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侄不必担忧,京城那边,自有我家?的人盯着、打点?。”赵烈牵过?马,系在?树上:“听十三妹说,你?已经一日不曾吃喝了。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休息一下,饮食些许吧。”
高妈妈也忙劝道:“娘子?,你?此前忧心?老爷夫人,粒米不曾下肚,如今大人们俱都安好,只待我们上京,向上官们禀明实?情。您可?需要宽心?,养得气?力,才好为您的大人伸冤啊!”
许红英勉力地点?点?头,被高妈妈扶着,走到了一旁的石头边坐着。
此时天色已昏,众人行至郊野。再赶路,天就要黑了。何况,在?灵山乡一场恶斗,人困马乏。
赵家?三兄妹便找了一处宽敞的位置,马车暂停一旁,解下马匹,三匹马放一旁吃草。
赵烈搬来了几?块干净的大石头,捡来了若干柴禾、枝叶,在?地上挖洞,用?小石子?围起,打火折子?,升了一堆火。又转身,从马上驮的包袱里取出毡帐、长短杆、蔑片、钉子?、长短绳若干,就着几?棵树之间,搭起帐子?来。
赵十五郎则从马车的格子?里翻出一口铁锅,架在?火上,倒了水,洒了盐,撕碎干粮、肉干,洒了进去。笑道:“凉风嗖嗖,吃点?咸口的热汤粥,最慰身子?。”
赵十三妹则往小树林里走一趟,不多时,左右手各拎着一只昏兔子?回来,对?众人说:“光喝汤也不够,我去河边剥皮、清洗。”
赵家?兄妹三人都十分熟练,半点?没让许红英、高妈妈沾手,忙里忙外,很快就清理了这一片的草野,营出了个休息场地的样子?来。
高妈妈在?许家?是做老了的,自然认得赵家?人,他们都是主家?的亲友之辈,如今,也算得上救命恩人。哪有让恩人伺候自己的道理?见此,坐卧不安,忙站起来,跟着十三妹:“我帮您的手,一起处理这兔子?。”
许红英本?想帮忙,但她?是闺阁弱女,父母疼爱,教养极严,又身娇体弱,平日绣鞋几?乎不踏门外地,除了刺绣女红,胭脂水粉,略读几?本?诗书外,这些粗活一点?也不会,勉强捡了几?根柴,还砸了自己的脚。
怕捣了乱,就独自坐在?火堆旁,抱着胳膊,烤着火,怔怔地看着升腾的火焰。
身侧投下一抹阴影。
她?侧脸一看,吓得身子?往后一靠,头一仰,从石头上率了下去,跌在?地上。
一个硕大的毛茸茸虎头,探了过?来,睁着铜球大小的虎目,好奇地看着她?。
赤霞龙女施施然坐在?她?旁边的石头上,裙裾曳在?地上,瞪了那威猛高大的虎一眼:“这是老赵的世?侄女,吓坏了她?,小心?赵十三分你?的肉少一半。”
大老虎赶紧缩了缩脖子?,把脑袋蹭在?龙女的膝头,喉中咕噜噜,发出了……“喵喵喵”?
大虫是这样叫的吗?
虎却全然不觉失却威严。它经历那一场恶斗,也很耗了一些炁,有些乏了,把脑袋搁在?主人膝头,就不动,还蹭一蹭她?的大腿,发出讨好的信号。
龙女拍了一下它的脑袋:“叫老赵给你?顺毛去!你?的毛又粗糙,一点?也不好摸!”
口中如此,手却还是轻轻拂过?它额头金漆般的“王”字。
此时,那“王”字已经有些暗淡了。
龙女的素手轻拂,指点?闪起点?点?莹光,于是,“王”字的斑纹便重新闪耀起来,金色似在?流动。
大虎舒服地又开始咕噜噜,等额上金光熠熠,它睁开虎目,目中似凝电光,便挣开主人,抖了抖毛发,精神焕发。
甩了甩尾巴,果然找世?叔去了。
龙女虚踢它一家?,没好气?:“这黄狸子?,果然只有体内的炁短缺了,才来讨好我!”
