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有人被拎走审问,惨叫声连连。几个太医在屋内查看太孙妃所用所食,却查不到什么缘由,脑门不断冒冷汗。
皇太孙脸色惨白坐在一侧,不看他们,只问苏合香,“怎么样?”
苏合香皱眉,“已经将所有吃过的东西都催吐出来了,也用了药,但依旧不醒,看样子,是中了毒,伤到了肺腑。”
皇太孙:“中毒?”
苏合香点头,“是。”
但也只有她敢这般直接说。
外头的几个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不敢附和这两个字。
东宫这般的地界,若是太孙妃真是中毒,那大家也都不要活了。
正在此时,皇帝赶了过来。
他不顾一身的寒气,关切问,“怎么回事?刘贯说元娘得了急病?什么急病?朕这一路上真是担心得紧。”
皇太孙表面的功力到底不及他,此时此刻,他做不出痛哭模样来示弱,也做不出其他的神情来演戏,更加多说不出一句话。
他好似只吊着一口气,颤颤巍巍朝着皇帝跪下去,颤声道:“中毒。”
皇帝手一顿,看向太医,“谁诊出来的?什么毒?”
太医院案首陈元珍心惊胆战的出列,斟酌道:“臣等……尚且不曾确诊太孙妃为中毒。”
皇帝皱眉,“那是谁说的?”
苏合香躬身行礼,“是臣女。”
皇帝:“你是谁家的姑娘?”
苏合香:“已故太仆寺卿苏怀仁是臣女的祖父。”
皇帝记起来了。
苏怀仁刚死不久,他还记得苏家的事情。
他看看床上没有生气的元娘,再看看苏合香,眯起眼睛,“你年岁尚小,医术恐有缺漏——你敢保证,太孙妃是中毒吗?”
苏合香丝毫不惧,“臣女不懂其他,只懂医人。毒就是毒,不能隐瞒于人,既然说了,便敢承认。若是真的诊错,便是学艺不精,自甘受罚。”
一番话倒是让皇帝刮目相看。
他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问,“什么时候能醒?”
苏合香摇摇头:“不知。”
还是太医经验丰富,他们虽然不敢说是中毒,但却可以说其他的,“若是在明日中午之前醒来,便能无事。”
皇太孙:“若是明日中午之前醒不来呢?”
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回太孙……那便有生命之危了。”
皇帝就一脚踹在他的身上,“生命之危?太孙妃若是有一点不好,朕就宰了你们九族!”
又大发雷霆叫人去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宫里下毒!”
皇太孙跪在一边,知道让他如此恼怒的还是毒能下到东宫的缘由。
他想起了之前郁清梧说的话。
他说:“恐齐王借陛下的棋子行事。”
会是如此吗?
这个东宫里,那般彻查过了,还是有皇帝的爪牙?还有多少?
兰山君和郁清梧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皇帝皱眉:“怎么叫他们来?”
皇太孙:“孙儿听郁清梧说过,他曾学过医术,情急之下便叫人进宫了。郁夫人又算是阿蛮的先生。元娘出事,孩子们担心,孙儿却无暇顾及他们,只好让郁夫人看顾着。”
皇帝:“你倒是对他们夫妻放心。”
但这般时候,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怀念起之前元娘的好来,“这个丫头,小时候就胆大包天得很,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兰山君进屋的时候,便听的是这句话。
这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光听话音,半点听不出什么不对。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太孙妃去世之后,便对太孙开始厌弃,也没有为太孙妃的死正名过。
太孙妃依旧没醒。
皇帝到底老了,将近亥时咳嗽了几声,便有些支撑不住,在老太监刘贯的劝解下点了头回去歇息。
但临走之前却埋怨皇后无情。
他不满道:“别的时候也就算了,怎么元娘都如此了,她还不来看看?也忒狠心了些!”
