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姳第一时间想的是对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思来想去半天,她好像没什么能被人觊觎的,“你是妖怪吗?为何不出来跟我说话,而是要在这里装神弄鬼?你说要帮我,却连脸都不肯露,我要如何相信你?”
“我并非是不肯露脸,而是无法露脸,请相信我没有骗你。”
萦姳犹豫片刻:“你要怎么帮我?”
她终究抵不过这诱惑,横竖早已走投无路,倒不如赌一把,即便对方是在骗她,她也没什么好被夺走的不是吗?
一只纸鹤从水波状的镜子中缓缓飞出,落到萦姳头上,她不由得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伸手把纸鹤够下来,发现纸鹤的肚子里藏着一张被卷起来的白色符咒,“这是什么?”
“是镇魂咒,你要把它交给宣王后。”
“宣王后?”
“帮帮她吧。”
萦姳没听懂:“帮谁?帮宣王后娘娘?我?”
她怀疑镜中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宣王后娘娘是天底下最尊贵也最幸福的女子,夫君贵为帝王却对她一心一意,自己哪里配去帮人家?
镜中人沉默片刻:“她活不长了。”
“你胡说。”萦姳想都不想便反驳,“我虽不曾见过她,却也知道她身体好着呢,怎么可能会活不长?你不要诅咒人家。”
“谁说没病没痛人就不会死?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说不定好端端的,她也要死。”
萦姳发现镜中人的用词很奇怪,“凡人……难道你不是凡人?”
然而无论她再怎样问,镜中人都没有了回答,只有手里那张镇魂咒表明方才那一幕并非自己幻觉,事已至此,与其在这里犹豫不决,倒不如赌上一把,横竖她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桂姬从外头进来,神情略带几分不舍:“我儿……”
“母亲放心,我会听话,不会惹是生非,为家里招来祸端。”
桂姬泪水于眼眶打转,半晌,只能默默目送女儿被镇卢王带走,她站立原地,不一会儿,竟掩面哭起来。
镇卢王则春风满面,俨然已见到自己成为未来国丈的威风模样,自萦姳有记忆起,从未被父亲如此寄予厚望,第一次被他这样看重,却是去讨好男人,父亲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当作物件转送他人,这令萦姳再次意识到,王姬的身份如空中楼阁,高则高矣,风吹便散,落地无根。
镇卢王手中有一份只有国君才知道的王宫密道图,用以国破城亡时逃命所用,如今为了富贵,他将密道图拿了出来,交给萦姳,并要她记住路线。
此事必定要避开宣王后,因此要绕过寝宫,直奔御书房,宣帝虽爱妻如命,却也贤德勤政,永远将朝廷大事放在情爱前头,待到议事结束,萦姳从密道现身将镇卢密道图奉上,不信宣帝不心动。
镇卢王可谓是下了血本,这是他手头最珍贵的东西了,这样也能防止宣帝乍见萦姳,会以为萦姳心怀不轨意图行刺,只要萦姳放低身段小意温柔,哪个男人躲得过?
“寡人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吗?成败在此一举,日后咱们一家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还是被贬为庶民从此缺衣少食,你心里头自己掂量。”
先是吓唬了一番女儿,紧跟着镇卢王又开始说软话,“你的兄弟姐妹还有母亲,你难道忍心看到他们失去一切流离失所?萦姳,你向来是寡人最看重的女儿,不要让寡人失望。”
萦姳神色不变,“萦姳知道,请父王放心。”
见她乖顺,镇卢王才露出笑容,抬手拍拍女儿肩膀,感慨:“苦了你了,若寡人还是国君,我儿贵为王姬,何至于与他人共侍一夫?”
