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也能算是珊瑚珠看着长大的了,如今,他们一人失了丈夫,一人失了父亲。
镇国公紧随其后,跟着去给先帝举哀。
一进城,整个梁城家家悬白,悲伤气氛浓郁,人人都在为先帝举哀。
镇国公满意颔首,一路走来,只有京城有这样的氛围。其他地方,虽然官府明令要为先帝守丧,但老百姓嘛,皇帝崩逝和他们有啥关系,只要不举办喜事闹得沸沸扬扬,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梁城的不同,一下子就凸显出来,镇国公对惠贵妃都有了不少改观,觉得她虽然权欲重,但对先帝的心意是真挚的。
一行人到了行宫,礼部官员接过导引职责,按照礼仪,指导诸人参拜,又定下礼仪流程,一共要作法七天,才能按照规范请皇帝的灵柩回京,归葬皇陵。
“需得请先帝遗骨入金棺。”礼官如此说到。先帝如今还躺在一副普通棺材里,当然,也没人在日益强势的珊瑚珠面前挑这个礼,事且从权嘛。
“一应事宜,皆听礼官的。”珊瑚珠应下。
几位能主事的人,都要在灵堂祭拜先帝。当初先帝死的时候是初春,北方天气寒冷,依旧大雪纷飞。如今已经入夏,即便用再多的冰块,也盖不住尸体的腐臭味,身体也开始腐烂。移棺的人全程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只看僵硬的姿态,都知道他们在极力忍耐。
一代天骄,死后,也不过如每一个普通人。
珊瑚珠甚至分不清,请皇帝的遗骨移棺,又让他们在这里跪拜,到底是对先帝的敬重,还是羞辱。
五皇子双手交握,死死掐住掌心,他一路行来,还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路上虽然颠簸辛苦,也不会有这样不雅的情况让他看见。这种臭葱烂蒜、臭鱼死虾混在一起的味道,浓郁刺鼻,五皇子忍得好辛苦,生怕自己吐出来。
五皇子偷眼去瞧惠贵妃和辅国公,两人均哭得两眼通红,脸上全是哀戚之色。
这有太会装了!
五皇子也连忙调整表情,没法痛哭,也能装个痛苦,哦,痛苦不用装,鼻腔萦绕着这样的味道,真的很痛苦啊!
五皇子和先帝有多深的感情呢?自出生起,一年见先帝两次,过年一次、先帝生辰一次,若是有什么需要全体皇子出席的大宴,能额外见上一回。有时候先帝出征,甚至一年不会见面。五皇子是宫中唯一庶出的皇子,长久以来只以排行称呼,因为他根本没有名字,更别提封号了。
等到先帝大发慈悲赐下名字,令宗人府上了玉牒,长辈们才能爱怜得称呼他的名字。可是,这个时候,大家已经习惯叫他小五了。
他身为皇子,却许多年没有封号,只是五皇子、五皇子的混叫着。五皇子心想,若不是这回秦王起兵,他大约也是跟在这些嫡出哥哥后面,捡他们不要的封地,被随意打发出京,一辈子碌碌无为。
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躺在这里的先帝啊。他的身体已经腐烂得不能辨认,再多的香料都掩盖不住刺鼻的臭味。
五皇子抿紧嘴唇,险些吐出来。再看惠贵妃不抹眼泪,心中不屑,都说惠贵妃对父皇一往情深,他才不信呢!惠贵妃年纪和长姐差不多,父皇能当她爹,这样悬殊的年龄差距,还是两族人,君王与妃妾,哪儿来的恩义?