又叹息一声,“叫人去请皇后,就说是朕下的令,告诉她,朕这就走了,她来了也不会看见朕。”
皇后也是个倔到骨头里的人。马上就要有二十年了,竟真的没有出长乐宫一次。
皇帝感慨连连,心中沉痛,看着外头的飘雪哀默一瞬,而后对太孙道:“让你皇祖母一定要来,她若是不来,你便跪在长乐宫外去请。她什么时候来,你便什么时候起。如此,她总是要来的。”
他摇摇头:“朕,已然对你父亲遗憾得很,如今不愿意你皇祖母将来也有遗憾。她此时恨朕逼她来,以后就知道朕的苦心了。”
先太子死时,皇帝就没有见他最后一面,遗憾多年。
他遗憾地走了,皇太孙还要送他。
等皇帝走后,他脸色沉沉的回来,对兰山君道:“东宫的人,没查出真凶之前,我谁也不放心。孩子们就交给你看顾。”
兰山君点头,“是。”
她问,“查出什么来了吗?”
皇太孙摇头,“苏合香没有来之前,太医院不敢断定是下毒,也找不出元娘为何这般的缘由。”
他皱眉,“吃的喝的,也都检查过了,但依旧毫无头绪。”
看起来,似乎真是一场风寒急病。若是最后查不出什么,可能元娘便真要以急病的名头盖棺定论。
他讥讽一笑,“如今看来,我的份量还远远不够,以太孙的身份,竟然不能让他们说一句实话。”
他看向郁清梧,“陛下已经让刑部来查此事……”
郁清梧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刑部侍郎祝大人虽不是咱们的人,却是蜀人,臣会去一趟的。”
太孙交代完,身心俱疲,让他们出去,只自己在屋内守着元娘。
屋内静寂下来,外头的风雪声便悄然变大,呼呼作响,将他本就乱得不行的心又搅得更加难以安宁。他怔怔坐着,半晌之后,绝望的将脑袋埋在她的手心里,泪如雨下,喃喃道:“元娘……你别吓唬我,不然我是一粒米也吃不下的。”
“我以后再也不挑食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不吃饭了。”
他蓦然痛哭出声,拍着床沿痛苦的一字一句压着声音低声哀求道:“你,别不要我——若是连你都不要我,我还怎么活。”
“父亲和舅祖父死时,你答应过我的,要与我长长久久不分离。”
他已经失去太多了。
他这辈子,不能没有元娘。就算是他死,也别是元娘死。
他颤抖着声音砰的一声跪下去,不断的磕头:“舅祖父,父亲,你们带我走,别带元娘走,元娘是凤啊,是要高飞的,别……别要了她的命。”
这应当是皇太孙熬过的最漫长的一夜,也是兰山君重回之后,觉得最艰难的一晚。
她站在廊下,看着外头的漫天大雪出神。
郁清梧给她要了一件披风来,为她披在身上。他没有劝她进屋,由着她站在风雪里。
她身在局中,他便不能劝她离开。
但他可以陪着她站在廊下,经历所有的风雪。
兰山君本是不觉得冷的,但身上多了件衣裳,却又觉得暖和多了。她低声说了一句多谢,其他的,却也无心思去说。
她心头很乱。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一颗石子,因为重生一遍,打乱了前世许多局面。而仔细想想,有些事情,不变的还是没有变,变了的,也没有朝着好的方面去改。
苏行舟依旧死去,寿老夫人提前去世,苏老大人选择死谏。
郁清梧如今比上辈子走得容易么?苏合香本来是要离开洛阳的,却又被她再次请回来,以后会如何呢?
太孙妃……又会如何呢?
她会改变吗?
会变得更好吗?
她真的,已经尽她所能了。
若是太孙妃的死不能改变,那自己的结局会改变吗?
她喃喃道:“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会不会等她醒来的时候,这一辈子,只是南柯一梦。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子时,太孙妃依旧没醒。
兰山君的眸光渐渐暗沉下去。
她深叹一声,轻声问,“你说,人死之前觉得自己身上很暖和……是冬日,还是春日呢?”
她希冀是个春日。
她是厌恶雪的。
她不愿意死在雪夜里。
她也不愿意让太孙妃死在雪夜里。
若是她没有重来,太孙妃还有两年可以活,还能在夏日里逝世。
但向来有问必答的郁清梧却在此刻没有出声。兰山君疑惑转身,就见郁清梧一身寒气,硬梆梆的站在她身边,一动不动。
想来寒气都被他挡住了。
她一愣,抬头刚要对他说一句多谢,便见他眼眶通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泪如珠一般往下掉,但就是没吭一声。
兰山君顿时心揪起来,又觉得有些无措,连忙踮起脚掏出帕子给他擦眼泪,“你这是怎么了?”