说着,他伸手扭开机关,让萦姳独自进入密道,身后的机关缓缓关上,密道内便只余萦姳自己,她轻轻笑了笑,“骗人。”
即便父王还是国君,她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父王想把她嫁给谁她就得嫁给谁,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自由,如今国破,她已不再是王姬,比起对此留恋不已的其他兄弟,萦姳甚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似乎套在脖子上的枷锁正在渐渐松开。
密道内有灯,萦姳用手中蜡烛将其点燃,瞬间一条火线绵延过去,将整个密道照亮,待到萦姳出了密道,机关自动掩上,这些烛火便又会渐渐熄灭,可萦姳并没有像镇卢王交代的那样去向宣帝献身,而是转去了通往寝宫的路。
这几日女萝总心惊肉跳,原本她想着,自己与陛下彼此毫无隐瞒,她心里想什么,应当与陛下诉说才对,可说来也奇怪,每当她想要如实相告,心头便慌得厉害,似是有种求生本能在警告她。
偏偏这些又不能细想,一旦去想,女萝便头疼不已,仿佛有万千根针扎在脑子里,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惟独有一点很清晰,那就是有关其他的记忆都在渐渐衰退,只有陛下是唯一的色彩。
她甚至已经忘却母亲与父亲的容貌,变得模糊的记忆无法准确令她想起他们的模样,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女萝揉了揉眉心,随着来到镇卢,她头疼的次数越来越多,不能再想了,不应该再想了。
面前镜子映照着她的脸,女萝闭上眼睛,轻轻吸了口气,突然,身后传来了声音,她一扭头,却发现是内殿的一面墙壁翻转了过来,后头竟有一条密道,而一个少女自密道中出现,这可把女萝吓了一跳,没等她喊人,少女先跪在了地上:“宣王后娘娘!请您帮帮我!”
女萝是宣帝理想中完美妻子的模板,她不仅温柔羞怯,还格外心软善良,这样一个姑娘跪在自己跟前求她帮忙,女萝心中对她的提防与怀疑也减轻不少,她犹豫片刻,将萦姳上下打量一番,问:“你是谁呀?”
“我叫萦姳,是镇卢国的王姬。”
萦姳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到手心冒汗,她现在才觉着自己太过冒险,谁人不知宣帝与王后情深义重,自己就这样出现在宣王后跟前,万一对方以为自己是来争宠因而恼怒该怎么办?
“王姬请起。”
女萝好奇地看向萦姳身后那面已经恢复如初的墙,还走过去轻轻敲了两下,“这是怎么回事?”
“镇卢国王宫在兴建时便隐藏了密道,用以给皇室留后路。”萦姳说着,将图纸双手奉上,“王后娘娘,这个给您。”
“给我?”
女萝讶异不已,她接过密道图纸,还是有些不明白,“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许是她给人的感觉实在柔和,叫人如沐春风,萦姳不觉放下戒心,迟疑几秒,将自己是被父亲派来向宣帝献身一事和盘托出,然后连忙保证:“娘娘请放心,这绝非萦姳本意,萦姳只求娘娘能让我带着母亲离开,决不会留下碍娘娘的眼!”
不过萦姳不说女萝大概也猜得到,做陛下妻子这几年,献上美人的数不胜数,可陛下从未背叛过彼此的誓言,因此女萝并不恼怒,只是点头:“此事我会与陛下提,你还有别的请求吗?”
萦姳伸出手,摊开,手心上正是那张白色镇魂符,女萝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先前于寺庙中请来的护身符,能够保护娘娘,多谢娘娘愿意帮我。”
女萝没舍得拒绝萦姳的好意,正要将护身符接过来,谁知指尖刚刚触碰到符纸,整张镇魂符便化作一点流光,迅速没入了女萝体内。
这令两人都吓了一跳,萦姳差点儿以为这是什么害人的东西,说起来是她太过天真,完全没想过镜中人若是看准自己的软弱在骗她该如何是好,而女萝在短暂的惊慌后竟有些恍惚。
这流光,似乎与在汹水时见过的一样。
她回过神来,看见神色忐忑的萦姳,安慰道:“我没事,想来是你求的护身符有神明庇佑才会如此,萦姳,多谢你。”
萦姳顿觉羞愧,女萝又道:“陛下快要回来了,我会帮你和陛下说清楚,不过你与令堂两个女子离开未免太过危险,你愿意听从我的安排吗?”
“我愿意。”
萦姳想都没想便点了头,她也不想跟宣帝碰面,若是能避开自然是避开的好。
正在她要回到密道离开时,女萝叫住她,送了个小巧可爱的荷包,是一只小老虎的样式,十分逗趣,活灵活现,萦姳贵为王姬,不通女红,因此颇有些爱不释手,“这是娘娘自己缝的吗?”
