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
片刻后,他笑出了声:“但是我早就反悔了。”
烟熄灭,电话也被掐断。
第03章 温都水汇的社交悍匪
余九琪拖着行李箱来到余凯旋家时已经午夜一点多了,她有余凯旋家的钥匙,直接开门进来,站在门口就听见主卧里一组连绵起伏互不打扰的呼噜声。
行李也没收拾,她胡乱洗了洗脸就窝在沙发上睡觉。余凯旋的房子是南北通透的三室一厅,有一间是专门留给小九的,但她很少来住,床和衣柜里都空空荡荡。
木质沙发偏硬,睡得并不踏实,天没亮就醒了,悄悄地踩着主卧那对已经统一了节奏的呼噜声出门,去早市买早餐。
得益于近期东北旅游业的爆火,加上各类小视频博主的宣传,即便如石城这样三线城市的早市也比之前热闹得多。可热闹归热闹,昨晚那场大雪足足下了四个多小时,早起骤降到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可不是闹着玩的。
余九琪把长围巾绕了两圈缠在脸上,拉高遮住半只耳朵,绕过排着长队的网红面包和肉蛋堡,径直去街里面买了些用苏子叶包着的小粘豆包,余凯旋喜欢黄米的,红姨偏爱紫米的,卖粘豆包的老板娘认出小九是温都水汇家的姑娘,特意送了两个白米的,说蘸白糖吃的话还是白黏米的最地道。
小九拉下围巾,露出一张亲和力极强的笑脸,跟老板娘攀谈了起来。也就打包几个黏豆包的功夫,一来一往几句话就知道老板娘去年离了婚,一个人拉扯俩孩子,老大刚上初中,老二最近感冒了,别看现在早市火,她的店面因为位置偏生意都被抢走了。
拎着半兜颜色各异的粘豆包余九琪又闷头走进把头的早餐店,要了几根刚炸好的酥脆油条,打包了三碗咸香卤子的豆腐脑,特地嘱咐有一碗不放香菜,然后带着满满登登的早餐踩着积雪回家。
一走出早市,迎头一亮,小九抬眼,冬日早晨的阳光透过楼间明晃晃地撒在她脸上,像是来自神秘之境的一份偏爱,心里唰地一下豁然开朗。
回到家余凯旋和孟会红都起床了,暖气充足的屋子里袅袅熏着加湿器,小九的行李箱被擦干净了放在她房门口,房间门开着,里面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被褥。
三个人默契地什么话也没多说,张罗着吃饭,余九琪把那碗没加香菜的豆腐脑放在孟会红眼前,孟会红抓了一把白糖撒在粘豆包上,边吃边打量着小九。
“小九头发长了……今天下了班来找我,年底了,我带你去做头发啊?”
余九琪笑呵呵:“姨我今天约了人了。”
“谁啊?”
“就咱们浴池,小曼姐和玲玲她们。”
说完余九琪大口将剩下的豆腐脑喝掉,起身就要走,说银行今天有早会不能迟到。孟会红直起腰刚要说什么,被旁边一口一个粘豆包的余凯旋拉住了。
可余九琪在门口换鞋时还是听到了红姨忍住的那句话,她低声埋怨了句:“这又是给她妈收拾烂摊子去了。”
余凯旋循着急促的关门声,看向空荡的门口,忽觉口中的食物索然无味。
余九琪并不认同孟会红的说法,她确实是打算给昨天那场狗血事件善后,但并不是替谁收拾烂摊子。她承认过去温雯闯下的祸她揽了不少,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涉及到了温都水汇。
几十年的老牌浴池口碑,加上余凯旋大胆扩张后投入的宣传成本,让温都水汇在本地抖音和快手社区里都火了一把,老乡们给面子,来打卡的游客也吸引不少,近两年一直霸着石城洗浴中心排行榜第一的位置。
可危机也不是没有,后面随时撵上来的花样层出的新浴池且不提,口碑宣传这一块也不是没有风险的。如今短视频的时代,每个人都可以是一个媒体,但凡出了差错闹出舆论来,再老牌的生意也有一夕崩塌的可能,这种事不仅在大城市大企业,小城市小品牌也没少发生。
虽然昨天余凯旋及时清空了三楼,亲眼目睹澡堂老板家这场闹剧的客人并不多,但当时棋牌室里除了家里人外,还有几个员工也在,人言可畏,有时候内部传出去的风言风语杀伤性更强。
因此她花了三天,约了三顿饭,分批安抚那几个围观群众。
第一天约的前台小曼姐和三楼服务员玲玲,余九琪早早就订好了一家美甲店,下班后三个人随便吃了点麻辣烫,就勾肩搭背兴冲冲杀去做指甲。