依着她对他的了解,即便是太孙妃真的逝去,他也不该这般哭才是。
谁知她的手刚擦了擦他的眼角,他便骤然低头,一把握住她的手。兰山君怔住,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怎么做。而后就听见他在风雪声里哀求道:“山君……太孙妃会活着吧?”
你也会活着吧?
是不是太孙妃醒了,你的死局也会改变?
兰山君诧异,觉得他此时的态度有些奇怪。
但还没有来得及细细问,就见一个太监急急从外头而来,砰的一声跪在门口,低声道:“皇后娘娘不曾出长乐宫,陛下请太孙前往长乐宫跪请皇后来东宫。”
兰山君闻言,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曾经,也这般逼迫太孙去请过皇后么?
皇太孙去了吗?
当年的细节,宫外不曾传言。但依着皇帝的性子,传召皇太孙跪求皇后,逼迫皇后出宫,想来也是有过的。
但屋内,皇太孙却没有出声。
宣旨太监着急,又高声喊了一遍,“陛下请太孙前往长乐宫跪请皇后。”
郁清梧脸色沉凝,知晓皇太孙心中不愿,但此时,却不能抗旨。
若是抗旨,便也是中了齐王的圈套。
他正要敲门,就见屋内的内打开,皇太孙面无表情的出现在门口。
宣旨太监舒出一口气,战战兢兢道:“皇后娘娘关闭了长乐宫门……陛下听闻之后大怒,请您跪求皇后前来看太孙妃。”
皇太孙手慢慢的蜷缩,静静的走了出来。小太监连忙取过披风给他,却被他挡住。
他看向郁清梧和兰山君,尤其是看向兰山君,他问,“我能信你吗?”
兰山君知晓他现在谁也不愿意相信。
也知道,他在问什么。
她走到屋内,从廊柱上一把抽出平日里太孙妃平日里练的刀,站在外间,对着皇太孙躬身道:“山君也为虎,也曾学刀,站在这里,除非我死,否则不进邪魅。”
皇太孙这时候才确定,她也是知晓自己身世的。
他即便早有猜测,但也没有太当回事。
她知晓不知晓,都不要紧。
他能护住她,就护住她。能让郁清梧多活长一点,就活长一点。
但他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还能作为他的后盾。
她此时,是他唯一相信的人。
他再开口,已然是酸涩,“山君,望你与我守家门。”
他转身,望着大雪哈了一声,连鞋子也没有穿,就这么赤脚踏进了雪地里。
出身既为太孙,天潢贵胄。
自小学着铸刀,不曾有成。
八岁父死,被囚东宫。二十四岁入朝堂,以为终究有救。
大雪里,他推开太监的哀求,将衣裳鞋袜都丢进雪堆里,依旧赤脚而行。
他这一生,幸而有元娘。
他身子不好,无有炭火,她就抱着他取暖。他爱恼气,不爱吃饭,她就替他吃。
她说,“舅祖父说过的,饭是长寿之要。你不吃,怎么长命百岁?我来替你吃吧。”
她笑着道:“阿虎,你不要怕,东宫死得只剩咱们了,也不要紧。”
“我会保护你的。”
长乐宫前,皇太孙披头散发,嘴唇犯乌,双手叠在一处躬身行礼,高声道:“孙儿,迟檀,跪求皇祖母移步东宫。”
他颤声高呼:“孙儿迟檀——跪求皇祖母……移步东宫。”
长乐宫的门依旧紧闭。
皇太孙跪下,眉梢堆雪,颤抖着身子伏地,“孙儿——迟檀——跪求——皇祖母,移步东宫。”
长乐宫里,宫嬷嬷着急道:“娘娘,开门吧,太孙身子本就弱啊,今日又下了大雪,再这般下去,恐会出事!”
皇后躺在床上不断咳嗽,竟咳出血来。
她咬牙切齿,“竟让阿虎这般逼我!”
