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神灵即将堕恶,这桩神婚更多的是为了挽留神灵停滞人间,而非为凡人续命。
凡人亦是一身病弱,两者的命运纠缠不休,又无能为力。
在神灵的照顾下,纵使她每次斩杀幽河的鬼怪到极限,或者逆天而行描摹神咒,皆能平安地渡过,可见神灵的用心。
季鱼对此感念在心,知道神灵对她的偏爱、纵容。
正是如此,她越发的不舍。
“心情不好?”神灵问道。
季鱼嗯一声,她没有说谎,神灵能感知苍生的喜怒哀乐,在神灵面前没有撒谎的必要。
她将自己蜷缩在神灵怀里,像是要从祂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
神灵轻轻地拍抚着她纤瘦的背,那张面对天下苍生时皆能平静无波的脸庞难得露出苦恼之色。
季鱼抬头瞥见,突然觉得自己也挺厉害的,能让神灵露出这般人性化的一面,将高高在上的神灵拉下神台,令神灵沾惹上凡人的七情六欲。
或许神灵堕恶,也有凡人的一份功劳。
季鱼伸手攀住神灵的肩膀,朝祂凑近,望着神灵的双眼。
那只代表神性的金色的眸子里,金色已经非常浅淡,浅淡到就像夜间的烛火,在风中摇曳,随时都有可能会熄灭,被染上无尽的邪恶黑色。
每当看到神灵的双眼,她难以克制心中的害怕彷徨。
害怕神灵的离去,害怕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她的神灵。
这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明知道结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到来,无能为力。
她忍不住发出低低的诉求,“能不能……别离开?”
神灵低头,与她额头相抵,一双眸子温柔地凝视着她,并不言语。
神灵没有答应她的请求。
季鱼差点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紧紧地拥住祂,将脸埋在神灵的颈间,呜咽出声。
直到深夜,当凡人沉沉睡去,神灵守在她身边。
那双异瞳中,金色的眼眸中的色泽又浅淡几分,将要被黑暗侵蚀,只余眸心深处一点金色神性,似是在苦苦地支撑,又似对这人间留恋不舍,割舍不下人间的某个人。
不管是金色还是黑色的眸子,皆用一种无言的温柔,凝视着床上的凡人。
秋天过去,冬天到来。
冬天的巫神山上落了雪,雪景格外美丽,天地苍茫,整个世界焕然一新。
季鱼最喜欢的就是拉着神灵去山巅那边打雪仗。
有神灵在,不需要担心会生病,也不需要担心会雪崩,更不需要担心爬不上去……
这些年,季鱼享受到有一个神灵丈夫的乐趣,是凡人所想像不到的快乐。
打雪仗累了,神灵将她带到山中的温泉泡澡。
听说温泉泡澡对凡人的身体有好处,季鱼确实也觉得每次泡完温泉后,身体轻快许多,确实挺好的。
这山间的温泉位置隐秘,是凡人无法到达的地方,偶尔会看到一些动物。
季鱼最喜欢坐在温泉边温暖的地方,吃着神灵为她准备的食物,看着外面大雪纷飞,然后一些避雪的动物会进来。
动物们并不怕他们,或许在它们的感知里,神灵与巫神山是一体的,不会伤害它们,偶尔还会凑到季鱼身边讨要一些吃食。
季鱼很愉悦地和它们一起分享神灵带来的食物。
翌日等她醒来时,会收到动物们的回礼,有秋天时收藏的坚果,有开在雪地里的花,或者一些漂亮的树叶、石头等……
种类很多,总能让人感觉到惊喜。
冬去春来,漫山遍野的春花开得正灿烂。
这时候,季鱼喜欢拉着神灵漫步在山间的花海,偶尔也会去村外那片巫神花树林散步,采摘一些枝头上开得极好的巫神花回神殿。
她摘了一朵巫神花,捧着巫神花朝神灵笑道:“有一次,我在巫神花树林里见到你,当时你在那里做什么?”
她说的是十多年前,周世邺那些人第一次来大氏村参加祢神祭时的事。
神灵如实回答:“看你。”
人族通灵者苍白的面容染上些许粉色,让她看起来更健康一些,她垂眸低声道:“真的吗?”
