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珠玑—— by玉胡芦
玉胡芦  发于:2024年09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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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初说道:“自从你来没多久,我那只?短毛白猫便?总是天擦亮跑出去,辰时透亮了才溜回?来,闲都?闲不住。我闻着它气息与你身上相似,便?猜着是你了。得劳你喂养,摸着肉厚实了不少。”
原来说的?是那只?贪吃馋嘴的?小白猫。确是有只?猫咪每次天蒙蒙亮就挤着窗缝进来,窝在魏妆的?脚后跟打鼾,起初沈嬷还赶,后来赶不走,魏妆也觉得窝着挺舒服的?,便?任由之了。
魏妆笑说:“原来那只?小白是先生的?。我见它喜欢吃,便?喂了它一些淡口的?点心?,它吃得倒是香,走了又?再来。近日住在附近,常听先生抚琴,先生琴艺好生精妙,未曾想到这只?美猫亦是你养的?。”
自听到那句“淡口的?点心?”起,一旁玄衣男子清挺的?身躯好似隐忍僵意。
——宁给喂猫吃。不给送人。
鹤初先生不知?何故,便?存心?道:“要论琴,三公?子的?琴艺更加精绝。魏姑娘若得闲,可来小院听听。”
算了,郎才女貌,锦瑟和鸣的?,魏妆不去打扰他?们。便?客气道:“谢三哥清修,应当不便?吵扰。在倾烟苑里听琴,虽隔着距离,但那琴音幽幽,若有似无,更别具意境。就在外面听也好呢。”
旁边的?乌千舟瞧得起劲,这女子姿容夭姣,罗衣红裙,姝颜翠鬟,美得不可方物。始一出现,谢宗主的?气场都?不对劲了。
哟呵,没想到啊,玉树临风、惊才风逸的?谢三公?子,原来钟意这一款。
逃不开尘俗,本以为他?该吃素的?。
只?乌千舟的?重点还是在花上,不禁接过话茬问:“原来这便?是敬彦的?已退亲未婚妻,魏小姐了?莹小姐的?两盆香玉牡丹,着染了白菌,我几次医治。这次出城回?来,竟发现白菌枯干,原是你给治好,真叫在下佩服。哦对了,我是悦悠堂的?堂主,姓乌名千舟,别号轩怡。今岁二十一,算是敬彦的?茶友。”
他?在人前称谢敬彦名字,人后时有唤宗主,并不想暴露悦悠堂的?另一层生意。
魏妆起初只?作寻常,听到“轩怡”二字,蓦地露出诧异。这位英俊潇洒的?乌堂主,竟然却是嗜花如命、行南走北的?轩怡居士!
魏妆爱花,前世?一直以为轩怡居士该是个四五十的?儒雅隐士,并在心?中默默景仰。
怎知?竟如此年轻,桀骜而玩世?。
她?忽记起来,轩怡居士卖掉金履花筹钱一事,看?来应当是悦悠堂未有继续经营,后来又?另开了萃薇园。
但比起萃薇园,眼前的?悦悠堂虽面积不大,然而地处永昌坊,却是十分适合与京中各家的?官眷来往。
魏妆心?中升起了一丝想法。
她?言语不自觉露出敬意,答道:“原来是乌堂主。那白菌乃是分-身孢子,经上风口的?长寿花叶下隐藏吹来,故而反复。我已经留了花肥与药粉,也从严管家处交换了花种,改日若有不懂的?,再向乌堂主请教。”
谢敬彦觉得不舒适。魏女对这人也热络,对那人亦周全,就唯独无视他?。
他?凝着魏妆窈窕的?身姿,错开距离,冷淡道:“时辰不早,上楼去吧。”
拂袖转过身去。
岂料正在此时,前面的?岔路口,一辆牛车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尖声嘶扯着竟然朝向魏妆横冲过来。
魏妆全然没反应,太仓促了,几乎谁都?来不及拨开她?。眼见着女子纤蛮腰肢便?要抵上牛角,在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情况下,谢敬彦忽从台阶错身掠过,只?见托起魏妆在空中打旋,而后匍倒在了一旁的?空地上。
……喑——一瞬无垠空旷。他?愿舍身换她?——换她?——势必换回?她?——
那短暂的?决断中,脑海里浮过彼此在氤氲的?车厢内,他?克制着汹涌冲动,搂住她?柔润腰肢的?沉醉。
他?头一回?那般悸颤而珍视地吻一名女子。破天荒吞下满腔醋味,仍愿专情似初。
无论是谁,勿论过往,从那之后,绝不容任何人再染指她?。
“阿妆,何苦消磨我,我放不下你!”
