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竺玉小声嘀咕:“有鬼的。”
她又认真地阐述:“鬼藏了起来,要吃了我。”
陆绥默了许久,他实在不知道皇后那等精明算计的人怎么能把儿子养成这样。
大烨朝的皇太子。
天真幼稚、胆小可笑。
门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
争先恐后的往院子里钻,微弱的火光渐渐照亮了黑漆漆的院落。
陆绥没有再装,斯文温和的好性子悄然不见,露出原本的漆黑心肠,话里也不见对太子的恭敬,他居高临下的说:“沈竺玉,你真是个废物。”
陆绥又一脚踢开了他:“出去。”
沈竺玉看见了光亮,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的掌心似乎在刚才不小心剐蹭到了地上的碎石,娇嫩的皮肤被刮出几道血痕,她顾不得痛就跑了出去。
那天夜里之后。
沈竺玉便躲着他们几个,平日里见了也不怎么打招呼。
两边人的确风平浪静了很长时间,沈竺玉也没有再去先生面前告过状,只是她还有着烂好心,总是会帮衬着国子学里被欺负的那些出身贫寒的学子。
陆绥也不知自己怎么忽的想起从前的往事。
他回过神来,看着沈竺玉还眼巴巴投来的目光,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
陆绥语气淡淡:“不耽误。”
他接着吩咐:“劳烦殿下明日下学后将文章交给我,我好做批改。”
竺玉有些恼火。
不过既然陆绥不愿同她串通,她也只能作罢。
下了课,竺玉身边伺候的侍童便送来了热乎的点心,还偷摸换了个暖乎的汤婆子来。
主仆俩以为做的隐蔽,没人瞧见。
竺玉嘴馋,趁着先生还没来,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悄悄吃了两块糕点,唇角抿着点碎屑,也没察觉。
李裴来找他说话,早上赶得急,没用早膳,这会儿正好饿了。便大大咧咧从他这里拿了几块糕,吃进肚子里都觉得比在家里的要好吃些。
竺玉有些肉痛,分别的东西都成,好吃的真是叫她心痛不舍。
眼巴巴的随着糕点转。
看见糕点落入李裴的口腹,心如刀割也不过如此。
陆绥的桌子与她中间不过隔了几尺的距离,余光里,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见她为几块糕点痛心疾首的模样。
只觉得好笑。
李裴还记恨着早晨秦衡害得沈竺玉罚站的事儿,故意用力撞了秦衡的桌子。
砚台、墨汁,狼狈落下,顷刻一片狼藉。
秦衡冷眼看着地上的狼藉,眼神高贵,他扯了下唇角,“李裴,你还真是一条好狗。”
上赶着舔沈竺玉这个窝囊废。
李裴家世也不差,父亲手里握着都督府的兵权,打小走哪儿都是横行霸道、能目中无人的小公子。
他待沈竺玉殷勤,当然不是因为他太子的身份。
谁都清楚,沈竺玉的太子之位坐不稳。
李裴只是单纯的觉着沈竺玉长得好看,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漂亮,性子又好。
他就喜欢同她亲近。
而秦衡这话说的忒难听刺耳了些。
李裴的性子可不好,在家时那可是无人敢忤逆的小霸王,他家中的两位叔叔平日极其惯着他,做什么事都由着他的性子,替他收拾烂摊子。
小霸王被人阴阳怪气的刺儿了这么句。
当即就像被点炸了的炮仗,眼里烧起阴冷的怒火,当即上前逼近了两步,唇角噙着冷冷的笑意,意有所指道:“我倒是真听见了狗叫。”
李裴面无表情,眼中是一团漆黑的墨色,冷嘲热讽道:“这狗叫的还挺大声,见人就咬,忒没规矩。”
这话也不好听。
夹枪带棒的,十分不给脸面。
秦衡定定望着他,冷肃的脸,毫无情绪。
少年到底心气儿都大,都是皇天贵胄的身份,谁也看不惯谁,谁也不不让谁,片刻之余,秦衡不甘示弱道:“是挺没规矩的,撞了东西也不知道捡。”
地上散落的纸笔墨砚。
都不是俗物。
尤其这支上等的兔毫毛笔是秦衡的祖父赠予他的生辰礼,他平日里宝贝的很,都不常拿出来用。
打碎的这方端砚,他素来爱护,这会儿碎成两半,他心中自然有气。
秦衡说着目光便投向了一旁不吭声的沈竺玉,唇角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这狗咬了人,也不能全怪狗,归根结底还是主子没拴好疯狗。”
这话就更难听了。
竺玉这般忍气吞声的性子,听着都觉得难忍,恨不能冲到他面前同他理论。
李裴在她之前,上前去一把恶狠狠抓住了秦衡的衣襟,眼神冷戾:“你说谁是狗?轮得着你在这儿阴阳怪气吗?”