神灵低头亲吻她的面容。
这是最好的回答。
季鱼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幸福,宁静、安逸,相知、相伴。
如果夜晚没有幽河和鬼怪出现,那就更好了。
她在心里感慨,在神灵有意锻炼她斩杀幽河的鬼怪时,她也没有拒绝,而是认真地习惯这些。
每次来到幽河,杀那些鬼怪到力竭,被神灵抱回神殿时,她都会在心里不断地琢磨着某个可能性。
“想什么?”神灵突然问。
季鱼面色不变,一脸无辜地看祂,“我没想什么啊。”
神灵垂眸看她,凡人的表情无懈可击,于是祂移开视线,没有继续探究。
很多事神灵皆看在眼里,却不会直接挑明。
季鱼喜欢这点,有时候也会讨厌这点。
转眼又到三年一次的祢神祭。
祢神祭前,季鱼特地通知族长和阿婆他们,让族人认真地准备这次的祢神祭,办得越隆重越好。
族长笑呵呵地说:“今年是大祢,肯定会举办得隆重的。”
阿婆却不语,盯着季鱼。
等族长离开去通知村民,阿婆端详她的神色,幽幽地叹息一声,说道:“好孩子,别太难过。”
季鱼勉强地笑了下,“阿婆,你说什么呀,我不明白。”
阿婆温和地看着她,那双沧桑的眼眸里尽是了然。
季鱼终于崩溃,扑到阿婆怀里,低低地哭出声。
她呜咽地哭着,声音很轻,甚至不敢太大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信赖的长辈怀里无助地哭泣。
阿婆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她的背,浑浊的双眼里亦染上泪光。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怀里的孩子。
天意如此,不管是神灵,还是凡人,皆无法抗拒即将到来的命运。
天色稍晚一些,季鱼终于将自己收拾妥当,回到山中的神殿。
神灵立于神殿门前等她,一双眸子默默地盯着她。
“怎么啦?”她笑着问。
神灵盯着她,若有所思,“你哭了?”
“没有!”季鱼瞪大眼睛看祂,“我哪里有像哭的样子?”
神灵不语。
神灵无所不知,无人能在神灵面前撒谎。
季鱼僵硬地扭过头,嘟嚷道:“我没哭,你不能诬赖我!”
神灵拉着她的手走进神殿,嘴里道:“嗯,你没哭!”
这天下间,能让神灵改口的,或许也只有神灵的伴侣。
季鱼喜笑颜开,扑到祂怀里,踮起脚在神灵脸庞上亲了一口,然后抱怨道:“江逝秋,你好高啊,每次和你说话,都要抬头……”
神灵默然。
和凡人成亲后的日子,总会发生一些有趣又令神灵意外的小事,越来越多的小事汇集成一种生活,成为这漫长的岁月里无法割舍的记忆。
这次的祢神祭举办得尤为隆重热闹。
大氏村灯火不熄,如神山下的一座不夜城,灯火迤逦,组成一条条长龙,驱除了人间的黑暗。
如同每一次,季鱼认真而虔诚地主持祢神祭,在神殿里接待所有前来拜神的村民,为村民们卜筮。
为期一个月的祢神祭渐渐接近尾声。
祢神祭的最后一日,季族长、阿婆和阿黍等人都来到神殿,虔诚地拜神、祭神,向神灵祈福。
安静的神殿里,是凡人跪拜在神台前的虔诚身影。
神殿之外,山脚之下,隐隐传来古老的迎神曲,在巫神山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直到暮色四合,人们依依不舍地离去。
季鱼站在神殿前目送他们。
突然,她转过头,看到神殿前的巫神树上,绯红的花瓣突然大片大片地凋落。
大氏村中,所有的巫神树,在人们的注视中,无数花瓣凋零,它们在风中飞舞,像是落了漫天的残血,凄美悲凉。
所有人都呆住了,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神主——”
大氏村中,不管身在何处的氏族之人,这一刻都明白了什么。
他们惊惶地看向神山的方向,看着漫天飞舞的巫神花瓣中若影若现的巫神山,就像千年前的那些氏族,无助又悲痛地送走他们的神灵。
山腰间,季族长等人跪在那里,眼里蓄满泪水,潸然而下。
“神主……”
他们的神灵啊,终究离开了他们,世间再无神灵!
