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年轻人,稍有不顺,就满脑子的一死百了。他不能评判什么,因为连他也是得过且过。
只是如今的社会戾气太重,又把生命看得太轻,真的面对鲜活的生命逝去,他空余惋惜却也无能为力。
但这样的事,他不希望发生在了了身上。即便她如今看上去一切如常,可她话语中对自己的漠视,仍是令他觉得无法忍耐。所以他才改了主意,亲自带着她来了延生堂。
远处钟楼,钟声响起。
僧人的晚课结束,整个空寂的世界,像是忽然涌入了许多声音,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果然,不论是六根清净的僧人还是困于红尘的普通人,大家对放学下班都有一样的欢喜与雀跃。
了了虽然不明白裴河宴为什么会这么郑重其事,但在这样的热闹与喧嚷之间,她突然觉得,前路似乎有不少悬停的莹光正等着朝她飞来,她迎着光走,总是能走出深渊的吧?
回去的路上,台阶太多,山路难行,了了爬一会坡就得停下来歇一会。
她站的高了能够将寺庙内的殿宇都尽收眼底,她特意找了找下午来时的客院,满脸费解地问道: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住在底下的院子里?每天这么爬山,你不累吗?”
这段路,裴河宴为了等她,停下来三五次。
闻言,他轻掸了掸袖口,将念珠拨得稀里哗啦响:“你要是想,我可以让了无连夜帮你搬下去。”
寺庙清晨三点打钟,巡逻的僧人会绕寺打上一周,确保全部吵醒后,钟楼的古钟敲响,一共三阵,阵阵惊野山林,那动静……
自然是住得越远越好。
“那倒不必这么麻烦,我明天少回两趟房间就好了。”了了望着还有一段距离的山门,长叹了口气。
见她似乎是完全不知道寺庙清晨三点就要打钟的事,裴河宴刚皱起眉……
一想起她在普宁寺住的也是离寺院有一段距离的民宿,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眼看着山门近在眼前,却始终到不了,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先生墓前,说你练哑铃有多努力,是在诓他吧?”
了了深喘了两口气,即使狼狈,也难掩她现在一脸得意:“这话老了才不信呢,也就能诓诓你。”
裴河宴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他怔了两秒……
随即轻哂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善意提醒:“你那房间太久没人住,今晚记得开窗通风。”
第六十一章
裴河宴在了了的心目中, 地位十分崇高。印象中,他一向正派,虽不爱管闲事, 但有事求到他面前, 他总是心软宽和,有求必应。
所以, 当她凌晨三点被满寺院溜达的打钟声吵醒时,她差点以为是失火示警。
等她慌乱地爬起来,却见各房各院里如鱼汇流般走出不少正准备去上早课的和尚。
了了虚惊一场,赶紧回屋补觉。刚眯着,钟楼的古钟又随之响起,钟声沉厚,似能涤荡一切虚空污泞一般,将她的灵台一扫而空。
与之一并消失的,还有她浓稠的睡意。
了了瞪着铜铃般的大眼,幽怨地凝视着与她一墙之隔的裴河宴。
要是到了这时,她还猜不到这是他故意的, 她也就白活了这二十多年。
她磨了磨牙,愤愤地翻了个身, 把自己埋入被窝里。
清晨六点, 了无打着哈欠来叫了了去斋堂吃早饭。
师兄弟们刚做完早课, 已经在用餐了……要是去晚了,别说清粥小菜了, 连个馒头都捞不着。
他刚进院子迈上台阶, 还没走到了了的房间门口, 隔壁的房门打开, 裴河宴一身纱衣半掩,似乎是刚醒,匆匆叫住了他:“了无。”
了无双掌合十,鞠躬一礼:“小师叔。”
“别叫她了,她刚睡下没多久,让她再睡会吧。”裴河宴开了门,掩好纱衣走出来,看了眼隔壁门窗紧闭的客房,勾了勾唇:“你先回吧。”
了无见裴河宴在笑,还以为自己眼花,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被他逮了个正着。
裴河宴忍不住微微挑眉,询问道:“还有事?”
