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找齐滇做什么,就在那块偏静的无人花木林,说话声音也压得低。
可谓天知地知齐滇知,如今齐滇已死,谁还能知晓一点当日的情况?又有谁能知道当日只有他二人在场的真相?
通天的本事也不成。
“你若想用刑具吓唬……”廖豪的声音戛然而止,宛若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在他眼前打开的木盒里,不是什么刑讯逼供的可怕刑具,而是一枚小小的铜钱。
落在廖豪眼里,却比什么刑具都可怖。
他强行扭开视线,努力镇定道:“狄寺丞给我看这个,是何意?”
狄寺丞言语间都不带威喝,只轻飘飘道:“这上面有你的指印。”
廖豪面色忽然惨白。
狄昭昭爬到宽大木桌旁的椅子上,小声给金镶玉扳指道谢:“漂亮扳指谢谢你啊。”
扳指当然不可能回应。
倒是方小石拎着一堆好吃的、好玩的过来,笑容讨好:“小郎君!”
方小石奉命照看小孩,还领了一笔狄寺丞批的经费,消息灵通的他,甚至还从丁捕头那里打听到,高寺卿随侍那里专门准备了一批小孩爱玩的东西。
“哇——”
狄昭昭回头一看,高兴地跳下椅子,迈腿哒哒哒地往他那张专属小桌跑:“这么多玩具和好吃的!”
等小孩高高兴兴的玩了一会儿,方小石就揣着一包袱东西凑过来了:“我有几个指印,能不能请小郎君帮我看看?”
“没问题!”狄昭昭还是很讲义气的,方小石刚刚带他偷偷溜进前衙看祖父审案,还悄悄给他讲了好多祖父的事。
最重要的是,小昭昭发现方小石和他一样觉得祖父超厉害!
有眼光!
方小石把包袱打开,里面是一些杯子、擀面杖、拆下的木门插销之类的小东西。
狄昭昭低头一看,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都是我带回来的物证。”方小石语气有点期待,还有点激动,他可能马上就要破掉生平第一批独自排查走访的案子了。
虽然说求助了小郎君,但用他师父牛捕头的话来说,甭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甭管他是蹲守、还是钓鱼、还是审讯、还是排查询问到人证……只要能把案子破了,再傻再笨的方法也是好方法。
方小石手里的,大多是些小案子,如家中财物被偷窃、路上被抢走包袱行囊……平日都不会到大理寺来,下属一级的衙门官署就处理了,是专门给年轻差役练手的案子。
普通到都不用请陶老出面留存指印,方小石直接一个包袱,把他怀疑的物件全都给打包回来,再用天虹显微灯一照,有用的留下,没用的第二天还回去。
方小石又掏出几张纸,上面按了他觉得可疑人的指印:“我试着比过了,只看出来这三个。”
“我看看。”狄昭昭接过来,边吃着嘎嘣脆的桃花酥,边玩连连看小游戏。
“咔嚓……是这个。”
“咔咔咔……这个指印是他的。”
“咔嚓。”
吃着吃着,就给几个歹人预定了牢狱。
看着小昭昭一口一个,一个一口,方小石也觉得兴奋脑子嗡嗡的亢奋。
他族兄总说他不沉稳又多话,但他现在觉得这也是一种本事啊!大理寺有几个有他消息灵通又朋友多?上次左撇子是他提醒的,这次还争取到照看小郎君的机会。
这不都是成果嘛!
等他既恍惚、又兴奋地带着成果走出门去时,正听到有人议论,“什么?!廖豪这不放了?”
“这是为什么?不是说人不是他杀的吗?”
方小石这会儿俨然化身成昭吹,忍不住凑过去:“还能为什么?狄寺丞带着小郎君去了一次盛家园子呗。”
“嘶——”
“狄家小郎君又发现什么了?我之前就觉得两个人都不肯招认与齐滇起冲突的原因,肯定有问题。”
“小郎君这是獬豸转世吧?”
方小石按捺不住的骄傲,把手里的指印拿出来分享。
“你手里的六个案子,全破了?”
“这才多久,小郎君帮你看看,省了你起码要忙一个多月的功夫。”
“这也太吓人了,是不是指印清晰完整,好辨对吗?”
方小石顿时不乐意了:“瞧你这话说的,我把证物拿来,给你看看!看你能给我比出几个来?”