每个女孩子都选了个晶晶闪闪的新年款式,小九甚至在小曼的怂恿下,接了个一倍长的延长甲片。
叽叽喳喳聊了一圈热门电影和娱乐八卦后,余下的时间就显得格外漫长,好在小姐妹们私密聚会的氛围还在,余九琪就适时地提到昨天的事情。
她先说:“昨天多亏了小曼姐联系我,要不是我过去解释一下,我妈和红姨的误会就越闹越大了。这俩人啊,一个比一个脾气急。”
然后又说:“就那个小富总,我根本就不熟,红姨倒是跟我提过他,我也就远远见过一次吧,但我一眼就觉得他跟我妈挺适合的。哈哈你们知道的,我妈就喜欢那种又乖又奶的小帅哥。”
话说到这里,两个员工也都明白了,连连附和:“对,就误会。”
余九琪放心了些,结账的时候又故意提了句:“我妈在这里充值了,她说她请我们。”
第二天请的是大堂经理徐铭和按摩技师马叔。徐铭当时帮忙维持浴池秩序,马叔是劝架拉架主力,余九琪专门选了家烧烤店请他们,去之前投其所好一人送了一份礼。
她知道徐铭最近正在为游客伴手礼的事发愁,自从各家浴池开始伴手礼大战后他提了几个方案了,都因为预算太高被余凯旋驳回了,最后一次还惹得二凯哥拍了桌子,交代他两天之内必须拿出既有地方特色又省钱的最终方案来。
余九琪忽然想到早市仅有一面之缘却已经深入了解生活方方面面的粘豆包老板娘,去找她谈了谈,问她愿不愿意在旅游季以批发价给浴池提供一批粘豆包,谈妥了后又去找徐铭,说没什么比五颜六色的正宗东北粘豆包更物美价廉的伴手礼了,你考虑考虑哈哥。
而技师马叔那边,余九琪听说他媳妇工作的加油站上个月倒闭了,家里除了房贷,还得养两个孩子四个老人,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余九琪特意去餐饮部里里外外一通打听,得知采购那里恰好缺个人,便偷偷试探地问马叔介不介意加入温都水汇双职工队伍里,她可以去跟二凯哥说。
如此一来,烧烤店这顿饭就事半功倍了。
徐铭是跟了余凯旋好多年的人精儿,一眼就看出小九的意思,带着马叔敬了她一杯酒,先是十分认真说:“她们吵架多多少少传出去了,但具体咋回事我保证不让外面知道!”
然后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以后我们就听小余老板的了。指哪打哪。”
余九琪红着脸笑得腼腆:“啥小余老板啊。”
“那不早晚的事吗。”
结账的时候他们把小九推到一边去,撕撕吧吧面红耳赤争了半天。
隔了一天,余九琪就把游客伴手礼和马叔媳妇工作都安排好了,那天她一走进温都水汇就备受欢迎,上上下下遇到十几个员工,脸熟的脸生的都主动跟她打招呼,她也来者不拒,一一回应。
又不免担心缘由,悄悄问小曼:“咋回事啊?我人气这么旺了吗?“
小曼笑着说:“是啊,都知道你是温都水汇的社交悍匪了。”
小九低头琢磨,倒也没反驳,不过如果真要坐实社交悍匪这个名号,她还得安排好最后一顿饭。
接着,余九琪单独约了曾经的相亲对象兼妈妈的现男友,小富总。
余九琪挑了几个吃饭的地方发给小富总,最终他选了火车站旁边的一家毫不起眼的冷面馆。小九跟冷面馆的夫妻也认识,都是大她几届的高中校友,一对金姓朝鲜族夫妇,他们结婚的时候小九还随了份子。
这个夫妻店没啥名气,菜品单调口味也一般,余九琪知道小富总选择这里就是因为客人少,毕竟数九寒天的降温日子里没几个人来吃冷面,当然他们这种心虚的除外。
小富总迟到了一刻钟,一进来就礼貌道歉,摘了口罩围巾和帽子,冲余九琪严谨地笑笑。他披着件修身厚毛呢大衣,很瘦,官方身高 176,但小九粗略估量了一下他抓高的头顶和厚底皮鞋,上下都忽略的话应该把数字的零头抹掉吧。
“坐吧。你吃什么吗?我只点了冷面和小菜。”小九说。
“这就行。”小富总脱了鞋,坐上矮炕。
这家店只有一个矮炕包间,为了聊天私密余九琪把位置占了,小富总一上炕,就把推拉门拉上,里面瞬间安静不少,气氛也凝滞下来。
余九琪倒并不尴尬,饶有兴趣地看着小富总多少带着些羞怯的脸和闪躲的眼神,任他原地辗转忐忑煎熬了半天才步入正题。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针对之前的事情,跟你统一一下口径,你看行吗?”
