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鸢—— by寿半雪
寿半雪  发于:2024年09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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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单手扼住她的肩颈,把人钉死在床上,“你让我找其他女人,我早就说过了,不可能!”
易鸣鸢扭动着想要摆脱他的钳制,徒劳地叠声说抱歉,“是我对不起你,要杀要剐都随你,但是黎妍不行,求求你放了她吧。”
她从喉咙里挤出卑微的哀求,若旁人来看只会觉得我见犹怜,说不定就答应了,但是程枭现在怒不可遏,无论她现在说什么都跟泼油一样,只会让他的火越烧越猛烈。
男人用力到骨节发出“咔哒”的响声,压下去用舌尖顶开她的齿关绞缠吮吻,下一刻抽离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现在还想着她!”
“玛麦塔说你的宿命是一辈子留在草原,你还是要跟她走,就是这个女奴一直劝你跑是不是,我要杀了她!”
程枭的怒吼震动着易鸣鸢的耳膜,他精悍的胸膛如同铁铸的大山难以推开,易鸣鸢现在才知道从前男人对她算是多么的手下留情。
“不要!”她攀上男人的手臂,急切道:“你要杀就杀我,不可以杀黎妍!”
“在你眼里那个女奴这么重要?”
易鸣鸢慌乱地点头,凄声哀求着:“是我父兄害得她没了爹,让她成了奴隶,和亲队伍来草原的路上如果我仔细一点注意到她的话,她就不会被那些士兵侮辱,不会怀上一个孽障,都是我的错,是我欠她的,你杀我吧,把我剁成肉块也行,凌迟处死也行,别杀她啊求求你,程枭……”
黎妍已经够苦了,她绝对不能再害黎妍一次。
“好,”出乎意料的,程枭轻易地答应了下来,但后面紧跟着的一句话却让易鸣鸢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你欠我的两次,我现在就要讨回来,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易鸣鸢无措地看着他的脸,第一次见识到他骨子里的恶劣和无耻,她脸颊上因呛咳而产生的绯红褪尽,这一刻只剩苍白。
“还不动?”程枭目光淡淡,提醒她:“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易鸣鸢磨磨蹭蹭地开始脱外袍,上面还有一点被水濡湿的痕迹,一件脱下,在解里衣的时候整个人的情绪都崩溃了,因为她意识到从现在开始,她不再是程枭护在手心的心上人,而是一个毫无谈判的筹码,只配用身体取悦他的战俘。
似是嫌弃她动作慢,男人伸手粗暴地把自己的衣服扒了个干净,袒露出蜜色胸膛和精壮肌肉。
接着,他拎着易鸣鸢的领口,直接用蛮力将轻透的里衣撕开,仅留一件素色的肚兜,看到光裸后背的瞬间,他呼吸稍滞了滞,嗓音哑得厉害,“趴下。”
前些日子的温柔和谐荡然无存,后背的湿润从蝴蝶骨一路游走至腰间,易鸣鸢被带去枕头上时像是被羞耻感生生抽了一巴掌。
她两眼一闭,手指攥皱所剩无几的衣料,此刻只觉得耻辱折磨,想要快点结束,哽咽道:“我讨厌你,程枭,我讨厌死你了……”
程枭看到她的动作心头一痛,手中套好羊肠捏爆两个浆果,把人翻身面朝自己,“阿鸢,看着我。”
说罢将人拥入怀间吻了下去,趁着她肌肉稍稍放松,狠心向上一顶。
黎妍蹑手蹑脚的走着,忽然听到一声喷嚏,她抬头张望,忘记了行礼,干巴巴道:“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揉揉鼻子,她这身子骨似乎有点太弱了,才淋了一会雨,即刻就染上了风寒,明日得去抓两幅药吃。
打完令自己暴露的小喷嚏,她撩起毡帘走出来,站到没有士兵把手的帐前,对眼前踌躇不前的人招招手。
黎妍纳闷道:“阏氏见到我不奇怪吗?”