他?一只?胳膊拖着魏妆的?后颈,另一只?膝盖半屈于地,为她?支起缓冲的?空间。谢敬彦视线一黑,陷入黑暗。
那边贾衡已经飞速制住了牛车,乌千舟继而在石桩上捆紧缰绳,一场惊险堪堪避过。
人们围拢了过来,但见一个姿色绝美的?女子被箍在正街心?,撒开一幕灼媚裙摆。男子修挺身躯俯低,俊朗的?额峰不知?在哪划开了血口子,渗透出一缕细小殷红。
路人便?指着手,议论纷纷的?。有识得谢府三公?子者,遂将魏谢两家退亲一事说道出来,顿时更惊起千重浪。
魏妆惊魂未定,好似听见谢敬彦闭眼前说了句什么,却嗡嗡地听不清,片刻后才缓和过来。被男子孔武身躯箍得沉重,她?试着推了一下,无力攮不起。
“谢三哥……谢敬彦,既然已退亲,你可还能起得来?”她?唤他?,不确定他?是否伤着。
谢敬彦薄唇贴着女子的?耳侧,似乎脑海胀痛无比。有甚么又?远又?近、又?明又?暗的?光束,在迅速地忽闪忽闪,让他?连呼吸都?续不上劲儿。
他?迷糊中抬起沉重的?头,看?到了裤子、袍摆、裙裾和一双双不同样式的?鞋履,人们的?脸庞在惺忪间分外朦胧,似乎都?在指手画脚地议论,音量无限放大又?静音。
他?感觉到臂弯里正抱着的?女子,软和温暖的?血肉似隔着她?薄薄衣缕沁入心?骨。
多么熟悉而久远的?幽淡花香。
她?的?身姿如何又?能暖过来了?甚至,早在一年前,她?就已离开了自己和睿儿!
谢敬彦稍微稳定了下心?绪,视线与神思五感渐渐掌控住了。这才又?看?到自己烙了烧痕的?手面,变得光洁如初,而一串漆晶发亮的?黑玛瑙串珠正绕在腕间。
手上的?疤乃是几年前争执时,女人把?他?案卷扔进火炉里,他?捞出来时烙下的?。而这串黑玛瑙,也早就因?为其?他?事,被自己捏碎了好多年。
他?念起昔日,心?中空落的?钝痛感瞬时加剧。
记得他?处理完公?事,伏在长案上假寐。
缘何一间书房里,忽然这般拥挤人多?
不对,这是在大街上,街心?中央。
也无了幼子谢睿。
而他?睇了眼身下女人,是一张日夜怀想的?娇颜。她?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杏眸恍惚,盈盈光亮。更且,未有裹胸,而那酥柔就贴紧他?银玄色的?衣帛,亦未盘妇人髻。
是他?在梦里,还是她?又?活了?
他?今日穿的?更非这身衣裳,乃是御坊特?制的?超一品云锦紫袍!