了无立刻摇头:“那我先回去了。”
他转身就走,可走了没两步,他又怕小师叔在外头待了太久早忘了梵音寺的斋供时间,回头提醒道:“小师叔,过了六点半,斋堂就没早饭了。”
裴河宴懒得回答,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了了一觉睡到八点,还想翻身再睡时,嗅着飘来的红薯香,饥肠辘辘地爬了起来。
院子的山脚处,裴河宴刚从土堆里扒出烤好的红薯和鸡蛋放入竹筐,便听到了隔壁的开门声。
了了披散着长发,从门后探出脑袋,边嗅边循着味看了过来。
裴河宴回头时,正好与她对视了个正着。
他拎起竹筐,给她瞧了瞧:“先去洗漱,出来刚好可以吃了。”
了了刚睡醒还有些懵,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也忘了先答应一声,掩上门就去了浴室。
等她收拾好再出来时,院子里已经摆上了茶盘,裴河宴坐在藤椅上,边喝茶边望着几乎快漫到了脚下的云雾。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今日放晴,又是一早就出了太阳。
这种天气能看到的云海是最气势磅礴的。
了了在茶桌旁的空椅上坐下,浓郁的茶香和红薯的蜜香融在空气中,勾得她忍不住舔了舔唇。
梵音寺的素斋虽然好吃,但油少了些,她吃完没多久就饿了。尤其昨天,还爬了两趟山阶,饿得她睡前满脑子都想着鸡腿五花肉。
裴河宴见她一脸馋样,自然想起了她刚来浮屠王塔替他整理经书时,每天早上都吃的满嘴黄油肉松,却永远不记得擦干净嘴巴的样子。
他抬袖给她倒了杯清茶,看着她,笑道:“吃吧,给你烤的。”
一点甜头,她立刻忘了今天还要找他算账的事,笑眯眯的抓起一个最大最肥的红薯:“那我就不客气了!”
了无昨天提醒过她,六点就要去斋堂吃早饭。为此,她还定了一个闹钟。
结果,不知是回笼觉睡得太沉,还是她听见了盲操取消,反正她是一点印象都没了。
本来,了了都已经做好准备饿着肚子到中午了。
不料,还能吃上这么好吃的红薯。
这手艺,铁定不是第一次了!
不过有些事,自己享了好处,心照不宣就行,没必要非得说到明面上。
她还在心中感动自己的善解人意时,听裴河宴说:“吃完我带你去看壁画,你就一天的时间,好好揣摩。”
了了点头,这是自然。
见她一杯水喝完,裴河宴又提壶给她倒了一杯,打商量道:“早上吃烤红薯的事,就别告诉了无了。”
话落,他在了了开口前,先一步拿话堵上了她的嘴:“这是小灶,有数了吗?”
晨雾还未散,山风卷着云雾,弥漫在朱墙碧瓦间,衬得这座小院跟世外之境似的,美不胜收。
她一口蜜薯还含在嘴里,看他一副生怕被了无计较上的小心与无奈,她掰着那块红薯,忍不住笑出了声:“好,不说。”
梵音寺作为传承了千年的古佛寺,可追溯的历史与故事,源远流长。
也难怪寺里的方丈想将寺庙的起源与传承以壁画的形式展现在来梵音寺请香观览的香客面前……要是她能有这么拿得出手的成就,她也画啊。
这就跟画家的毕生所愿是办一次个人画展,音乐家想办一场独奏音乐会的性质一样,对外广邀对自己感兴趣的信众前来做客。
也许「做客」这个词用在佛寺上并不合适……
但佛家文化只有固定的信众才有耐心去了解冗长的历史与种种典故。
可佛家的经典典故,是大众化的、可查阅的。并不是梵音寺自己的故事。
裴河宴将这些话说给了了听时,她很快就理解了。
就和古时候,许多壁画旨在记载与保留这份文化一样,梵音寺如今做的也是一种传承和保护。
并且,它自身就拥有年深岁久的渊博历史,又何乐而不为呢?