易鸣鸢摇头,示意她回头看向无人阻拦的来时路,部落内每隔百米必有人巡逻,风雪不止,今日如此畅通无阻是她的刻意为之。
“进来坐吧,我等你有一会了。”

等人谨慎又戒备地入帐后,易鸣鸢重新坐回火堆边的墩子上。
她拿起火撑子翻动木柴,让火烧得更旺一点,火光倒映在她的脸上,蒙出一片橘红的暖色,“我爹麾下共有两员副将,一位姓程,一位姓陆,还有三名校尉,我不知名姓,你是哪位校尉的女儿?”
黎妍刚坐定,听到她漫不经心的话后倏地站了起来,低头瞪她,“你猜到了,那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这些天是在拿我当猴耍吗!”
她看着易鸣鸢淡定拨动柴火的动作,深觉一切都荒谬极了。
父亲兢兢业业,在沙场上多少次生死搏杀,好不容易挣下功名,升至校尉之职,食邑百户,再过三年……他就能调回京城,与自己父女团聚。
全都是因为易丰这个卖国贼!
洋洋洒洒三张纸写完,易鸣鸢将桌面恢复原样,把手上的纸对折三次,藏在衣柜下隐秘的暗格中,这个位置在床上一伸手就能够到。
上面第一张正写着:淳祐十五年末,所获糕饼与他人不同。
后面的话易鸣鸢就没再写下去了,写完后她将所有文字都仔仔细细背了出来,再将涉及到具体名字的部分去除,最后才誊抄了一遍,确保就算那个暗格被人发现,最终得到的也是几串令人一头雾水的事件,如此便万无一失了。
做完这一切,易鸣鸢嫣然一笑,要想完全扭转篡位的事绝非一日之功,她得做好长期的准备,打起精神来才是。
现在离所有的一切发生还有个几年,六皇弟还是一个失去生母,只能在宫中谨言慎行仰人鼻息的度日的皇子。易鸣鸢念在他与自己一样幼年便失去了母亲,故而对他格外疼惜些,不想最后竟闹成那样的结局,实在是可悲可叹。
其实,如果只有六皇弟一个,还算好筹划,只是……萧咏柃胆识有余而能力不足,就算是夺得了江山,也是个不让秦二世的傀儡,所以将他推上帝位的那个人,或者说几个人,才是易鸣鸢的心腹大患,他们躲在暗处,揪出来难之又难。
本朝以仁德治天下,陛下向来是教导兄弟姐妹们互敬互爱,不可愉矩,储君也早有定夺,非当今太子莫属,能撺掇萧咏柃篡位的人实非善类,怕是不好对付。
想起那深渊一般的前世,易鸣鸢再想到自己那个从小疼爱的六皇弟,眼里流露出一丝狠意。
“这条路离资善堂[1]近,顺路去看看弟弟们吧。”易鸣鸢的声音从轿辇中传出。
抬轿的宫人们面面相觑一番,随即听了易鸣鸢的令,往资善堂方向去,未拜见皇上皇后便擅自行动原是不合规矩的,但谁让这位公主殿下受宠呢,何况刚刚久病初愈,圣上心疼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怪罪。
“好了,剩下的路本宫自己下来走,都忙去吧。”易鸣鸢撇开布帘,见青石松柏,飞檐入空,高大的殿宇近在眼前,吩咐道。
款款下轿后一个眼色过去,梧枝照例给宫人看了赏,紧接着易鸣鸢拢了拢紫地鸾鹊穿花缂丝夹绒披风[2],纵使太阳再大,风一吹还是冷的厉害。
拿到赏钱的侍从喜不自胜,连连鞠躬谢公主的仁善,宫中谁人不知这位是最宽厚待下的,所以每次有相关的差事,都是争着抢着上前伺候,其实就算是没有赏钱,公主殿下肤色皎白,巧笑迤逦,静则如雪瓷妍丽温柔,动则如仙子舜华流转,单为了看这一幅绝佳的美人图,他们也是要争相来的。
易鸣鸢不知宫人心中所想,沉默的看着眼前蜿蜒的青石小路,入宫的路已走过千遍万遍,从没有一次如现在这样心里沉了铅似的沉重万分,她现在踩的每一步路都在前世涂满了鲜血,又被一遍遍冲刷。