谢敬彦扫了眼四周,侍卫贾衡,二十出头的?模样,乌千舟,年轻,还有鹤初先生,王吉……
谢敬彦修长手掌托着少女松柔乌发,定定凝了一瞬,看?得魏妆愣怔吃惊,莫名想起十三年后的?一双沉遂凤眸。他?却又?忽地收敛神色,而后扶了一下她?,立起身来。
一般情况未明时,他?皆从容沉稳,让旁边先开口。
乌堂主走过来叹道:“敬彦,可算是有惊无险!那牛受了大鹅的?惊吓,刚巧魏小姐、你的?前未婚妻,她?今日身着红裙,这便?冲过来了。好在没事。”
江湖损友,不放过任何一次揶揄的?机会。周围人群顿时都?听去了,嗡嗡议论四起。
谢敬彦蹙起浓眉,默:魏小姐、前未婚妻……
得了,这下魏妆都?不用费心?机,所有人都?晓得自己与谢府退了亲。
她?原本不打算将这事儿闹大。
魏妆也支着身体?站起来,看?见谢敬彦袖摆划断了一片,额际亦划破口子。其?实刚才那一瞬间,他?都?已经步上二楼的?台阶,根本没想到竟会舍命出手救自己。
总归今世?的?谢三还有点人情味。
她?掏出手帕,稍稍一想,又?朝王吉道:“王吉,替你家公?子擦擦。”
王吉唏嘘:啧,姑娘是真狠呐。公?子为了救她?,她?把?帕子都?掏出来了,却不愿伸手一拭。
枉公?子睡梦里都?在念叨她?名字。
但却莫名听她?的?话,走过来垫起脚尖,给谢敬彦拭额头。
三公?子个高,这一矮个儿垫脚给一高个清执美男子擦额头,像话么。传出去又?该谣言满天飞了。
谢敬彦沉冷嗓音,始才淡道:“这是怎么了,我准备做什么?”
惯常芝兰玉树的?气场,莫名多出凌厉如渊之势。
乌千舟拍袖——怕是脑袋砸短路,一时忘记事了。
忙含糊道:“带你的?红颜知?己鹤初先生,来瑞福客栈喝茶啊,你忘了?”
谢敬彦望了眼瑞福客栈牌匾,还有鹤初先生的?眼罩……司隐士?十三年前?
他?隐忍城府,只?作淡漠:“我无事,一瞬发晕了。走吧,进去。”
错开魏妆,清贵身躯拂风而过。
经过鹤初先生身旁时,鹤初明显感觉到,他?连前几日那薄薄的?隐匿纠结,竟都?荡然无存了。

第39章
茗香坊的伙计把烤好的串子送了出来, 鸡翅鸭杂冒着酱香的油滋,玉米、土豆片烤得酥脆焦黄,樱桃乳酪更是叫人垂涎欲滴。
这家果饮子铺不?仅主?意?新鲜, 味道也极鲜美。便是魏妆前世婚后谨慎伏低,也忍不?住时常叫人去买。
只这会儿坐在马车里?, 谢莹仍然惊魂未定,吃的兴致都压淡了下去。
谢莹拍着心口道:“委实太惊险, 我整个?儿都吓傻了,没人能料到这一出。幸好三哥文武兼具, 身手敏捷, 这才能够化险为夷!要不然你来京城一趟,好处还没享,却受了伤, 我们谢府的罪过?可就大了。以三哥那周全负责的态度, 妆妹妹怕是就不?得不?当我三嫂呢。”
说得魏妆也不?免后怕, 若然牛角真的撞上来,她这一世倒不?如别重生,直接合眼算了。
只想到谢敬彦危急关头掠起自己的一幕, 心下也倍感意?外?和庆幸。
意?外?是因他竟能不?顾惜自个?安危, 而那般珍重她,原以为在谢三公子心里?, 世间唯有谋权为重。庆幸则是,莫论他或者自己, 但凡其中一个?人出点事儿, 又?得生生捆绑一世了。
好在他能文能武, 技艺超群。魏妆想,还他一件袍服就不?必了, 女子送男子衣裳唯恐平添人口舌,便?在半路停下,去医铺里?买了两盒擦伤药。
并不?亲自送。待回到府上后,让映竹给云麒院的小厮递去,就说感谢三哥鼎力相救的。
而后便?把两盆香玉牡丹搬进了倾烟苑里?。
两盆牡丹,一盆植株略小,但叶子稠密,遭受孢子侵染较重。一盆植株稍粗疏,叶子受害少一些。所幸乌堂主?一直在照料,使得茎杆尚且康健。
魏妆用小剪刀把病害的枯叶都剪掉,又?喷洒了自制的百菌清,再上了层薄肥。
她这次入京一共带来六盆花,本是为给罗老夫人的六十寿辰应景。考虑北上路途需用,还捎上两箱子的花肥与营养壤。如今已把五盆花都送出去,剩下的黑牡丹生命力亦顽强,这些带来的宝贝正好可用来派上用场。