五皇子辛苦忍着,礼官的流程却又臭又长,幸好,行宫伺候的宫人是懂事的,先帝遗骨装入金棺,立刻大开门窗,有风轮送风,还夹杂着香味,几息的功夫,就把那股味道掩盖住了。
五皇子也终于能大口喘气了,他听到身边镇国公的呼吸声略大,情不自禁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微笑表情。
珊瑚珠再次用帕子擦眼,顺便捂住口鼻,过滤一下空气。珊瑚珠知道,帕子掩盖在口鼻上,其实吸入的空气更多。但是没办法啊,帕子上有香味,勉强能掩盖尸臭。
今天的仪式过后,还要接着来跪拜六天,才能把先帝送走。
珊瑚珠以主人的姿态,招呼使团住下。五皇子回去之后就吐了,听说晚饭都没吃。对外放出的消息是旅途劳顿,难以支撑。珊瑚珠派军医去给他看了,开了些安神定惊的药,嗯,治疗旅途劳顿非常对症了。
镇国公却老当益壮,这几日在祭拜先帝的空隙,总要和珊瑚珠讨论如何率军回京。
“这些人已经脱了军籍,都是梁城百姓了。”珊瑚珠压住她扣下来的人口,“反正这些人回京也是遣返原籍为民,他们愿意留在梁城戍边,于国有利,还减轻朝廷负担,有何不可呢?”
“军法森严,岂能如此儿戏。尚未有陛下允准,不可随意落籍。”人口就是财富,镇国公岂会不明白。
“陛下已有旨意,令我总管草原三城,若是国公不让他们落籍在梁城,我只能让他们迁移到草原了。”珊瑚珠寸步不让,新皇给她的甜枣是把新筑的草原三城封给她作为汤沐邑。难为礼部从多么古早的典籍里翻出了这个名词。即便只是享受三城赋税,无权管理三地军政。但谁在乎呢?有这个名头就够了。
镇国公无奈,退了一步,已经入籍这些不管,剩下的大军,他是要全盘带走的。
行吧,珊瑚珠无可无不可,反正这些人她也吃不下来。
两人商议好之后,礼仪流程也结束了,五皇子作为正使,带着使团在梁城郊外做告别仪式,如同来的时候一般。
“小王辞别惠娘娘,请惠娘娘擅自珍重,来日回京,不知可有重逢之日。”五皇子上前行礼,作揖时候腰弯得极低。
珊瑚珠上前扶起,勉励道:“殿下……”
一句话尚未成型,说是此那时快,一道亮光反射到珊瑚珠眼中。
五皇子从袖中掏出匕首,直直刺向珊瑚珠。
珊瑚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反应这样快,往右一个闪避,匕首从她的腰腹略过,直到划破衣摆。五皇子一击未中,立刻补上第二刀,冲过来抓住珊瑚珠的衣袖,就要刺下。
城外送别,穿的都是大礼服,衣裳繁复华贵,非常不利于行动,女子服饰尤甚。
说是此那时快,吉娜站在珊瑚珠身后侍奉,第一刀没反应过来,第二刀的时候已经抢上前挡在珊瑚珠身前,一脚把五皇子踢了出去。
这时候,众人才醒过神来,纷纷围拢上来,七嘴八舌的问怎么回事?怎么了?可有人受伤?
他们这边一乱,周遭也跟着乱了起来,个个伸着脖子,如同大鹅一般,脑袋左摇右晃,就想看个热闹。
“妖妇,你害死我母妃的时候,可想过有今日?”五皇子被按在地上,愤愤咒骂,明明只是挨了一脚,怎么手上却有鲜血流下。
对了,五皇子的生母郭美人,因装病请求珊瑚珠抚养五皇子,被珊瑚珠一状告到先帝跟前,后来郭美人是什么下场来着?珊瑚珠不清楚,总之不会好。看五皇子这义愤填膺的模样,多半是死了。
之前五皇子表现得太弱鸡了,谁都没把他放心上,谁能料到他会刺杀呢!
“五殿下,你天潢贵胄,怎能行刺客事!”镇国公痛心疾首,你报仇不能用点儿手段吗?收买刺客都比亲身上阵强啊!这一刀挥下去,事情可怎么收场。
珊瑚珠捂着腹部,轻蔑得看着五皇子,“你和你母妃,倒是一脉相承的愚蠢。”
五皇子挣扎着要冲过来,珊瑚珠已经倒在吉娜身上,吉娜惊呼:“公主,公主,你怎么样了?”
