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也不怪皇帝那样防着骨肉。
宋国公夫人便又去劝宋知味,“父子哪有隔夜仇,家里这么多兄弟姐妹之中,你父亲是最看重你的。”
宋知味还是淡淡的,“这些外头的事情,母亲不用担心。”
宋国公夫人:“……”
她没好气说:“那我就说说里头。你父亲说要给你娶祝家姑娘,你可愿意?”
宋知味对祝家没有意见,“都行。”
他急匆匆走了,留下宋国公夫人独自伤心。
她叹口气,“他们这些人,哪里懂娶媳的重要。”
但明知不可能说成的姻缘,她也不愿意亲自去丢脸,更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自己丢了脸,于是想来想去,又把伍夫人请来了。
伍夫人:“……”
她又从当年答应去镇国公府说亲开始后悔。
她硬着头皮去了祝家,哪知道祝夫人根本不怪罪她,而是亲热得很,伍夫人感动得很,说出肺腑之言,“赶紧给姑娘挑个人家嫁了吧。”
另一边,庆国公也得知祝家似乎去了媒人之事。他赶紧对庆国公夫人道:“我瞧着,咱们现在就得去一趟。”
庆国公夫人一边叫人套马车一边问,“是哪家去说媒?”
庆国公:“伍家的夫人。”
庆国公夫人一听便不急了,“那说不成的,咱们慢慢去。”
伍夫人自从三年前那一回就厌弃了说媒,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当然,事主肯定不知道。
她道:“是宋家去提亲。”
庆国公:“给宋知味?”
庆国公夫人:“对。”
庆国公纵然是个正经人,纵然是知道宋国公跟自己估摸着是一个想法,但是……
他依旧对宋知味的名声“如雷贯耳”,迟疑道:“祝家父子……确实长得极好。”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皇帝设宴招待百官。
这回倒是没有带家眷,皇帝明言要:君臣相欢。
也算是缓和这么久僵持的君臣关系。
郁清梧进宫后,兰山君还收到了祝纭的贺信,里头先祝中秋欢喜,而后说父母为她选了庆国公府做夫家。
她道:“我家里也要换宅子了,正好搬庆国公府附近,阿娘说,以后想家了可以常回。”
兰山君回信为她高兴,“你阿娘敢说这句话,便是跟庆国公夫人那里通过气的,你不必顾虑。”
但她的信件还没有送去祝家,便见祝衫穿着官袍进了院子里。
他是一个人来的,钱妈妈跟在他的身边,正在交谈什么,眉头紧锁。
兰山君思虑片刻,看着他的架势猜测问:“祝家阿兄,你可是来抓我的?”
祝衫点头,“我奉上官之命,来请你去刑部问话。”
兰山君:“问什么话?”
祝衫肃言,“段伯颜。”
他低声道:“听闻宫中皇太孙被责,郁大人也被罚跪在太和殿前。”
第69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24)
“今日中秋宴,本是好好的,御史赵昌瑞却突然发难,弹劾郁大人心怀不轨,想要重查当年段伯颜案。”
祝衫带着兰山君去刑部,路上解释道:“他全程只说了这两句话,但却上了一封折子给陛下——陛下看完后一言不发,直接屏退百官,只留下皇太孙和郁大人两人。”
“大概一刻钟后,郁大人被罚跪在太和殿外。我们也收到命令提审你关于段伯颜之事。”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这已经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情了,现在不知道情况如何。”
他迟疑着问兰山君,“这事情,你心里有底吗?”
兰山君想了想,“有三分底。”
她深吸一口气,“就是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
祝衫本想问她跟所谓的段伯颜案有什么关系,但召令没下来之前,他不敢私下问话,唯恐这把火烧到自己的身上,他只能道:“在刑部,若是我来提审你,便能护住你不受刑罚。但若是陛下派了其他人来……你恐怕凶多吉少。”
兰山君感激他的好意,“我知道,你能跟我说这么多,已经违背了你做事的原则。”
她当初结交祝纭,就是为了有今日他这番相帮,不至于让她一点消息都不知。
她道:“将来大人用得上我的地方,请一定开口。”
祝衫却想起刑部牢狱里一天好几条尸体抬出去,抿唇道:“我没做什么,不用你记挂。只望你平安才好,不然纭娘要伤心了。”
太和殿内,皇太孙又被砸了一个茶杯。
这回砸的是头。鲜血从额上落进眼睛里,再从眼下流淌在脸颊,半边脸染了血,触目惊心。
皇帝却瞧了更加生气,又砸了一个杯子过去,骂道:“朕就知晓,你还是被教坏了!”