算算离斗妍会的时间还有一个?月余,但凡那日?能开出一朵香玉牡丹花,便?相当于拔了头彩,谢莹能赢前三的机会就可大增。
她心中还是甚有把握的。
一直蹲在通风的檐下,忙忙碌碌到酉时。魏妆用过?晚膳便?沐了浴,早早疲倦地睡下来。
罗老夫人那边晓得姑娘受到惊吓,也就暂未传她说话,送去了一盅百合乌鸡汤安神。又?派人去瞧过?三郎,得知刮了轻伤,虽心疼到底舒了口气。
深夜子时的云麒院里?,谢敬彦打?发?走了王吉,端坐在藏书满格的紫檀木龙璃纹书柜前。摇曳烛火打?照在落地屏风,映出男子清逸挺括的身躯。
他脸庞上还写着难以置信。
自新帝高?纪登基起,身兼左相与尚书令的谢敬彦,桌案上便?卷册如山。
此刻他凝着书房四壁的布置,还有面前的一方长案。熟悉的白茶木枝引燃薄香,这并非早已搬去寝屋对面的那间大书房,竹夹里?也无?谢睿日?常的功课作业。
一切都还是他未与魏妆成亲前所用的!
男子修长手臂松弛地搁在桌案上,但看着那净白如雕塑的左手面,了无?烫烧的疤痕。让他有一瞬间恍惚,漆晶的瞳孔里?溢出森暗光芒。
下午在瑞福客栈里?,因情况未明,谢敬彦就先照着印象中的记忆行事。
从天池山来的司隐士乃第一次见鹤初先生,先行诊脉识毒蛊,开出了天价酬劳,尚未开始施针。
随后回到谢侯府,府上张灯结彩,回廊挂着贴寿字的喜庆灯笼。院当中摆放待用的红木桌椅,正值谢府刚解了丁忧,预备祖母的六十寿辰之?际。
而衣架上撑着自己的绿色朝服,他现?在还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尚待选部调职。
种种都在说明,谢敬彦重生到了十三年?前的时候。
呵,好生荒谬。
俗语说聚沙成塔,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前世他雕心雁爪,孤注一掷,煞费机关,总算才打?理好朝廷上下,把大晋从分崩离析的险境扭入正轨。还不?待或褒或贬地史书留名,半途就穿回来了。
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付诸如打?水漂!
男子在书房坐了两个?时辰余,很快便?把枝节都疏通清楚。包括前些日?发?生的诸事,已与记忆重合。
自升为权倾朝野的左相后,彻夜操劳未眠已为常态。谢敬彦多年?自律勤严,并不?觉得困。
他没想到的是,两世却也不?尽然相同。
昔年?尚能秉持风骨的自己,竟在马车里?对魏妆动了情告白,不?仅被她推拒,还讨她打?了一巴掌。
她到底是从始至终没真心爱过?他。
谢敬彦满腔无?言,不?自觉伸手抚了抚脸骨。
那妇人走了一年?了。自萃薇园的亭间下,她倒在自己怀中吐血离开,已过?去近三百六十五日?。
女人合眼前勾住他的衣袖,眷恋地凝了身侧儿子,看向他时却蓦然空泛。她情愫近淡,吃力弯起沾血的唇瓣说:“此生错付于你,若有来生,断不?与君续……”
谢敬彦震惊万分,他心知她贪喜昳美,惯谋营嗜财,即便?夫妻早已情淡,也一直给她供着名贵补益,连宫中宠妃都未必有她奢养用度,她原不?该突然吐血。他迅速抱起魏妆,寻了御前太医用最好的方子。
圣上视左相为肱骨,特将已告老的御医通通召回,围绕她用尽良方妙药,但皆回天无?力。
随后他审讯了院里?的婢女与陶氏妇,才知道这些年?到底疏忽了多少。
比她临终前所说的都更甚。
原来并非魏妆惧凉,而是喝的药被作了手脚;
原来她醋起时,把他辛苦搜集到的案卷丢去火炉,害他匆忙捞出时被烫伤。乃因婢女与毒妇陶氏作梗,误使她以为那是陶氏送的画作。
甚至婢女还在战兢中坦言,魏妆从未与梁王有过?私-通,是贱婢想上位,存心在人前含糊其辞。
而北契郡王的私会,却分明是一场布置好的陷阱。谁又?能想到呢,那小了她七岁的郡王刚巧衷情于她?