巫神花从枝头纷纷坠落,花瓣掠过眼帘,遮住了眼睛。
季鱼身体踉跄了下,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入神殿,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寻找她的神灵。
“江逝秋,江逝秋,你在哪里——”
“江逝秋,你出来啊——”
“江逝秋——”
她哭着、喊着,凄惶又无助,到处寻找那道身影。
然而不管她如何哭喊,如何寻找,以往只要转头就能看到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的神灵离开了她。
直到她来到神殿中的庭院,那满庭院的巫神花,皆已经凋落一地,落花如血,送走了神灵。
她摔在那片落花之中,痛哭出声。
她的神灵啊,终究还是离开了人间。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
季鱼支撑着虚软无力的身体,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来到主殿,将那柄巫神木所制的巫山杖抓在手里,然后朝着神殿外而去。
她走得并不快,每一步都很坚定。
神殿外是一片漆黑的山林。
今夜没有月光,亦没有星辰,连山风都那般的凛冽,仿佛那黑暗的山林之中,躲藏着可怕的鬼怪。
失去神灵的神山寂然,不再温柔可亲,连山间的动物都躲起来。
季鱼沿着黑暗的山道下山,走过孤寂的荒郊,来到一条黑暗的河流前。
河水波涛汹涌,邪气肆虐,鬼影幢幢。
今晚的幽河比往常更危险邪恶,更可怖,河中所有的鬼怪都在嘶号着,发出兴奋的啸声,迎来这世间至邪至恶的存在。
看到出现的人族通灵者,鬼怪们兴奋地朝她涌来,想将她拉入幽河之中。
季鱼毫不犹豫地挥出巫山杖,将所有来袭的鬼怪绞杀成血雾,血雾喂养岸边的幽河花,花开得更娇艳,花蕊间的火焰流珠更明亮。
纵使神灵不在,她亦不是这些鬼怪能奈何得了的。
鬼怪们被杀得凄厉地叫着逃窜而去。
在它们的预想里,没有神灵庇护的人族通灵者不足为虑,却不想原来这凡人如此可怕,她身上不仅有神灵留给她的神力,还懂得如何使用神力,使用法咒。
那法咒可不是神灵教予她的,而是她参悟神咒后所创造出来的。
在创造法咒这方面,她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季鱼杀了一批鬼怪,直到幽河里的鬼怪不敢再招惹她,终于停下来。
她解下腰间的一个荷包,从里面取出一片花瓣。
这是神灵赠予她的巫神花的花瓣,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神力,她将之抛起,捏了一个法咒。
花瓣落到幽河中,迅速地变成一条小船。
季鱼跃到船上,船朝着幽河的源头而去。
她手持着染血的巫山杖,一身巫神袍,面无表情地站在船上,宛若从人间远渡而来的杀神,令幽河中的鬼怪不敢轻举妄动。
当鬼怪们察觉到她的目的是幽河的源头——暗渊时,不禁幸灾乐祸起来,发出怪异的叫声。
这凡人自找死路!
暗渊是这么好靠近的吗?
就算是神灵,亦不敢轻易靠近,以免被暗渊的污秽污染神躯,更不用说一个凡人,一旦进入暗渊,会被暗渊的邪恶污秽吞噬,被暗渊中的那些可怕的怪物撕碎……
鬼怪们都想看好戏,甚至迫不及待推动河水,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朝着暗渊而去。
终于,哗啦的流水声响起,一条倒悬在天际的河出现在眼前。
季鱼定定地看着这条河,握紧手中的巫山杖。
河里的怪物探出头,看到居然有凡人胆敢来此地,它怪叫一声,从河中飞身而起,四脚如变异蜘般朝她扑来。
“滚!”
季鱼大喝,巫山杖轰过去,那怪物瞬间就被轰成血雾。
幽河中的鬼怪们见状,暗暗咋舌,倏地就跑开了,不敢再靠近。
原来人族通灵师先前对它们还算手下留情。
它们暗暗心惊,这凡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发挥这般恐怖的战斗力,难道是神灵堕恶前赠送了她什么保命之物?
季鱼不管那些鬼怪如何想,她紧紧地盯着幽河的源头。
这边的动静也引起暗渊的怪物的注意,越来越多的怪物从暗渊中出来,发现一个凡人居然杀到这里,它们发出啸声,凶戾地朝她攻击。
幽河水暴起,欲要将一船一人吞没。
季鱼狼狈地避开扑来的水,不过仍是有不少水落在她身上,将她打湿,就像一条可怜兮兮的落水狗。
无数的鬼怪发出嗤笑声,嘲笑凡人的自不量力。
她用力地抹开脸上的水珠,将扑过来的怪物打落河水之中。
暗渊的怪物们并不急着杀她,如同逗猫狗般戏耍着凡人。
“嘻嘻,神灵已堕恶,为这世间阴邪罪恶的存在,你来这里是找不到神灵的!”