小富总握着手里的大麦茶瓷杯,点点头。
小九接着说:“我跟别人是这么说的,我们俩根本不算正式相亲过,没约过会,没任何关系,我这边都交代好了的,不会出差错的。”
“好的。”他忙点头。
“那你看,你能不能跟你家里人也说清楚?我不是不放心你家里人啊,只是大家统一口径了,省得传出去不必要的闲话是不是?”
余九琪就是不放心小富总家里,尤其是他妈。小富总的妈妈是石城最活跃的阔太太之一,不喜欢旅游逛街囤奢侈品,倒是常年游窜在各大麻将馆里,热衷于嚼舌根和聊八卦。
小富总对此也没有异议,点头说:“放心吧,我明白。”
小九终于放松了些,以为大功告成,随便夹了点小菜吃,余光瞄见小富总跪坐在炕上,神色紧张,像是要发什么重要的言。
“那个……”
“嗯?”
这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急急敲了两下推拉门,不等里面答应,一把把门拉开,是冷面馆的老板娘金嫂子,一张急得涨红的脸恳切地看着余九琪:“小九,能不能帮嫂子个忙啊!”
“什么事啊?”
“就是那个该死的老金,我让他去接孩子放学,不知道又被哪个狐朋狗友拉去喝大酒了,电话也不接,我儿子以为爹妈都不要他了,站在学校门口嚎呢,还要找警察报警抓我们,不行我现在得去接孩子!”金嫂子边说边骂边脱下围裙,扔给小九,“你帮我看一会店啊,想吃什么去后厨自己拿!”
饶是余九琪这样所谓的社交悍匪也惊呆了:“来客人了怎么办啊?”
“对了对了,门口还有一桌客人点了碗冷面……你给他随便做吧,汤啊配菜啊厨房啥都有,我得走了!”金嫂子风一般夺门而出。
在小富总惊讶的注视下,余九琪还真的系上围裙,淡定说了声:“那你等我一会,我去忙一下。”理所当然去了后厨。
余九琪不觉得这波操作有多离谱,她倒是宁愿去做饭,也不愿跟小富总挤在那个狭小的炕上。况且一碗冷面也没什么难的,她扫了眼后厨,果然汤料都是备好的,只需要煮好面,再加上配菜就行了。
荞麦冷面她煮了两遍,专门挑出一根试试口感后才过凉水,再浇上酸甜汤底,特意多加了些酱牛肉和苹果片,还是怕被挑剔,干脆擅自做主送一瓶汽水。
又检查了一遍卖相后,她才端着餐盘走向正厅,一眼就看到门口坐着一个低头玩手机的男人。
略略扫了眼,深灰色毛衣,黑色羽绒服折好放在旁边椅子上,打理得当的黑短发,弧形刘海半遮眉眼,显得鼻梁尤为高挺。
也说不上为什么,余九琪有些紧张。
她想可能是头一遭当服务员业务不熟,赶紧筹措好招呼客人的话,可当她微笑着端着餐盘走到餐桌前时,却突然定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
浓密的睫毛微微翕合,一双润晶晶的杏眼定定向下滑去,落在那客人的右手上,被黏住一般,再也挪不动。
那是一枚约一厘米宽的银色素戒,仔细看的话上面有线性的复古纹路,边缘柔润,材质偏厚,戴在右手食指的根部,在并不算明亮的白炽灯下极为乍眼。
也极为熟悉。
熟悉到什么程度呢?