谢敬彦一直却以为,起初谢府奢荣,魏妆嫁给自己尚且安分守己。当焦皇后突然故去,朝局诡谲莫测,谢府如砧板鱼肉时,她转头就投靠了梁王。
更暗地里?瞒着他持续了许久,甚至不?顾及他吏部要职的身份。
而那梁王实际早已垂涎她,到五马分尸死期临头了,都还念念不?忘她媚惑的红痣,更叫人误会加深。
却以为她不?愿再为他孕育骨肉,私下吞服避子丸。因莫须有的妒火,烧他搜集到的礼部舞弊案卷。用中馈的忙碌躲避不?见他,给他下药塞婢女……
殊不?知他曾多么奢望,能与她再有个?可爱小囡。
他以为她没有满足的时候,想要的永远从这处跃往那处。纵然他已站在位极人臣的至高?巅峰,就是不?肯转脸认真看看他。
然而,总总皆为误会。
在他印象里?的魏妆心机繁复,擅长谋算钻营,更擅不?择手段、凉情寡绝。而能力就更不?用说了,她打?理中馈四清六活、井然有序,连祖母都挑不?出甚错处。她该是个?心够狠,也够有能耐有手段的妇人。
怎能料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竟将个?恶婢留在身边轻信,弄得性命不?保。
婚后十三载,男人良工苦心地专注朝局,唯恐一步行差便?将谢府拖入刀山火海。本是为护全她母子无?虞,却没想到,一处后宅却藏污纳垢,容了这些不?堪。
谢敬彦痛心自责,为着对魏妆的误会,也为着自己的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他亲自扬鞭百十,剜了贱婢与毒妇口舌,丢去死牢生不?如死。又?查清那场举国?震惊的科考舞弊,了断咎由自取的陶邴钧。
这一年?里?,他沉浸在对魏妆的思眷中,反反复复。连她的寝屋都保持原样,只因生怕哪里?动了,她的气息便?随着年?月而消散。
可又?有何用,她已经故去,甚至两人连把话说清楚的机会都不?能够。
昨日?忙完朝政,辅导完谢睿功课,谢敬彦看着台架上的一枚火凤玉璧,却又?忆起了魏妆。
昔年?成亲的誓词犹记于心,“执此合璧,结发?夫妻,穀异室,死同穴,永不?辜负……”
在魏妆撒手离开的那日?,火凤玉璧竟隐隐裂开来细缝,女人殷红的血渗进了玉隙里?,谢敬彦一直没忍心涤去。他忽而沉沉睡着,仿佛过?去许久,一睁眼竟却揽着她倒在了街中央。
额上的擦伤是真切的,他竟重回到初见未娶前!
