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每个“现象”,全然呈现出阳世的“自?己”所?思所?想、所?遭所?遇,被阳世身所?深深影响。
大部分现象的这种“体现”,是无知无觉的。
但?也?有一部分“现象”,能察觉自?己与阳世身之间?的联系。
所?以,阳世之人,管自?己的“现象”叫“魂魄”。
幽世之现象,则称阳世的自?己,为“如身”亦或“寄身”。即魂魄寄存之身。
当人突破幽、阳之界限,来到幽世时,世界上不?能存在两个“自?己”,所?以,魂魄与身,会暂时一体。即以身驭魂,肉身骑在意识的脖子?上。
凡人到了幽世,就觉得身体沉重,丝毫不?能动。一方面是因?为由炁组成的幽世本来就非常轻盈,肉身对幽世来说,太过沉重。二?来,是因?为凡人的肉身里,炁不?算多,大部分是浊重的物质。
以这样的浊重物质,骑在飘飘渺渺的意识上,自?然沉重不?能起。
二?当“现象”突破幽、阳之界限,来到阳世时,则就是“魂魄”外溢出身体,魂魄的形象会盖住身体的形象。意识的外貌覆盖了物质的外貌。也?就是多数凡人在洞天之中,常常遭遇的“异化”、“异变”,身化异类、异物。
而能感知自?己阳世状况的“现象”中,以修士的“现象”为主。
李秀丽本人在阳世潜藏时,她?的“现象”亦受庇佑,且察觉了危险,常日?潜藏在大夏的千万小“现象”中。
因?为被大夏锁定的是李秀丽本人的灵炁,而她?在迈入练炁化神前?,修行的绝大部分灵炁,都?在阳世的肉身中。
她?本人的现象,反而,至多是外貌略微奇怪了点的普通小现象。
但?幽世中,什么千奇百怪的现象没有?
因?此,对于仙朝的修行者?来说,除非是李秀丽亲自?跑到幽世,导致短暂的“身魂合一”,否则,单单只是李秀丽的“现象”,比她?本人更不?好锁定。
只要李秀丽在阳世藏好了,不?被找到,不?要随便往幽世溜达,她?的“现象”倒是比她?真身更无危险。
以往是这样的。
但?,如今她?马上就要踏入练炁化神。
在三相?变时,太虚寂灭相?往真人相?转变的过程中,修士的阳世之“身”化作灵炁崩解,汇入幽世的“魂”中,“身”、“魂”合一。
此时,李秀丽的灵炁充盈于新肉身内,而这具新肉身亦是她?的“现象”。避无可避。
更危险的是,真人相?尚在凝结中,身、魂合一的过程还在继续。她?暂时无法脱离幽世,逃进阳世。
阳世能隔绝诸法,所?能容许真身行走人间?的修行者?,最多只到练炁化神修为。且手段、神通,在洞天之外颇受限制。凡人大军亦能冲破。
但?幽世之中,返虚、乃至合道老怪,亦能毫无限制地动手!各种可怖的大神通、大法术,均能信手拈来!
当天空黯淡下来,漫天星斗竟失其位,朝她?所?在的方向倾斜而来,抖落星光时,李秀丽只觉得毛骨悚然!
每一缕直觉都?在叫嚣:危险,危险!绝不?能沾染上这些?“星光”!否则,她?立刻会被什么庞然大物锁定、碾碎!