“我平日闲得很,便会自己找些事情做,得亏你不嫌弃。”
萦姳忍不住笑起来:“多谢娘娘。”
送走萦姳后,女萝对那面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的墙壁格外好奇,她站在墙壁前面敲敲碰碰,还贴上去用耳朵仔细听,反正她是分辨不出这里和其他正常的墙有什么不同。
她原本还想去摸摸看萦姳碰过的开启机关,却突然后背发寒,猛地转过身,才发现不知何时,内殿竟又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对方一身白衣,面容俊朗,正眼神冰冷地看着她。
好像她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块石头,一片树叶,一只蝼蚁。
和友好的萦姳不同,来者不善!
女萝张嘴就要叫人,结果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试图说话,仍旧徒劳无功,紧接着那冷若冰霜的男子竟凭空取出了一个黑色铃铛,铃铛上刻满古朴诡谲的花纹,这令女萝极度不安,既然无法发声,她便佯作受惊往后退了两步,直到背抵住墙壁,右手悄悄伸到后头找到机关所在,迅速拧开,闪身便逃进了密道之中!
这变故令乌逸所料未及,他正要使用摄魂铃,却不曾想那凡人女子竟先一步逃走,于是立刻追了上去!
墙壁机关隐藏在花纹之中,且有规律,并不好找,乌逸原想一掌将墙壁击碎,转念想起决不能惊扰剑尊,好在这是人间界的墙,普通的穿墙术便足以通过,只是人间界缺乏清灵之气,使用法术难免会有些吃力。
女萝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一身冰肌玉骨,美是美极,逃起命来却根本派不上用场。
华丽的裙子令她屡屡绊倒,过于软薄的绣鞋走没多远脚底便一阵生疼,更别提喘得撕裂般疼痛的胸腔,她跑不快也跑不远,这使得穿墙而入密道的乌逸轻松将她追上!
这一回他不似之前那般气定神闲,而是想要速战速决,直接以摄魂铃取走她的觉魂,令她从此不再思考不再怀疑,只维持从前的温顺乖巧。
虽不明白此人手里的黑色铃铛是什么,可女萝对危险有种天生的敏锐,她知道自己决不能任由对方为所欲为,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女萝心里想的,不是陛下为何还不来救她,而是要如何自救。
人生而有三魂六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爽灵即是觉魂,代表着智慧、天赋、本能,人缺一魂仍可活,而身为情劫的凡人女子,不需要拥有思考和怀疑的能力。
在女萝身上出现的任何变动都可能直接影响到剑尊,因此大尊者们要取走她一魂,让她从此只做个美丽听话的妻子,即便真相放在眼前,她也不会去看,更不会相信,如此才能确保剑尊渡劫万无一失。
因为仓皇奔逃,女萝精致的发髻散开,用来点缀容颜的珠钗落了一地,长长的头发成为了致命的弱点,被乌逸一把抓住。
仿佛是要将整张头皮都撕裂一般,乌逸面无表情地把女萝拖到了自己面前,对于这个除了美貌空无一物的凡人女子,他无比轻视,可当他对她使用摄魂铃时,却发现摄魂铃并没有响。
女萝攥紧了手里的发钗,她显得无比慌乱又温顺,乌逸先是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身边,随后单手掐住她的脖子,原本拿走她一魂即可回到宗门交差,可摄魂铃居然对她不起作用,这是为何?
他太小瞧女萝,压根没把她当回事,而且她表现的很乖巧胆小,这令乌逸对她毫无防备,于是女萝趁机抬起手,用发簪狠狠刺向乌逸的眼睛!
再是大罗金仙,有罡气护体,眼睛也是最脆弱的部位之一,修者不过是比凡人寿命更长能力更强,本质上仍然是人而不是仙,女萝趁机从乌逸手中挣脱,她没有选择立刻逃走,因为她能感受到彼此之间强大的力量差距,假如她转身逃跑,会立刻被他杀死。
之所以能偷袭成功,是此人太过傲慢自大,如今自己戳瞎他一只眼睛,怕是已结下血海深仇,既然如此……
发钗刺入眼眶,血流如注,疼得乌逸身体直颤,电光火石间女萝已想了许多,她竟双手去抢乌逸手中的摄魂铃!
乌逸做梦都没想到一个凡人女子竟敢如此大胆,摄魂铃是十分危险的法宝,别说区区凡人,便是大尊者都难以抵挡,他捂着眼睛,鲜血自指缝里流淌,一字一句对女萝道:“还,给,我!”