谢敬彦向来俊美清绝,但未将容貌当做一回事。并非不?知旁人对他的追崇,只谢氏肩负重责,他的心思不?在儿女情长上。
再度年?轻十余岁的感觉,对他来说并无?多大差异。总不?过?是伏案到夜半,不?会因习惯了汤羹犒劳,而思想女人的厨艺与按揉肩脊。
他盯了眼桌面叠得整齐的六张手帕,还有小厮送来的两盒擦伤药,露出萧冷的笑弧。
前世手帕是魏妆交给自己的,为了高?嫁,少女眼中盈满羞慕,唤他一声“彦哥哥”,使他沉凛的心底抓挠。只谢敬彦中了饴淳公主?下的媚-药,看不?得她的娇妩惹艳,所以大步拂袖离开。
这一世,却是那个?贪昧阿谀的婆妇私下巴结,而魏妆却坦诚,只是用他来做备胎。
谢敬彦将膏药拂去了筐里?。
男子沏茶慢品,回顾了一番这个?时期的朝局。而后拨开长案下的一块地砖,取出一枚极小的钥匙,打?开了书柜中的暗屉。
内里?是一道明黄的卷轴,乃熙德帝留下的亲笔传位遗诏。当年?谢太傅临终前曾屏退旁人,郑重地交到谢敬彦手中的。
今上淳景帝,乃先帝仁宣帝之?子。而仁宣帝与庆王高?迥的父王高?勉,皆为熙德帝的儿子。
前世熙德帝驾崩后,朝中有传说皇位本该是传给高?勉的,但高?勉禅让给了仁宣帝。
然而事实却是,高?勉试图假造遗诏篡位,被仁宣帝及时制止了一场动乱。仁宣帝自幼生母早逝,受照拂于高?勉母妃的膝下,情同一母所生。
仁宣帝不?想要高?勉的性命,因念及风声若放出去,恐难能保高?勉周全,遂便?藏起了先皇留给自己的传位遗诏。仁宣帝对外?放话,是高?勉让位给了自己,保全了高?勉一王府安定。
朝中自此便?一直隐隐相传,说皇位本该是高?勉的,仁宣帝占着军功,而抢走了皇兄的帝位。
后来高?勉之?子庆王高?迥,在边疆那场大战中被箭射伤而死,人们便?猜测是淳景帝为了巩固皇位,及抢走庆王的未婚妻,而存心射出的暗箭。
庆王高?迥擅征战,手下有一只骑兵营,自此便?失踪了,再也不?见回中原。
可是却要问了,仁宣帝若有心取高?勉一脉的性命,早就可以“篡位谋反”而名正言顺地除之?,何必留给儿子淳景帝去处置?
等到焦皇后生下了太子高?纪,高?纪便?一直困扰于是否庆王遗腹子的蜚语之?中。
谢敬彦从太傅手里?接过?这份遗诏起,就开始命人打?听那支骑兵营的轨迹了。
前世查了几年?后,才确认那只骑兵营已化?为游散于北契的部落,时常自发?与厥国?的跖揭单于挑衅。
谢敬彦本欲将这支队伍找回,以求证当年?一事。然而绥太后的势力也在暗中周旋,致使那一支散部阵亡于一场莫名的游击中。
太子的身份便?不?得为证。
既能再活一次,谢敬彦倒不?必迂回,可直接照着后来寻出的线索,去找他们的踪迹。
昔年?仁宣帝感念高?勉母妃的抚养,始终不?允许拿出遗诏为自己正名。如今要说服朝臣们相信太子的出身,那就只能去求证,淳景帝并未射出暗箭这个?环节了。
他想了想,将卷轴搁进了暗屉中。夜已渐深,便?起身回卧房去睡觉。
卧房……已经多年?未容他就寝的某妇人禁地。

这时的书房还不在后来的位置。前世是在成亲后, 谢敬彦才将书房搬到?了卧房的对面。
他现?在的这间书房,阳光充裕,通风尤好。因知晓魏妆自幼喜花, 且又?远嫁入京,有些喜好傍身也好, 便腾出来给她用做花厅。不露声色地把书房搬到?了卧房对面,只须一开窗, 便能与她正屋赫然相见。
奈何魏妆却未领这份情,花厅几乎空置着, 很长时间内都不见她对花卉的喜好。
她出身低, 生母是商户,乍然嫁进谢侯府,便急于掌握中馈。三日新婚期一过?, 就从母亲手上?领过?了钥匙串, 此后沉湎于琐杂事务, 难得见她抬起头来瞧一瞧谁。
便连夫妻间本该的旖旎缱绻,她都变得稀疏应付。
谢敬彦一直都清楚魏妆在入京以前,早就已心有另属——这可是她两世都亲口说出的。
前世在魏妆进京前夜, 谢敬彦也正好运送祖母的贺寿花瓶途经沧州。因念及魏家?长女的行程或将至, 便让贾衡去察看粮船,顺道把人接回。
谁知贾衡下到?舱板上?, 却听见里头女子媚糯的嗓音说道:“既然入京,从前贺小爷的事儿便了断, 奶娘莫再提, 免得彦哥哥猜忌……强扭的瓜不甜, 我分明无?意于他,便是委屈从嫁, 也只为?了攀谋奢荣,那样的日子可有甚乐趣呢?”