修士的直觉往往就是警告。
她?立时腾空而转,九九八十一转,躲开了即将落在她?身上的一束星光。
练炁化神修士,在幽世虽然也?极轻盈,但?并不?能御炁飞行。
李秀丽当即化龙而走,欲避群星。
白龙腾云而飞,瞬息百里,回头看时,却见天空中的群星,竟然逐她?而行,冰冷至极的星光始终照在她?身后不?远处。
群星逐龙相?,一连跟了几千里,仍紧随,甚至,几次快要罩住李秀丽。
幸而白龙九折三十六转,以红尘剑法的刁钻,屡次险险从星光的缝隙中腾挪而出。
甚至,她?喷吐的水雾,只要沾染到一丝一毫星光,即时泯灭无踪。
她?咬着牙,却无处求援。
幽世之中能为她?提供帮助的张白、白鹤等太乙宗门人,现在均在与地煞观的返虚修士斗法,甚至空不?出手去察觉阳世的剧变。
姜家人之前?露头帮了她?一次,但?还有仙朝在追缉他们!附近的仙朝修士当时被迫放弃她?后,转头就纠缠上了姜月。
青丘狐已经救过她?一次,言称两清,再不?相?欠。
其他素不?相?识的大能,比如那位仙朝大儒,即不?知道他名姓,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察觉这里的异变,更不?知是否还愿意出手……
不?知被什么遮蔽了的黯淡天空,似乎挡住了鱼龙变本体的“视线”。
驱使?蒲剑,蒲剑亦茫然。它嗡鸣不?已,却无法出鞘,明明面临险境。它却好像根本没发现有对她?充满恶意的生灵……红尘剑法找不?到破除的对象。
蒲剑的本体毫无反馈。
选在她?真人相?尚未凝结,无法脱离幽世的时候动手。又做下种种布置。
这群星背后的掌控者?,早有预谋!
似觉白龙如今再无外援的处境,黯淡的大周北方的幽世天空上方,星子?越聚越多,几个呼吸后,星光交织如网罗,竟将半个大周北方幽世都?罩在网下!
白龙一时也?如一尾在越收越紧的大网中左支右绌的鱼,努力地依仗极其灵活的身法,忽大忽小,忽潜忽飞,周旋网中,总是从网眼逃走。
但?只要网越织越密,最后兜住整片“水域”,鱼儿又岂有生理?只能随水域一起被蒸发。
最后,到了大周幽世的北境,全部笼于星光下。
李秀丽险而又险,精妙绝伦地,从余下的仅存丝缕缝隙间?,龙身微缩而旋出。
但?,没有了。马上,最后的腾挪空间?,也?要被星光笼罩了。
她?心底沉凝一片时,忽听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意识中轻语:
【人间?路断绝,何不?仰头天问?北极为群星之首,它会庇护你的。】
李秀丽顾不?得追究这个陌生的心炁之音从何而来,听到这句话就心境一亮,骤然想起张白说过,上古时,通天教最初崇拜的天神,就是北辰,也?为北极天神。同时,也?是他们祖先最早勾连变化的自?然象征,是尚未陨灭的通天教大现象之一。
据说,在所?有具备通天教血脉的人族世界,都?能看到这颗星子?。
让她?以后行走大夏疆土,遭逢困厄,不?知去路时,救仰头去看北辰,它会引导她?摆脱困厄,转凶为吉。
大周也?是“大夏”的一部分,现在她?在大周的幽世之中,亦可求助北辰!在上一个阳世,它确实救过她?啊!
北辰又称紫微星,正是群星之首!
李秀丽立即在心中呼唤,抬头寻觅北极星。
果然在随她?而移动的幽世天空的星象中,找到了北极星。
但?无论她?千呼万唤,从前?帮助过她?的北极星,却没有任何回应。
倒是群星中,有两颗星子?以不?同寻常的频率闪烁了一下。
它们跨过中间?的河一般汇聚的群星,撞到一起,恍若携手,便暴力地挤开四周其他的同僚星子?,朝地上猛然坠来!
坠星双双落入了贯穿幽世的无穷长河中,溅起滔天巨浪。
水雾一落到岸上,霎时弥天,化作浓郁的大雾,笼罩大周北境幽世,挡住了群星投下的星光。
白龙也?因?此一头撞进了这长河水雾所?化的雾中。
落入雾中时,她?龙身一沉,掉到地上,头晕目眩,晃了晃头颅,再站起来时,竟不?由自?主地变回了人身。
雾气弥散进练炁化神修士的本相?肉身,灵智顿昏,李秀丽浑浑噩噩,竟然忘了自?己身在哪里。
夜色中,素衣少女徘徊荒郊野原,正迷惘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时,却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哞,这位女郎,夜色已至,河汉在天,十分危险,为什么独自?徘徊郊原?”