梵音寺的前源壁画,名为《大慈恩寺》,就画在藏经阁塔楼前的画廊上。
壁画从人物到建筑,都具有极其浓厚的大雍时期风格。
即便了了已经知道这是了致生的画迹,可当她真的站在了这幅壁画面前,她最先感慨的还是整幅壁画带给她的惊艳与震荡。
其次,才是源自老了带给她的亲近与熟悉,仿佛能透过这幅壁画,看到曾经站在脚手架上专心致志绘画的了致生。
裴河宴见她看得专注,知道她此刻不愿受到打扰,自行离开,去了身后的藏经楼里。
了了只沉迷了片刻,就打起精神,开始工作。
她拿出测绘工具,将壁画尺寸重新做了测量。所有壁画的细节,她都拍照做了留存,方便后期誊画时可做参考。
除此之外,便需要研究颜料的用色与线条的造型。
许多画家临摹同一幅作品,仍旧能被认出绘画风格,就是源自一些小的细节。刚好,她对了致生的所有绘画习惯都十分熟悉。
否则,一天的时间哪够她用。
藏经阁平日里都有值日僧人打扫维护,阁楼内,窗明几净,几乎看不见灰尘。
裴河宴信步上楼,一路行至三楼。
梵音寺的藏经阁初建时就规模浩大,所以后来拂宴法师才能承接楼廊一半损毁的经书,与寺中僧人一并修复。
但至现今,藏书太多,藏经阁几经修缮仍是无法全部保存,干脆另辟一座藏经楼,供寺中僧人学习取用。
至于此座藏经阁,因藏书大多珍贵,除住持与寺中方丈外,便鲜少让人涉足。
他推开门,迈入殿中,目标明确地选了几本梵音寺的载史古籍走到窗边。
推开窗,远处是远山墨影,近处是重檐飞瓦与连成一片的佛殿庙宇。
他撑住窗沿,探身往下看了一眼。
画廊下,了了正半蹲着做测绘,测完的数据被她顺手记在手机里,动作干脆又麻利。
他收回视线,将窗钩勾入钩圈内固定。这才坐下,从桌肚里取了纸笔,翻录摘抄。
这一忙就忙到日头西沉。
他停笔揉腕,目光下意识去找了了时,画廊下早已没了她的身影,只留一个封好的工具包被放在梁柱角落。
他刚准备起身去找,耳尖忽动,立刻捕捉到了方才没有留意的动静。
他循声望去。
了了不知何时上来的,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倚着墙角盘膝而坐,轻悄地翻书。
夕阳的碎金洒在她毛绒绒的发顶,她低着头,眉眼都隐在光影的暗角里看不清晰。
身量虽比十三岁时长了不少,可盘坐在一起时,看着仍是小小的一只。
这一幕,像是瞬间将他拉回了南啻的浮屠王塔。
那样的岁月,那样的陪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察觉到他的注视,了了抬起头,看了过来。
原本被阳光勾勒得只剩一个轮廓的面容瞬间清晰起来,她那双眼睛微微弯起,带了几分讨好与心虚:“我给你发信息了,你没回我。我看楼下门开着,就想上来找你。”
结果,她忙完了,他还没有。她又不敢凑得太近,怕打断了他,只能自己踱着步,寻上一本书打发时间。
见他不接话,了了的心虚又更虚了一些。
她刚才上来时就发觉不对了……一楼和二楼都还寻常,不过放了些佛教奠基,有许多她看着书名还能认出一些。
可一进到三楼,就跟步入了私人地盘一样。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连书架都古朴得像是搬了一整个名贵木质的博物馆进来,看得她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进来就进来了,不必慌张。藏经阁虽不对外开放,但只要在梵音寺挂过牌,也是准许在本寺僧人的陪同下进入的。”
裴河宴看了眼她手里的书,暗忖:她想在三楼找一本能看懂的书,还真挺不容易。
有他这句话,了了瞬间安心。她也是看阁楼内外都没有禁行标志,且小师父又在阁楼里,这才摸上来的。哪能想到,一个佛寺的藏经阁居然也可以如此奢靡华丽。
“上来了就好好看看吧,这里以前是拂宴法师特地开辟给昭和公主看书的场所。公主喜欢奢华,就逐渐将这一楼层装改了一番。你现在看到的,还是搬掉了一些贵重器物的模样。”
她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裴河宴反而不着急了。他慢条斯理的将书籍合起,又不紧不慢的把纸笔收好,只留下了自己抄录的一沓白纸放在桌面上。
了了满眼惊叹:“难怪。”
她当时就觉得这风格十分熟悉,就像……像是在浮屠王塔时,裴河宴曾拿给她用的那盏银制的雕花烛台。
原来,这里还真是公主的手笔。
想到这,她不禁问道:“像上回烛台那样的公主遗物,小师父你为什么能随便取用?”
这是她每每回忆起那个烛台,都?
