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鸢—— by寿半雪
寿半雪  发于:2024年09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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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匣子装的都是些儿时搜罗的玩物,手鞠球是娘亲手做的,还有她解开的第一个九连环,哥哥去江南买的皮影片儿,她全都留着。
在拿起一个巴掌大的毡毛苍鹰时,易鸣鸢微怔,这毛毡边沿粗糙,针扎的孔洞凌乱无序,且已在时间的作用下褪色变旧,若不仔细辨认,很难看出是鹰的样式,也不知是何时放进来的。
她记得唯有住在庸山关时,与各部将的子女作伴时一起试着做过一两个,其中程副将的女儿心灵手巧,与自己最投机。
那段日子每天都有趣事发生,今朝编箩捕雀,明日下水摸鱼,这样明显的失败品显然被她抛诸脑后,很快投入到另一件事中,若不是重新看见了这个毛毡,她恐怕永远都想不起来。
易鸣鸢百思不得其解,揪去毡鹰翅膀上翘起的丝缕……为什么它会在匣子里?
留给她回忆的时间不多,程枭一双腿也不知怎么长的,速度之快不似常人,刚出去没一炷香的功夫就回来了。
“怎么样,服休单于盖好金印没有?”心头最挂心的事出现,易鸣鸢当然也再没去纠结什么毡鹰不毡鹰的了,随手将东西放回匣子中,目光迫切的看向程枭。
却见来人摇了摇头,把东西完璧归赵,“今晚不行。”
“为什么?”
“……”程枭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开口。
“告诉我。”易鸣鸢意识到从进草原开始,自从到了他们匈奴的地界就一直被程枭牵着鼻子走,自己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若连他也三缄其口,她就跟被蒙住耳朵一样,什么都不了解。
“虽没有滴漏日晷,可观天色也知是刚过酉时,承兑盟约乃是两国要事,我实在不知今晚有何不行,不管是什么缘故,我都要听。”
她坚持要知道,程枭被问得急了,没头没脑的蹦出来一句:“涂轱在办事。”
“办事?政务还是练兵?”易鸣鸢根本听不懂这个,忙追问道。
程枭微阖双目,深灰色的眸子隐在睫羽下,前面两记脸上的亲吻连解馋都算不上,他躬身凑近易鸣鸢的耳朵,话说得露骨:“床上的事。”
动静还是有些大的,他刚靠近就听到了,住在草原上的人都知道,要是不想吃刀子和皮鞭,晚上最好还是离别人的帐子远一点,少去打扰。
原本还在不解的人顿时睁大双眼后退三步,小腿磕上床榻角才停下。
易鸣鸢耳根红到能滴血,大邺人讲究含蓄沉稳,与匈奴的粗犷豪放相去甚远,这种事情从没听过,更不会放到明面上聊,她的头脑一下子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程枭勾唇,胸口因为闷笑而震动了起来:“天亮后我再去一次,别不高兴。”
“午膳时分就去,不!早膳!”她真是怕了这种纯悍之风了。
“好。”
程枭放出声音朗笑两声,顺着毛捋,接着他目光扫过一地散开的杂物,停留在一块褐色的毡料上,他顺手拾起,迟疑地问:“这些是你拿来的?”