“放弃吧,天地间再无神灵!”
“人族的通灵者,神灵堕恶后,与你再无干系,神婚已断,你若不离去,我们只好杀了你啦……”
季鱼不语,压根儿不信这些怪物的话。
鬼话连篇,不可信!
不管它们说什么,她都没有动摇,而是坚定地等着,等着一个可能。
轰隆一声,河水再次爆起,又一次将她吞没。
脆弱的船撕裂一半,上面的神力已经将近于无,很快它就会沉没水中。
季鱼摔在船上,浑身湿漉漉的,仍是固执地望着暗渊的方向,任由幽河的水泼面而下。
终于,有怪物不耐烦陪凡人玩耍,乌黑的爪子竖起,要将船上的凡人撕碎。
就在那只爪子要将凡人的身躯洞穿时,无数的黑色细丝从暗渊袭来,裹挟着恐怖凶戾的气息,将所有靠近凡人的怪物绞杀尽殆。
它们尖啸着化作漫天血雾,魂飞魄散。
一道无比恐怖的邪恶气息从暗渊弥漫,那些远观的鬼怪吓得瑟瑟发抖。
太可怕了!
这是天地诞生以来,最恐怖的一种力量,比神灵、比苍穹,比所有的存在……都要恐怖可怕,像是这世间的至尊者,又如这宙宇虚空的主宰,完全无法反抗。
一道身影从幽河的尽头走出来。
季鱼趴在船上,呛了一口水,眼睛被幽河的水浸泡,让她几乎无法看清楚眼前的一幕。
朦胧的视野里,玄色的衣摆出现在。
一双有力的手将船上狼狈不堪的凡人抱了起来,紧紧地纳入怀里。
脑袋无力地靠在对方的肩膀上,她的双眼疼得厉害。
“傻瓜……”
幽幽的叹息响起,季鱼听到这声音,眼泪瞬间就落下来,伸出双手紧紧地拥住从暗渊中走来的怪物。
不知何时,汹涌的幽河已经平静下来。
所有的鬼怪都已消失,只剩下河岸的幽河花静静地绽放。
苍白优美的手一点一点地将凡人脸上被水打湿的发丝拨开,露出苍白的面容。
季鱼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怪物。
或者是男人。
他的眼睛是无尽的黑色,邪恶之极,再无神性。
面容依然俊美无瑕,却染上邪恶的气息,昳丽而妖冶,不是神灵,亦非凡间之人,彻底地堕落为暗渊的怪物。
巫神袍染上黑色,火红的巫云图纹如血般猩红。
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怪物,季鱼没有害怕逃离,而是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拥住他。
他说:“你不应该来的。”
虽是这么说,却没有推开她,甚至双手贪婪地扣住她的腰,不允许凡人有丝毫退避的可能,亦不允许她畏惧害怕自己。
神灵堕恶,成为至邪至恶的怪物后,彻底抛开以往所遵从的规则。
堕恶的神灵,终于成为这世间阴邪罪恶的怪物,随心所欲,只凭喜恶行事。
他的喜恶便是怀里的凡人,情之所衷,心之所愿。
季鱼沙哑地开口:“纵使神灵堕恶,你依然是我的神灵。”
这话是说给他听,也是回应先前那些暗渊的怪物的话。
江逝秋不禁笑出声,愉悦而放肆,手指轻抚过凡人的面容,为她一一拭去脸上的水珠。
他做得很仔细,岸边的幽河花飞起,绕着两人飞舞。
季鱼身上的衣服瞬间便干了。
然后,他偏首,在她唇角轻轻地印下一吻。
季鱼呆呆地看着他,感受到唇上的温暖,突然间发现,原来他身上也是有温度的,不再是神灵特有的凉意。
他说:“既然你选择来,那么就生生世世陪着我罢。”
回过神,她认真地点头:“好。”
他再次愉悦地笑起来。!