少女回身一看,是一头健壮的牛,一边嚼着草,一边好奇地打量她?。
少女道:“我也?不?知道。大约是不?知道去哪里?”
牛说:“既然不?知道去哪里,不?妨去我主君家中。我主君夫妇二?人都?非常好客,一定乐意款待失路之人。”
少女点了点头,跟着牛,就见到笼着夜雾的郊野中,隐隐有一束昏黄温暖的光。走近了,才看到是矗立在荒郊野外的一间?茅屋。
门敞开着,点着油灯,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正坐在屋中,面对织机,手推脚踩,嘎吱嘎吱地织着布。
牛叫道:“女君,女君,客来了。”
有着皎洁异常容色的妇人停下机杼,抬手,笑着对李秀丽招手:“久待客矣,快请进。”又转头喊道:“良人,良人,别牧你的牛了,客来了!”
从茅屋后传来牛群的哞叫声,一个英俊得同样有皎洁之感的年轻男子?转了出来,也?笑着对李秀丽见礼。
这夫妇二?人笑吟吟地,对素衣少女作揖:
“河汉动荡,夜色慌乱。我二?人受人请托,至此招待贵客。”
“免汝受惊于夜色,脱汝跌落于河汉。”
长着雪鳞的龙女,被放牛的夫妇俩拉进茅屋,请她坐下。
茅屋极简陋,却温暖干燥,一走进屋内,寒凉的夜色,弥漫的大雾,都被隔绝再外。让她觉得冰冻千年般的危险星光,也成了雾上的一点点碎光,沉不?下来,变得朦胧而遥远。
织布妇人打量着正在向真人相转变,肌肤残留着部分透明?之色的龙女,笑道?:“客人,前路漫漫,风雨大作啊。汝行于道?路,曝于荒野,相?逐群兽之中,应觉疲惫。请在这?里饮一杯热茶,小憩片刻,等到天亮了,群星褪去了,再起身吧。”
浑噩的头脑逐渐清醒,李秀丽虽仍未能察觉眼前一切的异常,却下意识觉得不妥:“群星逐我。它们追不?到我,不?会褪去。反会给你们也带来麻烦。”
妇人道?:“不?要紧。它们如今都被河雾挡住了。”
“大河滔滔。伏羲作八卦,文王演周易;仲尼访道?祖,屈子有天问。圣贤或凡夫,都曾在这?条河中徘徊摸索,追寻它的源头与去处,试图破解它的谜团。”
“但它不?善不?恶,来去随人。却颇具伟力。”
“善良正直者,公于天下者,能取用河水,泽被苍生。”
“穷凶极恶者、私欲滔天者,亦能用河水撒做迷雾,困顿凡人,循环悲剧。”
“我与良人,只要扬起河水,弥散河雾,也能欺星辰、惑苍穹。”
李秀丽听了,却仍相?当不?安,她皱着眉头,在夫妇二人的热情招待里,在茅屋坐了一会。
明?明?只是坐了一小会。
但她越坐越焦躁,又站起来,走来走去,
最后,还?是说:“我想不?起来。但我一定还?有要事去做。还?有什么人,什么事,在等着我。”
“我想,无论如何,我要告辞了。”
夫妇二人仔细地看她一阵。见她的肌肤已经褪去了能见脏腑的那种?透明?。便不?再相?留。
放牛的男子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留你了。只是如今夜色还?深,群星仍在闪烁。纵使有雾气暂时阻隔,独自在这?遍布野兽豺狼的郊原徘徊摸索,总是危险的。我熟悉河畔的环境,知道?一条离开郊原的小路。女郎如果?不?介意,请让我送你一程。”
李秀丽想了想,没有拒绝,向他?道?谢。