皇太孙跪得直直的,一言不发。
皇帝就举起身边的一堆折子齐齐砸在皇太孙的头上,砸得自己都往后面退了一步,气喘吁吁跺脚大怒道:“朕问你,你是不是想要用倪陶来威胁朕!”
皇太孙:“倪陶已死,孙儿不知皇祖父想说什么。”
皇帝讥讽:“你还拿朕当傻子呢!郁清梧的妻子——那个叫兰山君的妇人,是不是段伯颜养大的,你说!”
皇太孙,“孙儿不知。”
皇帝怒而大笑,“你不知,你还敢说你不知!”
“你要是不知,怎么会示意宋家娶她,为什么会让她进宫教导阿蛮学刀!”
他阴森森的看着皇太孙:“你若是不知,当日元娘昏迷的时候,你怎么会放心让她守在屋子里?”
谁都明白,太孙妃对于皇太孙的意义。
皇帝也明白。
皇太孙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原来是这时候引起了齐王的猜忌。
他心中警觉,面上惨然一笑,“是齐王叔跟您说的?”
皇帝:“你不用顾左右而言其他,只回答朕是不是!”
皇太孙:“孙儿说了,不知是不是。但齐王叔去查了是,应当就是了。”
皇帝大拍桌子,“不用攀扯齐王,这次首告此事的也不是他。”
皇太孙却死抓齐王两字:“今日中秋,您特意让人在太和殿摆宴,给足了那群大臣面子——这样的佳宴,若不是齐王叔在背后指使,他赵瑞昌敢在此刻弹劾人?”
“孙儿还想问问齐王叔,既然早已经知晓郁夫人是舅祖父养的人,那就早点说啊。他要是早点说,孙儿为了郁夫人都要对郁清梧好一点……齐王叔若是在他们成婚之前说,孙儿都不会让她嫁给一个注定不得善终之人。”
皇帝闻言一顿,而后冷笑道,“你倒是学会了牙尖嘴利。”
他眸光微转,走到上首坐在椅子上,神色阴沉,“朕不会相信你一无所知。”
皇太孙便不说话了,一副生闷气的样子。然后突然道:“即便她是舅祖父养大的,又有什么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就是当年经历过父亲和舅祖父之死的皇祖母都已经释然——她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
“孙儿跪在这里,心中越是想这些,便越是恨齐王叔。他明明知晓了真相,却还要趁着倪陶的事情发难,真是让孙儿不耻。”
皇帝当然也不会相信齐王清清白白。
他坐着没有说话,而后嗤然一声,“你的意思,你是清白的?”
皇太孙:“不算清白,孙儿确实知道倪陶做了什么——皇祖母后来说的。”
皇帝倒是信他最后一句话。
元狩三十一年,皇太孙未满十岁,根本不懂这些,他相信段伯颜和太子也不会把倪陶的事情告诉他。
皇帝沉思一瞬,还是越想越气,“但段伯颜却能把此事告诉兰山君!她费尽心思进洛阳,一步一步接近东宫……她想用倪陶案替段伯颜翻出空饷之事吗?”
这才是皇帝担心的。
当然,他最担心的是这件事情,是皇太孙做的。
先让倪万渊死谏牵扯出倪陶,继而逼着他杀掉倪陶,然后让国子监的学生闹事,引起群愤,最后,在这件事情越闹越大的时候,抛出当年隐瞒的元狩二十九年蜀州空饷案。
一步一步,步步紧逼。皇帝冷笑:“怎么,为什么迟迟没动最后一步?”