她知道那上面的纹路其实是一朵云的形状,准确说,是夜幕下的乌云的意思。
她也知道材质是古铜配银,有银的亮度,和古铜的肌理感。
她还知道那戒指下面是一圈疤痕,没记错的话是深褐色的,不规则的,跟戒指差不多宽的,是只要轻轻滑过她皮肤就能激起层层粗粝痛感的。
是曾经穿透了血肉,险些被割掉整跟手指留下的。
她恍惚看到了当年被血染红的他的白毛衣。
也看到后来她把这枚戒指给他戴上时他的神情。
余九琪就这样出神地站在那,怔怔地看着那熟悉的戒指停止刷手机,在屏幕上点了点,而后戒指的主人像是感觉到什么,抬起头,锋利地看向她。
余九琪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如今的容貌,却看到他徐徐皱起眉,一脸惊异地盯着自己。
然后是孙锡先开口,语气却淡淡,他说:“你是看到鬼了吗?”
余九琪那一刻很确定她才不是什么社交悍匪,她此刻只盼着哪个无聊又好心的超级英雄轻轻打个响指,让她灰飞烟灭。
“你是看到鬼了吗?”仔细听的话,孙锡淡淡语气中藏着不自在。
可余九琪根本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而是紧张地扫了圈大厅,还好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才小幅度低头,侧耳问:“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孙锡的不自在更明显了些,视线向下一转,黑漆漆地落在小九已经端了半天的沉甸甸餐盘上。
余九琪了然哦了声,腾出一只手慢慢把他点的餐一件一件拿下来,一碗冷面,辣白菜、花生米和小蛋卷三碟小菜。手腕又酸又僵,脑子却异常活跃,混乱的思绪仿佛炮仗一般接二连三炸成一片。
归根结底一句话,已经离开石城九年的孙锡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十米见方的小破冷面馆里?
她能猜测出许多理由,顺着也能编出合理的前因后果,但其中排在最前面的那个余九琪却不愿意面对。
怎么可能呢?小九又偷偷瞥了眼他,脸更瘦了些,眸子黑亮,眉目依旧沉郁,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有点凶。
他明明说过他反悔了的。
“回来啦。”余九琪尽量自然地招呼他,像是偶然遇到个脸熟的老乡。
“嗯。”鼻音有点重。
“哪天回来的?”小九声音飘了飘。
“前两天。”
“哦。”余九琪默算时间,希望自己没惹祸,“回来……”
话没说完,孙锡突然打断:“我没点这个吧。”
余九琪看了看,明白他指的是那瓶北冰洋:“哦,这个啊,这个是我送的。”说出来又觉得怪别扭,“不是,我不知道是你,我就帮忙看个店,第一次做冷面怕做不好。”
孙锡神色不动。
小九想到过去,恍然:“我给你换一个,还是冰镇矿泉水吗?”
说着她随手拎起那瓶汽水要走,可手一顿一僵,瓶子磕到桌面,又顺势砸在地上,嘭地应声而碎,裹着白色泡沫的橙色果汁蔓延在地砖上,也溅到他挽着裤脚的牛仔裤和运动鞋上。
零下二十度的天气,他居然还像年少时那样只穿单裤,余九琪在扑鼻的橙子汽水味道中不合时宜地想。
“对不起啊。“小九抽了两张纸巾给他,又转头去拿立在门口的用来擦雪水的拖把。
孙锡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指肚不小心刮到她延长甲片上亮晶晶的钻。
他把纸巾握在手里,也准备起身,这时突然听到里面一声脆喊,咄咄脚步声匆匆跑过来,急问:“什么声音?怎么啦?”
小富总走近后看了看满地狼藉,却只站在两步远的位置,脖子倒是伸长了:“用帮忙吗小九?”
余九琪看了眼孙锡,本能地尽量自然地慢悠悠挪到他身前,用身体把他挡住,仓乱中,勉强笑笑对小富总说:“不用,没事,我自己收拾就行。”
小富总却越过余九琪,瞄着她身后冷冷清清中透着些危险的年轻男人,像是在辨认什么,蹙眉。
余九琪忽地有些烦了,她一时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心虚,还是害怕,或者是想保护谁,罕见地冷声打发小富总:“那个,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还得等金嫂子回来,指不定多久呢,你去忙你的吧。”
小富总却不动:“我话还没说完呢。”
“好,你说。”
“单独跟你说。”
余九琪回了一下头,眼神一乱,那么巧撞上孙锡的,但他马上自然地滑过去,拿起一双一次性筷子,撕开,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那枚素戒晃了下。
“行,你等我一下。”小九垂眸。
“你想跟我说什么?”