许红英听得不禁问?出了口:“黄、黄狸子??这是它的名字吗?”
话刚出口,脸颊飞红,小心?地看了龙女一眼。
这是赵家?人都亲口承认的尊神,她?又亲眼见到这位赤霞龙女化龙的神威,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雪白的鳞片环绕电光,穿梭云间,呼风唤雨,搅弄雷霆与碧波的模样。
威严、神异,又……美若幻梦。
她?那时站在?山上,亲眼目睹,白龙盘旋片刻,从乌云俯冲而下。有那么一刻,离得极近。
琉璃般澄澈的龙角,碧玉凝作双眸,雪似的洁净鳞片,边缘染金。
如月光织就的纱尾,略泛透明,柔滑至极,流水般,有一角几?乎从她?脸上拂过?,像云染面颊。
那时,许红英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直到纱尾滑去许久,她?脸憋得通红,才被十三妹提醒要呼吸。
这就是龙。
是大周神话传说中才有的生灵,是书中遥不可?及的存在?。
她?到现在?都有种坠入梦中的不真实?感。
原先看着像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女,此时在?她?心?里无限拔高。
龙女几?个呼吸没说话,她?都心?里一突,又忙忙道:“是、是小女不该擅自打听您坐骑神虎的名讳……”
话没说完,龙女却伸了个懒腰,拍去膝上的一缕虎毛,竟回答了她?:“它没什么高大上的名字,就叫‘小虎’。也不是什么神虎,本?体是一只黄狸子?,又馋又笨。”
“黄、黄狸子??”许红英绞尽脑汁,思考有什么书中的异兽,是别名‘黄狸子?’的,想不出来,沮丧道:“小女才疏学浅,认不出这等神兽……”
“啊?神兽?”龙女挠挠脸颊:“你?在?说什么。就是一只黄狸花,傻猫呗。”
原来真是猫的那个“黄狸子?”。许红英一时呆住了。
看她?呆呆地看着自己,龙女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块椭圆的石头,抛了抛,吹了口气?,轻斥:“化!”
那块形状有点?像龟背的石头,便在?其掌心?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慢腾腾地挣出“手脚”来,头上多了顶乌纱帽,化作了一只小小的乌龟。
乌龟便在?掌心?,人立而起,理了理乌纱帽,却发出瓮声瓮气?,像个老翁:“咳咳,老朽,见过?殿下。”又左右环顾:“哎呦,这里不是水晶宫。虾将军与蟹统领呢?殿下您怎么独自出宫来啦?”
龙女笑嘻嘻地用?手指头一弹,食指高的“乌龟”就哎呦地肚腹朝天倒下,爬不起来,还愤愤地在?喊:“老朽好歹也是个丞相,德高望重,是宫里的老人了,您不能这么对?我!”
“好玩罢。”龙女用?两根指头拎起小小的“龟丞相”,不顾它奋力反抗,忽然丢给了许红英。
许红英手忙脚乱地接住,正虔诚地捧着,小心?翼翼地要将“龟丞相”放下。
谁知,噗嗤一声,“龟丞相”却忽然冒出青烟,在?她?掌心?里,变回了那颗椭圆的、类似龟背的石头。
龙女笑道:“喏,我就是这样类似点?化的黄狸子?。”
火光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跃动。
春水般的眸子?深处,似有一点?儿隐约的碧色。
今日,龙女穿了一身白衣素纱裙,除了颈间明珠,并无半点?璎珞。
檀木似的乌发,蓬松,上无半点?饰物,只被十三妹折了一支路边的山茶花,点?缀髻间,趁得愈发脸颊淡白,唇儿淡粉。
素衣,纱裙流曳,竟有几?分神似龙形时的纱尾。
望之,夜色中,周身似有莹光,分外神采。
多好呀。不使脂粉污颜色,亦有天然神光生。
想龙女,必定生来自由无匹,纵横白云与碧波间,凌云而飞,豪气?可?与雷霆舞,春来可?在?花下眠。
许红英小心?地合起双手,咬着下唇,低声道:“您、您可?以把这块石头送给我吗?”