临走前,织布的美貌妇人取机杼,裁断布匹,拿起这?匹素绢,披在李秀丽肩头,充作斗篷、披风:“相?逢有缘,夜风寒凉,星光彻骨,送与你御寒。”
李秀丽披着素绢,跟着牵牛的男子,离开了茅屋。
牵牛郎带着她穿越郊野,到了那条滔滔而去,贯穿无穷的长河边,找了一处分叉而出?的支流,水面相?对安稳开阔,相?指着对岸道?:“过了河去,从那悬着斧子,照着烛光的小树林里过去,就回到你要去的地方了。”
他?安抚地说:“只要女郎回到你要去的地方,纵使地煞观穷凶极恶,群星如狼似虎,也没有办法对你动手。超出?一个阳世自然发展水平太?多的东西,是不?被允许正大光明?出?现在阳世的。他?们也只能趁你因寂灭相?进到幽世的这?个时机动手了。否则,天下共击之,连仙朝也不?会坐视不?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李秀丽已经有些清醒了,她看着这?条河,忽然说:“我好像记得,有人说,这?条河,靠自己?没法渡过。”
牵牛郎歉意道?:“我夫妇二人身份特殊,今日受托而来,不?能正大光明?。要是叫了太?史公来,祂受瞩目,一下就会有太?多人知道?啦。”
“不?过,我们也有相?熟的朋友,祂的船,当然不?如太?史公的稳妥。但也能在长河上飘转沉浮,相?随千万里。”
他?一吹口?哨,片刻后,长河上飘来了一朵极大的浮萍。
一个峨冠博带,一身古朴装扮的高大男子,略带忧郁地坐在这?朵看似轻易要沉没的浮萍上,正在抚琴。
牵牛郎敬道?:“我有一客,欲过长河。请楚大夫相?送。”
抚琴者看到岸边的李秀丽:“原来是她。”便对李秀丽说:“多谢送还?我寄身的冠带。请吧,萍也飘飘,不?如太?史公的船。但足矣渡汝。”
李秀丽跳上浮萍,看似脆弱的浮萍,却连一丝水花都没有溅起。
抚琴者拨动琴音,浮萍顺水流而去。
这?时,笼罩夜空的雾气也逐渐散去。
这?一处的宽广河面分外平静清澈,缓缓流淌。
夜空上璀璨的星星都倒映在了水面上,碎光流影,似乎触手可掬。
天上的银河与地上的长河,似乎成为了一体。
群星徘徊银河,照彻幽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有时候,星光都照到了浮萍上。
李秀丽盘膝坐在浮萍上,一支手撑着下巴,听着幽幽琴音,素绢作的斗篷披散开来,折射着天上的冰冷光华。
地上什么都没有,长河里只有个落寞的诗人,正在抚琴。星星们又移开了。
夜风愈发和缓,浮萍过处,长河难得静谧温缓,水流潺潺。
李秀丽伸手探进长河里,搅碎了满河星光,有时候,看到白色的不?认识的水鸟,跟着浮萍游动,成双成对。
有时候,水面上传来哟哟鸣叫,和进琴声。一群鹿吃着艾篙,饮着水。有一头小鹿忽然跋涉过来,咬了一口?浮萍,然后呸呸呸掉了。
有时候,有极美丽的女子,腰佩明?珠,游荡河上,肆意玩耍。
水面也会浮起云雾,卧在云中的清俊君子,侧耳听着琴音,合着拍子。
李秀丽一回头,偶尔会看到一头赤色的豹子趴在浮萍上,女萝蔓草为饰的佳人,坐在一边,抱着狸猫,与她一起搅弄河中星子。
蕙草香兰,香气浮动。
追逐着、伴随着浮萍,河上一时热闹极了。
