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卿仙骨by木秋池
木秋池  发于:2024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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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又传来疼痛,是那种熟悉的、活生生被人剖解的感觉。季应玄知道梦里接下来的场景,那令他恶心、恐惧、万念俱灰,无论如何都挣不开的剜心剖骨。
他不甘心——
梦境在强烈的情绪中破碎,季应玄蓦然睁开眼,抓住了那只探向他的手。
幽暗的眼底乍然滚起金赭色的莲火,眼底的恨意与戾气尚未褪去,吞噬了覆在瞳仁上的温柔谦和。
他对上一双朦胧的泪眼,是雁流筝。
她指间掐着一根银针,针尾穿着一根长长的红颜枯木灰拈成的线,正倾身向床里,准备为他缝合肩上的伤口,他骤然醒来,令她有些猝不及防。
“对不起……是不是太疼了,我再去给你取些灵药敷上。”
季应玄没有反应,盯着她的眼神令她浑身发寒,手掌嵌住她的地方,却又隐约觉得烫得生疼。
流筝的声音低了低:“你的手现在不能用力,请你不要……不要乱动。”
门外传来脚步声,季应玄轻轻侧过脸去,缓缓松开了她。
子雍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来,见了这一幕,忙将砂锅放下:“既然他已经醒了,我来缝吧,师姐。”
流筝摇头:“不必。”
子雍知道她是真的生了气,不敢置喙,负手走到一旁站着。
流筝又取了一指续弦胶,与麻散搅匀后,用手指轻轻涂抹在季应玄的右肩的伤口里。她没有看他的眼睛,却低声与他解释:“白色的是用凤喙和麟角熬制的续弦胶,能接骨续筋,绿色的是麻药,可以缓解你的疼痛,等会儿我要用红颜枯木灰线给你缝合伤口,你不要看。”
季应玄的目光凝在她眼角的泪痕上,重又变得深静,仿佛醒来那一刹那的戾气只是错觉。
他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将脸侧向青帐拂动的方向。
流筝捏着银针轻轻舒了口气,下手之前对子雍说道:“去为季公子找一套干净的衣服,叫厨房明早准备点清淡的吃食。”
子雍应声离开,屋里静下来,一时只能听见银针刺破皮肤,灰线在血肉里穿梭游走的声音。
季应玄安静得连呼吸也几不可闻,像个死人。
流筝忐忑不安地观察他的脸色:“不必忍痛,若是疼,我下手再轻一些。”
季应玄淡淡道:“比起在诫台受刑,这算不得什么。”
流筝手中银针微顿,她想说对不起,最终却没能说出口,只是咬住了下唇,脸色愈发苍白。
“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已和父亲谈好,等你养好伤,就送你下山去。”
季应玄盯着她:“送我去哪儿?”
流筝道:“你若想修道,可荐你去听危楼,你若想回凡界,可赠你傍身之财、立命之资,依你的才能,想必会在凡界过得很好。”
她顿了顿,声音低而浅:“我知道,你并非全无灵力,墨族的人未必能奈何你。”
这句话令季应玄的目光瞬间幽暗。
他问:“你是代雁宫主来试探我的吗?”
流筝摇头:“你别怕,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不会向你追问。”
季应玄握住了她的手腕,似乎并不打算将这句话放过去。
流筝轻轻叹了口气:“当时在止善峰,削掉机关豹头颅的力量绝非偶然,不是我不是他,只能是你。你有这样的灵力,在诫台时却不肯反抗,我不知是因为你的力量受限,还是有什么别的苦衷,总之,既然你留在太羲宫比面对墨族人更危险,我护不住你,当然不能强留你。”
季应玄在思索她话中几分真几分假,流筝轻轻挣了挣手腕:“让我先帮你把伤口缝好,行吗?”
季应玄放开了她。
并指宽的伤口被红颜枯木灰线勉强连接在一起,血虽然止住了,伤口却依然狰狞。
流筝起身将放凉的药碗端给他:“里面有血首乌和还阳散,是补血的,你喝下之后,先好好睡一觉吧。”
季应玄依言照做,和衣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流筝轻缓的脚步渐渐走远,绕出房门,右手的手指微动,一枚金赭色的莲花瓣跟随她飘荡出去。
院子里,子雍正在喂几只兔子吃东西,见流筝出来,慌忙站起身:“师姐,你累不累,身上的伤还好吗?”