宫嬷嬷哭道:“娘娘,求您了,去看一眼吧,奴婢是跟着您一块过来的,太孙,太孙妃,哪个不是您之前捧在心尖上的啊。从前为了避嫌,您一直待他们不亲近,可如今是为着什么?”
皇后手锤在床上,“为着我死去的儿子,为着我死去的兄长!”
她捂着心口,“二十年啊——二十年啊!”
她痛哭出声,“竟这般逼我。”
她站起来,走下床,宫嬷嬷赶紧去拿衣裳,等转身的时候,便瞧见皇后一把将桌子上的东西扫在地上,咬牙切齿骂道,“这个畜生——这个畜生!”
宫嬷嬷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别——娘娘,求您,别说。”
皇后颤抖着穿上衣裳。
宫嬷嬷赶紧去叫人开门,“请太孙进来,快,请太孙进来。”
皇后却抬起手止住,宫嬷嬷哀求看去,就见她惨笑着道:“不用他进来,我出去便是。”
丑时,长乐宫开了宫门。
皇太孙瞧见步履阑珊,一脸苍白的皇后从门口朝着他走来时,心愧的闭上眼睛,喃喃道:“孙儿,谢过祖母。”
这一步,二十年。终究是他逼着她走出来的。
逼着她忘记儿死兄走的痛。
逼着她忘记二十年前,她发的毒誓。
等皇后走到他面前,要扶起他的时候,皇太孙却没有即刻起来,而是道了一句,“皇祖母……对不住。”
皇后却攥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扶着他起身,轻声道:“阿虎,你一定要赢。”
事情走到这一步,无用的执念也束缚不住她了。
她道:“带我去看看元娘吧……我本也是,要去看她的。”
消息传到承明殿时,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叹息道:“这般就好,皇后肯出来就好。”
他喃喃说,“朕,便也算是对得住她了。”
刘贯闻言,将头低下去,宽慰道:“皇后娘娘其实也只是在等一个台阶下,以后便也好了。”
“这门一开,她老人家啊,便也不愿意关了。”
皇帝心慰,却也担心元娘,“还没有查出来什么吗?”
刘贯:“还没有。”
皇帝皱眉:“原有德越发没用了。”
他问,“上回王德义案,那个叫祝猛的人还不错,叫他来查。朕就不信了,公然在宫中下毒,还查不出什么来。”
刘贯:“陛下,您宽心,这才丑时。”
一日时间还未到。
皇帝这时候也终于发现他手里这些人全是些无用之人了。
他大发雷霆,“古人说,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但朕看这群蠹虫,分明是想白拿朕的银子出去高歌艳舞!”
涉及朝政,刘贯不敢再说。
东宫里,兰山君手里提着刀站在太孙妃的床前,阿狸和阿蛮被她放在床的另外一头坐好。
两个小人俱都懂事,知道此时关键,不敢坑一声。
阿狸等了等,下床,对兰山君道:“兰先生,阿娘和阿蛮就交给你了,我去跟郁大人一块外头。”
兰山君本要拒绝,却被他制止住,“这是命令。”
兰山君低头,“是。”
阿狸端着脸出门,看向郁清梧,“郁大人,你辛苦了,这一次,我记在心里,往后你有所求,我会帮你一次。”
郁清梧诧异,而后认真点头,“世孙当真?”
阿狸:“当真。”
他想了想,伸出手,“我们拉钩?”
郁清梧哎了一声,弯腰,与他的手拉在一起,“拉钩。”
廊外,皇后和太孙一起进了屋。
皇太孙瞧见阿狸在外面,也没有多问,只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阿爹回来了,你不用害怕。”
又看向郁清梧,郁清梧摇摇头。
还没醒。
刚要出口安慰,就听见里头山君喊了一声,“太孙妃!”
皇太孙一脚踢开门进去,就见阿蛮嚎啕大哭,“阿娘,你醒了!”