龙女道:“我给它注入的炁不多,已经差不多耗尽了,没什么用?了。只是个小玩意,你?想要的话,我再点?化一块也可?以。”
“不,谢谢您。我只要这块就可?以了。”
“好吧。”龙女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她?的想法,爽快道:“你?拿去吧。”
就如十三姑说的那样,这位少女模样的尊神,其实?很好说话。
许红英珍惜地将椭圆石头放入随身的香袋之中。
正要抬头再感谢龙女,却见她?忽然站了起来,眉头一皱,回头看她?一眼:“你?在?这里坐着。我马上就回来。”
此时,营地中,赵十三妹、高妈妈始终没有回来。
赵烈、赵十五郎,不知何时,也都走远了,不知哪里去了。
连方才跑去找赵烈的虎傀,都不知去向。
只剩她?们二人。
说着,龙女环顾一圈,眸子?中的碧色,隐约扩展了几?分。忽然将一把小旗子?丢给她?。声音略冷:“许红英,这里还算安全。拿着福旗。等一下,如果有人来叫你?,无论怎么样,都不要答话,也不要出声,更不能回头。”
侧耳,似乎聆听,便脚尖一点?,转瞬间,向河流的方向荡去,转眼消失在?火光的范围外。
就在?龙女消失后,下一刻,正在?熊熊燃烧的篝火,瞬间熄灭。
原本?还算温暖的附近,一阵又一阵极冰冷的风,丝丝缕缕吹来,连正在?煮沸的肉粥,都顷刻变冷。
许红英吓了一跳,抱紧福旗,听到身后有一个女声,熟悉极了,在?不远处,轻轻唤她?:“红英,红英……”
是她?母亲白若真的声音。
暮春之夜,旷野寂寂,仰头无星,望天无月。
赵十三妹拎着兔子,带着高妈妈,顺着潺潺声,摸黑穿过一片林子,果然找到了一条河。
水面像深深的墨,平静无波,寒意从水中散发,阴渗渗的。河底的水流却甚急,冲刷河心的大石头,哗哗,拍声不绝。
赵十三妹解下腰间的两把小刀,说?:“老妈妈,分?你一把刀。剥皮放血,手头力气还?够?”
高妈妈坚持要帮忙。她近些年使?唤年轻婢子,养尊处优多了,但也不示弱,撸起袖子,笑呵呵:“我年轻时候在赵家?里干活,宰鸡杀鸭,利落着呢!”
二人便各按着一只兔子处置。
赵十?三妹手法利索,她跟着兄弟姊妹们,练的是杀人技。虽是女儿?家?,平日里杀猪屠狗,无所不为,庖丁手艺高超。摸着黑,凭手感,三两下就处置了兔子。
兔血淅淅沥沥,流淌进?河。
夜色深沉,又是无月的夜,水面几?乎不折什么光。
高妈妈年纪大了,视力有些差,刚剖开兔皮,就满头大汗,忽地“哎呦”一声痛叫,捧着手,摔了兔子。
赵十?三妹听她痛叫,立刻问:“怎么了?”
高妈妈觉得丢老脸,强撑道:“没事?没事?。”手心划了一大道,不住地往河里滴血,她准备用手帕包上一包。
忽然,脚下又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往后一跌,摔在地上,崴了老腿脚。
这下,十?三妹彻底被惊动了。赶紧将兔子放到一旁河岸边,在腰侧摸索出一块火石、火镰,捡了几?根树枝,点起一小堆火来,近前查看。
一看,高妈妈痛得脸色发白。她蹲下,一摸对方脚踝,再看看高妈妈手心的血痕,便皱起眉头,歉道:“是我想的不周到,忘了你的眼睛不便。”
撕下衣摆内侧干净的布料,赶紧给高妈妈紧急止血。
道:“你这脚肿得,得赶紧撒些药。否则,明个就走?不了路了。我药没带在身上。扶你回车上去吧?”