皇太孙立刻道:“那得问齐王叔了。他为什么不做最后一步。”
皇帝见他胡搅蛮缠,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他双手搭在椅背上,“朕……宽忍你们诸多,一直不曾舍得打骂你们,可你们却越发过分,竟然在朕的身上做起了文章……”
他寡薄的笑了笑,“此事,朕一定要查个真相大白。”
太和殿外,郁清梧依旧直直跪在廊下,肃眉敛目。
刘贯躬身从里到外而来,跨过门槛时瞧了一眼郁清梧,发现他虽然神情平静,但手却在细微的发颤,足可见得内心极为不安,骤然用尽力气压制,却已经控制不住了。
刘贯跟着皇帝一辈子,看多了生死,一眼便能看出人是为自己担忧还是为别人。他顿了顿,还是出声道:“郁太仆,陛下方才发话,由奴才和小宋大人去审郁夫人。”
郁清梧诧异抬头。这还是刘贯第一次与他主动搭话。但下一瞬间,就被他的话惊得后背爬满了凉意:“宋知味?”
刘贯点头,“是。”
郁清梧跪得太久,才说了几句话嗓子就哑得不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脑海里诸多杂念,朝着刘贯弯腰,“刘公公,我想求您一件事情。”
刘贯:“这可受不起,太仆请说——奴才也不一定能做到。”
郁清梧抬头:“若是……若是审问过了夜,我想请您为我妻点一盏灯。”
这话一出,连着他的话语里也带着几分颤音,“她怕黑,晚间必须有灯才行。”
刘贯惊讶的看着他:“就这事?”
郁清梧:“只此一事。”
刘贯觉得稀奇,点点头,“这是小事。”
他走了。郁清梧本是跪得直直的腰身便塌下去,而后呼吸急促起来。
他和山君是想过齐王和邬庆川会知晓她的身份,利用她的身份来对付皇太孙,他们也细细推敲过会发生哪些事情,但是……即便心中多有揣测,他此刻却依旧难以平静。
他想起山君对他郑重说,“郁清梧,我想将我的生死托付于你。”
他当时就觉得这句话不祥,他想让她呸三声,她却只笑,道:“我说过,你别怕,我们的命运已然改变。”
可怎么会不怕呢?
他只要一想到她要面对宋知味,面对过往,面对黑漆漆的刑部牢狱,就觉得老天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好人,是不能一直受磨难的。人不能在绝境考验人性,天也不能。
若是好人一直没有好报,那他坚持的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刑部,祝衫看见等在庭堂的宋知味,脸色顿时不好。他担忧的看了兰山君一眼,一向笑嘻嘻的人冷脸眯起眼睛,“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来跟我这种人抢饭碗?”
宋知味并未回话。他不屑。
若是两三年前,祝衫根本没办法凑到他的身边说话,但就是这样的蜀州破落户出身,现在却敢对他大呼小叫。
父亲骂他走得太急,可他若是再走慢一些,将来洛阳城里,谁都不知宋知味是谁。
他已经忍了年幼之时不能冒头,忍了被郁清梧弹劾不能回击,忍了二十四岁却还是一事无成——难道还要继续忍吗?
他不愿意坐以待毙,更不愿意只活在父亲的阴影下。
他来之前,邬庆川问他,“你这样站出来主动审问此事,便是带着宋国公府彻底投向了齐王府,没有回头路……你可会后悔?”
宋知味却道:“只有弱者才会后悔。”
他从不觉得自己弱于他人。
他无视祝衫,漠然看向兰山君,却在目光挪过去之时蓦然一顿。
她在笑。
宋知味静静看了她一瞬,让人将她带走。
祝衫立刻带着人拦在兰山君跟前,“你做什么?”
宋知味拿出皇帝的手谕,“陛下令我和刘贯公公审问此事,挪至洛阳府。”
祝衫本还要再说,就听兰山君道了一句:“祝大人,这是圣令,你我都不能违抗。”
祝衫迟疑退了一步。
兰山君笑笑,“无事。”
她看向宋知味,“只是,宋大人看起来有点想拿我立威的模样。”
宋知味依旧无视她的话,等把人带到洛阳府牢狱后,让人把她拷起来绑住手脚,而后走过去,看着她道:“你笑什么?”
兰山君:“高兴。”
宋知味:“进了牢狱,你很高兴?”
兰山君摇头,“不,是你变成了这样,我很高兴。”
本以为,她能力不够,只能让宋知味不在意的名声扫地——她曾经痛恨自己,为什么只有这点本事。
她一日一日的噩梦里,经常梦见宋知味站在她面前讥讽,“山君,你就只有这点本事吗?”