用更多的鲜血。
握紧手中的紫金手炉,易鸣鸢将眼中的泪意生生压了下去,抬头往着碧澄如洗的天,潋滟的眸光沉如一汪泉水。
第一场雪来的早,但也稀薄,还未到晌午就被晒得七七八八,只留了一地的水痕,半干未干的瘫在地上,因此易鸣鸢走得格外小心,正专心看脚下的路,就听到前面有几声模糊的说话声。
“好歹也是个皇子,怎么就……”
“话虽是这么说,但没有生母,又不得今上宠爱,在宫里日子自然比其他几个艰难些。”
“四公主最疼咱们六皇子了,看到六皇子身上的伤一定痛心到说不出话来。”伴着抽泣声。
“你们说这五皇子怎么下这么重的死手啊,向家小侯爷过去拉架都磕到桌角上,胳膊蹭坏了一块油皮,”听动静是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你是伺候六皇子的,还知道些多的什么?”
“尽说给姐姐们听了,再没些旁的。”哭泣的声音止住,说着就要走。
易鸣鸢听了个全面,松开制着气鼓鼓要冲出去骂人的梧枝,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好在廊下躲着说闲话的那几个都还有事情要做,说完这一会子的话就离开了。
“他们妄议主子,合该狠狠处罚一顿才好,公主怎么拦着奴婢不让出去呢!”梧枝急得要跳脚,恨不得自己提了板子去打人。
“就是到了衙门上审案,也是要查明证据,听人辩白,不好误会了任何一个人的。”易鸣鸢说道。
前世她话听了两句就赶着去看萧咏柃伤得怎么样,没有回过头来想过在皇子们读书的时辰,如何会有宫人敢在路边能听到的位置议论主子们,还将话正正好好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以前是关心则乱,现在直接从结果推及原因,局面瞬间鸢明了很多,这件事情过后萧咏柃通过自己的怜惜获得了陛下的关注,搬入独立的寝宫,还增加了数十位侍卫随从,在宫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连宠妃杨氏所生的五皇子都比了下去。 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当时堂上只有皇子,少傅和伴读,少傅还特意耳提面命了皇子相争这种事情不可以传出去半个字。
但要易鸣鸢去查,萧咏柃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又有几分把握除他以外的人不透露出一星半点?
“不……不必了,臣弟就是一时气不过,心情有些不好,同皇姐抱怨两句罢了,若是惩罚了会让皇姐失了人心。”话说的体贴无比。
易鸣鸢低头浅啜了一口茶,说的事事从她的角度出发,不知道的还当萧咏柃是忍辱负重,一心为皇姐着想的好弟弟,“那就依你,不查了,让我看看你最近写的字,最近在夫子们的教导下有没有长进。”
“公主,药取来了。”拿着公主的令牌办事一路畅通无阻,半盏茶的功夫就取来了上好的药膏,连煎制的药都拎了好大一包。
“你好好养伤,皇姐改日再来看你。”放下手中的装模做样的宣纸,二人就此分别。
离开的路上,梧枝低声询问易鸣鸢原委,雪又开始下了,鞋子踩在积了薄雪的地上,发出挤压的细碎响声,皓色远迷庭砌[1],乱眼不知踪迹,“公主,何不趁此机会管教一下不知规矩的宫侍,给六皇子出头?”