但刚搀扶了几?步,高妈妈又哎呦着,疼得冒冷汗。背着吧,她摔伤的腿有些僵直,拖在地上,也不便背着。
赵十?三妹只能嘱咐高妈妈:“你在这里坐着。夜里血腥味本来就容易引来野兽。你靠近些火堆,火光能驱赶一些野兽。我这就回去,拿摔伤扭打的药来。”
赵十?三妹摸黑离开,快速地返回营地,去取药。
她离开不久,高妈妈捶着老腿,埋怨自己老来无用、技艺生疏,白白给人家?赵娘子添了麻烦。
河面的风缓缓吹着,送来一阵又一阵渗寒的杂水汽的河风,忽卷一阵大风,水汽愈浓,火堆噗地被扇灭了。
赵十?三妹穿过林子,却觉四?周渐有夜雾弥生,雾气爬上脊背,她打了喷嚏,再一睁眼,转了几?圈,竟然又回到了河岸边。
河岸边,不知何时,她生起的火已经熄了。
高妈妈独自坐在河边,几?乎双脚半浸入河水,像一个黑色的剪影。
见她又转回来,高妈妈问:“拿到药了吗?”声音有些沉闷,嗡嗡地,似含着一口痰。
不待十?三妹说?话,高妈妈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回马车边。后生,你背着我罢。”
十?三妹道:“您的脚被我碰到,不疼吗?”
高妈妈说?:“唉,我坐在河边,被这河风吹得发冷。疼,可以忍忍。”
十?三妹听此,初时,不疑有他,点点头:“好罢,您上来。我背您回去。”
高妈妈趴到她背上,十?三妹站起来时,打了寒颤。
概因,高妈妈浑身上下居然湿透了,衣裳淋淋滴水,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糊在她脖子边,水藻般黏腻。
十?三妹问:“老妈妈,你身上为什么都是水?”
高妈妈含糊地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不小心摔下了河,落水后才攀爬上来。”
走?了一段路,十?三妹觉得背上的高妈妈愈来愈轻。
她纳闷道:“老妈妈,你为什么这么轻?”
高妈妈说?:“我老了,后生。老了之后,骨头就轻了。”
天上无月,光线黯淡,四?下黑漆漆的,林中的夜雾弥漫得更?重了。
高妈妈的手搭在十?三妹的脖子边。
十?三妹一瞥,看见这两只手,十?分?肿大,又且皱巴巴的,惨白,像泡发了似的。
她问道:“老妈妈,你的皮肤怎么变得又肿又白?”
高妈妈凑在她耳边,口中呼出的气,全吹在十?三妹耳朵里,寒意彻骨。
“好后生,那?是因为我落水时,泡的有点久。”
此时,十?三妹已经背着高妈妈出了这片林子。
天上不知何时,终于又隐现一点弦月,被钉在如墨的夜幕上,抛下几?缕惨淡灰白的月光。
十?三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天上月独影。地上人独行。
地上的影子,只有她一个人的。
影子佝偻着背,背上,却空无一物?。
而此时,高妈妈慢慢地低下头,靠近了她耳侧,带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水腥气,声音愈发含糊不清,像被水浸没过,喉中有轻微的气泡咕噜声:
“后生,怎么不走?了?”