她每每醒来,都恨得咬牙切齿。
但现在,她看着宋知味,笑着出声道:“你本是世家子,有康庄大道走——但你现在,跟着邬庆川走了这样的黄泉路,我很高兴。”
从他提审她这一刻开始,他就走了祝家一样的路,成为了齐王手里的一把刀。
跟郁清梧和皇太孙最初的关系一样。
而齐王,可不会心慈手软。
兰山君想起他上辈子清高的模样便有些痛快,“宋知味,你是有多急着名声大噪——”
但话还没说完,便见宋知味走到她的身边,突然对着她的腿一踢,她没稳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冷冷道:“现在还好笑吗?”
他盯着她,“我总觉得,你对我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敌意,我能问问你,我们之前见过吗?”
第70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25)
手脚被绑住的时候,很容易就被人踢倒,而后束手无策,整个人任由宰割。
——她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被宋知味对待了。
兰山君跌跪在地上,恍惚之间想起出事那一年,宋知味也是如此叫人绑住她,将她丢上马车。
从洛阳到淮陵不过两个月的路程,她就被绑得丢了半条命,再没有力气反抗。
但宋知味当年这般对她,是觉得她回不来了。那今日这般对她,也是觉得她回不去了么?
邬庆川跟他说了什么,让他敢这般自大。
兰山君艰难的站起来,靠在牢狱里的刑架上,轻声笑了笑,“人哪里会有无缘无故的恶意……你想听真话?”
宋知味:“自然是真话。”
兰山君嘴角的笑容便越来越大,“那我的真话,可就多了。”
她的上辈子……她上辈子从宋国公夫人那里熟知的细枝末节,熟知的毫无用处的宋知味趣事,终于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她看向他:“你十三岁的时候,曾经写过一首诗。”
宋知味抬起头,“什么?”
兰山君:“你写过一首咏雪的诗。”
她慢吞吞念出来:“寒英飘舞自瑶台,素影翩翩净世埃。”
“独爱此君添祥瑞,冰心一片待春来。”
宋知味还真记起来了。
他确实写过。
当年还小,写完很是满意,但又怕被人耻笑,便放在了书房,谁也不曾说过。
他皱眉,“你怎么会知晓?”
兰山君哈了一声,“宋大人,你今日不是来审问我段伯颜一案吗?难道来之前,邬庆川没有把真相告诉你?”
宋知味走到她的面前,心里有了不好的念头,顿了顿,先叫其他的人出去,而后问:“你的意思是说……这是邬庆川告诉你的?”
兰山君颔首,“当年,你的诗句被你的父亲宋国公得意洋洋的写信寄给邬庆川后,邬庆川又寄给了我的师父夸赞你,我自然也看见了——宋知味,你的诗,写得可真差啊。”
宋知味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之后才问,“你和邬庆川等人,一直相识?”
兰山君嗤然一声,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讥讽笑道:“宋大人,你这般的自傲,又自认聪慧,怎么临到上阵了,却连这些我都不愿意藏着的事情——皆不知晓。”
她越来越大声:“宋国公在你幼时,应当是极看重你的。因着跟邬庆川关系好,常年有书信,便在书信之中,夸起你的好。邬庆川自然也喜欢你,还常常对郁清梧说:你瞧瞧宋知味多厉害——如此这般,我们怎么会对你没有敌意?”
宋知味闻言,便知晓事情可能要坏了。他的淡然姿态也有些维持不住,也高声截过她的话:“你不要攀扯我家,这些什么诗句,稍稍打听就能知晓。”
兰山君目光却逐渐幽深起来,“你真的——真的以为,我没有证据吗?”