女萝并不懂得催动摄魂铃的口诀,但她拿摄魂铃也不是为了反过来对付乌逸,只是手边仅有这么一个看起来略有些重量的东西,随后她高高举起摄魂铃,对准乌逸的脑袋狠狠砸下去!
如果是普通的刀剑,那伤不到乌逸,会被发钗刺瞎一只眼睛也不过是他太过大意,且女萝会这样做根本不在他意料之中,所以来不及展开屏障,偏偏这是摄魂铃。
只敲了一下,乌逸便瞪大双眼,女萝又敲了两下,她注意到随着自己的敲击,此人的眼睛逐渐变得茫然失神,这让女萝感到不安,见乌逸已昏死过去,为了确认他是真的失去意识还是在伪装骗她,女萝又多敲了一下。
她误打误撞,竟是让摄魂铃见血摄走了乌逸的三魂六魄,所以他才会昏死过去,被摄走的魂魄并无意识,反倒手持摄魂铃的人能够通过摄魂铃得知对方的全部记忆。
摄魂铃与搜神术一样,是能够剥夺人思想与灵魂的危险存在,女萝原本想要丢开摄魂铃逃出密道,可摄魂铃里乌逸的记忆宛如走马灯在她脑海里迅速出现,乌逸瞧着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实则已百岁有余,这样庞大的记忆尽数涌入女萝的脑子里,一时间,大脑简直都要炸开!
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把摄魂铃丢掉,只是整个人贴着墙软了下去,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面色惨白。
不知过去多久,女萝终于松开握着摄魂铃的手,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同时右手又抚了抚太阳穴,当她再次看向倒在地上的乌逸时,眼神已不再如先前那般惊慌。
将摄魂铃放到乌逸够不到的地方,女萝勉强走到乌逸身边,跪坐到地上,她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抬起的双手因为之前的反抗而微微颤抖,即便如此,她还是将乌逸从头到脚搜了一遍,将他身上所有的物品,无论看不看得懂全都拿走。
随后女萝稍作喘息,捡起摄魂铃,朝密道出口而去。至于乌逸,没了三魂六魄他与死人无异,修者虽可辟谷,却需要长久修炼,打坐时同样要运转心法来维持,怕不是乌逸只能悄无声息地死在密道里头。
惟独令女萝有些犹豫的是,将乌逸丢在里头不管,若是哪一天萦姳再进入密道,看到一个死人,会不会被吓到?
她将摄魂铃藏入宽大的衣袖之中,推墙而出时发现宣帝还没有回来,这让女萝松了口气,随即她环顾四周,把摄魂铃藏到宣帝决不会发现的地方,又命人备水,侍女一如既往要伺候她更衣沐浴,女萝却说:“不必了,你先下去吧。”
“娘娘?”
侍女很是诧异,因为她自娘娘入宫起便跟在身边侍奉,这还是头一回被娘娘赶出去。
女萝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命令,待到独处,她才脱去罗裙,最里头那层衣物已是紧紧贴在身上,她怕被人看出端倪,便佯作不经意把衣服丢进池子里,全都湿了就不会露馅。
紧跟着她自己也下了水,头又开始抽痛,乌逸的记忆太多,女萝只能被迫承受,她需要时间。
法宝叫作摄魂铃,对乌逸那样的修者杀伤力都如此之强,为何在自己身上却没起到效果?这令女萝想不明白,她隐约感觉到有什么枷锁正在崩塌,自己仿佛即将从深渊中脱身,而如果她不敢想、不去想,她将永远无法自由。
摄魂铃虽没能摄走女萝的一魂,却成功冲开了她的记忆屏障,让她那被决定好的命运开始朝不可估量的方向狂奔而去。
待到宣帝回宫,得知妻子正在沐浴,他欣然摒退宫人,一边宽衣解带,一边向净室走去。
出水芙蓉,人比花娇,女萝便是世上最美的姑娘,一颦一笑仿佛都由顶级画师勾勒而成,完美到无可挑剔。
自她来了镇卢,宣帝还未曾碰过她,先是她自己喊累,随后宣帝为表体贴,饶是相思之苦不可堪言,他仍旧每晚只拥她入眠,决不动手动脚,算算日子,她应当已经可以承受燕好之事。
被宣帝从背后抱住着实是将女萝吓了一跳,她想事情太入迷,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
“你的脸色不太好,阿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帝王目光温柔,语气体贴,任谁见了都要当他是天底下最忠贞的情郎,惟独女萝知道,无论这份爱是假是真,他都是要将她杀了的。
镜子里的那个自己是想提醒这件事,所以才不停地呼喊吗?