秦衡垂眸扫了眼攥着他衣襟的手:“松手。”
李裴这小霸王今日偏要给他一个教训,免得他下次说话还这般挑衅、
血气方刚的少年。
说打就打起来了。
李裴在他父亲手底下学过武,身量高挑,拉弓练剑的手臂极其有力,一拳打过去,当即把人猛揍到了地上。
秦衡早就看他不顺眼,既然他先动了手,秦衡也不再客气,一脚踢了过去,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思学堂的桌椅反而遭了殃。
在混战中缺胳膊断腿。
起先还有人劝架,不小心被打了脸,也被打出了气性。
两边的人本就不对付,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场,你来我往,还伴随着叫骂声。
“我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你以为我们就愿与你们攀龙附凤的谄媚之人为伍吗?我呸,叫人不齿的见风使舵之徒。”
“你骂谁谄媚!?”
“骂的就是你!”
打斗中,两边人这高声的对骂动静也不小。
竺玉望着眼前混乱的局面,脑子都疼,上个月他们私底下才打过架,被掌教狠狠罚过一次。
今儿在思学堂的事儿,若是让老师他们知道了,怕是也没好果子吃。
祭酒严厉,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禀到父皇跟前,他们兴许没什么事儿,她回宫之后定是要被狠狠训斥的。
沈竺玉深深吸了口气,顶着巨大的压力上前去拉架:“你们别打了。”
文文弱弱的声音。
压根都听不清楚,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惊天动地的声响里。
混乱中不知谁拽住了她的胳膊,对方的手指头就像是冷硬的铁钳,严丝合缝扣着她的腕骨,她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断了。
沈竺玉本能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顾不得多想,她抽出手腕,冲到了秦衡和李裴的中间,脾气好的少年难得冷下了漂亮的脸,眉心紧蹙,拔高了声音:“我让你们别打了!”
话音落地。
她便遭了用力的一脚,秦衡这一脚根本没收力,十足十的力道全都使了出去,正好踹在她的腰上,直接把人踹倒在地,膝盖磕在白玉石的地面,疼得她当下就说不出话来。
这一脚。
仿佛也把其他人都给踹清醒了。
众人纷纷停了下来,堂内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的朝她看了过去,顿时安静的能听得见针落的声音。
不自觉凝神屏息。
不敢发出声音。
李裴最先反应过来,顾不得身上有些乱的衣裳,跑到她的面前,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瞧见她小脸惨白,心都跟着沉了下去,侧过头冷冷看向站在原地也有些愣了的秦衡身上。
李裴的目光想是淬了毒的两支箭,恨不得射穿秦衡的心肝脾肺。
不过李裴这会儿顾不得和秦衡算账,沈竺玉的脸色实在谈不上好看,平时身体就不大好,得个小伤寒都是家常便饭,弱不禁风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这具纤瘦的身体被用劲踹了一脚,可不得疼死了。
“疼不疼?给我看看。”
李裴在家是个小霸王,性子也多多少少有点霸道,说着就要卷起少年的裤腿,替她看看伤。
膝盖磕的这么重,他素来养得细皮嫩肉,这会儿肯定青紫了。
竺玉被李裴搂在怀里,浑身都不自在。
腰疼腿疼,都变得能忍。
竺玉吐了口气,佯装无事,硬着头皮说:“我还好。”
话虽如此,声线还是有些颤。
李裴不信她的话,一定要撩开她的衣服仔细瞧瞧才能放心,他待她比待家里的弟弟妹妹还好,丁点风吹草动都关心的要命,不怪秦衡说他是太子的一条狗。
其他人也这样觉得。
“我不信,你给我看看。”李裴冷着张脸,他的长相有些阴柔,冷下眉眼的时候看着就更怵人,他冷哼了声,话中自有深意:“你乃金枝玉叶,弄坏了身体,罪魁祸首就算是以死谢罪也担待不起。”
这话是说给秦衡听的。