贾衡火冒三丈,当即调转马车,人也不接了。
回到?府中报与主子听,谢敬彦便晓得了魏女不喜悦自己。
只是等到?见了她,女子分明娇矜怯懦,遇事躲藏,肌肤莹嫩如雪,生得人畜无?害。他便又?忍不住,总以为?她该是需要精心呵护的。
他始终记着少年初见时?的一幕,又?及祖父的谆谆叮嘱,便还是娶了她,专情待之?。
新婚花烛夜,魏妆却不知何故未落红,她蜷起娇姿箍紧在他腰间,羞红着双颊,晶莹泪珠与嘤咛不断。谢敬彦隐忍着汹涌的醋意,瞒过?她,自己划破手指滴在了床褥上?。不管她是真情或假意,至少第二天收拾的婆子看去,也好堵住众人口舌。
心说筠州府军屯之?地,惯常学骑射,兴许是什么其他意外,且不必去计较。他与她五指相扣,却将她视作唯一。
没想?到?这一世,她倒直言不讳心中另有所属了,更甚至主动对他做出那番逾越的“挑衅”。
一个待嫁少女,吻技堪比后来彼此的行-房私密。
谢敬彦也是着了魏妆的道儿。
与她的那夫妻寥寥数次,叫他镂骨刻心,食味入髓。
他到?底京都第一公子,素来克谨自律,清修寡欲,却逃不出对一个婀媚女人的执着。
多少年了,任他权势滔天,任母亲如何怂恿和离,即便朝中无?人不知左相与夫人貌合神离,他偏是连一张架子床都舍不得挪去。分居几年,他就睡了千百夜她对面的书房。
暗夜静悄悄的,只余廊下一盏灯笼散着幽光,谢敬彦回到?久违的卧室。修挺身躯俯下,看了眼空荡的拔步床,掀开来被子。
想?到?白?日二十弱冠的自己,当街救下魏妆时?的执念。他在穿过?来的瞬间,听到?了心底炙切的渴望。
就恁地动心么,为?了她深受消磨?
罢了,她既无?情你兀自专情有何用?
全?京城都知道的夫妻离心,何必再捆绑一世。谢敬彦成全?魏妆。她既是不喜他,退亲便退了吧,放手各自相安!
都算作他前世未照顾周全?的错。
他言出必行,视她如妹。保她安稳无?虞,她爱谁与谁,能自在活着就行。
一夜无?梦至天亮,睡醒来已是辰时?。
谢敬彦常年子时?卧、三更起,已许久未能如此高枕无?忧。
看来当个清闲的翰林院修撰,却也未尝不好。
然而陵州谢氏肩负着重?责。
谢敬彦忽记起,太-祖-帝留给?谢氏的使命密令须一代传一代,自己突然穿回,尚未将密令交代。
但?却不失为?一件自私之?事。以他身为?左相多年打?稳的局面,至少可保幼子谢睿一世,以及当朝百年内的安稳了。至于以后,端看高氏皇族的造化。
而朝局,既有经验可循,这一世则游刃有余,查缺补漏,操纵于股掌。
如此思想?,他冷冽眉线稍缓,宽下心来。
王吉端着衣物盘子走进屋,为?三公子更衣。云麒院里没有侍女,有也只有中年婆子,公子的一应近身事务,大都是王吉在伺候着。
王吉就觉得,公子经昨日一瞬事故后,越发深不可测了。
尤其这会?儿初睡醒,面如冠玉,神骨清隽,却一道冽冽的凌气压迫,叫人冷不丁地敬惧。
想?来男人若受了情伤,也是很惨的嚯。
毕竟盛安京一百年里,难能找见哪一对,退婚退得如此轰轰烈烈的。在人群中心众目睽睽之?下,揽着前未婚妻倒于地上?。险些破了相,拼了性命救她,却未得她一帕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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