她早该知道的,陛下绝非凡人,她曾为能够得到他的钟情而骄傲,如今却不得不去想,陛下的情意有几分真实?真的有人会舍得杀死心爱之人来求仙问道吗?能够杀死的爱人,也能算是证明自己道心坚定?
“阿萝?”
见妻子不回答,宣帝又唤了她一句,女萝如梦初醒,她能感觉到帝王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流连,换作从前,她只会感觉到喜悦与羞涩,满足于他对她的专注,可现在她却感到毛骨悚然,他是真的在关心她,还是像那个意图夺走她魂魄的乌逸一样,只是想要确认她没有脱离掌控?
“陛下,我没事,我……我只是做了个噩梦,醒来时浑身冷汗,但梦到了什么,却是再记不住了。”
宣帝知她胆小,忍不住怜爱万分,“有我在,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阿萝,你洗了够久了,我抱你出来好不好?”
女萝朝他伸出双手,一如以往毫不设防,只有她自己看见,那只环绕在宣帝肩头的手指正微微颤着,诉说着她心底的惊涛骇浪。
遇到这样的大事,女萝竟没有立刻告知宣帝,而是选择隐瞒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心里有个隐约的声音在指责:你居然不信任陛下,你居然与他有了隔阂!你居然不为他牺牲奉献!
这声音是女萝自己,她内心天人交战,两个不同的自己都试图说服对方,一个要她别想太多高高兴兴当她的宣王后,做陛下怀里的小妻子,另一个却在不停地重复三个字:醒过来。
女萝抗拒着内心那道让自己与宣帝坦诚相待的声音,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于是盯着宣帝的耳朵看,她还没有全部理清乌逸的记忆,只知道陛下不是凡人,而是修者下凡历劫,要杀妻证道以明道心,自己正巧是那个将要被杀的女人。
困扰女萝的不仅仅是自己即将死去,而是因为这熟悉又陌生的记忆感……似乎相同的事情从前也发生过,只是她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
“阿萝,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女萝没法控制脑海里纷乱的景象,她只能一头扎进宣帝胸膛,不敢让他看见自己的脸,怕他从表情中窥出端倪,胡乱找了个理由:“我想我娘跟我爹了。”
宣帝闻言,眼神显出几分惊讶,因她从入宫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向他表示,这个世上除了他,她还有其他思念的人。
“如今天下归一,我已令人准备称帝封后事宜,你若想他们,我这就让人接他们过来可好?”
女萝问:“咱们不回宣国了吗?”
“镇卢地处中原,又是交通要塞,易守难攻,日后这里便是宣国新的都城。”
女萝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是宣帝察觉她心有惶惶,温声道:“阿萝不要怕,从今以后你我不会再分开,无论身处何处,我们都会一直在一起。”
多么温柔的声音,此时他的眼神应当与这声音同样温柔,内心的声音再次开始嚣张,勒令她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反抗,把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忘了吧,不要再去想——如果你害怕被陛下杀死,那么你不要太爱他,不就可以了吗?
只要你没那么爱他,他就会痛苦。
另一个声音反驳道:他什么都不缺,权力江山都在他手中,为何你认为他会因为得不到的“爱”而痛苦?他不会的,他还是会杀了你,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两个声音开始争吵,女萝的脑子里天人交战,她头疼得厉害,属于乌逸的记忆一点一点被她吸收,为了不让宣帝察觉,她只能紧紧贴在他怀里,不肯抬头。
好在她平日害怕时也是如此,宣帝不曾多想,只以为她又被吓着了,妻子太过胆小,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令她不安,于是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女萝想起自己用发钗刺瞎乌逸一只眼睛时的情形,她很疑惑自己当时为何没有渴望陛下来救她,甚至于还敢补刀,她胆子最小、最善良纯洁,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宣帝将女萝抱起,他素来体贴,自然不会强迫于她,夫妻二人仍旧相拥而眠,只是这一夜,女萝可不像从前安眠至天亮,因为乌逸的记忆,她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清醒,而且头还在疼。
因为昨日疼得太厉害,她忘了将萦姳给的镇卢密道图交给宣帝,如今想起来,女萝先看了下时辰,确认离宣帝回来的时间还早,掀开被子去她的柜子里,把藏在里头的摄魂铃取了出来。
这是个有成人巴掌大,通体乌黑并刻有诡谲花纹的铃铛,女萝从乌逸的记忆里得知“大尊者”们时不时会通过窥天仪观察人间界,尤其是关注剑尊。也就是说,她得表现的和平时一样才不令人起疑,而且她的时间不多,乌逸如果不准时回去,大尊者们一定会察觉到不对,从而派更多的人来对付她。
他们并不想杀她,甚至很担心会伤害到她,昨日被乌逸抓着头发拖走时女萝太过害怕慌乱,现在回想起来,对付虽然拽了她的头发,却很快收了力道,一副想着速战速决的模样,是不是代表他们很怕被剑尊发现?