想追溯回到那夜让小了了问出口的问题。
这么多年了,要不是藏经阁触发了这个关键词,她险些再没想起来。
“那你就没好奇过,为什么这么多寺庙,我却来了梵音寺吗?”裴河宴对她的迟钝也是感到无可奈何,但可能也是因为她的边界感……
因为她从不涉深探问他的隐私,所以才会令他觉得相处舒适,且有想亲近之感吧。
了了眨了两下眼,没说话。
以她一直以来的脑补,裴河宴的身世就是六岁时被父母遗弃,丢在了梵音寺门口,令他成功的被过云大师捡了回去……
至于别的,她还真的没想这么多。
“我祖上曾是昭和公主的家仆,梵音寺早年能避世隐居,也是因为我的家族暗中出力,才免受风波。”
裴河宴说完,又补充道:“我被留在梵音寺就是因为梵音寺曾受我家族供养,出于道义,也得帮着收容我这个弃子。”
了了目瞪口呆,她看着将这些话轻飘飘说出来的裴河宴,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可是……为什么要遗弃你啊?”
重男轻女这个理由在他身上也不适用啊。
况且,昭和公主的家仆,光是听这家世以及看裴河宴早年的用度,这么显赫的家庭却连一个孩子都养不起吗?
“我小时候有点怪异吧,而且,我是我母亲未婚前和别的男人生下的,生父不详。”
他说完,见了了满眼可怜的望着自己,倒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荒诞的身世,你就不怕我是编来哄你的?”
了了摇头:“哄就哄吧,如果是假的我反而好受一些。”
她还以为自己妈不疼爸早逝的也算惨了,结果……他不声不响的,背后却还有这么一段狗血的身世。
“那……你还能分到家产吗?”了了问。
裴河宴:“……”
他垂眸看着了了良久,到底没忍住,屈指敲了一下她脑袋:“掉钱眼里了?”
他看着了了就来气,将桌上抄录的译本递给她,转身关上窗,准备拂袖而去,以示抗议。
不料,山风忽撞。
风头从另一扇敞开的木窗卷入殿中,穿堂而过时,掀起两侧竹帘,发出簌簌轻响。
峰谷里,门窗轻撞的回声被涤荡的山风冲散了不少,但仍是惊起了殿檐上的鸟雀。
一时间,鸟雀扑翅,风铃作响,竹林像被一只大手拂过,风声呖呖。
裴河宴被风吹得迷了眼,刚瞌上双目躲避劲风,了了已从身后迈了上来,将他松开的那扇窗重新关上。
风声被阻隔在外,贴着窗缝尖啸嘶吼。
她有条不紊地落下窗栓,彻底的把木窗封了个严实。
做完这些,她仰头看了眼仍闭着眼的裴河宴,舔了舔唇,下了足够大的决心,才伸出手握住了他。
他的掌心很凉,手掌很薄,握着时能清晰地感受到指尖触感下,略显清瘦的骨节分明。她手指颤了颤,差点没握稳。
裴河宴明显也是一怔,他微微偏过头,眼睛还睁不开,却莫名给了了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她反而因此自在了许多,牵都牵了,你能怎么样?
心里虽然这么想,可她嘴上却说:“你牵好我,我带你到椅子上坐下,把眼睛洗一洗。”
他轻轻握紧了她的手:“东北角有个水池,那里有水。”
佛教里许多仪式或祝祷,起势就是净手, 所以干净的水源对弟子的修行十分重要。
有活水就引活水, 没有水源就挖井筑池,反正水潭子必不可少。
藏经阁的水池, 就是后世修缮时,另外接的,好方便住持与长老们抄经前焚香净手。
可唯独没想到,它有一天还得用来洗眼睛。
从窗口走到东北角,有一小段距离,中途还得绕开几个书架。
了了牵着他,走得分外小心。最后,也不知道是她紧张,还是彼此牵着手温度传导过热,她还出了些手汗。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手,往裤腿上蹭了蹭, 再重新牵住他。
“怎么了?”裴河宴问。
“我出汗了。”
裴河宴的掌心里有薄薄的茧子,触感温厚, 和她常年握笔留下的感觉不同。
不过……他们本来也不同。他手指修长, 光是手掌就比她大了不少, 虚虚一握就能将她的手整个拢入掌心中。
不像她,只是刚好够用而已。
裴河宴察觉她似乎在做对比,等她的注意力不在手上时, 才问:“对比出什么了?”