包间里的矮炕是定时插电的,隔两个小时要重新开启一下,现在时间早过了,炕上冰凉,即便坐在棉花蒲团上也难免冻脚,可余九琪连弯个腰按一下电热炕开关的多余心思也没有,只想速战速决把他弄走。
小富总却不紧不慢地握着热茶,愣愣的看着推拉门,待小九又敲敲桌子提醒才回过神,却突兀地说:“刚才那个男的怎么有点眼熟?”
余九琪一惊,又压住:“你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不是。”小富总放下杯子,规规矩矩跪坐在她面前,一脸郑重:“那我说了啊,你有点心理准备。”
“好。”
“你别太惊讶。”
“不会的。”
“我想跟雯姐结婚。”
“谁?”
“就是你妈,温雯。”小富总定定看着小九,逐字逐句字正腔圆,“我打算跟她结婚。”
余九琪怔了怔,而后低头抿紧嘴唇,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克制着什么,紧绷了一会,然后噗呲一声,她笑了。
小富总虽说是土生土长的石城人,但中学起就被父母送去香港读书,后来又到新加坡留学,去年他爸脑梗住院,作为独生子的他才回来考虑接手家里两个商场。说起来,他对石城并不算了解,对石城交口称赞的好女孩余小九也不算了解。
人人都说澡堂老板家的余小九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有温柔可爱的皮囊,和清澈见底的灵魂,可他尽管只跟余九琪吃了几顿饭,却并不完全认同外界对她的评价,总觉得她在遮遮掩掩的活着。
他自认还算是个敏感细腻的人,可也看不懂余九琪遮掩的是什么,只是偶尔会被她暴露出来的不属于好女孩的那一丝冒犯震慑到,比如现在。
小富总看着余九琪突然绷不住的笑容,看到了赤裸的嘲讽,笑他自不量力。
于是匆忙自证说:“也许说这个不合适,但是我跟雯姐我们是相爱的。她说她爱我,当然我也爱她。”
余九琪抬眸回视小富总,稳了稳神,认真看着眼前这个只比她大三岁的石城头号黄金单身汉,眼神里充满平静的慈悲。
她慈悲的想,要不要挽救一下这个即将为了爱跌入火炕的可怜人呢?
可是该如何告诉他呢,她此刻爱你,下一刻也可以爱别的什么东西,她只是不断的用疯狂的爱恨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力。
包括你,也包括曾经的我,一次次的我。
如果小富总足够聪明的话,此刻应该能从小九的脸上看到“快跑”两个大字。
然而他没有,他用力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用破釜沉舟的勇气说:“而且我知道雯姐的过去,我知道她跟孙家人的事情,我特别同情她,心疼她,在这件事情上我永远挺她。”
余九琪身体僵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胆子却越来越壮,一脸坚毅:“她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我没听懂。”小九语气平静。
“也没什么,”小富总白皙的脸因为激动染了两坨红,像个信誓旦旦的男学生,“看我行动吧。”
包厢里似乎更冷了,余九琪转头看向小小的天窗,发现外面已经黑透了,有路边的昏黄路灯投进来,晃出一片薄薄阴影。
记得刚刚送餐时,天色还没有这么暗的。
吃一碗冷面能需要多长时间呢?
余九琪转回头,语气瞬间恢复一贯的和气,笑笑:“那你跟我说这些,不会是想让我帮你跟我妈求婚什么的吧?”
“那倒没有,我知道该怎么做。”他顿了顿,说,“只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拜托你在家里人那边帮我们说说话,我知道你爸妈虽然离婚了,但其实一直当一家人相处,雯姐也说过你爸是她很重要的亲人。”
他诚恳看着小九:“可以吗?”
余九琪轻轻眨眨眼,只说:“我明白了。”
小富总倒是识趣没再啰嗦,他知道小九这里点到为止就行,他最需要努力争取的是温雯的态度,最后又礼礼貌貌地谢了谢她。
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离开后,余九琪沉沉地叹了口气,整个冷面馆恢复安静,只能听到外面挂钟拨动的咔哒声。
有点过于安静了。
她缓缓走出包厢,环顾正厅,果然空无一人。
门口那碗面已经吃光了,只剩小半碗混杂着芝麻和辣椒油的汤底,小菜倒是没怎么动,整齐的摆在桌子上,桌面干干净净。
一阵空空荡荡的烦闷,去收银台翻了翻,找不到一颗烟,更烦。
她索性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在空无一人的冷面馆里看着外面街上零星的人,想梳理清楚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尽量找出一个可行性方案,可仿佛漂浮在没有尽头的宇宙中一般周身无力,毫无头绪。
愣怔中,直到有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走进来,站在门口。
打头的男学生用力咳了一下,余九琪细细端坐,茫然地看过去,丢了魂似的眨了眨眼。
“你好,请问现在有吃的吗?”男学生问。
“吃啥?”