太孙喜极而泣,急急过去将兰山君挤走,一把将元娘抱在怀里,周身哆嗦,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皇后和阿狸也上前围着,兰山君叫苏合香过去诊脉,太医们也涌了进来,屋子里瞬间挤满了人。
兰山君被挤到一边,却抑制不住激动。
能醒,就能活。
她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一转身,就见诸多人朝着太孙妃而去,只有郁清梧静静的站在她的身边。
她笑起来,释然的朝着他道了一句:“醒了。”
郁清梧眸眼越发轻柔。
他想,他以前总是觉得她好,但是他又看不懂她。于是她说出来的诸多话,他其实并不能真正的感同身受。
而现在,他懂了。
他懂她说的这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懂,她方才的虔诚。
——他也一般的虔诚求神。
他终于懂她了。
他说,“现在是寅时。”
古人说,寅时为虎。
“这个时辰,天方大白。”
他认认真真的看着她道:“山君,此时正有光。”
第56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11)
寅时,也称平旦,黎明,是夜与日的交际之处,会带来东方大白的第一缕微光。
一位太医为太孙妃扎针,确认平安之后,开始恭维太孙:“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臣听闻殿下小名为虎,寅时虎是最为威猛的,所以十二生肖才把寅时定于虎。”
“所谓如虎添翼,不外如是。太孙妃醒于此时,未尝不是殿下心诚所致,金石所开。”
皇太孙却没有忘记他们这些人无人敢说出中毒二字。他冷笑连连,“是么?既然是我的用处,那要你们有何用?”
太医马屁拍错了,冷汗连连,扑通一声跪下去求饶。
还是太医院院使会说话一点,道:“寅时名羽动宫,风从东而来,音愈肝肾,对太孙妃的身子是最好的,所以醒来。”
他也知晓这一次必定是难以逃脱罪罚了,叹息一声,跪在地上求情,“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请殿下高抬贵手,饶过其他人。”
皇太孙却笑了笑,“这话,你应该对陛下去说。”
当一个太医对着皇家都不说真话的时候,已经无用了。皇帝那般疑心重的人,怎么会放心用这群人呢?
这次之后,太医院必定要换一群人。
院使也知晓是这个道理,他伏地哀求,“中毒二字,苏姑娘可说,臣却不可说。当时未曾诊脉出来是中毒,臣等怎可乱说?这是要引起大乱的啊。”
他道:“臣确实是有私心,但太孙妃的脉象奇异,确实是像是风寒引起,虽一直未醒,有生命之危,但又无死相……”
确实是奇怪的。
太孙眼神沉下去,“无死相?”
事已至此,院使哪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摇摇头,“确实没有死相。”
太孙:“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院使磕头,“殿下,臣,不敢说。若是醒了还好,若是最后没有醒来,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索性就糊涂着去,说不得最后还能圆回来。
皇太孙气笑,“好,好一个太医院!好一个不敢说!”
但他笑过之后,又生出一股悲凉来。
一个王朝,不是从一处开始烂的。一个果子若是果核生了虫,其他的地方怎么保得住?
等兰山君过来时,他屏退左右,只留了她一人说话。
门一关,他也没有了刚才的气势,甚至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席地而坐,颓然的靠着墙,道:“山君,多谢你。”
兰山君站得直直的,“应当的。我虽身份低微,却也将他当做是自己的亲人。他想要守护的人,我也愿意守护。”
他字一出,于两人之间,不用多说也明白说的是谁。
皇太孙眼眶一红,低声道:“坐吧。你我兄妹,不必生疏。”
兰山君没有拒绝,坐在了地上,关切问,“太医可说了什么?”
皇太孙便将刚刚之事说了一遍,他咬牙切齿,“若不是有苏合香在,他们必定是以风寒急病糊弄过去!”
兰山君却思索片刻,问道:“陛下逼迫殿下去长乐宫时,若是我与郁清梧不在,殿下欲以何人守在太孙妃的身边?”
皇太孙一愣,不假思索的道:“元娘与我的乳母,孙嬷嬷。”
当时兰山君不在,就是孙嬷嬷带着两个孩子。
兰山君知晓孙嬷嬷。她来东宫久了,也认识这里的宫女太监们。孙嬷嬷便是东宫里面的大嬷嬷,无论是库房还是其他,都是她在管。
兰山君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敢怀疑,却也不能不怀疑,轻声道:“殿下,若是有人做局,先以太孙妃昏迷不醒为由,猜中陛下心思,请您去长乐宫逼请皇后,等您回来时,太孙妃已毙命……您会怀疑孙嬷嬷吗?”
