他的手腕被轻轻抓住了。
她把他拉回床边坐下,轻声说:“我的伤也不疼了。”
裴颂看着她的手背,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喉头里哽得厉害:“不疼了吗?”
“嗯,不疼了。”他的眼泪落在宋斐然的衣袖上、手背上。
他问:“那么长的伤口?……有没有找人看过?包扎了吗?”
“看过了。”宋斐然答他。
他低着头又问:“找谁看的?汪渺看过吗?”
宋斐然没有隐瞒的说:“宫里的御医看的。”
裴颂潮湿的睫毛颤了一下,可很快又说:“那就好,那就好。”
无论是谁,有人在照顾她,替她看过伤口?就好。
他这?样想,可眼泪还?是酸得往下掉。
宋斐然却挽起右臂的衣袖给他看:“御医没有你包扎得好。”
裴颂只?看见?她上臂缠裹着一圈圈纱布,系的不好,结很大会蹭动她的衣袖弄痛她。
“御医的手艺真差。”裴颂心里很清楚是萧承包扎的,御医怎么会包扎得这?么差?
可他还?是让她坐下,小心翼翼地重新给她拆开?又仔仔细细地包扎了一遍。
房间?里很安静,宋斐然就坐在床边的椅子里看着他为自?己包扎。
他脸上有了一点血色,挂着眼泪,没有提起一句沈岁华。
像是他刻意忘记了这?部分记忆一样。
只?是他看起来有些怕她,不敢与她对视。
夜里,灵芝特?意把小螃蟹抱过来放在她们床上,暗示小螃蟹好久没有和爹娘一起睡了,像是怕宋斐然走。
但她没有打?算走。
她躺在床上拿出了萧承送的那面珊瑚镜子,在昏暗的床帐里投影出波光粼粼的海底给小螃蟹看,抓着她的小手指着那些海洋生物告诉她:“这?是乌贼。”
小螃蟹的眼睛睁得溜圆,看着聚精会神,时不时张开?手去抓那些光影里的小鱼。
宋斐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抬头看见?刚洗完澡的裴颂。
他披着半干的黑发挑开?床幔进来,对上她的眼又低了下去,身上只?披了单薄的里衣,手里拿了药过来替她换药。
蓝色的光映照在他脸上,他瘦了好多。
宋斐然脸颊挨在他的腿边,能闻到他身上皂角混合着一点点药味,他敞着的领口?下是微微发红的前胸。
明显比从前平了许多,但那一粒红的很不正常。
她伸出手拨开?他垂在襟前的黑发,碰到了那一粒,他就疼得缩了一下:“很痛吗?”她听汪渺说,喝药回奶会痛几天?,要四五日才会不那么痛。
他却摇摇头,不自?然的把退缩的身体往前回了回,仿佛配合给她碰一般。
这?天?夜里,他把哄睡的小螃蟹抱回小床上,出奇主动地伺候宋斐然。
没有亲吻,没有拥抱,他只?是在昏暗之中低头去找桑葚果。
宋斐然感觉到他潮潮热热的嘴唇,她没有动,他就越发卖力,研磨的桑葚果淌汁液。
两?个人呼吸都重了。
她伸手把他拉了起来,在小夜灯的微光里看见?他连眼睛也湿润了,挽开?黑发抓着她的手放在他滚烫的襟前,像从前一样任由她玩。
不痛吗?
怎么会不痛。
宋斐然手指用了点力,他的身体就颤抖的想往后躲,可他强迫自?己送上前讨好她。
到后面,他身上脸上薄薄一层不知是汗还?是泪。
宋斐然不忍心的收回手,捧住了他又要往下的脸,哑声说:“你不用这?么讨好我。”
他愣了一下问她:“你不想吗?”
“没有不想。”宋斐然的手指能摸到他还?没好全的伤口?,“只?是你身体还?没好,不用为了讨好我这?么做。”
他在微光中顿了好一会儿,才翻身躺在了她身侧,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着。
宋斐然伸出手摸到他脸上湿漉漉的一片,他在哭。
“怎么哭了?”宋斐然拉下他的手,想让他转过来。
他却抓住她的手,依旧背对着她哑声说:“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宋斐然感觉到他的手很凉,像是又要失温一般,她下意识用手掌包裹住了他的手。
听见?他又说:“我做不到你想我为你做的,就算让我重来一次我也做不到杀了沈岁华……”
他无比挫败的说:“萧承一定可以,我做不到……也不知道?能怎么讨好你,现在小螃蟹不需要我哺乳了,你也找到照顾你的人了……我是不是很快就会被你淘汰了?”