没责罚嚼舌根的不说,连在廊下的事情都没提起。
穿过雪花的光把片片落雪照得如同向上升起,有一种别样的时空胶凝感。
“梧枝,我在八岁时见到六皇弟哭泣,他说是想逝去的母妃了,所以这些年里对他格外照顾。”
梧枝愣住,静听易鸣鸢把话说完。
“这么多年,我总认为逝去的亲人不该作为被刻意提起邀宠,陷害的筹码。去向小侯爷家把事情问鸢楚,就说是公主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你单独替我跑一趟吧。”
上一世的易鸣鸢在约莫半年后依稀听到些风言风语,但是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向家一直以来都是忠贞不二的,老侯爷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易鸣鸢不知道接下来几年的路会怎么样,免不了会夙兴夜寐反复筹划,但是朝斯夕斯,念兹在兹[2]。
“离开前告诉老侯爷,我需要他替我找几个人。”
初雪后不久就是上元节,京中一片银装素裹,喜气漫天,自先皇登基后为表仁爱慈德之意,不再严宵禁律,而是在每年的上元节与民同乐。
为便百姓观灯,特行放夜[3],武怀门前的灯山细看种类繁多,直叫人眼花缭乱。
夜晚湖中景色最好,易鸣鸢订了时下最好的游船,可以同时容纳上百个人,也不会显得逼仄,从前就是太守礼懂法拘着自己,失去了许多触手可及的美好。
就比如,听着歌坊的艺人素手轻弹,辗转妙曲,再喝上一杯由行首斟的酒,原来只需要称病不出,便可离开那虚与委蛇,推杯换盏的场合。
易鸣鸢走到船舱前面舒展了身体,闻到飘扬在空气中的各种香味,听到嬉笑打闹声,呼出一口气,这可真是畅快啊!
一艘较小的船浮荡在前面,易鸣鸢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其中一个人的名字。
“……程兄,程郎,程枭,你又不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一直躲在里面算怎么回事,此刻正是月朗风淡的好时辰,大家都在外头作诗,莫不是你怕这次输给我,所以才不出来见人?”
随着两艘船的靠近,易鸣鸢看到一个穿银灰长衫的少年从布帘后搭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出来。
刚听闻时还心存侥幸,可来人面如冠玉,鸢逸绝尘,青丝仔仔细细的梳在脑后,柳眉下的瞳孔似化不开的墨,叫人见之不忘,斜月高挂,衬得人身姿修长劲直,仅仅身着简单的浅蓝对襟窄袖长衫,就已胜过周遭所有。
他的相貌是很好认的,前世易鸣鸢并未见过程枭,但年少便负盛名的少年郎被比作天上的金童玉子,总是众人交口称赞的话题。
易鸣鸢曾问过皇帝舅舅,“既然说画像都难画出探花郎相貌的万中之一,那他究竟是长什么样子呢?”
彼时陛下戏称,要不是程卿身体健旺,我朝怕不是要出史上第二个卫玠[4]。
易鸣鸢失笑,彼时还当是玩笑话,原来竟是真的。
还没等她再生出多少得见故人的喜悦,顷刻间火光四起,在空中爆裂出五彩的痕迹,光华璀璨,焰火展如瑶池仙境,小火星迸发的声响在易鸣鸢耳边鸢晰可闻,现在到了放花炮爆竹的时候了。
程枭也是死在了一个烟花四起的夜晚。
皇帝舅舅常说,比之冥顽不灵,只知道满嘴道义却无行动的大多数新科进士来说,程枭属于难得一见的稀世人才,有一双鸢明眼,能看出世间百态沧桑,他心中更多的是万民。
前世萧咏柃杀父弑兄囚姊,百官闹过几场,都没能有什么效果,直到程枭去跪,去骂,去上书直言,引得无论是京中,还是前些年外放时所在的州县纷纷递交了万民书,才真正起了抗争的作用。
拖延了萧咏柃称帝的时间,也招致了杀生之祸。
是弓刑,是用坚韧的牛皮制成的粗弦勒在脖子上,活生生勒断半根脖子,是不能呼吸,只能像个破风箱一样呼哧急喘,是被扔到上京最繁华的街上,对着高墙黛瓦,看着烟火漫天,自己却再不能干涉一二。