流筝摇头:“不必在这儿守着,陪我走走吧。”
子雍马上将师父的吩咐抛之脑后,连忙跟上流筝的脚步,小心翼翼地劝道:“师姐千万不要生师父的气,师父也是为了师姐的安危着想,怕你受人所欺,遭人所害。”
流筝说:“我知道。”
她自幼生活在父兄如临大敌的庇佑下,这种事情并非是第一次发生。
她不能责怪父亲,只能将季应玄送走,否则落在他身上的每一次伤害,都会成为她难以偿还的债。
她只是觉得,失去一个能对她的烦恼感同身受、与她惺惺相惜的朋友,令她很难过。
子雍将她失落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开口道:“那样一无是处的凡人,师姐为何这般舍不得他,师姐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能给的,我也能给。”
“我只是觉得他孤零零的,有些可怜。”
流筝的叹息声如飞絮,轻盈绵软,缕缕不尽。
“当初我带他回太羲宫,就像当年带你离开破败的城隍庙一样,并非是想要得到什么,只是于心不忍。”
季应玄阖目躺在榻上,听着红莲花瓣里传出的声音,眉心微蹙。
他竟不知,原来子雍也是她捡回来的。
这太羲宫里还有土生土长的东西吗?
子雍悻悻道:“他怎能和我比。”
“他确实不能和你比,”流筝说,“你身负正清剑骨,入宫即可拜师,短短数年就能独当一面,可是那位季公子天资平庸,不为太羲宫所容,他不如你幸运。”
季应玄自嘲地轻笑,他的确不如子雍幸运。
天下剑骨分三品,气清、正清、太清。气清已是难得,太清最为罕见,几乎百年一遇,上一个拥有太清剑骨的人是太羲宫的少宫主雁濯尘。
他没有雁濯尘的出身,却生了一副太清剑骨,正合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谶言。
他忍不住地想,倘他所有的剑骨只是正清或者气清,是否就不会遭到掠夺,或许真能凭借那一点资质,进入太羲宫修炼,成为与子雍一样的人。
那样才堪称幸运。
这一点妄想像血沫生出的花朵,在伤口的剧烈疼痛里转瞬即逝。季应玄想起从前,想起梦境,又想起雁濯尘的傲慢,雁长徵的冷酷。
修长的手指缓缓攥紧,青筋若隐若现。
可是天命既然给了他一身太清剑骨,又让他历经业火淬炼而不死,他凭什么要将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
承了雁流筝的情,他已加倍偿还,接下来,也该轮到他来清算恩怨了。

被困在掣雷城无妄客栈中半个月,雁濯尘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令余众弟子留守客栈中,与祝锦行、姜盈罗一同外出查探消息。
满街的夜罗刹和闲游的嗜生妖魔恨不得将眼睛挂在这三人身上,却又碍于他们腰上所挂的无妄客栈木牌,不敢出手攻击他们。
木牌通体玄黑,正面是无妄客栈的房号,背面以朱雀血和金粉镂出一支莲花的形状。
姜盈罗摩挲着木牌,若有所思:“这木牌上并无法印,难道仅靠莲主的一点名声,就能让这些妖魔鬼怪怕成这样吗?”
早知如此,她上回到掣雷城中寻人时,就该先奔无妄客栈里弄个木牌。
祝锦行说道:“听说莲主御下极严,肆意作乱的魔物会被投入红莲业火,法度不逊于凡界的人主明君,更是上一任放纵妖魔向东作乱的城主所不能比的。若非他这样明道通理,我与父亲也不会起意来邀他一同伏制业火。”
“平云似乎对这位莲主印象很好。”
雁濯尘手握鸣颤不止的观澜剑,抬目望向远方隐在血光里的森然宫殿。
“可他若真对东境心怀善意,为何会将你我两派晾在客栈半个月之久?”
祝锦行心虚不能答,正欲说些什么将此话揭过,忽听姜盈罗高喝一声:“当心!”
耳畔骤然传来猿啼鬼哭般的凄厉风响,祝锦行猛得转身,迎面被罩进了一阵玄红色的沙雾中。
沙雾吹在人脸上,仿佛刚淬过火的锋利刀片,火辣辣地疼。
祝锦行以袖掩面咳了几声,拈出一张盾守符挡在面前。他睁大眼睛向血红沙雾中望去,望见散如萤火的金光在半空漂浮,似乎在为他指引方向,他略一思索,提步追过去,发现那金光是许多枚由焰火描成的莲花花瓣,花瓣后朦胧现出一个人影。
“雁兄,是你吗?”