说着他还真跑去拿了个擀面杖:“你来瞧,凶手就是拿着这个擀面杖,趁着没旁人在家,把老人打得到现在还瘫在床上,抢走了家里的金饰和银钱。”
“你来比比看。”说着把那张印了所有嫌疑人手印的纸递过去,那纸上就写了他自己懂的王大、李铁匠这种标注,没看过具体案子的人,看了也不知是谁。
一群人围过来。
看完,个个都没声了。
缺了半截,还在弧面上,上面还有擀面杖的纹路干扰。
有一说一,除了方小石搜集指印比较细致,以至于证据比较全之外,单论到比对某个具体指印,还真没谁敢说对比起来简单。
如果说一次是运气,两次是谈资,三次是震撼,如今一次次下来,这会儿,狄昭昭已经在大理寺差役们心中伟岸起来。
王寺丞手下一名差役,忽然惊醒问道:“你是怎么让小郎君答应帮你看案子的?”
这话忽然惊醒了一群人。
方小石忽然就被人勾住了肩膀,“方兄弟!你知道的,我村里去年有个放火杀人案,怀疑是周围几个村的,一直没逮到人。当时还求陶老帮忙采了几个说是太残比不出的指印,就是为了留个念想,你帮帮忙。”
另一边,方小石又被一条粗壮结实的臂膀搭上了背:“别听他的,教教哥怎么能哄狄小郎君帮忙看案子,你不是想学我那手擒腿抱摔吗?哥教你。”
因为年轻资历浅,从来都是被支使干活的方小石,忽然就体验了一把众星捧月的感觉。
方小石忽然就有点飘飘的。
要是每天都让他照看小郎君就好了。
也不知美梦里到底有什么,让他笑得活像个傻子。
秋雨飘飘,雨水在屋檐下滴答。
狄昭昭在写功课。
小孩和爹爹一样自在随意,因为喜欢听雨水滴答的声音,便让人把自己的小书桌摆到书房门口。
小书桌、小椅子,中间夹了个小团子。
狄昭昭乖巧认真地端坐着,小手捏着毛笔,埋头在写写画画。
屋檐处滑落下的水流,滴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嗒嗒嗒的声音。
一切都很和谐美好。
直到,狄先裕路过,好奇地往小孩书桌上瞅了一眼。
狄先裕:???
昭哥儿这是在干什么?!
那纸上怎么是画了重心的小陀螺,还有进阶版的小滑梯受力分析图?
他对这种写老师布置以外功课的行为,表示没法理解一点!
“昭哥儿,写啥呢?”狄先裕装作没偷看小孩笔下内容的样子,故意问。
狄昭昭抬起头,眼睛一下亮亮的:“我功课写完啦,在琢磨爹爹你教的东西呢!”
狄先裕:“……”昭哥儿你别这么说,你爹我心慌。
他不安的咳咳两声:“给爹看看。”
小昭昭高兴地双手把手里装订成册的稿纸举高:“爹爹你帮我看看,里面有没有不对的?”
乌黑的眸子里倒映的全是狄先裕,写满信赖和崇拜。
狄先裕被看得还挺乐呵的,这小眼神,神仙来了都得膨胀。
直到翻开手里的小册子。
笑容僵住。
这好像是受力分析图,但他为什么看不懂?
从小滑梯,到飞翔的竹蜻蜓、再到摇摇小木马,都是他给小昭昭做的玩具,但这……???
“你怎么会画这些的?”狄先裕好奇地问,这里面好像还有运动中不同阶段的受力分析?
狄昭昭理所当然:“齐洲叔叔听说我喜欢,送了我好些他家的图纸,图纸上还有齐爷爷画的受力分析哦,可好玩了。”
咸鱼有种捅兄弟两刀的冲动。
狄先裕不死心,再往前翻翻,看到了光的分解示意图,看到了三棱镜,还有很认真的记录的[为什么重力只会把人往下扯呢?]
并且都有逐渐进化成他看不懂模样的趋势。
狄先裕望天。
小屁孩这么好学做什么!!
狄先裕诱惑:“这么好的天,做功课太浪费大好时光了,跟爹出来玩怎么样?”
小孩探头看了眼门外,还在下雨啊!
“出去玩会弄湿头发的。”狄昭昭昨天刚刚洗了头发,还用了娘亲的花瓣,觉得自己香喷喷的。
小孩坚定的拒绝了爹爹的诱惑,把小册子拿回来,继续坐在书桌前,听着滴答的雨声写写画画。
还时不时问一句爹你觉得怎么样,爹你说我画得对不对?