肯定是会怀疑的。
皇太孙心中越发凄楚,“若孙嬷嬷是陛下和齐王的人……”
兰山君不说话了。
她道:“您查了那么多人,何妨多查一查她呢?”
皇太孙沉默良久,点头道:“真是四面楚歌。”
兰山君便想到了上辈子。
彼时若也是今日的情形——皇太孙跪求皇后来东宫,但等皇后来时,太孙妃却病故了。
他应当是没有见到太孙妃最后一面的。
她的眸光越发怅然。越是推衍当年之事,便越会发现,他们这群人,其实被齐王算得准准的。
太孙妃那般死去,不见最后一面,太孙回过神来,必定会追查孙嬷嬷。
孙嬷嬷会是皇帝的人吗?
若她的揣测是对的,那在当时情形之下,太孙赤脚单衣回来,定然是不理智的。
她轻声道:“齐王的心计,很是厉害。”
太孙深觉如此。他郑重的起身,朝着兰山君行了一礼,“我,行尽三叩九拜之礼也不为过。”
兰山君起身,也回了一礼,眸光温和起来,“不用谢的。”
因太孙妃活着,她的命才显得踏实。
她这两年一直郁结于心的气又出去了一些。
两人相对而坐。不再说太孙妃,而是默契的说起了段伯颜。
皇太孙问,“你是什么时候知晓……他的身份?”
兰山君:“我在郁清梧那里看见了他的字。”
皇太孙:“原来如此。”
他安慰道:“你不用怕,我会护着你。”
兰山君却没有立即开口说话,等开口时,只说了五个字。
她说,“我要杀齐王。”
皇太孙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兰山君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要杀齐王。”
皇太孙不知为何,汗毛竖起,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热流涌入了心田,让他周身的防备在此时卸掉,他几乎是追着问道:“是要为舅祖父报仇吗?”
兰山君点头,“是。”
皇太孙说不出话了。
他甚至是羞愧起来。
他喃喃道:“舅祖父教好了你……”
他却已经入了风云诡谲之中,再难脱身。
卯时,日出时分。
兰山君看看天色,起身告辞。但在离开之前,她轻声道:“方才在外头,郁清梧跟我说,寅时为虎。”
皇太孙抬头看她。
“小时候,我一直不懂,我为什么会是这个名字。如今,我总算是懂了。”
皇太孙慢慢睁大了眼眸。
兰山君眉间眼里,尽然动容:“我当时就在想,殿下的小名,应该是他在当年的那一线天光。”
她笑起来,心却有些酸涩,说出来的话便带着一丝哽咽,“而我……便是他在后来的那一线天光。”
皇太孙羞愧得低下了头。
兰山君坚定的道:“他也曾教过殿下一句话吧。”
“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她躬身一拜,“我与殿下,同出一源。伏吟反吟,命已既定。我若不争,必死无疑。”
她转身离开,皇太孙怔怔坐着,半晌才回神,喃喃道:“伏吟反吟,命已既定……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确实是舅祖父说过的。
他扶着墙站起来,看向窗外的大雪。
“舅祖父,山君的名字给她,确实是对的。阿虎……不配。”
辰时,兰山君跟郁清梧出宫。
一晚上没睡,她已然是精疲力尽,本以为自己心中激动是睡不着的,但等到醒来的时候,竟在家里了。
外头的太阳晒了进来,雪也停了,她听见了钱妈妈带着春夏秋冬在外头扫雪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带来的习性,这辈子耳朵永远是她最灵敏的地方。
风簌簌而过,树叶沙沙落下。
以及……
她偏了偏脑袋,看向床沿边上的郁清梧。
他呼吸并不均匀,似乎是被噩梦困住,半个身子趴在床榻之下,只有脑袋是靠在她的脑袋边。
看起来,他一直在守着她。
兰山君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手里。
她一愣,心中起了异样,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轻轻的挣脱他的手,谁知道这般小的动作,他也被弄醒了。
他惶恐的抬起头,就见她静静的在看着他,看着他的手。
郁清梧眼睛慢慢的瞪大,而后低声道:“你——你握着我的不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