他拨开迷雾,快步上前,待看清那人的脸,身形陡然一震:“叔叔……你怎会在此地?”
那是个病气嶙峋的清秀男人,只是双目通红,将隽秀的面容衬出几分阴寒,正是听危楼楼主祝伯高的弟弟,祝仲远。
“我不该在这里,那我该在何处,听危楼的水牢里吗?”祝仲远陡然冷笑,“你们父子都是假仁假义、心思恶毒的伪君子,你们才应该去死。”
话音落,甩出一道金符,那些悠悠飘荡的莲花瓣得到了命令,凝成利刃向祝锦行飞削过去。祝锦行一边纵跃闪避,一边召符相击,不料符纸被莲花瓣绞碎,坠地自燃成灰。
眼见着利刃逼向他的喉间,避无可避之际,忽听“叮叮当当”几声,有人扔出一张莲叶盾,弹开了那些花瓣。
祝仲远见事不好,扭身便走,血色迷雾也随之散开。
祝锦行这才看清来人,连忙一揖:“多谢帘首领相救。”
来人是莲主座下的夜罗刹首领,帘艮。
帘艮说:“近来城中有惑人心魂的妖雾,会使人坠入幻境,祝公子还是不要乱走为好。”
祝锦行摸了摸自己颈间的擦伤,颇有些不敢相信:“方才竟是……幻境吗?”
“此境名‘愧’,大概看见的都是自己心怀愧疚和恐惧的人,不知祝公子方才看到了谁?”帘艮脸上露出一个阴阴的笑,“你觉得,那人可能出现在此地吗?”
祝仲远如今被关锁在听危楼的水牢内,当然不可能出现在此处。虽然方才迷雾中的所见所感皆十分真实,祝锦行也不得不说服自己,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象。
祝锦行向帘艮告辞,转身去寻另外两人。
他在遍布血污黑苔的暗巷中找到了雁濯尘。雁濯尘尚未从幻境中回神,正持观澜剑向四下横扫,双目赤红,隐有癫狂之色,不复往日威严镇静。
他向四下喊道:“你胆敢去害流筝,我能杀你一回,便能杀你千百回,冤有头债有主,你出来!”
此话令祝锦行想起了前几日回听危楼时打听到的太羲宫秘辛。
他连忙上前拉住雁濯尘:“雁兄,不要动气,方才是只是幻境!”
“幻境?”雁濯尘愣住,表情同样不可置信。
祝锦行将帘艮的话说与他听,雁濯尘听罢默然许久,忽而自嘲一笑:“的确不可能是真的,是我着相了。”
两人正要去寻找姜盈罗,却见姜盈罗自己从拐角小巷中走了出来。
比起雁祝二人刚交过手的狼狈,她瞧着倒是形容未乱,只是面有泪痕,神情怔忪,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她的目光扫过祝锦行,停在雁濯尘身上,深深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出言问道:“你们没事吧?”
雁濯尘不言,祝锦行摇头。
三人受了这一回打击,各自心事重重,失去了探查的心思,在姜盈罗的提议下,打算沿原路返回无妄客栈中休整。
待他们走后,小巷中又现身出一行人。
为首的是夜罗刹首领帘艮,在他身后三人正是方才幻境中的熟面孔。一个是听危楼祝仲远、一个是身着太羲宫弟子服制的俊秀青年,还有一个不能称之为人,将覆在脸上的面具解下,却是那个一直徘徊在无妄客栈窗外,观察雁濯尘的夜罗刹。
那夜罗刹将红发染成黑色,戴上面具时,活脱脱是个凡间十四五岁少年人的身形。
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色竹纹直裰,腰系靛青衣带,足登回文乌履。
当他穿着这身衣服站在雁濯尘面前时,那多年处事泰然的太羲宫少宫主,骤然瞳孔紧缩,脸上露出似惊似怒似惧的表情,提剑便朝他砍来。
若非莲主大人给的红莲护身符,他还真挡不住如此凌厉的攻势。
“看来他们都信了,你们做的不错。”帘艮说:“我会禀报莲主大人。”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季应玄安静待在太羲宫客院中养伤。
他以凡人之躯承受,也以凡人之躯修养,没有使用任何的灵力,铁了心要与雁流筝算个两清。
雁流筝不知他的心思,仍常常来客院给他送东西。
“琉璃瓶的是玉真散,补血养气,陶瓶的是普华丹,去腐生肌,白瓷瓶里是续弦膏,这个你用过,能接骨续弦。”
流筝将贴了纸签的瓶瓶罐罐摆在季应玄面前:“医修宫不会给你开这些药,你偷偷收好,下山的时候带着。”
掏出了一个四方小木匣:“这里面是你要的红颜枯木灰,我在医修宫的库房底下找到的,上回没来得及采,这些旧的你凑合用。”
又掏出了一把精巧的机括小剑:“这是我最趁手的一把,送给你防身用。”
她将桩桩件件都打点清楚,一起收进包裹中,又掰着指头细数有无遗漏。
这副举动,使季应玄想起舅娘送表弟赴国子监学考时的情态。
他仗着自己负伤未愈,并不伸手帮她,只凭坐窗边,信手翻一册道经,听她声音絮絮,像新破冰的清泉,逐春风的桐花。
半晌,她终于不说话了,季应玄望过去,声音温润清和:“雁姑娘好像迫不及待要送我走。”
流筝愣住:“此话从何说起?”