狄先裕尝试反向渗透,骚扰小孩问:“你祖父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很忙?”
小昭昭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喊爹爹你去大理寺你不去,现在又好奇。”
小昭昭念念叨叨分享,倒是给最近坚定不移远离大理寺的狄先裕,说了不少祖父的事。
狄先裕心安许多。
但发现儿子边和他说话,还能继续写写画画做笔记之后,狄先裕:“……”
咸鱼决定使出绝招!
狄先裕假装自娱自乐,招呼云福几个人,在屋檐下用小碗、劈开的竹子等工具,高低搭建了一个“人造溪流”,溪流源头就是屋檐处落下的雨水。
故意就在书房门口!
才刚刚拒绝了和爹爹一起玩的小昭昭,有点意动的扭扭屁股。
狄先裕瞥了一眼书桌前的小昭昭,又对云福说:“给我拿一张油纸来,包糕点的那种。”
又当着小孩的面,用油纸叠了一座乌篷小船,还把它放在“人造溪流”的顶点。
乌篷小船顺流而下,从接满雨水的陶瓷碗,顺流滑到劈开的竹筒里,“哗哗”一下,从高处俯冲而下,在流动的水流里摇啊摇~还打个转儿~
狄昭昭眼睛一下乌亮乌亮的。
狄昭昭手里的笔已经彻底不动了,虽然还惦记着琢磨笔记,但根本忍不住去瞧爹爹。那双圆滚滚的眼睛,亮晶晶地追着乌篷船在水流里往前飘。
还忍不住给小船加油打气,冲啊,要转弯了,小心小心别翻船了呀!
狄先裕得意。
他最后掏出一把由直而光滑竹筒为管、较细的竹管为口,配以皮革堵水、便宜玉石为塞的玩具水枪!
“咻—”
漏水的简陋水枪也是水枪,咻的一下喷出一股水流,就在小昭昭面前,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
“啊呀——”狄昭昭直惊喜地跳起来,就跟被苹果钓起来小熊猫似的,仰着小脑袋,追着咻咻的水流就跑,根本不带看路的!
“爹爹,你什么时候做的新玩具啊?”
“这和浇花的水壶里洒出来的水好像啊,但是这个水好玩,有力气,咻咻的,还会飙!”
“爹爹、爹爹,给我玩一下吧!”小孩仰着头扒拉着爹爹的手,追着爹爹屁股后头跑,眼巴巴地渴望着新玩具。
哪里还记得被丢在脑后的笔记?
狄先裕:计划通!
咸鱼得意.jpg
尽管玩具水枪玩两下就要吸水,甚至还有点漏水,但没见过世面的小昭昭一点也不嫌弃!
小孩兴奋的抱着水枪咻咻飙水。
小脚踩着水啪啪的跑,稚嫩的小嗓音兴奋欢呼:“这肯定是全天下最好玩的玩具啦!”
父子俩从屋檐下,玩到凉亭里,玩到回廊下,还一起狗狗祟祟地去“偷袭”了顾筠。
在顾筠的笑骂声中,狄昭昭又拉着爹爹撒丫子就跑,还边跑边扯着小嗓子喊:“啊啊快跑呀——哈哈哈——”
小脚丫快乐地踩在水里,溅起啪啪的水花。
抱着水枪一连玩了好几天,狄昭昭特别有信心,现在已经能指哪打哪了!
一连三日秋雨,终于转晴。
狄昭昭抱着水枪,忽然一下蹦到咸鱼面前,还颇有气势的大喝一声:“嘿!”
“快别玩了,”狄先裕的语气难得正经,拎起小孩就走,火急火燎的说:“我听说你祖父去抓人被砍了!”
“啊?”
狄昭昭小脸瞬间写满担忧,最爱的水枪也不喜欢了。
被抱着往外疾步走的小孩,小手紧紧抓着爹爹的衣服,要哭不哭的样子声音都呜咽着问:“祖父没事吧?”
等父子俩火急火燎的找到那间传闻中隐蔽的赌坊,又火烧眉毛转到它的后门。
就看到到处都是血!