人是他踹的。
他这会儿还像个从容不迫的局外人,站那儿作壁上观,连虚情假意的问候都不曾有一句。
秦衡眯了眯眼睛,眸色深了几分,无声打量着坐在地上的少年,她似乎真的吃痛了,起都起不来。
只有巴掌大小的脸,血色褪尽,唯余薄纸般的惨白虚弱,秀气好看的眉头微微蹙着,抿着唇瓣,齿尖不自觉抵着唇,咬出了潋滟的艳色。
殷红的唇瓣,好似透骨生香。
秦衡看惯了风月场的美人,哪怕不喜这位太子殿下,也得叹一句少年实在生得好,好看得叫人觉得惊心动魄。
他方才的确是无意的。
这一脚踹出去的时候,看清了人想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秦衡也还记着上个月他们几个被叫去思过堂罚跪了整整一天的事儿。
这一脚,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秦衡上前几步,“殿下没事就好,方才实在没有看清。”
他淡淡的目光中好似有关怀,细细看去,只有一派冷漠,连关切都是装出来的敷衍。
秦衡接着说:“我这会儿带了活血化瘀的药,殿下不嫌弃的话,且先用着。”
他说着便叫来了在外候着的小童。
拿出白瓷药瓶。
秦衡捉住少年的手,手也细细的,哪哪儿都小小的,在他们眼中太子真就是随时都能被捏碎脖子的小兽。
竺玉只觉得胆寒,秦衡表面功夫做的无可挑剔,压根没多少担心,漫不经心的样子,压根不关心她的死活。
她吸了口气,腰都还疼着,忍了忍,还是接下了秦衡塞过来的药瓶,她轻轻抿了抿唇:“多谢。”
秦衡抬了下眉:“不客气。”
思学堂里闹得这一场。
倒是运气极好的瞒过了祭酒。
里里外外都怕受罚,谁也不是漏网之鱼,倒是默契的闭紧了嘴巴,也没人去司正跟前告密。
待到先生到了思学堂。
里屋的案桌都已恢复如常,只可怜竺玉抽屉里藏着的那些舍不得吃完的糕点,在方才的混战中摔得四分五裂,不能再入口。
上完了这堂课。
竺玉的膝盖还在疼,她悄悄揉了揉膝盖,以为没人知道。
李裴又跑来她面前,一定要看到她的伤口才放心,催着她快些将裤腿卷起来。
李裴这性子,做什么就一定要做。
竺玉支支吾吾,被他逼得闹出了个大红脸,耳朵根都红透了,四周朝她望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
一直没出声的陆绥都开了口:“殿下身体金贵,还是瞧一瞧吧。”
秦衡没想到沈竺玉看起来怯懦柔弱,竟然这么能忍,他那一脚便是他自个儿受了也得疼上许久。
他难得没有高高在上的落井下石,也说:“是啊,下午还有两堂课,若真伤得重,拖着再看可就晚了。”
李裴这回也没和他们呛声,一把将她抱到椅子上,作势就要去掀她的裤腿。
竺玉被吓了个魂飞魄散,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活不肯:“我真的无碍!”
她越推脱。
就越让人觉得有鬼。
陆绥朝她看来的目光不禁深了深,晦暗的黑眸里蓄着些许意味深长,居高临下的打量中带着点嘲弄。
瞧也不让人瞧。
耳朵根都红透了。
羞答答的样子像个小娘子。
第5章 【新增1700字】
李裴担心的要命,瞧着他涨得发红的脸,误以为他这是好面子,不想被国子学里的其他人看轻了。
少年脸皮薄,原本肤若白雪的脸映着几分薄红,倒让他这张精雕细琢过的清俊容颜多出几分诱人的活色生香。
李裴一眨不眨盯着少年的脸看了片刻有余,不知缘何,他觉得口舌干燥的,他的手还抓着对方细细的手腕,两人贴得近,李裴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清香。
不像是衣裳上特意熏过的香。
好似是从他这截纤细脖颈里透出来的体香。
李裴有些不自然的挪过了眼,假装咳嗽几声,润了润干燥发紧的喉咙,他哄小孩儿似的好声好气的劝他:“我没亲眼看过你的伤,放心不下。”
李裴说着,桀骜的眉眼多出一些厉色:“谁若是敢笑话你,我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国子学里的人也都不是傻子。
哪怕心底再怎么不看好这位体弱多病、无用无能的太子,也不会当着他的面看他的笑话。
竺玉死死攥着自己的裤腰带,又满脸警惕看着李裴,小脸红得能滴血,神色严肃,死活就是不松口,摇头直说不要不要。