她轻声道:“你十岁的时候,应是跟宋家二少爷三少爷起了争执,半夜想要报复,却不小心从窗台上摔了下去,将背后磕破了皮,至今还有疤痕吧?宋国公可是心疼得不得了,邬庆川还给他寄过一次药回来,也不知道叫你的伤疤淡了些没有。”
宋知味的心顿时跳得越来越快。这事情,因着不体面,父亲和母亲从未对外提过。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整个人被兰山君的话打乱了思绪,兰山君见此,便又哈了一声笑起来:“宋知味,你还真是一无所知啊——那你被邬庆川叫来审我做什么?我以为你们是做了鱼死网破的打算,这才敢揭露我的身份……可是现在看来,鱼死网破可能不是,但你一定是宋国公跟邬庆川的弃子。”
“怎么,当初你那般被宋国公重视,如今却被推出来成为替死鬼?你这几年,怎么过的,怎么过成了这样——唔——”
她的脖子被宋知味掐住,根本无法再发出声音。
宋知味脑海里纷杂,却知晓不能让她再继续说下去。他的手继续用劲,已然起了杀意,却又有些迟疑,不敢在牢狱里面直接动手。他冷声道:“看来你在被捕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谎言。”
兰山君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却没停过嘴角的笑意。他越是这样愤怒得撕下自己的伪装,她便越是高兴。她艰难的问,“你……你还记得……药王身吗?”
宋知味一愣,手一松,兰山君得以急急喘几口气,她抬起头,又笑了笑:“宋知味,你一定要记得……记得这三个字。”
宋知味眼睛眯起来,刚要继续动手,就听见刘贯的声音响起来,“宋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宋知味松开了手。
他淡淡道:“郁夫人好歹是郁大人的夫人,不好动鞭子伤及皮肉。但她满嘴谎话,却也该知晓说谎话的代价。”
兰山君咳嗽了几声,“谎话?若你觉得是谎话,就不会这般生气得想要先下手为强杀了我。”
刘贯连忙叫人给兰山君端来一张凳子。
宋知味却看着他的态度想起了邬庆川的话。
邬庆川说:“陛下最怕的,便是皇太孙依旧继承了先太子和段伯颜的路子。而兰山君是段伯颜养女的事情一旦做实,陛下便对皇太孙有了不会消除的隔阂,自然会相信他和倪陶案有关。”
“你放心,这一次,兰山君和郁清梧不会活着出去。”
他笑起来,“空饷一案,当年杀了那么多人,这对小夫妻若是能做最后两个,也是他们的功德。”
宋知味深以为然。当他知晓前因后果之后,从不觉得兰山君能逃脱罪责。
但是现在,她却牵扯出了宋家,牵扯出了她跟郁清梧自小相识——他瞬间便能想到,邬庆川跟段伯颜是同在蜀州的。
他们难道私下就没有来往吗?
他的心慌乱起来:难道,他真是弃子?
刘贯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开口问:“郁夫人,可能跟咱家说一说?”
兰山君:“公公宽恕,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的脖子还是被伤到了,每说一句话都是艰难的,又咳嗽了几声,道:“我被抓来,说是要问段伯颜一案。但宋大人倒是没问这个,只问我——是不是跟他曾经见过。”
她一直用余光看着刘贯,揣测他对自己的态度。她道:“我不过是依着他的问题说了几句实话,他就气成了这样。”
刘贯:“什么实话?”
兰山君:“我说,宋国公当年一直写信给邬庆川炫耀宋知味的聪慧,所以我和郁清梧都不喜欢他——”
刘贯眼睛亮了起来。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神色,但兰山君还是看见了。
她顿了顿,而后问,“我想请问公公,若是方便,可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个深宅妇人,什么都不懂,如今还是迷糊的。”
刘贯便也坐在凳子上,道:“咱家本就是来问夫人此事的,自然会告诉夫人详情。”
两人一问一答,倒是将宋知味视若无物。
刘贯:“御史赵昌瑞给陛下上折子,弹劾郁大人和您策划了倪万渊死谏案,想要用此案来逼迫陛下重查当年的空饷案,逼陛下……下罪己书。”
兰山君:“可有证据?”
刘贯看着她,“你就是证据。”
这个身份,若是其他的时候说出来,必然不会让陛下如此震怒。但偏偏在倪陶案说,在太和殿上的龙脊兽掉了下来后说,便就成了大罪。
兰山君心下有了数,她摇头道:“可是,我在进洛阳之前,不过是个杀猪的。我哪里知晓这些。”
她问,“我能否面见陛下?”
刘贯摇摇头,“陛下未曾说,你就不能见。”
那就只能等郁清梧了。
兰山君艰难的站起来,朝着刘贯行礼,“公公,我和夫君实属冤枉,请公公明察。”
“公公但有所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贯就看了宋知味一眼,“宋大人可先要问?”