明?月倒映在征人的脚畔,他?听着琴声出?神,连马咬了李秀丽的衣裳都不?知道?。
楼阁上遥望的妇人,抚摸着良人的衣裳,面露思念。听到琴声,探出?窗来,失手跌了梳子。
无忧无虑的少女穿着杏子红的薄衫,肩并?肩地坐在她身侧,摘了江中的芙蓉,递过来让她嗅。
马蹄险些踏上古琴,带弓背箭的将军致歉,问他?们喝不?喝送行的葡萄美酒。
夜光杯却被携剑的侠客抢来,一口?饮尽,大笑着跨上银鞍,高吟醉唱而去。
牧羊的公主亲近地问她来自哪片水域,红衣的豪侠女郎用拂尘扫去碎裂的酒杯。
大如席子的雪花,将脂粉香、琵琶语、钗环叮当声一起掩盖。铁甲碰撞声,金戈相?击,都埋没其下。
唯有承载了一切的浮萍,似要被马蹄踏沉,被宝剑劈开,被来来去去的热闹压垮。
好几次,李秀丽都说:“喂喂喂,你们再折腾,它要沉了。”
抚琴者却道?:“不?会沉的。它随长河浮沉,也随人类浮沉。有些时代用它以祭祀神明?。有些时代用它来歌唱最初的无邪。有些时代鄙夷它的无用轻浮。有些时代,它唱着雄心?壮志的豪情。有些时代,它发着残破的末世悲情。”
“或许无用,或许随长河浪打?。”
“但,人族去处,总也许它去。”
那看似脆弱的浮萍,果?然也每次都顽强地继续飘荡在长河上。
琴音忽然一顿,到岸了。前方就是那片小树林。
李秀丽把织女赠的素绢系好,从浮萍跳下,抬头看了一眼仍在徘徊搜寻她的“群星”。
她这?时候已经完全清醒了。
低头看着自己?已经不?再透明?的双手,感受着身体内汹涌澎拜,从未有过这?样壮阔的五境灵炁。
她说:“谢了。”
抚琴者站起来,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浮萍上,遥遥向她一揖。
祂身后,曾追逐着浮萍的种?种?异象,同时浮现,也齐齐朝她一揖。
浮萍随人族而去,即使是被看作无用的它们,亦敬为人族谋世者。
李秀丽走进了那悬满挂着血迹斑斑的斧子,树梢燃着蜡烛的林子。
越往树林深处走,身体越轻盈。
步出?“树林”的一霎,熟悉的轻若无物,可御空而飞的感觉回到了身上。
李秀丽抬头看到了阳世的天空,漫天飘落的白雪,却不?觉丝毫寒冷。
想起踏入狄国治下后的种?种?遭际,一股火焰在胸膛熊熊燃烧。
凝五境,成三相?,为真修,寿五百!
她终于踏过了得道?之路的门槛。
得道?之路的第一步,杀!杀!杀!
以人为畜者,杀!
以人为械者,杀!
悬灭世之危于人族头顶者,杀!
新生的练炁化神修士御空而起,朝着地煞观、狄国的大本营,神都西毫,直奔而去!
一座石头垒成的城里,顶风冒雪,集市却照旧开?着。
老?者牵着孙女,背着背篓,到集市里买米买菜。
一看买的菜都?是素的。孙女扯了扯祖父:“翁翁,我要吃肉,吃肉。”
老?者慈爱地揉了揉她的耳朵:“好,好,我给你买一斤新鲜的肉。”
纵使天气寒冷,空气中还是止不住地传来热腾腾的鲜咸香气。
孙女不停地嗅着鼻子,馋得哈喇子流下嘴角,得寸进尺:“我还要卤味!”
“这里的价格太贵,不划算。”
“我就要嘛!”
“好,那再买点下水、香料,回家我们自己卤。”
老?者带着女孩到了一家熟悉的肉摊前,跟屠夫打招呼。笑道:“啊呀,老?林,天这么冷,你还照常开?摊啊?”