“冷面和拌饭。”
“几个人?”
“四个。能做吗?”
“我不知道啊。”
“啥叫你不知道啊?”
“我说不准啊。”
“啥叫你说不准啊?”
余九琪顺着男学生的目光也低头看看,发现自己还系着金嫂子的围裙,恍然:“哦,我不是饭店的,我也是来吃饭的,要不你们谁会做,自己去做吧。”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还真扭头低声商量了起来。
这时余九琪手机震了一下,她拿起来看了眼,忽然一阵紧张,像是终于从漂浮的空气中挣扎着落了地,腾地站起来。
其中一个女孩也站出来:“实在不行要不我试……”
“行。”余九琪没等女孩说完,把围裙快速脱下扔给她,拿起自己的羽绒服,走出去,留下一句,“你们帮我看一会店啊,我马上回来。”
年轻的学生们原地睁圆了眼睛,不过很快就接受了这个魔幻现实,一边往店里走,一边讨论着刚才那位匆匆跑出去的漂亮姐姐遇到了什么事吓成那样。
把余九琪吓到的,是来自小富总的那条微信,就一句话:
【我想起来了,刚才门口那个男的是不是孙家的儿子?那个人渣?】
余九琪在冷面馆前后跑了跑,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她站在街上左右看看,身后隔着一条街是高铁轨道,前面是通向市中心的路,周遭冷清到连驶过的车也没有。
冷风把她灌个通透,她裹紧羽绒服,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奔哪个方位,去哪里找。
好在她还知道要去找谁,拿手机快速拨了个电话过去。
他接的很快:“喂?”
余九琪有点乱,一时僵住。
“怎么了?”他声音听上去有点哑。
“那个,你刚才结账了吗?”不知怎么憋出这句来,想死。
“我扫码了,你可以查。”
余九琪深吸一口气,清醒了些:“孙锡,你为什么回来?”
他轻轻咳了下:“我不能回来吗?”
“不是,我是说……我那天的电话打错了的。”
“打错了?”
余九琪低头走来走去,脚踩积雪的摩擦声给她些底气:“我那天不理智了,冲动了,你就当我酒喝多了开了个玩笑,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我……”
孙锡突然打断她,语气极冰冷:“你以为我是为了你回来的?”
他似乎轻笑了下:“电话里我不是回复你了吗?”
是啊,余九琪站在一盏低矮路灯下,看着白色积雪上自己短小臃肿的倒影,像个十足的蠢货。
沉默了好久,手机里静悄悄的,刚想拿起来看看他是不是已经掐断了,就听到他简短的解释。
“我家里有点事。”
“哦,怎么了?”余九琪松了口气,假惺惺客气上了,“我能帮忙吗?”
“你要帮忙?可以啊。”孙锡笑得更直白,毫不掩饰,“那你借我点钱。”
“……多少?”
“我看看,我需要一点食宿费,还有这几天办事的开销。”他顿了顿,“先给我拿五千用吧。”
余九琪觉得身体在一点点往下沉。
“够吗?”
“不够再找你。”
余九琪不算有钱,但也没怎么缺过钱。
像大部分那个年代的独生女一样,小时候余九琪身上就没断过零花钱,温雯一向不小气,余凯旋总是担心女儿在同学面前没面子,两人也不互相通气,随时随地问小九零花钱够不够花?
余九琪来者不拒,问就是不够,给就要。加上偶尔姥爷也会偷偷塞给她十块八块的,长久下来攒了个不大不小的金库。
但她对钱没概念,直到八岁那年夏天三口人去青岛旅游,温雯在服装店看上一条做工繁复的波西米亚长裙,可当时他们身上的现金花差不多了,还缺两百多,余凯旋撸起袖子跟店员激情砍价,温雯站在一旁抱着肩膀脸色越来越差。这时候小九从小书包的夹层里掏出整整一大把零钱,怯生生问老板,加上这些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