宋斐然意识到,他在怕什么。
他不是怕她,而是怕自?己不再被需要。
他刻意的不提起沈岁华,卖力的讨好她,他试图让她开?心,找到自?己被需要的证明。
像不像她母亲努力要为男人生个儿子?仿佛生个儿子就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一样。
宋斐然在一刻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包裹着,裴颂变成了她最想要的样子——只?有她,只?能爱她,就算她再伤害他,他也只?会更卖力讨好她,因为被她需要他才能活下去。
可这?样的裴颂那么那么像她痛苦的母亲。
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感觉?
是因为裴颂是第一个为她生下女儿的人吗?
她总是怕小螃蟹变成另一个她,她又总是透过小螃蟹看到日渐消弱的裴颂,就像看到生下她后越来越不开?心的母亲。
“你恨我吗?”宋斐然问裴颂。
昏暗之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脏兮兮的平房里,她看见?被喝醉了的父亲打?得伤痕累累的母亲,过去抱母亲,被她恨恨地推开?。
母亲红肿着眼睛哭嚎着对她说:“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离婚走了!这?都是为了你!当?初我就不该心软生下你,检查是个女孩我就该听话打?掉!”
母亲恨她吗?
恨的吧,不然不会丢下她,一个人走的那么决绝。
那现在裴颂恨她吗?
她看着裴颂的背影,等着他回答。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做了个梦。”
他没有回答她,而是静静哑哑地在说:“我梦见?我娘亲没有死,爹也不是魔尊,我们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家农户……梦里没有万剑宗,没有围剿魔尊,修仙者都像是传说一样离我很远很远,我的父母没有死,他们陪着我长大……”
宋斐然想,那一定是他最想要的生活吧?父母建在,他平凡地长大,不要遇到她。
“梦里我好像没有烦恼一样长大。”裴颂轻轻说:“可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万剑宗浩浩荡荡的弟子,他们进了一家最大的酒楼,我好奇的跟过去看,看见?了酒楼院子里抱着小螃蟹晒太?阳的你……”
“你身边站着万人敬仰的师父,他弯下腰用白色的发尾轻轻扫动在小螃蟹脸前,你和小螃蟹都笑了。”裴颂的喉头哽了一下,“我想叫你,叫小螃蟹,却发现你们根本不认识我……”
他在那昏暗中慢慢转过身来,潮湿的眼睛望着她,哑声说:“如果我没有经历这?些,或许就像梦里一样这?辈子都无法认识你高攀你,小螃蟹会变成你和师父的女儿……”
他伸出失温的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脸:“那是个可怕的梦,我醒过来就明白我没有办法恨你,因为如果你像梦里一样不认识我,不理会我,我会生不如死。”
他脸上的粼粼的泪水:“没有你,我报完仇就会去死。没有你,我就没有小螃蟹了……”
他带着泪水绝望地笑了笑:“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在做你想做的事?,你没有欺负我,是爱上我的师母本就活该。”
这?就是他惊惧流泪的梦吗?
他梦见?不再与她有交集,没有生下小螃蟹,惊恐地在梦里梦外落泪。
而在他做这?样的噩梦时,宋斐然在打?算带着小螃蟹离开?,惩戒他,看他生不如死。
宋斐然想,她或许可以温柔一点离开?,他也是莲心夫人十月怀胎生下来,用心抚养长大的孩子,她不想再欺负他了。
她仰头吻上裴颂的唇,吻到两?个人都窒息,脸上沾满了他的眼泪才松开?,抱住他的脖子说:“裴颂,我们成亲吧。”
裴颂愣了愣,听见?她在脖颈里又说:“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房间?里那么安静。
裴颂听过她这?样说很多次,可每一次他都信以为真,感动得想哭。
他是真的在每一次都以为,她们要厮守一生了。
“好。”裴颂紧紧的抱住她。
裴颂一晚上没睡,他总怕那是一场梦。
他看着躺在怀里的宋斐然,总觉得或许她醒了之后就忘记了昨夜说过要和他成亲的事。
他甚至在心里想,如果她忘记了,他要不要提?要怎么提?