维娜却更大声的呼喊起来:“五皇子刺杀大将军!五皇子刺杀大将军!朝廷容不下我们!朝廷容不下我们!”
第92章 和亲中原的公主23
吉娜脱下珊瑚珠拖曳着长长裙摆的礼服长袍,维娜反手拔出腰刀,扫开众人,高呼着:“朝廷容不下我们!朝廷容不下我们。”
维娜和吉娜护着珊瑚珠往外冲,拥护她们的人也瞬间围了过来,一同往梁城的方向冲锋。
镇国公亲眼目睹五皇子刺杀,现在,是站在珊瑚珠一边,指责五皇子刺杀,还是站在朝廷一边,制止珊瑚珠。不管选哪边,总比不选好。
镇国公果然是老将,素有决断。他吩咐两个亲兵驾起自己,身形高出众人一截,高声呼喊:“惠贵妃谋害五皇子,证据确凿,来人,拦下她们!”
身边亲兵很有默契,两人齐声高喊:“惠贵妃谋害五皇子,拦住她们!”两人传四人、四人传八人,所有亲兵一起呼喊起来:“惠贵妃谋害五皇子,拦住她们!”
珊瑚珠骑在马上,转头去看,愤愤骂道:“反应也太快了!”
维娜紧张得盯着她,“公主,可有伤到?”
“没有,老五太紧张了,人都在抖,刺过来的时候我避开了。”珊瑚珠心想,若是让一个菜鸟结果了,真是死了都没脸见人。珊瑚珠已经是成年女性,技巧、力气都处于巅峰,反手给五皇子一刀,让他长个教训。
“我方才看到五皇子的伤口泛白,估计匕首上有毒。”吉娜高声插话。
她们一边纵马疾驰回城,一边交换这信息。
镇国公看喊了两句没能扭转舆论局势,大多数人还是茫然又慌张。今天能参加送别仪式的士兵并不多,镇国公亲身上马,前来追赶。
马蹄声越来越近,珊瑚珠向维娜和吉娜使了个眼色,三个人默契的分成三个方向。从高空看上去,三个人向三个箭头,各自带了一小队人,如同河流分支。珊瑚珠继续向前奔驰,维娜向左,吉娜向右,三人速度不快不慢,等镇国公赶珊瑚珠的时候,维娜和吉娜刚好形成包围圈。
这是从小围猎野马群训练出的默契和技巧。
什么都不必说,狭路相勇者胜。
珊瑚珠左手轻抖缰绳,右手抽出马刀,胯下骏马名为彤云,身如其名,浑身通红,矫健不凡。
珊瑚珠双腿轻夹马腹,彤云通人性得疾驰冲了过去。珊瑚珠左手也握住刀柄,改为双手握刀,借着马匹冲刺的速度和力量,与镇国公的长枪狠狠撞在一起。
枪乃百兵之王,枪比刀长,珊瑚珠一时不能近身。
珊瑚珠左右闪避,躲过长枪扎、点、刺。镇国公的每一次攻击,都带着呼呼风声,只要扫中身体,就是被打下马的结局。
可是刀势刚猛,珊瑚珠用的还是马刀,跨坐在马背上,最能发挥马刀刚猛无前的威势。
刀比枪锋利!