易鸣鸢闻言道:“嗯,去的路上我问了耶达鲁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但他没有告诉我,要我来问你。我想人与人相处,总要先相互了解,更何况我们已经成婚,要在一起生活数年的时间,总不能一直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她想听程枭聊聊匈奴人怎样生活,怎样放牧,他又有怎样洒脱肆意的过往,遇到过多少生死相交的兄弟。
明明是一段很寻常的话语,对面攥着毡鹰的男人却好似被触动了心肠,心花怒放的缠了上来,急不可耐确认她话的真实性。
易鸣鸢想过了,逃往庸山关的计划还需好好筹谋,在此之前她至少要在程枭身边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对枕边人一知半解,“自然当真,怎会有假。”
她应得快速,自以为没有丝毫漏洞,而身旁的人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骤然黯了神色,喜兴之意锐减。
程枭伸手将毡鹰放回易鸣鸢手中,“跟我讲讲它的来历吧,我这些年都在打仗杀人,没有别的故事,你听完会睡不着觉,明天再说。”
易鸣鸢实在寻不到对它的记忆,只好把那年在庸山关内的经历串起来,想编个来历糊弄过去。
说到一半的时候,程枭意味不明的止了她的话语,入睡前面色冷淡的自顾自躺在一旁,与先前腻歪的举动大相径庭,
夜里水囊转冷,炭火也已熄灭,易鸣鸢惊醒后被帐外的风声吓得汗毛倒竖。
下一秒,她发现自己正在一个温热熟悉的怀抱之中,头顶的呓语听不真切,“骗子,你这个骗……”
次日清晨
一位百骑长进入帐子禀告和亲公主带来礼物的数量后,上首的程枭和服休单于对视一眼,帐内的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等他退下后,服休单于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盟约,张口讽刺道:“狡猾的光脸犊子,送不出足数的礼物,还想从我们这里要走汗血马。”
强大健硕的马匹是匈奴引以为傲的作战资本,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九岁小童,几乎都有一匹熟悉的好伙伴,载着他们在原野上疾驰奔逐。
经过代代爬罗剔抉,这里的马儿个个膘肥体壮,精于躲避和长途跋涉,身体素质远高于大邺圈养哺育的战马。
拥有良好的坐骑和冒死拼命的悍勇,匈奴兵勇将猛,领土逐年扩张,多年来立于不败之地,几月前两军休战,和谈之下邺国节节退让,唯一的条件是匈奴的八十匹汗血宝马。
他们相信,换来的优质战马定能孕育出一批批强壮后代,让大邺培养大量能与匈奴匹敌的骑兵,在数年后根除掉头顶这个令人不得安寝的隐患。
程枭看到盟约上的字时,差点嗤笑出声,显然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年帝王有着未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天真心性和狂妄自大。
马匹有寻常马和汗血马之分,汗血宝马因其皮肤薄透,在长途奔袭后汗流在肤上显粉,乍一看状似流血而得名,品种尤其珍贵,且性情刚烈难以驯服,就是整个匈奴也只有一百五十余匹。
服休单于声音醇厚,用匈奴语说:“南边的皇帝跟我们耍心眼,真是只彻头彻尾的老骚胡。折惕失,如果把战马交出去,几十年后又将引来一场恶战。
草原的好汉永远不会因为死亡和流血而畏惧退缩,但如果强大的敌人是由我们亲手造就的,那你为了那个女娃做出的莽撞行为将刺伤所有部落族人的心灵。”
这个道理程枭自然也明白,他深深望了一眼挂在王座后的匈奴舆图,单膝下跪坚定道:“虚弱的邺人驯服不了我们的好马,就像他们挥不动匈奴人锤炼过的钢刀,我们的马儿只能奔跑在北方的草原上,我不会让它们扬起四蹄成为与我们为敌的坐骑。”
“你有办法。”