屠夫打个?呵欠:“唉,都?是为了生活故。要是哪天能大富大贵,什么都?不用愁,我就安安心?心?地在家瞌睡一冬天喽。”
“你买肉吗?今日的肉价,十五文?一斤。”
老?者吓了一跳:“癫喽!昨天才六文?啊。今天涨了快三倍。”
“我已经是给你老?顾客、老?熟人的面子,半送半卖,最低价了。”林屠夫努努嘴,这这条街好几家肉摊肉店:“其他家,你问去,张嘴要你三十文?一斤,十倍!”
“也?别怪我们涨价。杀神昨天又连破三十三重天。单一个?啊,杀穿了三十三座外城。货源少了这么多,肉可不得涨?”
老?者听得两条腿都?哆嗦:“这、这,我们这里都?快靠近神都?了,三大宫镇守,应该会没事吧……”
林屠夫道:“那肯定,那些外城都?是小门小派的酒囊饭袋,咱们这里属于靠近内城了。你买不买肉?”
老?者摸了摸自己的钱囊,这肉价涨得实在太离谱……他有些不想?买了。
孙女却不肯依:“翁翁,翁翁,你答应我的!”眨着黑乎乎的水润眼睛,扭糖似的,可爱地恳求。
“罢。”老?者咬咬牙,还是掏出钱袋:“我买半斤肉,另外半斤,买下水。”
林屠夫今日难得做成?一桩买卖。收了钱,爽快地抄了刀,转身往新鲜肉上割了半斤下来。
手起刀落,极利落,切完血都?还没渗出来。
又拎起一具新的,剖开?肚腹,横切竖摘,问道:“要心?、肺、肝不?”
“要。”
“要肠子不?”
“也?可以。”
“脑子呢?”
“也?包起来吧。”
林屠夫把?心?、肺、肝、肠子都?一起包在油纸里,草绳扎起。
老?者说:“血也?来点。”
“好嘞。”天寒地冻,血也?结块了,煮起来也?好吃。
包好后,林屠夫又道:“我这还有前天卖剩下的一个?头,你如果再饶个?十文?,我也?就送给你了。”
孙女眼睛一亮,叫道:“头肉、头肉!”
老?者摇摇手:“不了不了。”赶紧提着肉和下水,拉着孙女走?开?了。
林屠夫悻悻地嘀咕:“这老?头,赚的也?还行,那么抠搜。”叫对面的卖卤煮、汤面的:“喂,我这还有个?头,你要不?十文?。”
卖卤煮的跟他杀了一会价:“不行,这头有点干瘪。八文?。不卖拉倒。”
林屠夫骂骂咧咧地,还是卖给了他。
做卤煮的把?头略微炮制了下,去掉多余的毛,凿开?一个?洞,加了料,放了葱蒜,放汤锅里煮了起来。
煮得稀烂时?,香气远远地飘了出来。
不少行路的嗅到,都?忍不住过来瞅瞅。
一个?客商道:“好香。这手艺不错。”
卖卤煮的笑道:“客官买一个??十二文?,可以吃半天咧。这头全熟了,浸透了汁水,外面的头肉软烂,里面的脑子又滑又嫩又鲜,你吸一口,刺溜……”
客商倒不差钱,被说得动了心?,嗅着香气,果然抛给了他十二文?,打包了煮好后的头。
他嫌小摊上不干净,拎到了茶楼里,叫了一壶茶水,就打开?滴答流汁的纸包,要大快朵颐。
却听到一旁的其他茶客,正面红耳赤、愤然地说着什?*? 么:
“三天,三天啊,三天八十八重城都?被破了!却还说‘外城而?已’,‘打不进来的’。自欺欺人!”
“就是、就是,那些镇守的,明明修为也?有不低的,一照面就被她打成?了泥。一定是平时?好酒好肉温香软玉惯了,都?不会打斗了!”