珊瑚珠矮身躲过长枪扎刺,腰腹发力,双手握刀,附身向下,狠狠一拉——镇国公的马应声倒地,马腿折了。
这是何等巨力,连马腿都能砍伤。
镇国公摔倒在地,连滚带爬躲过嘶鸣挣扎的马匹,濒死的马匹杀伤力才是最大的。
镇国公被亲兵团团保护起来,珊瑚珠也没有下马和他一决雌雄的意思。那是话本才有的故事,珊瑚珠只是仗着高居马上的优势,准备连镇国公也一波带走。
但是,不行啊。过了几招,珊瑚珠的长刀被亲兵用身体挡住,给镇国公争取了拉开距离的机会。
镇国公身边全是悍不畏死的亲卫,杀了这批还有下一批,四面八方都是涌来的人群。维娜和吉娜本想做个包围圈,可现在外圈还有一层人,都快变成套娃了。
珊瑚珠看看形势,知道今天不能功成,立刻决断,不再恋战,返回梁城,紧闭城门,任由他们叫门。把手城门的将士全部换成自己留下的心腹人,不给他们内外连通的机会。
幸好,大军本就驻扎在城外,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收拾。
珊瑚珠刚回来,梁城总兵铁某就过来询问,怎么送个行,还送出一场仗来。
珊瑚珠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谁能料到五皇子突然发癫呢?珊瑚珠还计划着背靠朝廷,使劲薅羊毛,现在怎么办?
“现在怎么办?”镇国公的亲兵黑着一张脸问自家老帅。
城门下,镇国公派去叫门的亲兵无功而返,镇国公拨转马头,冷声道:“回营。”
“五皇子如何?”军帐里,镇国公问给五皇子诊脉的军医。
“下官无能,请国公恕罪。”军医先请罪,才道:“殿下伤口不深,却伤的不是地方,刚好挑断了手筋,即便治好,日后右手也不能拿重物。”
这是客气的说法,“若是”,那就是治不好的可能性极大。“不能拿重物”,那是右手紧紧能动而已,功能完全不能保障。
镇国公皱紧眉头:“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殿下伤口不洁,下官从那把匕首上,检出有毒。”
镇国公看着昏迷不醒的五皇子,挥手让人把五皇子的贴身是从带上来。
侍从是被拖进来的,身上有氤氲的血迹,已经刑讯过了,现在问什么说什么,异常温顺。
“匕首上是什么毒?”
“蛇……蛇毒。”侍从战战兢兢开口,险些咬着舌头。
镇国公非常威严,冷漠问道:“入梁城后,所有人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你从哪儿弄的蛇?”
“进城之前,之前就涂了蛇毒。”
军医叹息,“蛇毒不好保存,如今天气又热,蛇毒多半早已失效。如今殿下昏迷不醒,还是伤口不洁的缘故。”
镇国公明白,战场上很多士兵都是伤口不洁、风邪入体,引发高热不退,继而整个人断绝生机。
只是,毒是五皇子下的,死的还是他。他自己找死不要紧,带累局面败坏,又该如何收场!
“殿下为何对惠贵妃如此仇恨?”镇国公又问。
“殿下生母郭美人,正是因惠贵妃谗言……进言,才被废为庶人,后不久就郁郁而终了。”侍从把当初郭美人和德妃的骚操作讲了一遍,饶是以镇国公的见多识广都觉得惠贵妃这次是无妄之灾。
这种蠢人,敢撩拨还不能承担别人家反击的后果,当真是母子一脉相承的愚蠢。
镇国公问清楚了自己想问的,挥手让人把侍从打下去,吩咐不能让他死了。这是重要人证,日后是要进京给新皇看的。镇国公现在唯一的疑虑是,如今怎么办?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如今的决断是要决定大夏命脉走向的啊。
继续打?把屎盆子扣死在惠贵妃头上;还是顺坡下驴,只说当时情况慌乱,自己也是一时不察,才让人骗了,如今想明白了立刻来给惠贵妃赔罪。
一个合格的官场老油子,必须学会必要时候,把自己的脸不当脸。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镇国公很快就不必为此烦恼,珊瑚珠杀了忠心于朝廷的梁城知府,收服铁总兵,如今梁城实实在在她的控制之下。
望着梁城升起的红色旗帜,镇国公安排大军继续驻扎,飞马送信回京,请示皇帝该怎么办?