祖父就站在血泊和飞溅的血液中间。
“爹——”
“祖父——”
满是悲伤!满是担忧!父子俩几乎是呜呜喊着扑向祖父。
然后就看到一个完好无损、生龙活虎的祖父,威严的转头,目光疑惑地看他们。
并坚定的扯开一大一小在他身上摸索的手,脸都臊得有些红,表情僵硬且尴尬:“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狄昭昭见祖父没事,松了口气,又疑惑的看向爹爹。
狄先裕尴尬的搓搓脚:“……我好像是听人说爹你被人砍了这种消息。”
牛捕头在旁边拍拍胸脯说:“这狄公子大可不必担心,有我牛武志在,谁也别想动狄寺丞一根手指头。”
他那威武的个头,壮硕的臂膀,真的很有说服力!
做笔录的安录事,也笑着缓解尴尬的气氛道:“原本可能是说狄寺丞来这里搜查抓捕,但是人没抓到,只看到这些斧头砍人的血迹之类的话。”
传言关键词,狄寺丞,抓捕,斧头砍人,血迹。
传着传着就变味了。
传着传着就没了原样。
又或许,加工传言的就是狄先裕本人。
狄寺丞记得,狄先裕念书的时候,每每考问,若有不记得,便爱根据自己记得的那点拼凑胡诌。
狄先裕尴尬笑笑,试图转移话题:“爹你怎么追人追这儿来了?”
狄寺丞自那日起,便一直在追查私铸钱币一事。
查到如高寺卿所言,施律、廖豪两人都曾向死者借过印子钱,不仅不需要九出十三归,甚至收的利息都比正常低一截后,他便盯住了施、廖两家名下的产业。
齐滇这种人,会无缘无故发善心,以低利息放印子钱出去吗?
莫说有权有势的王侯了,即使是普通人借贷,也是尽量争取在平均线以上的利息。真良善之人,根本不就会放印子钱!
盯了一阵子。
这间赌坊,便是第一个露出破绽的地点。
“只可惜来晚一步。”只余下一个腿被砍伤的巡尉,还有满地鲜血。
安录事正在询问这个巡尉:“你说远远看见一伙人在互砍,蒙面之人状似抢劫赌坊后院库房?他们大概多少人?”
巡尉负责街道治安,本是两两组合巡街,另一人今日告病,便只剩他一人。
巡尉国字脸,看起来像忠正之士,他道:“蒙面之人大概十多人,个个武艺高强。”
安录事问:“你是怎么受伤的?”
狄昭昭好奇地看着院子里一座关公像,面前烧了不少香的关公像,头上竟然也弹出了蘑菇字条!
【案发现场画面碎片.jpg】
关公像惜字如金,但给出的碎画比玉扳指大气不少!
这是一张足足有3/5张书页大小的碎画。
画面里能看到一个人的从腰往上的半截。
画中之人,持斧凶狠一劈,狠狠砍中一名赌坊打手,血液飞溅。
那飞溅的血液,犹如蝌蚪带尾巴,也像飞机穿过云层的拖尾,在半空中形成前粗后细的血红长条。
狄昭昭不敢置信的“窝”起小嘴。
看看满脸正气的巡尉、又转头看看关公给的碎画中,那个满脸凶横杀气的男人。
小昭昭左看看,右看看。
这是一个人啊!!!
恰好那名巡尉回答安录事的话:“我是被一个蒙面的人砍中了腿。”他指着后院西边台阶处,“就在这里,我还用手里的刀阻挡了一下。”
狄昭昭赶紧去看他指的地方。
有血,但不是他说的那样,绝对没有挥刀挡一下。
小昭昭以他最心爱的玩具水枪发誓,挡一下的水受了力,不该是这样的痕迹!
小孩抬头找了一圈,黑亮亮的眸子看准了三口一个肉夹馍、极为高大威武的牛捕头!
“爹爹,快跟我来。”小昭昭拉着爹爹的手,哒哒哒跑到牛捕头身后。
躲在爹爹和牛捕头身后,狄昭昭探头探脑地大声说:“骗人!他在骗人!”
众人:??
巡尉正气凛然:“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瞒。”
狄昭昭从爹爹大腿旁露出一双乌亮的眸子,气势汹汹中带着点小嫌弃,声音又响又脆:
“你连受力分析都不会,也敢胡诌砍人?!”
有什么不敢的?
巡尉抱着伤腿,面色一沉:“我乃兵马司巡尉, 奉命巡查街道,如今伤了腿还配合你们询问,不过是看在同僚的面子上。”他很是不满,“你们大理寺查案,竟让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娃娃随口胡言?”