神灵离去的第七日,大氏村出现了异常。
首先发现异常的是一位村民,在起夜之时,不知被什么怪物袭击,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夜空,村民们纷纷惊醒,赶紧去查看。
当他们举着火把或灯笼过来,便看到一个恐怖的黑影趴在惨叫的村民身上,同时一阵瘆人的咀嚼声传来。
村民们大骇,举着火把去驱赶那黑影。
大概是当时人多,黑影被吓跑了,它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朝着不远处的大氏河扑过去,扑通一声落入河中。
一些胆大的年轻人追过去,拿起河边的竹竿往河里拍击敲打,可惜毫无所获。
另一边,村民们去查看被袭击的村人,就着火把的光,发现他的一条胳膊已经没了,断口处鲜血淋漓,能看到地上残留的血肉碎块。
众人赶紧将他抬去巫医那边医治。
巫医看过后,脸色十分难看,这伤口像是被某种野兽撕咬,硬生生地将那条胳膊吃了,但那黑影却又不像是野兽,更像是……
因为这事,一时间大氏村人心惶惶,不复曾经的宁静安逸。
当所有的巫神花一夕间凋落,巫神树枯萎,世间再无巫神花时,村民们便知神灵已经彻底地离开。
没有神灵庇护的村子,让凡人没有丝毫安全感,在村民们还沉浸在神灵离去的悲痛时,意外开始频频发生。
翌日,季族长去找阿婆。
阿婆已经很老了,脸上的皱纹又添了几道,眼皮耷拉着,一双眼睛浑浊不堪,不复曾经的清明。
所有看到阿婆的人都知道,阿婆如今不过是在混日子,或许哪天就不在了。
季族长忧心忡忡地说:“已过七日,神灵的庇护消失,如今村里已有乱象,只怕支撑不了多久。阿婆,您可知少主在何处?”
他心里焦急不已,神灵不在,如今村里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少主了。
或许这七日的宁静,正是神灵留下的庇护,直到七日后,神灵的庇护消失,那些从幽河上岸的鬼怪终于还是来到大氏村。
阿婆轻叹一声,“这些天,我没见过她。”
季族长大惊,“您没见过她?”
这些天,季鱼一直未露面,他想着,可能是神灵的离去让她哀痛不已,倒也不好打扰她。若不是昨晚村里出现怪物袭击了村民,族长也不会匆匆忙忙过来找阿婆,想见少主。
得知季鱼这些天都没有回村后,族长决定派人进山里找她。
神灵虽然离去,但季鱼作为神灵曾经的伴侣,有神灵留下的眷顾,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这也是族长起初没有让人急着去找她的原因。
很快族长就找了几个年轻人,和他们一起上山。
巫神山并未因为神灵的离去有什么变化,山中的云雾缭绕,青山巍峨,草木葳蕤,林间时有小动物窜过,透露出勃勃生机。
然而人们又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变化,山不再灵,不再庄重威严,只是一座山罢了,神灵留下的神力在消退、散去。
他们往山上走,一直走,直到抵达记忆中神殿所在之地,却不再见神殿。
望着前方一片空旷之地,所有人脸上都是失落的,甚至有些感性的,已经忍不住目中含泪。
虽然已经过去好些天,他们仍未能从神灵离去的悲伤中走出来。
昔日那些氏族,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彻底地接受他们侍奉的神灵的离去?
而他们又需要花费多长的时间,才能从神灵的离去中走出来?
没有人知道。
族长久久不语,终究只是叹息一声。
“回罢。”他朝那群年轻人说。
年轻人只能一边扶着年迈的族长下山,一边依依不舍地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神山,泪流满面。
当他们回到村子,天色已经暗下来。
没有寻找到少主,众人心里多少有些担心,特别是夜幕的降临,记起昨晚那进入村子里的吃人怪物,越发的不安。
不知道那怪物今晚还会不会再出现?