服休单于眯起他秃鹫一般的眼睛盯着程枭臣服的脊背,八年前他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唯有那强韧的脊柱和今日一样宁折不弯。
来到草原后,程枭表现出了对他和部落的忠心以及外露的勇猛和野心。
那时候服休单于就知道,他日后会成为自己最好用的一把破风长箭。
“是。”程枭抬起头。
“邺国人没有让汗血马疲惫的能力,他们就算骑上两天两夜,耐力十足的马儿也不会流下一滴汗水,所以用不着千里马,壮马就足够。我准备好了六十匹从小用苦苣和泉水喂养的公马,还有二十匹枣红母马,就算给中原一百年,他们也凑不齐几千骑兵的军队。”
苦苣是草原上独有的植物,和中原人常用来喂马的豆料比起来,鲜嫩牧草掺杂了苦苣的草料营养价值更高,受到马儿的喜爱,泉水则更加甘甜,具有强身健体的效果。
等到它们去了中原,挑剔的公马被贸然改变了从小吃到大的饲料,身体会在短时间之内瘦弱下来,降低让母马受孕的能力。
至于母马,等到大邺人发现公马不中用,只能让它们与本土马儿交|配,代代下来,马匹的身体素质仍旧会被削弱大半,不足为惧。
服休单于爽朗一笑,拍了拍程枭的肩膀后回到王座前,取出放在胸口代表匈奴单于的金印重重盖在盟约之上,交到他的手中说:“回去陪你念了八年的阏氏吧,别让她等久了。”
“是,涂轱。”

易鸣鸢一早被程枭送去了玛麦塔的帐子里,对着礼部带来的书籍看得昏天黑地。
大概是长时间赶路留下的后遗症,她低头超过两柱香的时间便会感到头晕目眩,需要停一停才能继续下去,好在玛麦塔是个热情的好姑娘,任何枯燥的习俗文字都会在她手舞足蹈的描述中变得生动不少。
距离早膳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她放下书简,伸了个懒腰放松僵硬的肌肉。
因为匈奴的部落众多,风俗南辕北辙,大邺又缺少与草原的交流,无法深入大漠和雪原,所以很多文字记载都存在着错误的可能性,需要在翻阅前提前向玛麦塔确认过。
易鸣鸢手指点着竹简上模糊不清的字迹,这里似乎是在介绍一个冬季举行的节日,皱着眉头仔细辨认,“泼……什么?”
“泼寒节,正好下个月就到了,”玛麦塔凑上来,一眼就认了出来,“不过那个时候,咱们可能已经开拔,不知道还能不能办。”
易鸣鸢问:“转日阙要迁移了吗,定在什么地方?”
听闻北方的牧民常转换居住的位置,是为了牛羊马能够吃到充足的牧草,更为了脚下的草地能够恢复元气,以便来年长出更加多汁的青草。
“是,再过半个多月,我们要向东出发,渡过渠索河,翻过乌阗岭,回到我阿兄统治的王庭,他出来太久了,匈奴右部变得不安定。”
她没有提到的是,转日阙现在距离南边的关隘太近,昨夜里已经被一小支士兵发现,为了全族的安全考虑,原定在泼寒节后的启程时间被硬生生提前了二十天。
几个月前,程枭出兵征剿自立为单于的突斯班,乌阗岭西侧的几个小部落便开始蠢蠢欲动,试图联合起来攻入作为屏障的乌阗群岭,打匈奴右部一个措手不及。
易鸣鸢听后点点头,对照着她给出的匈奴疆域图,找到了那片连绵不绝的山岭。
由于这张舆图简易粗糙,在看到的时候她以为两地相距不远,直到日后真正上路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我该走了。”晨起时分程枭就叮嘱她要在午膳之前跟玛麦塔告别,她当时正因为他昨夜冷淡的脸色和夜里的呓语而心里打鼓不止,随意应了下来,也没问他让自己这么早离开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程枭牵着一匹雪青马缓步而来,他蜷曲的蓬松发丝遮住了小半瞳孔,掩饰其中的复杂情绪。
昨夜易鸣鸢描述毡鹰的来由,提到所有的儿时玩伴,却唯独没有想起他的时候,自己暴虐的占有欲呼之欲出,恨不得把人永生永世锁在婚帐之中,往后经年的记忆里只能放下他一个人。
可到最后,理智和爱意还是占据了上风,让他只能满心苦涩地将人箍在怀里,试图获得一星半点的心安。
站在点缀着黑色鬃毛的帐外,程枭拽紧缰绳,牵制着不停踢动蹄子的马儿。