抱着爹爹大腿躲在牛捕头身后的小昭昭,眼睛都瞪圆了,气呼呼地说:“我才没有随口胡言!”
小孩几乎要跳起来,冲到那巡尉面前, 与他对峙!
然后……就被抓住了。
“谁拎我!”狄昭昭声音都凶巴巴的, 扭着小脑袋去看谁偷袭他。
小孩两条小短腿在空中蹬啊蹬,跟踩着风火轮似的,都蹬出残影了, 扭着小身体要下地。
“放开我, 放开我!我要去和他理论!”
他要捍卫水枪的尊严, 捍卫受力分析图的尊严!
巡尉视线死角的一处小单间。
狄寺丞、牛捕头、安录事,三人的目光, 都不由落在小短腿蹬得虎虎生风的小昭昭身上。
牛捕头两只手稳稳地放下狄昭昭,双手还小心在身后护着, 等小孩站稳了, 才收回去。
然后, 他就以武术中闪躲的敏锐步伐,两大跨步嗖得一下移动到这间屋子门口, 面色严肃正直。
仿佛刚刚收到狄寺丞命令, 做了坏事的人不是他。
狄昭昭屈膝, 用力蹬腿,嗖的一百八十度转身一跳,去看身后的人,那小眼神可用力了。
同时脆声:“谁?”
结果他背后没有人!
小眼神狐疑地去瞅屋里的几个大人,左看看、右看看。
狄寺丞面色镇定,状若无事,问道:“昭哥儿给祖父说说看,方才为何说那番话?”
受力分析?作为一名不谙此道的文科生,狄寺丞分明记得,那好像是给工部锻造器具用的,是一种如同线尺一般的工具。
狄昭昭立马被“抓坏人”拉回了神,立马就不去想谁拎得他了。
“受力分析,”他仰着小脑袋,也有点着急地比划咻咻的水流:“就是、就是受力分析啊! ”
其实小昭昭也还有点懵懵的,不知道怎么看到地上的血,看到关公碎画中那道飞溅的血红长条,脑子里就浮现玩水枪时的画面。
横着飞的水、斜向上飞的水、转着圈飞的水……不同的水落到地上的形状都不一样!
再听巡尉一说,听他描述的动作和姿势,和他小脑袋里想的“咻—”“咻—”的红色水流,根本就对不上啊!
不是一点点对不上,是根本一点都对不上!
总之,就是不对!
狄昭昭一通比划完,又觉得没有说服力,赶紧去看狄先裕:“爹爹,你说是吧?”
小孩眼巴巴的,满是渴望得到支持的期盼:“是吧!”
咸鱼:“……”
他只是一条无辜的咸鱼啊!
狄先裕其实也有点懵,他怎么又出现在现场了?说好了不来大理寺呢?
哪个混蛋传的消息?讲不讲一点基本法啊。
尽管如此,但狄先裕还是愁啊,愁的是他还真知道血迹可以看出很多东西,还知道血迹可以查dna呢,那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什么某主角法医不务正业的不看尸体,去看现场,什么名侦探柯南……
除了九年义务教育刻骨铭心,他脑子里到底有多少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眼瞅着人有问题,他爹还在查这么危险的事,他总不能昧着良心说不知道,说小孩都是胡说吧?
狄先裕心痛,心痛到捂着胸口说:“是的。”
他目光悲切的看向狄寺丞,心里几乎在呐喊了:爹啊——你知道咸鱼为你付出了什么吗?!都说让你且战且退了,非要冲那么勇做什么啊啊啊啊!!!
他都怀疑,是不是他爹和他崽联合起手来坑他了。
都开始说了,狄先裕也不介意多说点了,他试图把这个事塑造得简单点:“其实还蛮好想的,血的轨迹,都是人造成的,不同的动作到地上的血迹都不一样,可以反过来推测人的动作。”
狄先裕这么说,大家就都懂了。
门口的牛捕头都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啊,咱也用得多。竖着拉一刀和对着捅一刀,那血也不一样。”
血这种东西,大理寺差役们可见的多了。
没了唬人的“某某分析”头衔,就像是没了“咱们的水中富含一氧化二氢”的宣传广告一样,威慑力一下就下来了。
——不就是水吗!
——不就是看个血吗?
但狄昭昭用的,显然不只是唬人的头衔那么简单,他是有真东西的!
狄昭昭兴奋地原地蹦跶,小手指着外头的装好人的巡尉说:“所以那个人在撒谎啊!!”