李裴平日里看着很听她的话,唯她是从,可这人是极其霸道的性子,要做什么事,定要做成才罢休。
李裴也不同她废话,抓着她的腿,皱眉不满道:“你吃什么长大的。腿细胳膊细,平时得多吃些,不然不仅不长个,还不长肉。”
他边说边卷起了她里裤的裤腿,竺玉想要阻拦都不及他的手快。
幸而这会儿思学堂里人不多。
陆绥他们冷冰冰的站在这儿,普通学子也不会凑过来自找霉头。
少年小腿纤细白嫩,脚脖子细细的,皮肤一看就很娇嫩,仿佛稍稍用力掐两下,就会把他掐破了皮。
竺玉被几道目光盯着看,有些不自然的往后缩了缩。
偏偏李裴抓着她的腿又不放,她往后缩,他摁得反倒越紧,宽松的裤腿被轻松挽至膝盖上方,白皙的皮肤蔓延着大片的青紫,衬得更是触目惊心。
李裴眉头紧皱,看着她膝盖上的伤,压着怒火:“你还说没事,这伤得也太重了。”
淤青颜色深深。
肉眼可见的磕得狠了。
望着都替她觉得疼。
竺玉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这会儿疼对她来说都是次要,被几道目光盯着看,她都抬不起头来,后背起了薄薄的冷汗。
她深深吸了口气,试着放下裤腿,被李裴牢牢摁着膝盖动也动不得,她小声嗫喏:“没看着这么疼。”
李裴抬手,“药呢?我给你上药。”
说着他又觉着这样不行,殿下在宫中自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罪,养尊处优多年,今儿被伤成这样,不叫太医来瞧瞧铁定不行。
“不行,我叫人请太医来仔细看看,别伤到了骨头。”李裴说着又横眉冷对望着秦衡,压不住的火气尽数撒在了秦衡身上,刺耳的话顷刻倒了出来:“你这脚踢得可真是又准又狠,怕是等了许久吧。”
秦衡这会儿倒没和李裴吵,只冷冷的敷衍:“秦某的确不是故意。”
沈竺玉怕他们俩一言不合又打起来,她忙道:“不必请太医,麻烦。”
她手里还捏着药瓶,“我自己上点药即可。”
李裴夺过她手里的药瓶,“我来。”
刚才是他考虑不周,请来太医,课上打架这事也就白白隐瞒了。
竺玉真是服了李裴,也不知他这般殷勤是图什么。
她如坐针毡,便是装得再从容镇定,脸颊烧得温热,像是被屋里的热气熏出来的薄红。
头顶落下的两道目光,将她看得头皮发麻。
陆绥的目光在她雪白的细腿上停留半晌,皮肤不仅白还像剥了壳的荔枝,特别的嫩。
他无声无息的视线自下而上,毫不掩饰,也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般**的视线会冒犯了对方。
陆绥感觉自己手上稍微用点劲,就被把他的腿给掰断了。
不堪一折,难怪遮遮掩掩,怕被人瞧见。
竺玉自懂事后从来都万分谨慎,不露于肤,炎炎夏日都藏得严实,怕被人察觉了身份危及性命。
她十分惜命,不想断送了自己。
竺玉的语气比方才要重上一些,她冷着小脸,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威慑力,她没忍住,用脚踢了李裴一下,想把凑到自己跟前的人给赶走:“我回去会上药,你不必多管。”
语气不大好。
冷冷蹙着眉的样子就写着不高兴。
李裴被他轻轻踢了这么一下也没生气。
跟猫挠痒似的,没必要计较。
李裴看他脸上又红又白,浑身都不自在的样子,只当他是有些自卑,恼羞成怒了。
比起他们,他的身材骨架都偏瘦弱,个子也不比他们的高大威猛,文文弱弱像是打从娘胎里就缺了精气。
好似抽条的青竹,清瘦干净,却没什么男子该有的威猛。
李裴这个狗脾气在他跟前向来都有所收敛,不怎么发作。
李裴自个儿都不知道这是为何,父亲在家,常常被他的混不吝气得要动用家法,直言不讳他就是条得了疯病睚眦必报的恶犬。
桀骜不驯,谁都瞧不上眼。
偏偏对殿下有着极好的耐心,还总心甘情愿的哄着他。
兴许只是因为沈竺玉生的太好了。
李裴每次瞧见他那张叫许多女子魂牵梦萦的脸,心里无端就觉得高兴。
李裴将药瓶重新塞给了他,语气都放轻了许多,没有刚才见谁都带着火气刺两句的冷漠,他说:“你别生气,我也是关心则乱。”
竺玉捏着药瓶,即刻推开了他,放下了裤腿,掩住自己的腿,她说:“一会儿先生该来上课了,你快回去。”
李裴起身,“知道了。”
这堂课,先生只给他们出了个题目,便没再管他们。