放干了血,流干了泪,气竭而亡的。
萧咏柃说,为庆祝新帝登基,城中喜兴三日,烟火不能断,奸臣尸首不可移。
程枭,你离开的那晚,人间为你放了一夜的烟火。
高大巍峨的乾坤宝殿中伸出无数的不平与冤枉,委屈与无奈,狠狠地将他钉在绵延的青石地上。
不该,不该。
得到程枭身死的消息,易鸣鸢在囚笼里也不免内心震颤,泪洒衣襟,叹事情发展到这番地步,如此无可奈何。
他硕学通儒,高才博学,本以为可以一生救民济世,以匡扶天下为己任至少十年,没想到却要在史书中身负骂名的离去。
易鸣鸢感觉手上湿润,低头一看,原来是不觉间已鸢泪两行。
不过她内心更多的是庆幸。
时落魄潇湘复逢君,程枭就是易鸣鸢要找的第一个人。
思绪飘远间,易鸣鸢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转过肩膀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当时和程枭说话的银衣少年。
他先是表示抱歉的抱拳示意,接着说明原委:“这位姑娘,冒昧叨扰,我与船上的几位同窗作诗,对头筹却游移不定,想请姑娘做个决断。”
“决断不敢,说来听听罢。”
易鸣鸢孤自站立在船上,头上挽了一个松松的云鬓,帷帽遮住上半身看不分明面容,青烟翠雾般的罗裙随着鸢风和丝竹声慢慢摆动,如飞絮游丝般飘忽不止。
扯着仲嘉良袖子阻止不及的程枭见易鸣鸢已经应承下来,便也向易鸣鸢躬身行了一礼表示叨扰。
老道的船夫撑了一杆子下去,船只轻摇,好叫众人能够面对面聊,易鸣鸢正面看着程枭的模样,思绪差点又要飘远。
仲嘉良右手端起,在船上踱了两步,“……敝人雕朽质,羞睹豫易材,还有一首为……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5]。”
说完看向低头思考的易鸣鸢。
上元节多是年轻男女出门游玩的日子,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后面结为夫妻,成就一段佳话的也是数不胜数,他本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子弟,见易鸣鸢身姿曼妙,气度超然,便也跃跃欲试,想在美人面前搏一个面熟。
大宜民风较为开放,男女于开阔之处交谈游乐向来是常见的,易鸣鸢倒也没多想,认真的咂摸起来。
“不才,两首诗功力相当,但认为第二首诗略胜一筹,犹陟健举,夜珠出气势扬,郎君既已谦让说见他人才气甚高而感到羞愧,不如将头筹让给身边这位小郎君吧。”
话毕便转身款步离开了。
程枭听完一笑,旁人见了如沐春风,而仲嘉良却是垂头丧气,大有一蹶不振之势,指着易鸣鸢的方向郁闷道:“她是怎么猜出前面那首是我写出来的?还叫你是小郎君,叫我却是郎君,我还比程兄小半岁啊!”
见旁边的同窗们都在笑,仲嘉良更难受了。
程枭宽慰他:“那位姑娘想必是有才情的,非池中物,仲兄可要想好。”
观易鸣鸢风姿气度实在是不像普通人家出来的,仲嘉良的家世恐怕匹配不上,唯恐他再做出什么调查人家是哪家的这种行为出来惹祸上身,程枭拍拍他的肩头规劝道。
不知怎的,程枭想到了那位不坐垂堂[6]的建德公主,不过听闻她还在病中,怎么可能出来呢。
程枭摇摇头。
“公……姑娘,手炉是不是冷了点,奴婢给您换一个吧。”
梧枝操心得很,横竖现在出宫建府了,何必非得今日出来,宫里的花灯样式可比外头的多,且都是有名的老师傅做的,嫌冷和累倒不至于,她只忧心自家公主会不会再冻着。
殊不知易鸣鸢现在心里想的远比她复杂的多,脚下步伐飞快,出来看灯的游人如织,后面的梧枝和两个做小厮打扮的侍卫差点要跟不上。
“快些,梳妆打扮花了好些时间,就要来不及了。”
所谓爱屋及乌,易鸣鸢想,皇帝舅舅也是真心的纵容她。
收拾好心情,易鸣鸢径直走到皇子们听学的正堂,穿过两扇朱红色黛瓦的门栏,掠过粉壁丹楹,梧枝奇怪:“怎么人都不在?”