路过马圈时,手下的千骑长送来一匹从漠莎送来的雪青马,漠莎是匈奴最大的养马之都,草原各地收获多余的骏马时,会将它们卖到漠莎培育后代。
如果说哪里能得到最健硕的马驹,除了靠武力自己去山上驯服,也就只有漠莎了。
这匹雪青马完全符合他苛刻的要求,四蹄宽大,腿部修长,在速度不低的同时耐力十足。
最为关键的是,它尚未被驯服,还没有主人。
在驯化的过程中,人和马会产生独特的默契,这种默契往往会在长途奔腾中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程枭?”易鸣鸢出来后立刻注意到这里,她上前观察不断打着响鼻的马儿,发出一声感叹,“好漂亮,这种颜色我从未见过。”
它的毛色灰而不暗,青中泛靛,在光照下呈现独特的紫色,鬃毛银灰相间,比戟雷那样的银鬃马更加少见。
易鸣鸢伸手想要抚摸一下雪青马翕动的嘴角,却被程枭及时拦下,“这小马驹烈性得很,还没有认主。”
她上下扫视过对面比她高出两个头的马儿,实在想不出它究竟哪里能被称之为“小马驹。”
“盟约已经送过去了,车队今晚就会启程回中原”。一走出服休单于的毡帐,他就让人把盟约送了回去,并催促和亲队伍尽快离开。
易鸣鸢退而求其次抚摸上雪青马的腹部,对这个速度表示诧异,“这么急?”
“嗯,”程枭不置可否,轻易带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道:“这马是我挑的,你以后在草原上生活,要有自己的一匹马。”
来到距离转日阙三里外的一片空旷草地,经过牵行马匹,习惯在人的身旁站停,拐弯,小跑之后,易鸣鸢小心翼翼地给它戴上马鞍和马辔,在程枭的反复叮嘱下跨上了马背。
上马的一瞬间,雪青马便高扬起前蹄,随后重重落下,试图把马背上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试图降伏自己的家伙颠下来。
易鸣鸢顿时警觉起来,根据程枭教的方法稳住下盘,双手把住缰绳,竭力让自己跟随着雪青马的节奏摇摆身躯。
见颠簸不成,那马开始摆动躯体,甩头摇背,厚实的大腿往四面八方飞踢,这架势是想要将她甩落到地上。
程枭见状顿时警觉起来,双臂微张,一旦易鸣鸢有掉落的趋势,他就会立刻飞扑过去。
马背上的易鸣鸢动用全身肌肉,腿部夹紧马腹,单手将缰绳攥紧握牢,慢慢弯腰降低重心,腾出一只手抚摸雪青马的颈部和嘴巴。
渐渐的,雪青马平静下来,震动反抗的幅度降低,从没有规律的四处狂奔改为了踢踏小跑,在这种情况下,马儿和骑驾它的人已经熟悉了起来。
易鸣鸢松了口气,打算取出一个果子喂给它,算作结尾。
她极其缓慢地停止了对雪青马的安抚,在稳住身形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个鲜红的野果,这并不容易,是以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没有留意林边一闪而过的褐色掠影。
马匹对危险的感知比人更加敏捷,几乎是同一时间,雪青马就开始躁动起来,它在霎那间腾空而起,掉转马头开启狂奔。
“啊——”
与此同时,程枭心头一跳,拽过一旁的戟雷飞身上马,快速跟上前面雪青马的步伐。
刚刚过去的东西,头骨粗壮,吻部粗短,体毛稀疏非常,身上遍布着棕褐色的斑点和条纹。
是鬣狗!

易鸣鸢在雪青马跃起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胆寒。
向下倾倒的第一时间,她用手肘在后方撑住借力,柔韧的腰肢一转,重新跨回马背上。
如果再慢一点,她恐怕就要丧命于马蹄之下,被踩成肉酱了。
“别停下来,继续跑马,驾!”程枭见状浅浅松了一口气,向易鸣鸢怀中抛去自己的马鞭。
戟雷和他磨合了四年的时间,早就人马合一,即使不用马鞭,速度也差不到哪里去,可对于刚刚驯服烈马的易鸣鸢来说,马鞭是不可或缺的。
他抛得准,易鸣鸢接物的准头也不错,她皓腕一转便握紧了马鞭,抽在雪青马的屁股上,叶片划过颊侧,她匆匆调整呼吸节奏,高声问:“是不是有狼在追?”