那小表情,就像是在外头被欺负了的小老虎,回家跟大老虎们嗷呜嗷呜告完状,兴奋的蹦跶,就等大老虎去给他撑腰呢!
他这一说,门口刚刚松了一口气的牛捕头又愣住了。
还特意往外头台阶那里,多看了好几眼。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他也懂,但是他怎么就没觉得那台阶上的血渍有什么问题?
难道不是好好的一滩血在那里吗?
这会儿,还是之前看过小孩笔记的咸鱼有经验。
他从安录事那儿要来纸笔,往小昭昭手里一递,说道:“你画个受力分析出来看看。”
“好!”狄昭昭一口应下,顺手就画了个火柴人,火柴人手里还拿着火柴棍,似乎在比划招式。
然后咻一条飞溅的血,咻又一条飞溅的血……活像是咸鱼那日勾得崽无心学习的亮闪闪飞射水线一样。
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颜色不对,这世上可没有黑色的血。
哼哧哼哧画完。
狄昭昭举着他的“火柴人砍人飙血图”,指着上面的受力分析箭头说:“你们看,要是别人砍他,他来挡。无论他怎么挡、怎么动,都会产生这几个方向的力……”
狄先裕也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去瞧,听着听着,忍不住点点头。
好像是怎么回事!
连他都听懂了,正入迷,还指着那条只有向下的重力的血迹说:“这样完全不受外力的血滴,不就跟下雨一样?滴在地上是圆的一滴,要是够高的话,砸下来够重,还会四周溅一点点。”
狄昭昭小鸡嘬米似地点头:“没错没错!”
他不仅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说到激动着急的时候,直接“呼呼哈嘿”的小胳膊小腿比划:“你们想啊!这样斜向上挡一下,嘿哈,那血不就咻的一下朝这个方向……”
小昭昭着急的,都恨不得把他的玩具水枪拿过来现场做演示了!
牛捕头听得懵懵的。
感觉好像是这样,又对那一通受力分析感到头晕。
他甚至觉得,血知道自己这么被琢磨,多半也要头晕了吧?
狄寺丞强一点。
他若有所思:“血竟也可以做受力分析?还能分析运动过程,和具体的落地形状。”
不是没有人总结过这个。
甚至大理寺很多师徒传承,传承的就是这些经验,天下衙门捕头代代师徒相传,传的不都是这些?
但都没狄昭昭今天讲的细致入微,似乎深入了问题根本,形成了一套通用的逻辑。
狄寺丞脑海里思绪百转千回。
不过还是很快回到了当下,他问:“你俩可有把握,将外头那巡尉所说虚言,都辨别出来?”
若能把人钉死,就此再不放出去才好,要是不能……狄寺丞看了一眼还小的孙儿,若是不能,还是谨慎些为好。
狄昭昭还记得刚刚被说“胡言”呢,小拳头捏紧,气势汹汹道:“有把握!”
“那人根本不懂受力分析,我才不怕他,哼!”
狄先裕:“……”
儿啊,这不是受不受力、分不分析的问题啊!
人是货真价实的、拿武器砍人啊!
咸鱼心里正哀嚎,就见他爹看向他,眼神还有些期待。
咸鱼:?
狄寺丞其实是想儿子有这本事的,怎么说也是个大高个,还是个成年男子。
但看着咸鱼躲闪的眼神,心虚望天的模样,他恨铁不成钢的剜了他一眼。
狄寺丞做了点简单的布置。
大理寺的差役悄无声息的把出口都堵死,把持着所有可能逃窜的方位。
又简单找了个视线死角,隔开巡尉的视线,并派了牛捕头带上几个差役守着小昭昭。
安录事照例询问:“继续说说吧,你看到的、听到的、还有进入这赌坊后院之后所有的细节。”语气相比刚刚,从淡淡的怀疑,已经带上了点质问的严肃。
巡尉并非心粗之人,否则也不会被派留下做探底的活。
注意到大理寺差役的包围站位,狄寺丞的表情,还有安录事讯问的语气,巡尉暗自咽了口唾沫。
他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他目光隐晦的扫过一圈,试图找个破绽的口子,最后竟找不到一个,只能强行按捺住心中波动,开口道:“我正好巡逻到这条街,看到有……”
他起初讲得还算真实,但一开始讲他进入赌坊后院的情况,狄昭昭就开始察觉到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