“之前你尚有几分不舍,如今倒是满面高兴,想必是想通了,留我无益。”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流筝走过去,挡住落在他身上的阳光,一双远山眉轻轻蹙起,似颦似嗔,眼中明光盈盈,如有声音般诉着几分不满。
“难道我哭哭啼啼就好看吗,待你离开,我少一个同病相怜的朋友,一个互帮互助的生死之交,到那时再哭也不迟,眼下趁着你还没走,当然能高兴几天是几天,哪有人还没死就哭坟的……对不住,我不是咒你,只是打个比方,你明白吧?”
季应玄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好笑,他抬眼凝视她,这样一张生动的芙蓉面,看得久了,不免叫人心里有些酥酥的痒,与他右肩伤口复生时的感觉有些像。
他淡淡移开目光,落在她放在八仙桌上的一坛酒上面。
“雁姑娘,咱俩都是伤患,你带酒来是给谁喝?”
“当然是给你饯行,”流筝道,“无妨,那是药酒。”
“你想拿药酒饮醉?”
流筝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有何不可”的表情。
季应玄:“……”
拿药酒饮醉,借滋补丹药下酒,颇有一种既贪生怕死又潇洒不羁的新奇体验。
这回季应玄不肯以凡人之躯与她拼酒量,一边豪饮,一边丹田里暗暗运起灵气解酒。两人从暮色将至饮到月上中天,流筝已经醉到一双眼前四个影,季应玄却是除了衣上有些酒气外,神智仍然十分清醒。
“过几日……你就要下山去了……嗝——”
流筝打了个酒嗝,半天也说不明白一句话:“我很乐意举荐你去听危楼,但是又怕你,怕你……”
听她说个“怕”字,季应玄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怕我什么?”
流筝长叹道:“怕你伤心。”
季应玄不解。
流筝说:“虽然我不能回应你的情意,但我很感激,珍惜,尊重……我真心希望你以后过得好,不要为我所困,能找到自己的正缘,嗯,正缘。”
她又来了。
“倘若你拜入听危楼门下,再过几年,我与祝哥哥成婚,也会到听危楼去住,到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惹你挂怀心不定,又惹你伤心……这样不好,不好。”
季应玄问她:“那你觉得怎样才好?”
流筝单手托腮,透过支摘窗繁复精致的窗格去看天上的月亮。
上弦月如钩,令她想起偷往凡界时听过的温柔曲调。
她一边凝神回忆,一边缓缓吟唱:“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话音未落,她已栽倒在桌,小半杯桑葚紫参药酒倾倒,洇湿了她的云纱袖角。
这当然不合礼数,不过他不久就要走了,谁还管礼数如何呢?
季应玄起身绕到流筝面前,指腹凝出一缕红光,轻轻点在她的太阳穴上,流筝便睡得更沉,连呢喃也没有了。
季应玄左手抬起她的下颌,冷冷将她打量一番,右手指腹抹过她的嘴角,将一小片花生衣从她脸上蹭下来。
接着,伸手探向她的后颈。
柔凉的肌肤下,有长约三寸的环形精密软骨,一环扣一环,一共十八环,他能摸到六环,剩下十二环藏在蝴蝶骨之下。
这就是他的太清剑骨。
剑骨似有灵性,感知到他的触碰后,发出了浅紫色的淡淡荧光。
流筝睡梦里觉得后颈又烫又痒,苦于意识混沌,睁不开眼睛,便胡乱伸手去拂开季应玄的手。
季应玄握住了她的指节,微微用力。
“疼……”无意识的呢喃,轻的像讨饶。
“这就疼了吗?”