珊瑚珠摆明车马和朝廷撕破脸,谁能想到导火索居然是谁都没看在眼里的五皇子。而引发一切的五皇子,高热七日不退,一病而亡。
生的悄无声息,死的窝窝囊囊。
死去的人看不到北方边城升起的旗帜,珊瑚珠以梁城为前哨,联络草原诸部族,以新筑三城为依托,筹备举行会盟,意欲一统草原。三次北伐,她跟着先帝踏平草场,如今,只有她自己,余威尤在。
镇国公围困梁城,每日派小股士兵骚扰。大战的话粮草无法支撑,京城送来的命令,只让镇国公把“妖妇”挡在北方边城,不令她与秦王结盟便可。
如今朝廷两线开战,东边秦王拿出先帝遗诏,表明自己是受君父委托,先帝在病中已经改了主意,要立他为继承人,只是不幸病故,没能成行。如今他只是完成先帝遗愿,一切名正言顺。还把曾经先帝对他好的点点滴滴,新皇是如何不和睦友爱手足,先帝后如何规劝新皇的事迹添油加醋四处宣扬,让天下人看了好大一场笑话。
如今大夏才传承道第三代,那些和太祖同龄的人,还有活着的呢。天下反对大夏,怀念前朝的人并非没有。
秦王点燃了第一把火,珊瑚珠点燃了第二把火,整个天下,突然摇摇欲坠起来。
珊瑚珠看着眼前的沙盘,问身边诸将:“我们如何做?”
“退回草原吧,公主,不仅新筑三城,整个草原都是支持公主的。”吉娜迫不及待,第一个开口。
“梁场乃关隘,若是弃了,日后得用百倍的人命才能填平。”铁总兵没有直说,但不想放弃梁城的意思明摆着。
“事到如今,朝廷还许我们占着梁城吗?镇国公就在城外,几十万大军在侧,若是要打,我们又顶得住吗?”维娜对此不抱希望。
“大军并不一定非要用在梁城,这些兵士早就该解甲归田。如今秦王才是朝廷心腹大患,若是主公能退一步,朝廷也会退一步。”铁总兵趋于保守,至于日后,日后再说吧,反正现在他们是打不过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如今的局势,形势还是很明显,朝廷依旧占据优势,珊瑚珠如今也有了扳手腕的权力。
珊瑚珠看着沙盘,心中涌动着豪气:“十年前,我力弱,只能曲身自保,如今我已有大军护体,却还委曲求全,那这十年,岂不是白活了!”
没什么好说的,打!
不必再罗列双方优劣势对比,没有上战场真刀真枪干一场,就永远不会有答案。
若是打仗是看军备、看人数、看领军人的名气,哪还有用兵法战术、以少胜多,只需要纸面上盘点优劣即可。
梁城本来是游牧和农耕文明线上的一道门,曾经这道门是为了把草原人关在门外,如今这道门反方向开着,迎接草原助力,抵挡中原王朝兵马。
为了拉拢铁总兵,珊瑚珠给了他官位和财富;反过来说,连领头的铁总兵都愿意追随,自然有更多大夏官员识时务者为骏杰。树的影、人的名,珊瑚珠这十多年深耕军队,她的名字早已成为北伐军中的一面旗帜,镇国公一边的中层军官、底层士兵大面积倒戈,每日都有逃兵。
可,镇国公是另一面旗帜。
望着城楼下竖起的“张”字大旗,珊瑚珠伸手,亲兵抬上踏弩。珊瑚珠亲自动手,上弦、瞄准、踏板——咻得一声,铁质箭矢飞出,直射中擎着牙旗的士兵。
士兵应声倒地,牙旗也随之倾颓。
“好!”城墙上响起轰然叫好之声。
此时作战,通讯基本靠吼,“旗、锣、鼓”是行军三件套,靠这三样指挥士兵冲锋、变阵、撤退。诸多军旗之中,牙旗是最重要的。此乃全军的标识旗,一般留在主帅的身边,主帅到哪,它就到哪,代表的是全军的灵魂和精神,《说文》中说到:“旌,所以精进士卒也。”
这不,珊瑚珠一弩射死了擎旗兵,虽然对面反应很快,马上换人重新扛起旗帜,为了士气死撑着不后退,还派盾牌手在前方护持,但这一幕对镇国公一方士气的打击是非常严重的。
开了个好头!珊瑚珠在心里为自己喝彩,整了整头盔,朗笑道:“儿郎们,张帅老啦~随我出战!”