许红英坐在火堆熄灭的营地里,背脊僵直。
这个声音,呼唤不停:“红英,红英,孩儿?,你回头,看看娘啊。”
着实熟悉,听起来,与母亲尔雅的音色一般无二。
但是,她的母亲,只是位文弱夫人。
没有办法在几?个呼吸间?,飘然而近。
背后的声音,先时在极远处。
倏尔近了。在七八米远。
现在,近在咫尺,只要一转身,大概就能见到对方面对面地站着。
许红英想起龙女说?的话,便咬紧牙根,一字不应。
于是,那?声音便又近了。
这一次,几?乎是贴着她的背脊,对着她的后脑勺,吹出阴寒彻骨的气:“红英,你怎么不理为娘了?回头看娘一眼……”
有一只手,摩挲着她的后脖颈,没有一点体温,像冰,冻得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
许红英立即捂住了嘴。
她抱紧自己的双臂,双唇紧闭,牙齿咯吱咯吱响,即使?浑身颤抖,也绝不应一声。
不知多久,背后贴着的东西,总算闭了口,不甘不愿地缓缓退去。
那?彻寒的阴寒,也逐渐远离。
终于,阵阵阴风渐止,营地附近的温度慢慢升回来了。
许红英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大松了口气。
这时,龙女忽然叫她:“许红英,我回来了,你没事?吧?”
眼角余光,扫到一抹白裙曳过,许红英偏头立刻看过去:“娘娘,我没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张皱巴巴的人皮,飘荡在她身后,鼻子耸动。但黑洞洞的眼部?,框着两枚幽幽的蓝火,却左右转着,像是盲人一般,在寻找着什么。
明明许红英就在它?眼前,它?却好像视而不见。
嘴部?的位置,正不断发出声音:“许红英,我回来了,你没事?吧?”
恍惚中,许红英看到,自己转头开口之时,口中喷出的气流,扫灭了一盏点在她肩头,虚幻而闪烁的灯。
灯灭的这一霎,人皮被绘出的嘴巴上,扭出了一个笑,那?本来盲人一般,正左右转动的两枚蓝火,倏尔,精准地盯向了她。
【看到、你了。】
赵十?五郎本来是想再去捡点柴火,走?了几?步,迷迷瞪瞪,就迷了方向。
四?野俱黯,仿佛置身大团的浓墨中。原本营地亮着的火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看不到了。
取出火石火镰想打火,打了几?次都灭了。扯起嗓子,喊叫“大兄”、“十?三妹”“龙女娘娘”、“猪九戒”,喊声远传旷野,一波波地扩散出去,却仿佛被黑暗的夜色吞噬,俱无回音。
他摸黑走?了一阵,却眼前一亮,看到前方有点点火光。
他向这个方向又走?了一阵子路,竟然看到了一座村庄,庄户里,许多人家?都点着油灯,窗户着透着些亮。
有人就好,赵十?五郎不自禁地松了口气,正要进?村去问路,或者借个火把。
忽然,有一支手臂从身后,将他拉住。
十?五郎心头微微一跳,转头一看,大喜:“大兄!”
来人竟是赵烈。
赵烈拧着眉看他:“你去哪里了?”
十?五郎说?:“我还?想问你呢。刚刚有些邪门,我出去捡柴,走?了几?步,就忽然迷路了,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喊你们,也没人回。”
赵烈道:“我也是这样的情况。是有些古怪。”
十?五郎说?:“我打算去村里问路,顺便借个火把。”
“那?一起去吧。”
二人一起进?了村。
十?五郎抽动鼻子,嗅到了极重的鱼腥味,他借着村里各户亮起的油灯光,扫了一眼,见许多人家?都挂着渔网。
这里靠江。这个村子,估计很多人都是靠打鱼为生。
兄弟俩找了一户看起来家?境还?行的,看起来屋墙俨然的,敲了门。
门打开了,门后的村民,果然是个渔夫打扮,正夹着斗笠,半解着蓑衣,似乎刚回转家?门。
渔夫身后,走?出个妇女来,裙子打着补丁,挂着个围兜,手里拎着把菜刀,朴实无华:“当家?的,这是谁啊?”