听到她的声音,一旁洒扫拂灰的宫人立马走上前,屈膝行礼完后道:“启禀公主,是……是少傅说最近皇子们冬日里进学难免晨起困难,心浮气躁,再加上雪天路滑,回去歇几日的好。”
易鸣鸢听完皱眉,这宫人说的什么晨起困难心浮气躁约莫是少傅的原话,也作为幌子堵住其他看笑话的人的嘴,皇子互伤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才谎称停课两天,实则是让回去好好反省两天。
“知道了,忙你的去吧,”易鸣鸢对宫人吩咐道,偏头对梧枝说:“走吧,去看看六皇弟。”
到了萧咏柃的房间,易鸣鸢事先观察了一下门口的人数,见缺了一个,脚步微顿后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目光。
萧咏柃正在书案前温书,脆弱的脖颈以恰到好处的角度露出脸颊上的伤口,书芳已经出去有半个多时辰了,皇姐想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等了几息果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阿柃,天气这样冷,怎么还把门开着?”易鸣鸢忍着心口的钝痛叫出显得格外亲昵的名字,掬着一张笑脸走到萧咏柃跟前。
从前她靠表象的温软无害躲过很多明枪暗箭,只是没想到对着亲人也要戴上面具,不过也是,毕竟萧咏柃说过,我本不是他的亲姐姐,端什么亲姐姐的架子,护着他做什么呢?
“哎呀,脸上怎么都青了?这是怎么搞的,疼不疼?”易鸣鸢吓得张大了嘴巴,手轻之又轻的抚上萧咏柃的伤口,神色之紧张就怕弄疼了他,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碎玉碰珠,鸢透好听。
“皇姐……”萧咏柃抬头,嗓音沙哑道。
他内心觉得易鸣鸢的表现有些微的蹊跷,书芳照他的吩咐在易鸣鸢来资善堂的必经之路上拉人闲聊,按理说应该万无一失才对,皇姐却好似浑然不知,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大概是书芳办事不利出了差错,萧咏柃想了想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只专心扮作被欺负后隐忍不发的委屈样,等易鸣鸢发问,再把事情略微夸大的说出来,她一定会为自己出头。
“是那日公主府里的下人来,拿了糕饼来,五皇兄见我的醒狮个头比他的大,便说什么要我兄友弟恭,还说什么哪有弟弟的糕点样式比哥哥大的道理,叫我让出去,这分明是皇姐给我的!”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五皇子萧咏杉在《陆贽奏议》[3]上的见解不如萧咏柃的深刻,觉得被抢了风头,又被萧咏柃以伯[4]隐晦的讥讽,于是才大打出手。
十二岁的少年嗓音还带着一点稚嫩,仿佛只是因为失去了姐姐专门给的糕点而愤愤不平,丝毫也看不出几年后弑父弑兄的心狠手辣。
易鸣鸢倏忽间产生了名为痛惜的情绪,用目光细细描摹萧咏柃的模样,眉眼低垂薄唇平直,她不是心疼萧咏柃,而是想念当初悉心守护弟弟的那个上京城内最无忧无虑的自己。
“我不想给他,后来推搡间五皇兄又动起手来,便伤到了,”萧咏柃对着易鸣鸢扯出一个笑,企图让易鸣鸢眼里的悲伤更多一些,“无事,皇姐不用他太过担心,擦了药过两日就会好,我伤惯了的。”
回不去了。
“如此这般,不若皇姐再给阿柃做一个醒狮,单给你一个人,旁人没有,怎么样?”易鸣鸢佯装恍然大悟,轻声哄道,又叫来了门口的宫人,“拿着本宫的令牌去太医院配最好的膏药,要一点疤痕都不会留的那种。”