少时在庸山关外,大哥曾带着她打猎,远远见过三两只恶狼,它们怒张的森白牙齿骇人可怖,她心里害怕,紧跟在大哥身后不敢离开半步,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关内。
后面接连几日发了高热,大夫说是被吓的,痊愈后易鸣鸢再不敢出关,只在城内校场跑跑马。
程枭在飞掠的树木中极速捕捉鬣狗的踪影,此刻四周熟悉的戈壁和狂野都显露出一览无遗的危险,他调转马头,退一步跟在易鸣鸢后方,呈护佑的状态,“不是狼,是鬣狗,往林子里骑!”
南边关隘中,听说有个守城官员最爱养凶残可怖的异兽,此次专程从万里之外的蓬班国运回来十来条鬣狗,用活捉到的匈奴俘虏喂养,吃生肉喝人血,凶猛难挡。
平时那官员会放它们到草原上撒野觅食,但从未靠近过转日阙,如果说这次突然的袭击没有恶意试探的手笔,他是绝对不相信的。
经过查探消息的人来报,这难看的牲畜通常集体狩猎,比黑熊残忍,比狐狸狡猾,更因为擅长群体围攻,能够轻易围剿杀死比它们自身大数倍的生灵。
即使因为运输不当,十几条鬣狗在途中死伤大半,剩下的三五条依旧不容小觑。
座下的雪青马终于在骑行中停下了因为受惊而发出的嘶鸣声,易鸣鸢虽然从未听说过鬣狗,却能从程枭的反应中觉察到紧迫感,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专心穿过树林。
她不想葬身狗腹,更不愿意给程枭拖后腿,咬紧牙关骑入在夕阳下愈发幽深的林中。
暮色下,易鸣鸢看到辨不出究竟是像猫多一点还是像狗多一点的动物从树后有道黑影窜出,那东西落地后前肢下沉,裂齿暴张,腥臭的血水从它的嘴角流下,她想要打马躲开,鬣狗却不打算放过她,抬爪越逼越近。
对面黑洞洞的兽眸中闪动着嗜血的狠意,见易鸣鸢不动,它仰头嘶吼一声,这是吸引同伴的信号,它想要将伙伴全呼唤过来合围。
僵持之际,程枭额角一跳,他从马侧囊袋中抽出长箭,手心汗水打湿了硬挺的雁翎,精神高度集中。
四条鬣狗……他没有把握在很短的时间内|射出四箭将它们一击毙命。
程枭脖颈微转,冷汗不断从背脊滚落,他望向前方和鬣狗僵持着的一人一马,如果出现一丁点的闪失,自己必将懊悔终身。
易鸣鸢目光凌厉,对待恶兽,绝不能露怯,她从余光中瞥到程枭持箭的动作,骑下雪青马不时刨蹄扭动,对跃过鬣狗的围堵跃跃欲试。
长久的对峙之下,鬣狗似乎被惹怒了,向天高吠一声,焦躁地用前爪划拉土地,这是攻击的前兆。
冷静,冷静,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易鸣鸢屏息凝神,艰难地轻抚着躁动的马儿,穿过这片树林再过四里就能回到王庭,只要给她一个鬣狗分神的空隙,一息就好。
突然,头顶暗了稍许,一只雄鹰张开翅膀,远远看到他们这边的情况后,不加犹豫地俯冲而下,直冲着鬣狗深棕色的眼珠叨去。
抓紧时机,易鸣鸢攥住缰绳一拉,趁着鬣狗转而围攻苍宇的时候突围,她声音坚定,提醒后方的程枭:“放箭!”