还有的极不平:“这杀星真是蛮横极了……大家无仇无怨,听说她都?不是这里人,为什么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放过我们……”
他们说得激动处,猛拍桌子,连啃了一半的这家店最出名的小烤幼崽,都?跌出了盘子。
客商却听得不以为然。外城死绝了,灵芝菩萨那甘霖一洒,偃师们手指一动,照样能起来千千万。
再有紫微宫悬在天穹,群星巡视人间。哪容一个?小丫头作威作福?
都?是瞎操心?。
冷风从门缝里吹进茶楼,冷得他一哆嗦。上师治下好是千般好,就是太冷。
与其听这帮愤客们满嘴胡诌,不如填饱五脏庙,暖和暖和身子。
他胃口大,一面解开?包纸,吮吸煮烂的头上,香味扑鼻的脑髓。一边就叫了店家:“给我也?来盘你家的招牌。要长到三四个?月大的,太小的不够吃,太大的骨头和肉不够酥嫩。要新鲜的。再来一盆米饭。”
“好嘞,您稍等!我们去现杀现挑一个?!保证新鲜!后厨,九号桌一位,招牌菜一份——!”
门外的街上,一老?一少正拎着油纸包,背着篓,往家去,与满街的热闹、热腾擦肩而?过。
小女孩险些走?不动道。一会踮着脚去看卖玩具的,尤其是那布娃娃,用了偃师下放的技术,竟然能唱歌;一会用羡慕地看着从身边过去的“自行车”,她也?想?骑;有时?候门口挂着影戏店招牌的,听说里面悬着皮子,每天上映着不同的、栩栩如生的爱恨情仇,她想?看,但要门票……
老?者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只能哄道:“以后再买,以后再买……先回家吃肉……”
可惜,这些上师带来的时?兴之?物,要价都?不菲。尤其是最近这段时?日,货源少了,价格都?跟着肉价一起飞涨。
小女孩看了看那些东西上标的一个?个?“零”,她不识字,但知道,这些东西,祖父实在满足不了。
于是,她小声地说,抓紧祖父的大掌,说:“以后也?不买,肉更香!”
老?者反手握住她,暖了暖她的小手:“谁说的?肉要吃,影戏也?能看。家里养的就快生崽子了,卖一头给城里的大茶楼,一头不少钱呢!”
小女孩露出天真的笑脸,果然期盼起来:“那崽子什么时?候出来呢?不要都?卖,我要一头来玩噢。”
一大一小,一老?一少,一边走?,老?祖父慢慢地与小孙女说着家常闲话,谈着家养的大畜生。温情脉脉地往家中走?,畅想?着接下来生活的盼头。
平静幸福的生活畅想?尚未完全展开?。
祖父说:“大概今晚就发动,我得亲自看着点……”
话音未落。在小女孩的面前,轱辘,祖父的头滚落了下来,笑意都?还残留在嘴角,眼睛还睁着,却滚到了女孩的脚边。
小女孩傻住了。却看到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一地的头,还有很多半截身子,血喷了一地。所有行路者、商贩,甚至连轿子中的贵人,连带轿子,一起被劈成?了两半。
繁华的街道上剩下的活物,都?在逃窜、尖叫,踩踏着那些半截的尸骸、头颅。
她呆呆地站在街道中央,攥着手中渗血的油纸包。
听到一个?很年轻的声音。
没比家里的姐姐大多少岁。
年轻,而?且像小河里流淌的水,清凌凌的。
但这个?好听的声音里却全是恶意:“切,中城的也?不过如此。”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少女。
漆黑的头发,洁白的面庞,云一样的衣裳,站在雪地里,分不清纱衣的边界。
少女侧过那张与庙里灵芝菩萨有些相类的脸,细细的眉毛,低去的弧度,像传说中南方春天的柳叶。眼睛一眨,像粼粼的水光,藏了阿姊多情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