了了才不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 瞥了眼他掌心的手纹, 随口说道:“看你掌纹比较乱, 都说掌纹乱脾气不好,但你和老了好像都是例外。”
她把裴河宴牵到水池边,四处找了找:“这里好像没纸巾。”
“不用这个。”裴河宴用手触碰了一下洗手台,在了了到处找可以擦洗的绸布时,已经拧开了水龙头,用水冲洗眼周。
他眼里迷了沙尘,清洗眼部不过是为了避免二次受伤。
眼睛里的异物感仍是靠眼球活动才得以缓解。
他再睁开眼时,正对上了了专注的眼神。
她站在他身侧,微微弯着腰,眼神关切:“好点了吗?”
裴河宴再次闭了闭眼,有些想笑。
她现在表现得一本正经,就好像刚才牵着他又摸又捏的人不是她一样。
“没事了。”他又冲了一把脸,旋即,用手背随意地抹去了下巴上积攒的水珠,转身看她:“回吧,不然赶不上斋饭了。”
他整张脸都在往下滴着水,水珠从他的鼻梁下滚落,划过唇珠与下颌……令他那张平时看上去总是生人勿近的脸鲜活了不少。
尤其是嘴唇。
水珠划过时,像极了依附着绛色花瓣的冬霜在阳光下融化,逐渐变成剔透的露珠,被他抿入唇瓣之间。就犹如一出,香艳欲滴的初蕊图,冶艳馥郁。
了了舍不得移开目光,眼神几乎的凝视着他。
前有女帝啻蛮痴迷无宴法师,后有昭和公主痴情高僧拂宴……若是他们都长成小师父这样,也就不难理解了。
搁谁谁受得了?
了了恍了一会神,好险没被发现。见他已经转身离开,小跑了几步才勉强跟上。
裴河宴重新检查了一遍门窗,确认全部关好后,带着了了一起下楼:“明早十点就要出发,你自己定好闹钟。我让了无来接你,到时候山门处汇合。”
“你不和我一起吗?”明明就住在隔壁。
裴河宴回看她:“我明早要去方丈院里坐香聆训,不和你同路。”
话落,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是你想跟我一起?”
了了头大,这不好吧。
她正琢磨着怎么婉拒,抬头时见他唇角微勾,低头浅笑,摆明了是在戏弄她玩……
顿时噎得眉心一撇,轻哼了一声,小跑着甩下他去画廊下拿回工具包。
裴河宴落后她几步迈出藏经阁的大门,远处的天色像是小宫娥打翻了烛台,在云海上倾倒了一片火焰,云霞如被烧燎的丝绸,如羽织般弥散至整片天空。
他想起了了在洗水池前看他的眼神,也似这炽焰般,燃烧不尽。
他驻足停留了许久,直到钟楼钟声响起,惊起鸟雀,他方才回神,转身握住门舌将大门关上。
落门锁时,裴河宴低头望了眼掌心,他的掌纹乱得和他的心一样,无从整理。
入夜后,了了早早躺上床,准备补觉。
寺里的僧人作息规律,起得早,睡得也早。最后一拨撞钟声结束,寺内的喧闹瞬间归于平静,只余夜风偶尔潇潇。
可今夜连风都刮得十分懒散,一阵疾一阵缓,连遮月的云都没能吹散。
了了躺了会,没睡着,又爬起来趴在墙角,仔细听了听隔壁的动静。
她和裴河宴并不是同时回来的,方才钟停后,她才听到关门声……
旋即便是在屋内走动时的脚步声以及物品移动时发出的声响。
这会,似乎是睡下了,彻底安静。
了了轻叹了口气,颇觉无趣地躺回床上,闭眼睡觉。
这两日,前一日舟车劳顿,后一日寺里打更,一直睡睡醒醒,休息了个稀碎。
明明身体已经疲惫至极,本该好眠的夜晚,她却连一丝睡意也没有。
她翻来覆去,在月光拨开云雾照入室内时,终于潜入了意识深处。
了了昏昏沉沉了片刻,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一脚踏空,坠入了黑暗中。
她五感仍旧清晰,因此无法判断自己是在梦里,还是不小心卷入了空间缝隙里。
她耳畔,有梵音声声入耳,由远及近。似乎是哪个佛殿正在做法事,数千众僧人吟诵佛经,功德之力缓缓的覆盖了整片庙宇。
了了从床上坐起,踌躇再三,仍是抵不住心中的好奇,踏出了门外。
她明明是从小屋中走出的,可刚一走到门外,身后的房子便消失了,她面前只有长长的看不到底的白玉台阶。
她彷徨地在原地徘徊了许久,直到吟唱的梵音再次响起,她无法,只能循声往台阶下走去。
天乌压压的,云浪翻卷。视野所及,连绵的山脉在快速飘动的云层间若隐若现。
依稀之间,了了仿佛看见了云端下,矗立在山巅的那座佛寺它背倚苍岭,南望烟江。翠柏森森,红墙朱瓦。
山门之上,有一金碧辉煌的牌匾,御笔亲题,四个大字大慈恩寺。
了了疑惑地皱眉,这不是梵音寺最初创寺时,大雍皇帝封赐的名字吗?