夜里似乎又下了雨,他听见细细密密的雨声,身上那些伤口又痒又痛,他悄悄抚摸斐然脖子后的疤痕,心里却又觉得至少她们有了一样的痛苦,也不算是一件完全糟糕的事。
窗户外,月光静静,小螃蟹的风筝挂在院子里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天才微微亮,小螃蟹就醒了。
裴颂怕她吵醒斐然,小心翼翼起身过去抱起她,笑?着对她竖指“嘘”了一声。
小螃蟹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抓住他的手指就往嘴里塞。
是饿了。
他抱着女儿,放下了卧房的帘幔,开?门请等候的乳母进来,轻声说:“斐然还?没醒,轻一些。”
乳母忙点头?,接过小螃蟹进了内室去喂奶。
裴颂就重新?回?到了卧室内,撩开?帘幔就看见榻上睁着眼的斐然。
她拿着灵玉似乎是宗门有人找她。
想来是又要赶回?宗门去忙,如今妖族才刚刚歼灭,几大门派元气大伤,正是需要她的时候。
裴颂轻手轻脚过去,替她挽起衣袖换药、更衣,尽量不打扰她,心里却一直在想:要不要提成亲一事?
可她仿佛真忘了一般,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
离开?之前,她又去看了一眼小螃蟹,和裴颂说,今晚她要忙,或许就不过来了。
裴颂点点头?,又叫住她,转身去拿了两瓶药过来递给?她说:“绿色这瓶是涂你手臂上的伤口,黄色这瓶是涂脖子后的伤疤,这两天半夜总下雨,你记得涂。”
昨夜下雨了吗?
宋斐然其实元婴期以后脖子后的疤痕就很少痛痒了,但她还?是接过了药,看裴颂披着发站在门口送她,比从前更温柔,温柔的就像逆来顺受一般。
她转身之前又忍不住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亲。
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尤其院子里还?有几只小狐狸在捂着眼偷笑?,他脸皮薄的要烧起来,忙拉住她的手臂低声说:“太多人了……”
可他越这样越叫宋斐然想逗他,凑得更近,将他逼退到门板上,撬开?他的唇吻得更深更紧。
他浑身紧绷起来,手指却不敢抓狠她受伤的手臂,只能把她紧紧抱进怀里,转身挪到了房间里,抱着她无奈又脸热的哑声说:“你不是说不欺负我了吗?”
宋斐然却看着他笑?,在他唇边低低说:“亲吻怎么能叫欺负?你不喜欢吗?”
裴颂的爱欲情欲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展露在双眼里,他抓着宋斐然的手,又主动在她唇上亲了又亲,炙热的说:“喜欢。”
宋斐然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他说:“我走了。”
她挑开?帘子重新?出门,在小狐狸的偷笑?里离开?,走到院子里时看见院子的葡萄架上挂着小螃蟹的蝴蝶风筝,风筝崭新?的晃动着。
昨夜下雨了吗?风筝没被打湿?
她没怎么在意,离开?了青丘。
裴颂目送她离开?才回?房。
刚进屋,灵芝就笑?嘻嘻的跟进来问?:“和好啦?”
什?么和好了?
裴颂束起头?发说:“我们?本就没有吵架。”
“是嘛?”灵芝看了一眼刚吃过奶的小螃蟹,抱她到裴颂跟前说:“没吵架少爷做梦都在哭?比小螃蟹哭得都多呢。”
裴颂束好头?发有些困惑,他比小螃蟹哭得还?多吗?
是啊,他昨夜好像也哭了。
他从前并不是爱哭的人,母亲死后,他几乎没有哭过,从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爱哭?
他看向灵芝,伸手摸了摸小螃蟹的脸蛋,忍不住问?:“会很烦吗?”
“什?么?”灵芝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颂却也没有再问?,问?灵芝没有用,他只是想知道,这样斐然会觉得烦吗?
灵芝又凑过来问?他:“既然和好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呀?”他心里一直为这件事很着急,沈岁华既然已经死了,那斐然是不是就能和少爷名正言顺在一起了?
从前没有小螃蟹还?好,如今有了小螃蟹,不成亲怕日后有人笑?话?小螃蟹。
裴颂很难回?答他,只说等等斐然忙完了,再说吧。
他已不够合格,不能再向她索取什?么。
灵芝却还?要问?他:“少爷想在哪里成亲啊?青丘?万剑宗?”