即使有飞翔的优势,苍宇还是险些被咬力强大的鬣狗伤到,不久它就重新盘桓于空中,不再俯冲下落,回过神来的猛兽放弃了跟自己势均力敌的飞鹰,继续追击先前锁定的猎物。
程枭没了掣肘,当即将弓拉满,毫无顾忌地连放三箭。
其中一箭射中鬣狗颈部,但离喉管还差了一点,鬣狗没死但被重伤,失去行动能力,两箭射中另外两条鬣狗的后腿,稍稍拖垮了他们的奔跑速度。
他搭弓瞄准,还想再射,刁猾的鬣狗却开始左右跑动,敏锐躲开身后的流矢。
苍宇拍翅高啸,转了两圈后飞向了转日阙的方向。
唯一没受伤的那条鬣狗跟在易鸣鸢后方穷追不舍,驾驭马匹需要体力,她本就在驯服雪青马的过程中消耗了大半力气,加上刚刚进入草原,水土不服还未完全调整过来,眩晕造成的体力不支使她眼前发黑,身子开始歪斜。
鬣狗猛然加快速度,张嘴欲咬上雪青马的后腿,受限于体型,它只能够到马的一半高度,于是它选择厚爪发力,斜扑到雪青马身侧,意图将上面的人撕拽下来。
易鸣鸢阵阵发昏,哆嗦的手指失去了抓紧缰绳的能力,向下倒栽前,她心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程枭费了大功夫把她抢过来,她却这么快丢了性命,真是太不值了……
千钧一发之际,程枭果断离开戟雷,纵身一跃换到雪青马的背上,抱住不断往下滑倒的人焦急道:“阿鸢,醒醒!”
载两人的情况下,雪青马的速度不可避免地减慢了一些,这给了鬣狗机会,它带着仇恨的眸子在疾风中眯起,准备给出重重一击。
嚣张执着的吠叫声不绝于耳,鬣狗发了狠,三两步赶了上来,飞身咬住马腿,程枭反手将一柄匕首插进鬣狗嘴中,接着横劈一刀,让它彻底没了气息。
巨大的痛楚使雪青马发出一声长嘶,缠斗间后面两条鬣狗跟了上来,凶狠的眼神死死盯住害它们痛失两个伙伴的罪魁祸首。
这时,不远处传来搜寻声,随着苍宇的返回,一支披甲持矛的匈奴骑兵也火速赶到,数十根长矛向鬣狗戳刺过去,没一会就将它们插成了筛子。
结束后,程枭一手握住易鸣鸢的肩膀,一手从她的膝弯下穿过,轻跃下马,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愠怒,用匈奴语吩咐道:“请巫医来王帐一趟。”
他步子走得稳,生怕颠到怀中的人,路过鬣狗尸体时,他手背上青筋暴突,声音沉郁,如果仔细分辨,还能听到其中压抑的颤抖。
“把这四条死狗丢到南边的城墙下面,给那个胆子里塞了牛粪的将军看看,告诉他,下次再把畜生放出来,我就去城门前杀几个俘虏祭旗。”
战前斩杀对方的俘虏祭旗是常见的手段,既是为了鼓舞士气,也是为了威慑敌人,从前这样的事情程枭从不屑于去做,可肆无忌惮的官员触碰到了他的逆鳞,那就不要怪他放话挑衅,使出一些非常手段。
鬣狗的出现代表南境对于他们在这里驻扎逗留的不满,是以为了族人的生命不再受到威胁,迁离这件事变得迫在眉睫,需要尽早提上日程。
程枭双目微红,紧了紧怀抱,把瘦弱的身躯拢到距心脏更近的位置。
阿鸢,跟我回漠北,那里不繁华,不美丽。
但至少那里很好,比中原好。

第17章 苍白
“鸢儿,跟爹在这里好好学点拳脚功夫,以后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做我易丰的女儿,是苦了你……”
“妹妹,你和母亲两个人住在京城,我总放心不下,要是你能一直留在这里多好。”
“鸢儿,娘好像要生了,你很快就要有一个亲姊妹了。”
“易姑娘,你父兄通敌叛国,陛下不加以处置已是龙威天恩,你一个罪臣之女,竟还敢递上状书喊冤枉?”