她怎么会梦到这?
了了百思不得其解时,魂魄似被阵阵梵音牵引着,身轻如燕地飘入了地藏殿内。
殿宇中,燃着满屋的烛火,点着无数的往生灯,灯火通明。
地藏菩萨座下的莲花幡上,一年轻僧人,双腿盘膝,一手拈诀,一手持珠,正咏诵着往生咒。
他身后,僧众万千,站了满殿。
所有人,口形一致,如复诵一般,跟着年轻僧人朗朗声声。不同的音色逐渐汇聚,凝成一股强大的念力,恢弘磅礴。
了了从两侧的过道里,逆流上前,走到莲花幡下。
他们像是都看不见她,即便她推着拥挤在一处的僧人,客气的喊他让一让,他们也完全无动于衷。
了了只能绕个道,从长生灯下走过。
她经过时,气流引起的风吹得烛火晃了两晃。原本闭目诵经的年轻僧人,似有所察觉般,倏然睁眼。
他看向晃动不止的长生灯,眼神似在寻找什么一般,没有焦距,没有目的,也没有所踪。
了了却在他睁眼的刹那,如同被定格在了原地,傻傻回望。
她此前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就像她以往每一次梦见他时一样。
了了上一次梦见他,还是在参观完优昙法界的千佛地宫那一晚……
她推开地宫的宫门,梵音戛然而止。
原本漆黑的石窟瞬间如萤火般亮了起来,石壁上,雕梁画栋,描绘着形色各样的飞天与佛陀,或腾云驾雾,或坐卧竹林。
石壁的另一侧,是满窟石雕的佛像,足有数千座。佛像底座连接石壁,一座座莲台,如盛开在幽冥河畔,圣洁傲然。
她正惊叹这鬼斧神工时,转身看见了地宫中央,用层层幕帘和经幡遮挡的王座。有一年轻的僧人,脚环枷锁,正半卧半坐,姿态慵懒地栖于座上。
她停住脚步,透过层叠的薄纱,望进去。
他的面容模糊,似被什么隔绝了一般,只闻气息,却难窥其容。
见到她,他似是有些意外,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低笑了一声,认真地坐了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的枷锁碰撞作响,落在了了耳中,尤为刺耳。
他却不以为意,一膝微屈,遥遥望了她两眼,屈指轻弹,将她送出了法界。
直到这一次,她终于确认,他们都是同一人。
地宫中身披枷锁的人是,坐在莲花幡上念往生咒的也是,他们都与裴河宴如出一辙。
了了尚在吃惊自己都在做些什么梦时,莲花座上的拂宴侧目看来,那目光如同透过虚空锁住了她。可是凝望过后,他似十分失望,连带着面色也苍白了不少。
他抵着唇咳嗽了数声,气血翻涌间,原本惨淡的唇色反而因此红润了一些。
他重新望向了了,眼神却充满了苦涩:“连最后一面,也不与我见吗?”
他虽是看着自己的,可了了知道,这句话不是和她说的。她的目光越过僧人的肩膀,看向他身后供立的牌位大雍公主,昭和。
她茫然抬眼,四顾之下,眼前的地藏殿似乎一个扭曲的时空,她像是误入法界无法归去的游魂,被排挤着试图推离这个世界。
原本吸引她而来的梵音气势忽变,成了捆缚恶鬼的绳索,勒得她彻底喘不上气来。
杀威棒一棒接着一棒,了了脑袋剧痛的刹那,有人在她耳边急声叫她:“了了。”
“了了,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