不是万剑宗。
裴颂在心里立刻就否定了万剑宗,他抵触一般不想再回?到万剑宗,更难以在万剑宗与宋斐然成亲。
可否定之后,他又想,斐然如今是宗主,她要成亲也会想在万剑宗之中,天下人面前吧?她之前就提过要借着小螃蟹满月酒的日子公布天下她有一个女儿。
若是她想在万剑宗,他也没有什?么异议,只要成亲就好。
他想:不成亲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也好,他只要能日日看着她和小螃蟹就好。
所以他回?答灵芝:都行。
灵芝不满意的皱眉说:“您心中就不憧憬成亲吗?”
裴颂轻轻叹气说:“曾经憧憬过在莲心小院里,简简单单地拜过母亲,告诉她,我遇到了心爱之人,要与她厮守一生……”
那是她拿到无上心法,他教她修习心法那段时间的憧憬。
他那时错以为,她们?可以在莲心小院那样平静地厮守一生。
但后来他明白,她的人生里承载了野心、欲望、仇恨、挑战……太多太多东西,那一方小小的院落注定不能让她停留。
她去哪里,他就带着小螃蟹跟她去哪里好了。
灵芝看着他眨眨眼,没有再问?。
裴颂抱着小螃蟹出去晒了一会儿太阳,就回?房恢复了修炼。
算一算,斐然如今已是元婴九重,要想突破元婴达成化?神?境界,她必须历她的大劫,就像沈岁华那般。
裴颂所听所见过,成功化?神?的仙君少之又少,他不清楚化?神?之劫到底要如何才能顺利度过。
灵芝说,他们?狐狸的大劫是十八道天雷,他当?初就差点死在第七道天雷,是莲心夫人救了他,他才保住了一条命,但也渡劫失败,至今他也不想再去历劫,反正他也不想做神?仙。
裴颂虽然不清楚修仙者?的大劫,但至少恢复修为后可以护她渡劫。
夜里,宋斐然没回?来,裴颂在榻上盘膝修习,又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身上那些伤口就算有灵力恢复也莫名的痒。
他又想:不知道斐然那边下没下雨?她涂药了吗?
他睁开?了眼,想找灵玉去问?问?她。
却在芥子囊中看到了一枚黑色珍珠的耳坠。
他愣在了那里,从芥子囊中取出那枚耳坠,银质的耳坠上还?沾着一点干透的血迹。
这是青柳师叔交给?师父那枚耳坠,他拜托师父还?给?斐然,师父死了,裴颂捡了回?来。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捡回?来,或许斐然根本就不想要找回?这枚耳坠了。
闷热的夜里,裴颂拿着灵玉问?了斐然那里有没有下雨。
斐然很久没有回?他。
他不放心地试着透过灵玉去看她在哪里,灵识探进去,看见了她在丹霞岭。
这么晚了在丹霞岭?
他记得丹霞岭已是一片废墟,他把幽灵兵暂时封禁在了那里。
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又等了一会儿,斐然还?是没有回?他,不能再等了。
他起身披上外袍出了房门,却发现明月当?空,没有下雨?还?是雨下了一会儿又停了?
他来不及多想,用了一道疾行符赶向了丹霞岭。
刚落地就闻到腥臭的夜风,那是血液腐烂在泥土里的气味。
不远处的万佛寺还?在重建,亮着一盏盏灯,她在万佛寺吗?
他掏出灵玉在找宋斐然的踪迹,发现她在丹霞岭之中,正在他封禁幽灵兵的地方。
怎么会在那里?
他担心她出事,朝着那个方向疾行,远远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是天枢。
裴颂隐去修为,侧身躲入树冠间,隐约听见了宋斐然的声音。
“你既然发现了,我也不瞒你,我确实在炼制阴兵。”
阴兵与幽灵兵完全不同,幽灵兵是没有意识的僵尸兵,一旦放出就只会跟随魔尊之血厮杀,不分敌我,直到被再次封印,幽灵兵很难在没有魔尊之血献祭的情况下操控,更不可能完成操控者?的指令。
但阴兵不同,阴兵是有意识的死士,他们?就像不死之身的兵将,可以完成操控者?的任何指令。
裴颂曾经听说过,要想把幽灵兵炼成阴兵,需要将生灵的神?识困在幽灵兵体内,不只是需要献祭大批的生灵,还?要有足够的能力将一个个生灵供养、驯化?,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噬。
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斐然怎么会在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她在和谁说话??