宋知味点头,朝着兰山君道:“你说郁清梧不知道倪陶的事情,那他怎么让人去查倪陶的马?”
兰山君却道:“这不是我能知晓的。大人还没有成亲,想来还不知道,后宅妇人,不可过问夫婿前头的事情。”
她笑了笑,直直对上他的眼睛:“还是问我段伯颜的事情吧。我知道的清楚一些。”
宋知味手慢慢的紧握在一起,刘贯便道:“那便由咱家来问。问完了,也好在晚间之前给陛下回话。”
他问,“郁夫人,你可知晓养育你的和尚是什么身份?”
兰山君:“小时候不知道,只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和尚。但到了洛阳,碰见了邬庆川和郁清梧,苏行舟等人,便知晓了。”
刘贯听见苏行舟三个字眼神一闪,“请夫人说一说经过。”
兰山君:“说起来,也是简单。”
她嘶哑开口,“我自小懂事起,就长在淮陵淮山县,跟着我家师父住在破庙里,没饭吃的时候,就下山化缘。”
“大概五六岁的时候,我曾经见过苏行舟兄妹。他们奉邬庆川的命令从断苍山来淮山见老和尚,就住在半山腰的道观里。”
“那时候,可能是因着我年岁小,他们说话没有背着我,我就听见他们说邬庆川,宋国公,宋知味等名字。”
刘贯就看了宋知味一眼,斟酌问道:“你是说,邬庆川和段伯颜以及宋国公等人……一直有来往?”
兰山君:“应是有来往的。”
她道:“我太小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因身处卑微,没听过这些大官的名字。”
刘贯心里早已经起了惊涛骇浪。但事情被兰山君这般一说,本来对皇太孙不好的局势,竟然又看见了一丝曙光。
他急急问,“而后呢?”
兰山君:“然后,师父去世,苏家兄妹又奉邬庆川的命令来收尸,为他买了棺木——这些,都是有迹可查的,我不曾说谎过。”
她静静道:“我一直以为,邬庆川是老和尚的故友,但人家是读书人,老和尚却是个吃不饱的,我们两家地位悬殊,不配来往,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见过面。”
“再后来,我在山上住着害怕,又不能活命,只能下山杀猪。自此,再没见过苏行舟。还是有一天,我突然变成了镇国公府的六姑娘,跟着来了洛阳,又在洛阳见到了苏行舟。”
“我本是要去打招呼的,但是……但是我刚来,那日在白马寺看见苏行舟的时候,母亲露出了厌恶之色,我不敢去。”
她说到这里,后悔道:“我应该去问一问的,也能见到最后一面。”
刘贯眼神越来越有神,“那你跟郁大人——”
兰山君定定的道:“郁清梧只知晓邬庆川一直跟暗地里跟宋家有往来,但不知道我师父的存在。邬庆川每次都只让苏行舟从断苍山来淮山。”
“不过,等我到了洛阳,苏行舟又见了我后,邬庆川害怕他会把我的事情说出去,加之苏行舟当时因为博远侯府一事,对他颇有微词,所以……”
她一字一句道:“他就下了杀手。”
第71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26)
太和殿外,因临近黄昏,屋檐垂下浓影,正好笼罩在郁清梧的身上。
他依旧跪着,下半身已经麻木,又隐隐有刺痛传来,好似一双腿的骨髓有无数蚂蚁啃噬,不得安生。
忽然,太和殿门打开,一脸是血的太孙站在门口,“陛下唤你进去。”
郁清梧连忙起身,一时不稳,又跌在了门槛上。
皇太孙并没有扶他。他们今日是要撇清关系的。
他静静的看着郁清梧爬起来,又颤颤巍巍的进了殿,跪在那一堆碎茶瓷里。
皇太孙的心也跌进了尘埃里。
似乎,只要陛下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们这群人,无论是为了什么而活,都如此卑微。
他走过去,跪在了郁清梧的身边一起听训。
上首的皇帝此时气已经平缓一些,看着狼狈不堪的郁清梧好一会才问道:“朕,看在皇太孙为你求情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但你若是有一个字是谎话,你,你的夫人,与你相关之人,皆逃不脱一个死字。”
郁清梧便磕头道:“陛下,事已至此,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宽宥臣妻,她实属无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