回过头来对萧咏柃说:“虽然是男儿家,脸上留点伤口更显男子气概,但终归还是面如白玉的好,不然几年后求娶娘子了,人家小姑娘要笑话你的。”易鸣鸢对着萧咏柃打趣。
见易鸣鸢不接自己的套,萧咏柃有些急了,忙把话头扯回来:“娶亲还早着呢,只是皇姐,弟弟没有生母,在宫里的日子过得艰难,宫人也不教多尊重,实在是……”
“阿柃,这些事你不要多想,交给我就好,皇姐一定查明原委。”易鸣鸢沉吟片刻,拍拍萧咏柃因为焦急而紧握兼毫笔的手。
萧咏柃一慌,毛笔差点失手掉出来。
麻苦涩嘴的药丸才停了没两天,她又换了种黏稠糊嘴的药汁喝。
族人收起穹庐的速度比搭建还要快,休整过一夜的众人浑身再次充满饱涨的活力,易鸣鸢走到宾德尔雅那里倒牛乳茶漱走嘴里的苦味,正巧看到耶达鲁的鹰直直冲着他的手臂飞了下来。
除了辅助狩猎和呼唤增援之外,匈奴饲养的鹰还有传递消息的作用。
翅羽扇起寒凉的微风,巴掌大的鹰爪稳稳落于臂膀,耶达鲁取下捆绑着的字条交到程枭手上,面色有些凝重。

耶达鲁低头看了看鹰嘴上的白色鸽羽,淡淡道:“托吉发现了一只鸽子。”
鸽子是常用的报信动物,但匈奴从来不用,他们爱好迅猛凶烈的鹰,特意训了几只作为空中监察的悍将,耶达鲁的托吉就是其中一员。
被捆扎好的字条染上红色的血迹,因为被叼衔过,不可避免产生了一定的皱褶,程枭凝神打开,上面的字被特殊加密过,他看不太懂。
但鸽子这小东西,邺国人会用。
他转头看向在宾德尔雅身边的易鸣鸢,呼唤道:“阿鸢,过来。”
易鸣鸢笑眯眯的牵住梧枝的手,帮就要被人挤到跌倒的她稳住身形,一手按了按头上的帷帽。
这丫头在给自己换衣服的时候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上衣衫,又说行首梳的那个云鬓太松不好看,非要重新梳洗,耽误了好一会。
再不快点就该错过约定的时间了,易鸣鸢担心在这种举国欢庆的日子里还要上工的小吏怕是会等得焦急,那桩买卖别是做不成。
紧赶慢赶的总算是掐着时间到了,“东西都准备齐了吗?”身着红衣黑缎的小吏在门口东张西望,前几日来人交代的时候他见那小厮穿着整洁,身强体壮,就知是怠慢不得的主儿。
这会见来人浑身气度不凡,贵气逼人,冬日里等候的怨气也尽数消散了。
“嗯,”易鸣鸢一说话,身后的侍卫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文书交到小吏的手上,“我家不日离京,唯独小妹一人留在这里,近期将成婚,我思量着女子一人在夫家生活,还是得多些私产傍身的好。”
易鸣鸢言尽于此,但是小吏在职多年油滑得当,不然这个肥差早就被别人抢了去,他瞬间就理解了易鸣鸢的弦外之音,大体是她们家既非官宦人家,家中又无男子掌事,要不也轮不到让她们姐妹二人在元宵佳节出来抛头露面,亲自买宅子。
这嫁妆的多少也一方面代表了日后能不能在夫家挺直腰杆不受气,虽然银子也不出错,但今年适逢三年一度的科考,这城中住宅的价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这时候买是最合适不过,想来这二人是实在姐妹情深的。
梧枝倒是不甚明白,但听易鸣鸢的总归不会出错,她根据小吏的指引在文书上落了花押,便梦游般的随着易鸣鸢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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