“玉佩已经交还,你我二人从此以后再无瓜葛,你也千万不要上门纠缠,记住了吗!”
眼前的景物如走马灯般变换,易鸣鸢想要出声回应家人的话,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父亲陪伴她的时间少之又少,七岁前她只见过父亲的画像,从所有人的描述中知道他是一个雄威盖世的大将军,数次讨伐蛮夷凶兵,无人不崇拜他。
为防止镇守关塞的将士谋反,他们家中的女眷幼子全都要被送到京城,名为保护,实为牵制,他们一旦生出反心,朝廷便会拿出人质谈判。
又一次击退边关的侵扰后,天子开恩,准他们亲人相见,让易家的小郡主前往庸山关住一段时日。
那时易鸣鸢扯着娘的袖子,问她为什么不能一起去,娘将她小小的手握在掌心之中,告诉她这是所有将士家眷的宿命。
自家中男人前往疆场,他们注定一辈子都不能全家团聚。
第一次见到亲爹时,易鸣鸢就被他身上冰冷僵硬的重甲和腥臭万分的血渍吓哭了,她就近抱向支柱吱哇大叫,吵着要回到京城去,气慨威武的镇北将军向来肃杀冷酷,却在面对突然出现的小女儿时,第一次露出无措的神情。
哥哥得到消息,惊喜地从演武场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略显滑稽的场面,直到父亲扯着嘴角牵出个不熟练的弧度,易鸣鸢才顶着一个鼻涕泡笑出声。
都说庸山关内外凄风苦雨,条件恶劣,险象环生,可住在那儿的八个月里,父亲会为她备下柔软温暖的羊绒毯子,哥哥会教她骑马爬树摘野果,副将们的子女会带她漫山遍野欢跑,玩累了就在草地上躺成一圈看星星。
记得那时她拼命想让肆意无拘的时光过得慢一点,却终究不能如愿,八月一晃而过,时间一到,易鸣鸢即刻被送返了京城。
回去后她又恢复了三不五时赴宴,在席上与人互相寒暄问候,回府刺绣翻花绳的日子,直到母亲崩逝,后变故陡发,连平淡寡味的生活她都没资格拥有了。
王帐之外,秋风的呼啸和嘈杂的搬运声惹得易鸣鸢时昏时醒,她恍惚中感觉到有人在她周围发出古老悠远的低吟,还有人掰开自己的嘴塞了个酸苦发涩的药丸。
所有感知中唯一不变的,是始终紧握自己的手和盘旋于耳际的低沉絮语。
她从前想过,即使没有非君不可的郎情妾意,她还是愿意为了报答谢家不离不弃的恩情,嫁进去做一个贤妻,为谢二公子理家纳妾,伺候好公婆,在一个四方的宅院中消磨一生。
可一朝事变,来到转日阙后,这里的疾风劲草,鹰啸马鸣,包括身边那个愿意为了她挑战服休单于的男人,无一不让她沉陷其中,周围的一切渐渐重新鲜活起来。
易鸣鸢转醒,浑身像是被泡在了温水里,她深吸一口气,身下暖融舒适的床铺是草原上独有的青草香,耳畔唤她回神的沉缓声音轻易把她带离了黏稠难逃的梦魇,跌回所在的尘世。
时过境迁,床侧不再是父母哥哥,换了个人日夜看护。
她一睁开混沌迷茫的双眼,就被倾身压过来的程枭抱了个满怀,他臊眉耷眼,不复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惴惴不安道:“你身上难受,一直不跟我说。”
他回想起易鸣鸢栽倒的瞬间仍然心有余悸,巫医说人没有内伤,只是因为体质太弱,不适应长途跋涉,又加上今日体力耗尽才造成昏厥。
温热凌乱的呼吸喷洒在易鸣鸢太阳穴上方,吹动她微乱的鬓发,手劲儿巨大似乎想要将她嵌进体内,这样窝心真切的担心她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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