这一晚,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夜深人静之时,黑暗笼罩着这个村子,流经村子的大氏河暗影丛生,无数的黑影从河中爬上岸,阴暗的、邪恶的气息在村中弥漫。
屋里的人并未睡着,远远的便听到什么东西上岸的声音。
那从大氏河上岸的怪物,带来一股水腥气,水腥气越来越重,仿佛从四面八方灌入屋子里,笼罩着整个村子。
当有人大胆地凑到窗口处,正欲查看外头的情况时,突然对上一只布满血丝的瞳孔,那只眼睛凑到窗边,正往屋子里窥伺……
“啊——”
一道凄厉的惨叫声打破了村里的寂静。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在村中各处响起,还有古怪的嬉笑声,在村中各处游荡,上岸的鬼怪试图将屋子里的人抓出来吃掉。
幽静的大氏河中,一条由花瓣放大的小船从黑暗中驶来。
站在船上的人望着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村子,握紧了手中的巫山杖。
大氏通幽,当神灵离去,大氏河与幽河再一次交汇,大氏村正好处于阴阳交汇之地,正是鬼怪们来到人间后,第一个肆虐之地。
船靠岸后,季鱼从船上跃下,然后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巫山杖,将它重重地扎入阴阳交汇之处。
瞬间,一道清辉从巫山杖迸射而出。
清辉震荡,所过之处,所有的鬼怪尖啸着消失,当清辉笼罩着整个大氏村,村里再次恢复宁静。
被鬼怪吓得瑟瑟发抖的村民感觉到那扫过的清辉,先是怔了怔,继而大喜。
他们以为神灵回来了。
村民们纷纷从屋子里出来,朝着清辉弥漫之处而来。
族长被村民们揣扶着来到大氏河边,当看到立于那里的少女时,所有人俱是一愣。
“少主?!”
他们不可思议地看着季鱼,面上难掩失望。
原来不是神灵回来了。
季鱼转头,朝他们笑了笑,说道:“没事了,你们回去休息罢,以后晚上不要随便出门。”
虽然季鱼不是神灵,不过通灵者在族人心中的地位极高,加上她曾是神灵的伴侣,众人还是听她的话,默默地离去。
最后只剩下族长留在那里。
族长敏锐地察觉到伫立在河岸边的那柄巫山杖,自然能看出它与其他的巫山杖的不同,不似凡间之物。
他心中了然,知道这应该是神灵之物。
“少主,这些日子,您去哪里了?”族长关心地问,“您没事吧?”
季鱼道:“族长,我没事。”
多的她没有说,让族长回去休息,晚上不要轻易出来,也让人别来这边,碰触这柄巫山杖。
族长不禁叹了口气,没有多问,脚步蹒跚地离去。
村里再次恢复宁静。
一道夜风吹来,掀起岸边之人的衣摆。
季鱼回首凝望夜色下宁静的大氏村,村中依旧,物是人非。
直到天明之时,季鱼回到神屋。
神屋的灯火幽然,然而神台已不再见当年神灵的身影。
她站在神台前,望着已经空了的神台,有些失神。
“阿鱼。”
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一双手探过来,将站在那里的人族通灵者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当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时,季鱼身体微微一颤,扭头看向身后的男人,犹豫地问:“你来这里……没事吧?”
江逝秋笑了笑,“能有什么事?神灵的力量已经消失,无法阻我上岸。”
这话里蕴含的信息量太大,季鱼不禁沉默。
七日是极限,当神灵的力量彻底地从这片土地消失时,暗渊的怪物终于得以进入人间,大开杀戮。
怪不得当初暗渊的怪物会说,神灵在为自己制造一个敌人,将会阻止堕恶的神灵重返人间。
她是被神灵选中的人。
她应该做的,便是阻止暗渊的怪物踏入人间,为离去的神灵守护这片人间。
然而她却为了自己的私心,将已经堕恶的恐怖怪物带回人间。
季鱼心里有几分不安,却仍未改变心意。
她的眼神很快就变得坚定起来,拉着他离开神屋,到神屋外的屋子里歇息。
如同神灵未堕恶之前,他们同吃同住,同床共枕,又如这世间的夫妻一般耳鬓厮磨。
男人搂着她躺在床上,亲吻她柔软的唇瓣。
怀里的凡人为他颤抖,紧紧地拥着他、无助地攀附着他,他满心怜爱疼惜,唇边的笑容若隐若现,邪恶、贪婪又渴望。
“阿鱼……”
他轻轻地叹息着,有着满足和喜悦,也有贪婪和恶意,将人间的通灵者彻底地拉入爱欲之中。
似乎刚睡下,季鱼就被人叫醒了。
门外响起敲门声,一下一下的,以及阿婆的声音响起:“少主,您醒了吗?”
季鱼神色茫然,就要坐起时,腰间一双有力的手臂制止了她,她被揽入一个温暖炙热的怀抱里,脑袋枕在男人结实的胸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