季应玄松开她,声音轻而淡,像一缕春风:“过几天我还要剖走你的剑骨,流筝,那时你会疼得更狠,又该怎么办?”

流筝在一阵地动山摇中摔下了榻。
她睁开眼四下打量,发现身在季应玄的房间里,慢慢想起昨夜喝酒断片的事,不由得伸手拍了一下脑袋。
怎么喝药酒也是这个德行。
季应玄从屏风后走进来,他今日竟换了一件朱砂赭色的宽氅,玄色对襟上以银线暗绣莲花纹,袖袍宽荡而身量颀长,无系无束,瞧着很有几分洒拓不羁、容色迫人的锋锐。
与他平日里的素衣儒冠简直是两个人。
流筝撑在地上,直愣愣望着他好一会儿,不待她发问,季应玄先道:“观世阁那边好像出事了。”
方才那阵地动!
流筝猛然回神,起身整了下衣服就往外跑,季应玄目送她离开,就着她睡过的地方随意躺下,赤袍墨发如瀑铺开,掩着一张慵懒沉思的玉容。
流筝赶到观世阁,发现爹娘都不在,撞见师兄步履匆匆,细问才得知,出事的不是观世阁,而是位于太羲宫中心的止善高塔。
“今晨寅时,止善塔突然发出红光,夜巡弟子前往查探,发现塔身滚烫不可接近。待将此事报与宫主,宫主赶过去时,止善塔突然发出爆裂声,方才那阵地动就是塔中爆裂引起的。”师兄说:“师母召我们一众弟子前去帮忙。”
流筝抬头往止善塔的方向望去,隐约可见一片如雾的红光,她心里有种极坏的预感,可能是太羲伏火阵出问题了。
她拔腿就往那边跑。
两千年前,太羲神女与灭世业火相抗,竭尽神力将业火镇入三千尺后土之下,临终之前又划定东西两境,于分界线上画下太羲伏火阵,死后脊骨化作止善山,将伏火阵高高托起。
后世剑修在伏火阵上建立止善高塔,又围绕止善高塔建造了太羲宫,承继神女之命,镇火伏魔。
经过两千年的时间,业火再次涌上地表,近一百年来已将西界烘烧成了寸草不生的红漠,若非中间有太羲伏火阵阻挡,业火将会一路向东滚来,越过止善山,将东界生灵全都吞噬进滚滚滔焰中。
此为灭世之祸。
流筝赶到止善塔时,雁长徵正带着一众弟子用灵力给止善塔降温,只有等温度降下来,才能入塔修补太羲伏火阵。
她娘神情急切地说道:“流筝,你哥哥失去联络了。”
流筝心中猛然一沉,取出雁濯尘留给她的玉令牌,反复敲打开启,依然毫无声息。
“哥哥会不会在掣雷城里出了事,他的命灯呢?”
她娘说:“命灯无碍,别怕。”
流筝松了口气,眉心却依然蹙着。
命灯无碍,说明雁濯尘没有生命危险,但他身负太清剑骨,只有他有能力以命剑镇压地火,修补太羲伏火阵,若是联络不上他,只怕情形会十分棘手。
众人默然间,长老姜怀阔带来了雁濯尘的消息。他是姜盈罗的父亲,通过玉令牌联络到了同在掣雷城里的姜盈罗。
“盈罗说她们被困在无妄客栈中不能随意走动,濯尘身中迷障之毒,突然失去了法力,难以召出命剑,虽无性命之忧,亦难以脱困。”
流筝闻言声音微冷:“看来这位西境莲主并非祝哥哥所言那般好相与。”
她略一思索,对母亲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人去掣雷城,将哥哥带回来。”
她娘缓缓摇头:“掣雷城你去不得,能困住你哥哥,就能困住你,何况能用的人手都在给止善塔降温,哪有多余的人手与你同往?”
“可是哥哥在掣雷城中,实在令人担心……”
话音未落,一只黄鹤横空飞来,发出清越的鸣叫声,寻着众人的方向自空中降下,化作一道金符落入了她母亲的掌心。
“听危楼的金符传信!”流筝眼睛一亮,“祝哥哥也在掣雷城,会不会是他传来的消息?”
她娘将金符展开,看完后神情不松反重:“是听危楼……突燃业火。”
“什么?!”众人皆十分震惊。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很难不让人猜测,这一切都是有心人暗中所为。
雁长徵听闻听危楼爆发业火的消息,急得险些灵力紊乱:“听危楼不可不救,但眼下濯尘不在,我一人如何能顾得两边?”