很快,他就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居然是真的……宋斐然你好大的胆子,你不要命了吗?”
是萧承。
果然天枢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萧承在。
漆黑夜色下,宋斐然站在断崖边俯瞰着血红土地中的一具具幽灵兵,他们?闭着眼,有些额头?闪烁着红色的光。
那些是她已经放入生灵、正在驯化?的幽灵兵。
她很清楚瞒不了萧承太久,她也没打算继续隐瞒,她需要萧承给?她提供更多的死囚。
“你知道你会被反噬吗?”萧承的脸色很难看,比尸坑里的幽灵兵还?要难看,他从未想过宋斐然疯到去炼制阴兵,几代魔尊没有成功也不敢去做的事,她居然悄无声息地做了!
“他们?会被反噬,但我不一定会。”她说得那么轻飘飘:“万一我成功了呢?”
腥臭的风从山崖下吹上来,令人作呕。
他伸手拉了一把宋斐然,仿佛想将她从悬崖上拽回?来:“停下来,不要再继续,你想要什?么?宗主之位还?不够吗?”
宋斐然在夜色下看向了他,瞳孔在灯笼的微光中照得明明灭灭,她笑?了一下说:“万一哪一天你我反目成仇,我总要有压制你修士军队的武器。”
萧承愣怔在夜风里,他与宋斐然对弈这么久,不是没想过她会防备他,谋算他,只是没想到她早已在做了。
“你放心。”宋斐然的手轻轻拍了拍他抓着她的手,“只要你做好人皇,不侵犯我宗门利益,我绝不会与你反目。”
像一个承诺,也像一个威胁。
萧承盯着她的双眼,情绪如被夜风吹起的书页一般,从吃惊到愤怒再到无可奈何地泄气,他早清楚的,早清楚她的性格,她是绝不会退让,绝不会将自己置于下风,她会这么做太正常了。
可是也太危险了,若是阴兵那么好炼制,裴颂的父亲早就做了,所有的人都失败了,是从无一人成功。
她会被反噬到尸骨无存。
萧承抓住了宋斐然的手,把她拉近一点:“既然你这么不信任我,就来到我的身边吧,做我的皇后,我可以与你共享天下,我绝不纳其他妃嫔,我也会对你的女儿视如己出,只要你愿意我会力排众议,二圣临朝。”
他此生说过很多假话?,唯独今夜这番话?绝不掺假。
“你不怕死,我怕你死。”萧承抓住她的双手:“斐然,你不想你的女儿成为最尊贵的公主吗?到我身边,她就是我唯一的女儿,大巽最尊贵的公主。”这不好吗?
可他没有在宋斐然的双眼里看到动摇。
她问?他:“你的皇位会传给?我女儿吗?哪怕她随我姓宋。”
萧承顿了住,他的嘴唇紧紧抿了一下。
宋斐然就笑?了:“萧承,我到你身边才是我们?反目的开?始,我这个人永远要赢,你甘愿在朝堂之上件件事被我架空掌控吗?我既坐到了二圣的位置上,我的女儿就绝不能只做尊贵的公主,她要做皇女,做女帝,但你会看着你萧家的天下改姓宋吗?”
萧承唇线抿的很紧,他不能。
“你不能,我们?会成为真正的敌人。”她挣开?了双手,也挣开?了萧承最后一点希望:“这也是你和裴颂的区别。”
他站在那里,忽然觉得从第一次她坐在棋盘前与他对弈时就注定了,他们?是对手,是永远坐在对立面的对手。
“况且,我就要成亲了。”宋斐然毫不隐瞒说。萧承几乎立刻就问?:“和裴颂吗?你居然真要和裴颂厮守一生?为了你的女儿?”
“不只是为了小螃蟹。”宋斐然理好自己的衣袖说:“也因为我喜欢他。”
“喜欢?”萧承冷笑?了一声:“你喜欢的人那么多,除了他不是还?有我,还?有沈琢羡,甚至还?有青柳,怎么偏偏要选他成亲?”