国子学里的先生,性情迥异,有如规矩方圆般严厉的老师,也有随性不管的老师。
竺玉悟性差,对着先生扔下的这句话琢磨了好半晌,也没想好从何下手做文章。
陆绥和秦衡都已交了答卷,兴许是屋子里太热,两人血气方刚,在闷在屋里的时间久了,后背微微沁出了汗。
他们气血旺,身体本就暖如火炉。
若不是顾忌着体弱多病的太子,思学堂内也不会还烧着精细的银丝炭。
外头金光如炽。
雪意渐消。
秦衡去解了手,回来之后也没急着进屋。
陆绥刚去了先生那里,这会儿依然是张半死不活的冷脸,生来矜傲的少年眼里放不下任何人。
秦衡同他一道走过长廊,花窗折射出金灿灿的阳光,不偏不倚落在清冷似月的少年周身,芝兰玉树的漂亮少年,眉眼间的冷色便是这如炽的日光都融不化。
秦衡漫不经心的提起来:“我看咱们也不用动手,沈竺玉那娇贵无用的身体,都活不到咱们同他斗的时候。”
陆绥不置可否。
秦衡紧接着说:“你方才也瞧见了,他那小腿还没你的胳膊粗,磕了这么一下,肉眼看着就吓人,养得也忒细皮嫩肉了些。”
“宫里的人怕是把他当成公主来养。”
陆绥默了默,过了会儿,他说:“人是没用,心眼不少。”
秦衡想想也是,沈竺玉偷摸着告状的本事一流,防不胜防,几次害得他们吃了暗亏。
思及此,秦衡的脸上添了几分杀意的冷色:“确实,再有下次我定叫他悔不当初。”
秦衡说着又想起来陆家同太子的婚约。
陛下有意将陆绥嫡亲的姐姐指婚给沈竺玉,陆家势大,如此也可叫多疑的帝王勉强放下心。
秦衡侧眸看了陆绥一眼,随口道:“你姐姐同沈竺玉的婚事,这两年怕是就要定下,往后你还得叫他一声姐夫。”
陆绥抬了抬下巴,眉眼矜骄,暗不见光的眸里漫着凛凛的冷意:“他也配。”
语气轻蔑的短短三个字。
居高临下的傲慢溢于言表。
仿佛打从骨子里就瞧不上这么个人。
当今圣上也称得上一句昏聩无能。
几年前听信奸佞之臣进献的谗言,下旨命令正在北境御守匈奴的周老将军自尽谢罪,以谋反罪名逼其造反,再名正言顺的除掉周家。
而后又将周贵妃打入了冷宫。
陆家也受了牵连,陆绥的父亲被下了大狱,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关押了三个月,之后又被贬去官职,全家流放。
待官复原职,已经是第二年春天的事。
周老将军带着三十万大军回京“谢罪”,一路上势如破竹,眼见着就到了京郊城外。
圣上即刻处死了上奏告发的朝臣,恢复周家的清白。
这件事,皇后在背地里没少出力。
她要送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容不得家大势大的高门世家,她的野心也绝不止于此。
费这么大的功夫,自是想垂帘涉政。
这几年圣上沉溺修仙问道长生不老之术,不问朝政。
便是皇后想做些什么,也有心无力。
大烨朝只有沈竺玉这一位皇子。
后宫其他妃子,子嗣艰难,只有几位年纪尚小的公主。
两人回到思学堂,竺玉还对着空白的纸张大眼瞪小眼,手里捏着笔,迟迟下不了手。
陆绥往他那边看了一眼。
扶光濯濯,透过窗扇将少年的侧脸映得干净透白,缀在鼻尖的阳光好似亲吻着少年的鼻尖,薄如蝉翼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犹如即将展翅的蝴蝶。
他静静坐在那里,就像一幅上等工笔墨画。
面若冷月,色如春晓之花。
只是对着题目犯难的蠢样,有些可笑。
傍晚下了学。
陆绥同秦衡还有周淮安他们结伴,三位小公子长得都十分出挑,眉眼各有各的好看,年纪轻轻冷着脸不说话的样子,已有不怒自威的冷淡。
竺玉抱着书,她走得慢,等到想起来还有求于陆绥的时候,得跑着追上去。
她脚底踩着精致的靴子,小跑着追上那三人。
一袭深色衣袍的少年站在傍晚的一线余光里,清清冷冷,眼底透出淡淡的倨傲。
竺玉跑的急,昨夜下的雪表面结了冰霜,靴底平滑,一时收不住速度,径直栽到了陆绥的身上。
他的身体倒是比自己的坚硬很多。
竺玉感觉她像是撞进了一块大石头上,硬邦邦的咯得她胸口疼,她还未急急忙忙的退开,就被陆绥抓着胳膊冷冷的推了出去。
陆绥指骨用力非常,竺玉觉着她的肩膀刚才那瞬都快被他捏碎了。
竺玉跑得太急,气儿有些喘,脸上红红白白的,她说:“陆兄请留步。”
陆绥目光冷淡望着她:“殿下还有何事?”