流筝自告奋勇道:“让我去听危楼!”
“你?”
“父亲带人修补伏火阵,我去听危楼,在北安郡时,哥哥教过我扑灭业火的法子,”流筝难得十分镇定,“待扑灭听危楼业火,我会请祝楼主出面,与我一同前往掣雷城迎回哥哥。”
雁长徵一时不语,她娘叹气道:“这的确是眼下最合适的安排。”
事不宜迟,流筝当即收拾了东西就走,临走之前去了趟客院,问季应玄:“你留在太羲宫中无人照应,可愿与我一同下山?”
季应玄本就要被遣走,当然点头:“愿与雁姑娘同行。”
灿灿天光之下,流云飞卷,一道高昂的鸢声划过长空,鸢上载着一紫一红两道身影,离了太羲宫,向听危楼的方向飞去。
与远离人间烟火的太羲宫不同,听危楼坐落在凡界城池向云郡中,距离皇城鄞州也不过百里之远。
这任凡界皇帝热衷于修仙问道,尤其崇尚丹药与符修,若有卜卦算命、问运养生之事,一概倚仗听危楼的道长,所以听危楼在凡界的地位很高,就连皇太子殿下也时常到此造访。
流筝落地才知道,爆发业火的地方不是听危楼,而是位于向云郡城中的监狱。
听危楼楼主祝伯高正带着众弟子在此处灭火,他臂挂拂尘,一身紫色道袍飘飘如仙。
但他实际上的处境却不如看上去那样潇洒,听危楼一向与业火之事无干,根本不懂怎样扑灭这水浇不熄、土扑不灭的邪火,眼见着弟子们将一张张金篆往里拍,也不过是控制业火蔓延的速度而已,祝伯高又是心疼又是心焦。
流筝向他见礼,他见雁长徵没有亲临,却将他那个不成器的女儿派了过来,险些气厥过去。
流筝早已见惯这种质疑的态度。
她对祝伯高道:“我要引雷布雨,还请祝伯父派人助我。”
祝伯高说:“普通的水根本没用,我们已经试过了!”
“不是普通的水,是凝结了灵石寒气的雨水。”
流筝从绣囊中取出一件法器,是一枚凝聚了上千斤寒灵石冰寒灵气的紫玉扳指。祝伯高瞥了一眼就知道它十分珍贵,态度也跟着好了许多:“我带人随你去。”
流筝转头叫季应玄躲远一些,季应玄自然乐得袖手旁观。
只见她指挥着听危楼的紫袍修士们围绕燃烧的业火站成一个空中法阵,她乘鸢飞到法阵的中心,判断好风向后,将数枚银丸抛向高空。
银丸在高空爆开,散出大量银粉和盐粉,如一匹雪白的练在高空铺展,在银粉与盐粉的作用下,高空中被业火蒸发的水汽渐渐形成一团厚实的乌云。
乌云之下,祝伯高以符篆引风,源源不断将地面的水汽输向高云。
趁着这个空当,流筝以咒言催动紫玉扳指,扳指中凝结的寒石灵气溢出,在云下形成一层冰蓝色的灵气层。
那是止善山千年雪峰下寒灵石蕴育的冰寒灵气,极纯,极净,虽然脚下就是燃烧的业火,组成法阵的众人仍然被冻得发抖,眉毛头发都结了一层霜。
流筝高声喝道:“快!用符锁阵,别让灵气散了!”
听危楼众弟子抖抖擞擞地往外拍金符。
熬了约小半个时辰,高空的云层终于聚成了潮湿厚重的积雨云,流筝也拍出一张符篆,正是祝锦行不久前刚送给她的阳猷符。
又蘸取丹砂,画成祝锦行教给她的引雷符,在听危楼弟子们惊愕的目光中将引雷符抛出,双手迅速结印,口念引雷咒。
“雷霆号令,承符速临,大轰霹雳,普降甘霖,奉令召汝,莫辞莫逆。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一道闪电穿云而至,劈开乌云,刹那照彻街衢。
紧接着雷声轰隆,如地动天摇,众人四顾恍惚间,忽然感觉脸上一片清凉。
“是雨!下雨了!”
融合了灵石寒气的雨水落在身上有沁骨的凉意,雨水所落之处,业火的气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偃息,露出一片灰白的地表。
见此方法起效,流筝表情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明眸弯弯,梨涡轻轻绽开如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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