他看见宋斐然当?真想了想回?答他说:“他和你们?不一样,他是我驯化?最成功的作品。”
萧承不可思议地听着她说:“他心里已经空荡荡了,只有我,你明白吗?我想要他哭他就会哭,想让他快乐他就会快乐,他的喜怒哀乐全在我的掌控内。”
夜色下,她脸上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爱欲:“你不会明白的,这才是我想要的爱,可以掌控的爱。”
爱怎么可以掌控?爱和恨从来没有办法选择和掌控。
萧承看着她,觉得她的心冷的可怕,他很想告诉她,她或许压根就不爱裴颂。
可天枢突然低低咳了一声。
有人吗?
萧承和宋斐然几乎同时扭头?朝天枢看过去,天枢眼神?示意,传音告诉他们?,似乎有人在附近。
天枢又传音说:“似乎是元婴期以上,他的修为不在我之下,所以我感?应不到他的方位。”
修为在天枢之上?
宋斐然立刻想到了裴颂,伸手去摸怀里的灵玉,想看看裴颂的所在,确定是不是他,却发现灵玉好像掉到了哪里,没在她身上。
“是裴颂吗?”萧承也反应过来,传音问?天枢。
但天枢无法确定。
萧承在那夜色下,看着找灵玉的宋斐然,很想要试一试:“他真的在你的掌控内吗?哪怕他知道,九头?蛟龙是你故意放出去逼死他师父的……”
宋斐然抬头?盯向萧承,眼神?锋利的吓人。
萧承不想惹怒她,可他很想知道:“你难道不想试一试吗?试一试他是不是绝对在你的掌控内。”
宋斐然看着他,眼神?一点点暗下去,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手指从衣襟滑到他的脖子上,收力的攥紧冷声道:“萧承,我们?果然只能是对手。”
她们?早晚会激怒对方。
夜色里,等天枢朝着某个方向找过去,却什?么人也没有发现,只找到了地上掉落着的一枚黑珍珠耳坠。
他拿过去交给?了宋斐然。
宋斐然看着那枚耳坠什?么也没说,看来裴颂什?么都知道了。
夜色里,她将耳坠捻成粉末,从丹霞岭走到了万佛寺。
寺庙中的金佛才刚刚重塑金身,她站在金佛下望着垂目的佛,难以压下心头?偏执的掌控欲,她确实很想知道,如果知道是她设的局逼死沈岁华,裴颂还?爱她吗?
还?会在夜里替她涂药,在清晨送她出门,在她想要他快乐时快乐的落泪吗?
漆黑夜色里。
裴颂躺在床上又听见外面下雨了,细细密密的雨带来他伤口细细密密的痒和痛。
他闭着眼想让自己睡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冷得出奇。
他不记得自己躺了多久,只记得灵芝在外轻轻敲门,要来给?小螃蟹喂奶。
裴颂才起来,看见外面天已经亮了。
他听着灵芝在逗小螃蟹玩,看着外面的阳光,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生气吗?
沈岁华已经死了,生气又有什?么意义??
愤怒吗?
似乎也不应该,她只是在做她要做的事,她杀父杀母杀兄长,怎么会放过沈岁华?
至于青柳师叔与她发生过什?么……
他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青柳师叔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有什?么好介意的?
是啊,不就是如此吗?
可是他感?受不到他的心了,她骗了他,她是不是不该这样骗他?
裴颂慢慢走出房间,站在太阳下让身体回?温,她是不是不能这样骗他?
“少爷!少爷!”灵芝突然抱着小螃蟹走了过来,睁圆了眼睛惊喜万分地说:“小螃蟹好像长牙了!天啊!她这么早就长牙了!”
裴颂愣愣的低头?,看见一脸懵懂的女儿,女儿对上他的脸伸出手就笑?了,嘴巴咿咿呀呀的胡乱说着什?么,小手不能朝他伸,像是在要他抱。
裴颂伸出手,就被她胖乎乎的小手抓住了手指,塞进嘴巴里。
她柔软的嘴巴咬着他的手指,有一粒小小的牙咬在他的指腹上。
长牙了,他的女儿长出了第一颗牙齿,在他这样绝望失温的时候,他的手指被热热的小手抓着。
裴颂忽然间就哭了,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哭,也许是高兴的吧。
灵芝兴高采烈叫来汪渺,又给?宋斐然发简信,公布这一个大好消息。
宋斐然虽然很快回?复了,但她依旧没有回?来。
一整天都没有回?来。
裴颂等到夜里,才发现他的绝望里有一些慌张,因为他在想:是不是她发现了他在偷听?她……生气了吗?还?是她炼制阴兵出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