这一弩,把镇国公曾经坚如铁石的功勋和威名,射出了一片裂纹。
帖木儿接替珊瑚珠作为督战军官,守在城楼上。高娃和维娜站在他身后,作为副将辅佐、保护。
高娃和维娜对视一眼,都看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慎重。如今必须要珊瑚珠亲自出战,才能用自己的声望抵消镇国公的声望,才能更进一步树立自己的威名。但是,梁城决不能有失。当初,镇国公以为梁城是己方的,如今他却被关在城墙之下,前车之鉴,公主不能踏上这样的老路。
高娃和维娜既是保护帖木儿的盾牌,也是监视他行为的眼睛。
城楼下,珊瑚珠跨马持刀,大吼着“随我冲——”一马当先,率先迎敌。
主帅身先士卒,士气大振,士兵如流水一般涌向对面。
吉娜带着亲兵在两侧跟随着珊瑚珠,这一队人,由珊瑚珠做箭头,其他人做箭杆,直直插入敌人阵型之中。
珊瑚珠采用切割战术,带着骑兵拦腰截断步卒,利用马匹的冲击力,轻易在队伍中杀进杀出,像一把切黄油的热刀,流畅又华丽。
前有骑兵冲锋,后有步卒跟随,第一场试探,很快就结束了。
珊瑚珠带兵反城,下摆滴滴答答留下一路血水,在臂甲里还有碎肉,犹如杀神降临,看得敌方胆寒,喜得己方将士欢欣鼓舞。
有一位身先士卒统帅的好处就是,士气大振,谁也不会临阵脱逃。
一场大战,持续了三个月,等到北方的冬天再次降临,镇国公旧伤复发,死于军中。珊瑚珠从间谍处得知了消息,乘势追击,把梁城周围三座边镇也拿下来了,形成三角形的犄角,与草原新筑三城互为臂膀。
这一年,秦王的军队被压缩回自己封地之中,朝廷依旧占据上风,对秦王的围剿胜利指日可待。但朝廷经不起两线开战的消耗,珊瑚珠拿下三城之后,向朝廷发了信函,以先帝贵妃的身份,要求把这三城也作为自己的汤沐邑。
新皇犹豫良久、朝臣商讨多日,终于给出了回复——同意。
新皇册封珊瑚珠为先帝的皇贵妃,把边关三城、草原新筑三城划给她,作为汤沐邑。同时,允许她节制草原。众所周知,草原这片土地,谁的拳头大听谁的,如今能让他们归附的先帝已经死去,新皇暂时腾不出手来,草原又迅速回到了各部族各自为政的状态。
很好,现在就剩下两个问题,会盟和继承人。
顺义侯,曾经兀良哈部的汗王,如今已是头发花白,在草原上,能活到他这个年纪,真的不容易。
汗王如今也不自称顺义侯了,能让他低头恭顺的皇帝成了一把枯骨,如今草原的新王是他的女儿!
但汗王不觉得自己已经老迈,他认为自己还有无限可能。
珊瑚珠携大胜中原王朝大军之势而归,先前三次北伐她都参与其中,威望如日中天,如今会盟,众人再次看到珊瑚珠的实力,珊瑚珠也承诺带领草原走向强盛。在拳头和甜头的双重鼓励下,草原会盟大获成功,只等明天举行大会,推举珊瑚珠为草原新王。
汗王今晚过来,正要和珊瑚珠商议此事。
“宝珠啊,明日的会盟,让那日松跟在你身边怎么样?”汗王笑得一脸慈祥,亲切得叫着珊瑚珠的小名,他口中的那日松是珊瑚珠的侄儿,哥哥帖木儿的长子。
汗王并不觉得自己偏心儿子,女儿没有儿子,继承人的位置自然是孙子的,都是他的血脉。他又没有让女儿把王位让给帖木儿,为女儿和那些看不起女人的部族首领争辩怎么就不是好父亲了!