二人俱述来意。
渔夫很热情:“原来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你们说?的是哪里,但借火把是没问题的。二位迷了路,走?了很久罢?我刚打鱼回来,打了几?条大鱼,我妻正要杀鱼煮汤,你们来得巧,来来来,春夜寒冷,坐下喝口鱼汤,待会我叫几?个村里的兄弟,大家?一起给你们找路。”
渔妇笑道:“是咧,是咧,那?几?条鱼,可肥了。”
说?着,就进?灶房去了,从布帘后,传出了一阵又一阵浓烈的鲜美?香气。赵家?兄弟本来想拒绝,但这香气实在太过诱人,他们风餐露宿了挺久,没怎么正经吃过饭。
这鱼汤的香气飘出来,不知怎地,直往肚子里钻,勾住鼻子,也勾住了他们的心神,二人情不自禁,齐齐咽了一口唾沫。
鬼使?神差,心头一热,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
渔夫看了出来,高兴地引着兄弟二人到里屋的榻上坐,十?分?豪爽好客:“一会鱼就好了,坐下等等,别客气!你们哪里知道,最近的鱼有多肥多鲜!我们全村,最近都天天吃鱼,都不舍得卖多了,只怕卖后剩不下的不够自己吃。”
又说?:“不过,你们别理我爹,他老糊涂了,对鱼也发起慈悲。”
赵家?兄弟俩进?了里屋,果然见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坐在榻上的一角,面对着屋中的油灯,唉声叹气。
油灯的豆火,映出昏黄的光,照得他根根皱纹,愁眉苦脸,影子投在墙壁上,略索瑟。
“老翁好。”虽然渔夫那?样说?了,但赵家?兄弟都不是失礼的人,俱与老翁问好:“我们来作客,打扰您了。”
熟知,老翁看了他们一眼,又摇摇头,一句话没回,只顾盯着油灯,或者说?,油灯照着的墙壁,那?上面,投着他自己的影子。
但,白头翁虽没有看他们,赵家?兄弟却听他用嘶哑的嗓子,喃喃自语:“不能卖,不能吃啊……鱼,不能吃……不能吃啊……”
说?着,他仍盯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看,也瞥了眼赵家?兄弟的影子。
赵烈、赵十?五郎都有些不明所以。
这时,渔夫招呼的声音响起:“二位,来,吃鱼!”
赵家?兄弟坐到桌前,因是平民渔家?,并没有什么规矩,渔妇也与丈夫一起坐在桌上。
他们果然端上来了一大盆鲜香扑鼻,烧成?乳白色的鱼汤。这尾大鱼,鱼头搁在盆缘,尾巴翘出盆去。
香气丝缕入鼻。
渔夫渔妇都迫不及待地举筷夹了鱼肉,一入口,迷醉般地摇头晃脑:“好吃,好吃……”
赵家?兄弟顿时心痒,也欲举筷。
但赵十?五郎举起手时,透过那?帘子,看到了里屋的老翁,他仍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
这影子有什么好看的。
赵十?五郎却下意识地移动目光,也扫了一眼墙上,四?人的影子。
一看之下,他呼吸一顿。
油灯的光照中,浅浅的影子投在墙上。
但影子上,坐在他们对面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头人立的、巨大的鱼影!
那?两个鱼影,正举着鳍,卷着筷子,对着盆子的影,大啖。
而盆的影投在墙上,却是一个被煮沸的人,人头与手脚浮在盆汤中。
他们对面,人在食鱼。
影子中,鱼在啖人。
荒野无人,夜色深沉。
背上阴寒刺骨,又湿淋淋的,背上的“高妈妈”,藻似的黏腻黑发滴滴淌水。
十三妹用余光,不着?痕迹地又瞄一眼?,那搭在自己肩头的泡肿发白略青的手。
她咽了一口?唾沫,强自镇定。已经?猜到自己背了个什么东西出来了。
勉力抬头往前方看,但黑咕隆咚一片,营地的火光丝毫不见,也听不到任何人声、虫鸣声,仿佛同伴都消失了,她一个人被?抛在了这里。
十三妹试图甩下“高妈妈”,但以她能对抗数个成年男子的武艺,背上的东西却纹丝不动?。甚至贴缠得更紧,狗皮膏药似的,附在她耳边,从她的耳孔里吸取着?什么。
她顿感?体温快速流失,五脏里的热气渐灭,头脑一阵发?晕。
“高妈妈”语气森森,很不高兴:“你这后生,忒不中用。怎么,走了这几步,就走不动?了?”