陆绥旁边的这两人好似故意留下来看热闹,竺玉有些支吾,犹豫半晌眼看着陆绥也没有支开这两人的打算,就也放弃了挣扎。
他们喜欢看她的笑话。
背地里瞧不起她,嘲弄奚落她。
那也随便。
竺玉清了清嗓子,她说:“先生布置的两篇文章,我今夜写不出来,劳烦陆兄通融两日。”
她一口气说完,静静等着陆绥的下文。
默了片刻,陆绥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点讽刺,在没有外人在的场合,他从不收敛他对沈竺玉的恶毒。
陆绥勾唇,嗤笑了声:“多给你两日就写得出来了?”
竺玉脸上又青又白,被他讽的无地自容,她上辈子就见识到了陆绥的恶劣,这人看着风清月霁,温文尔雅的不得了。
实际上嘴巴坏又毒。
得理不饶人。
尖酸刻薄起来简直像个恶毒继母。
竺玉忍了忍,好言好语同他商量,望他能看在同窗一场的情面手下留情。
“我…我前几日身子不大舒服,今儿脑袋还昏昏沉沉,实在作不出什么好文章,再给我两日,兴许我就文思如泉涌,到时也不会污了你的眼睛。”
竺玉能伸能屈,上辈子当了皇帝还很憋屈,他们这几个豺狼虎豹没一个听她的话,不怵天威。
她接着用温吞的语气说:“先生教学严厉,若是知道我一字未动,怕是只会觉着我态度不端,定会大发雷霆。陆兄若此次帮我遮掩一二,我必将这份恩情牢记于心。”
这话说的很漂亮。
有进有退,承前启后。
廊下安静。
竺玉没有勇气对上陆绥的眼睛,不过余光却能瞥见秦衡和周淮安似笑非笑的眸。
等了片刻。
竺玉听见陆绥淡道:“既交不出文章,殿下安心等着受罚便是。”
陆绥往前一步,清冷漂亮如玉兰的脸上浮现浅浅的笑意,他漆黑的眼底却一片冰冷:“左不过抄上百遍的文章,亦或是在思过堂跪上几个时辰。”
“膝盖跪烂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竺玉对上他冷冰冰的眼,心底发慌,觉得他肯定还记恨着她上次害他罚跪一事。
竺玉上回也非有意,深冬天冷,早晚尤甚,她那天在学里抄文章抄的晚。
不知不觉便留到了天黑。
待她抬起发酸的脖子,窗外已经是黑沉沉的夜色,幸而游廊挂着宫灯,微薄的烛火勉强在冰冷的深夜映出几分暖意。
她便也没那么害怕。
竺玉怕黑怕冷,抱着抄好的文章走得极快,小跑着穿过长廊,行至影壁下却见一道人影。
她停住,被吓了一跳。
隔得远远,她差点没分清影壁下的是人是鬼。
脚下的步子犹如生了根,冰冷僵硬。
竺玉在原地杵了许久,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往前挪了几步,影影绰绰的烛火将影壁下的人映照清晰,是个跪着的侍童。
竺玉这才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朔风似雪扑面,天气冻得手脚冰凉,侍童穿着单薄,脸上已经通红,眉眼间覆着凝结成冰的霜雪,他似乎跪了许久,这般跪下去迟到是要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