珊瑚珠也笑,“阿爸,明日会盟,位次都是定好了的,那日松突然加进来,位次又要变动,不好调整的。再说,那日松小孩子家家的,这种大场合,等他再大一些,我定然带上他。他不是要参加叼羊大会嘛,这样,彤云生的那匹小马,我给他啦,让他拿个头名,给咱们兀良哈部争光。”
“好,好,好,我看那日松骑马射箭的本事不差,都是像了你这个姑姑啊!他在家就喜欢听你征战的故事,侄儿崇拜你,你也疼他,这才是一家人呢!”
珊瑚珠赞同得点点头:“阿爸说的是,咱们一家人都要好好的。”
“既然你也这样说,那阿爸就倚老卖老,说几句闲话,你别嫌不中听。”
“阿爸,这是什么话!我是你女儿,你说话,我从来都是乖乖听从呢。”珊瑚珠一副不赞同的模样,和父亲撒娇。
汗王更满意了,笑道:“明日大会,你让铁塔做导礼官?”
“是啊,咱们草原上地方大,导礼官得是机灵聪慧、能说会道的。铁塔和他父亲一样,小小年纪就有一把好力气、一把好嗓子,是年轻人中的翘楚。”珊瑚珠先夸了铁将军的儿子一顿,能守住梁城,铁将军功不可没,自然要重用他的家人。“怎么,阿爸觉得不好?”
“可他是汉人啊。咱们草原人的盛会,反而要听个汉人吆五喝六的,不合适。”汗王皱着眉头:“我知道铁将军立了功劳,可草原才是你的根基。最近,商队收羊毛的价钱也压得低了,很多部族都有说道,你可不能压了咱自己的人的价,便宜了汉人。”
“原来如此,还是阿爸疼我,肯和我说明白话。引导官这事儿,是得咱们自己人来。可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人选,阿爸给我推荐一个呗?”
可能是珊瑚珠笑脸太真诚了,汗王顿都没顿一下,直接把自己的人选提出来了,“你看朵颜部的阿古拉如何?是你妹夫呢,也是个能干的年轻人。”
“好,听阿爸的。”珊瑚珠同样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定了下来。
等汗王走了,珊瑚珠身边女官连忙确认:“要把导礼官换成阿古拉吗?”
“换,阿爸都说了,自然要换!就由你去通知。”珊瑚珠拿起桌上刚刚被进贡给她的小金刀,“把这个给阿古拉,妹妹成婚的时候我没回来,如今把礼给补上。”
这是好差事啊,女官笑眯了眼:“是,臣这就去。”
“对了,把琪琪格叫进来。”珊瑚珠笑着打发了女官,另一个着劲装的女子就来行礼。
“琪琪格,听见了吗?”珊瑚珠问她,却不等她答话,自言自语道:“十多年了,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当年,我想着自己没本事跳出来,就跟有本事的人学。先帝教我,刚柔并济、百忍成刚,我翻看他的起居注,他是太子的时候,也是忍过来的。可是,这么多年,我不愿意再忍了。”
琪琪格安静地站在一旁,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她知道主君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珊瑚珠站起,走到书桌前,展开宣旨,用镇纸压住,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下两个大字:传承。
如今她已经走到了最高处,可是到了最高处,就要往下走啊,人不能一直爬山,山总有顶。如今,她虽有几个男宠,却没生孩子,没了血脉这个最天然的纽带维系,人人都盯着她继承人的位置呢。
瞧,亲爱的阿爸也忍不住跳出来了。
汉人和草原人信仰不同,如何让边关三城和新筑三城融合,如何让两族和睦相处,还要再琢磨。继承人的事情,却已经是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