十三妹心知,自己凡夫俗子,不是这东西的对手。遂冷静下来,转动?脑筋,想起大兄带着?他们?读书时,曾经?学过的一则故事,叫做“宋定伯捉鬼”,他们?民间也多有捉鬼故事的流传。
传说中,水鬼非常惧怕火焰、高温之物。
便故意抖了一抖,咬着?牙,做出一副怕冷的样子。
说:“老妈妈莫怪,我不是想甩开您。不知怎地,我走着?走着?,浑身冷得慌,就想取个火折子出来,吹燃了火,点根树枝,暖暖身子。没料到,东西掉在了地上,我刚刚是想伏下身去摸索火折子。”
“高妈妈”听到“火折子”、“点燃”、“暖暖”,打了个颤,忙阻止十三妹:“别,别!你这孩子,背着?人走路还要点起火折子,多危险!我来帮你打火,举着?火把,怎么样?你把火折子给我。”
十三妹笑道:“那就麻烦您了。”
“高妈妈”果然松了一些束缚,她得以挣出一只手,在自己的腰带的隐兜里摸索出了火折子,悄悄唾了口?沫子在掌心,用牙咬开盖子,向背上递出火折子。
“高妈妈”迫不及待地伸手来取,打算彻底浸湿了这火折子的隐火。
熟知,在它伸手取火折子的一霎,十三妹鼓力一吹,火折子迅速点燃,火焰蹦到了“高妈妈”的脸上,它发?出一声惨叫,噗地一声从十三妹背上跌了下去。
趁此之机,十三妹转身,果然看到了一只浑身浮肿,泡得皮肤发?白发?烂,黑藻头发?糊脸的溺死鬼趴在地上。
她压住不适,迅速上前,对准水鬼的头顶便是一拍。
唾沫碰到水鬼的那一霎,溺死鬼再?次惨叫,竟身形骤缩,肤上长出鱼鳞,双腿合并?为鱼尾。
扑腾,扑腾,很快,眼?前只有一尾草鱼,正?在地上拼命而?又无能为力地拍着?尾巴。
十三妹大喜过望。民间传说,用唾沫拍鬼会变羊。她想,不知这对水鬼有无效果。
没想到竟然起效了!
她上前拎起这尾草鱼,看到它竟然长着?人类的八颗牙齿,心里一阵发?寒,正?打算折返回去寻找高妈妈,或者质问这条鬼鱼,高妈妈去哪里了。
这时,林子那头,跌跌撞撞来了一人。十三妹定睛一看,赫然是高妈妈,吓坏了的模样,头发?散了几缕,忍着?钻心疼痛,拖着?瘸腿,直喊:“十三姑,有鬼,有鬼!”
十三妹松了口?气。把人带出来,再?平安带回去,这样总算对得起红英侄女了。
高妈妈余光扫过她手中的草鱼,哭道:“我太担心娘子了,我们?快回去吧!”
此时,不知何时,那蔼蔼的雾又弥漫四野,加之夜色黑暗,唯有一个方向的雾中,升起了一点光亮,似乎是火光,还隐隐有声音传来,飘渺,隔着?一层:“你们?在哪,在——哪?”
高妈妈哭着?叫着?:“一定是娘子他们?升起的火!娘子在找我!”遂不顾伤痛,往那雾中的火光方向去了。
十三妹拎着?水鬼化的草鱼,一边叫着?等等,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