——告诉陛下吧,将实情向陛下和盘托出,陛下一定会保护你!要是陛下不归位,永远只做你的陛下,那不是也很好吗?
——不可能,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想想如若宣帝得知你坏了他的大业,他会放过你吗?
经过一夜光怪陆离的记忆,女萝已经可以将两个声音彻底屏蔽,不再受它们影响,她认真地想着自己一直没能弄明白的问题:她是谁?
总是陪伴在宣帝身边,总是等待他回来,这样日复一日只有爱情的人生里,女萝发觉自己忘却了很多事情。
在这之前她从未怀疑过,明明清晰的记忆只剩下认识陛下之后,她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除了陛下除了爱情,其他的全不记得了。
摄魂铃这样厉害的法宝,连乌逸那样的修者都着了道,为何自己一个凡人却不受影响?
女萝抬手揉了揉眉心,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准备等父母到镇卢再去询问时,忽然有个声音偷笑两声:“嘻嘻!”
这可将她吓了一跳,她担心大尊者们在看自己,所以不敢流露异样,用裙子将摄魂铃包了起来,眼下这笑声,若是她没听错……
“你这凡人可真有趣,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没有三魂六魄的凡人,嘻嘻!”
是摄魂铃在说话?!
“有趣有趣真有趣,明明没有三魂六魄,却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和思考,有趣!”
摄魂铃的声音像个小孩子,没等女萝找个东西把它扣住,它就自己从衣服里跳了出来悬空于她面前晃来晃去:“你就是剑尊的女人?嘻嘻,小可怜,你知道你要死了吗?”
仿佛所有人都知道她要死了,惟独她自己不知道。
“我现在知道了。”
“你不怕我?”
摄魂铃对此感到震惊,它围绕着女萝前前后后赚了一圈,还故意突然冲到她面前吓唬她,女萝却无比淡定:“你又不能怎样我,那个叫乌逸的人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摄魂铃哼了一声,跳到女萝头上,“我是器灵,像你这样的凡人知道什么是器灵吗?”
“万物皆有灵,志怪故事里就有很多妖精,这又不稀奇。”
摄魂铃得意洋洋亮出自己器灵的身份,却得到这样回答,顿时气成球,“无知!愚蠢!世间法宝无数,可法宝不过都是些死物,要看操控的人如何施展,器灵却是法宝生灵,乃是神器!即便是修仙界,器灵的数量也屈指可数!”
女萝沉默片刻,“既然这般珍贵,为何你会在乌逸手上?”
器灵窒息了两秒,随后道:“我当然是装的!不然我怎么从青云宗逃出来?那些老家伙在我身上刻下法诀,想把我炼成独属于青云宗的法宝,嘻嘻,做梦!”
它忍了几百年,快要憋疯了,好不容易见到个不是青云宗的人,正想诉说一番自己忍辱负重的丰功伟绩,却发觉女萝根本没在听自己讲话,于是在她脑袋上蹦跶两下:“喂,凡人,你要好好听伟大的器灵大人说话!”
“你知道我是谁吗?”
器灵被问懵了,女萝继续问:“你这样厉害,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摄魂铃的确非常厉害,即便是大尊者也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与之抗衡,可前提条件是,它对付的是有魂魄的活物。
摄魂铃可以吞噬活物的灵魂,并得到对方全部的记忆,然而碰上没有三魂六魄的女萝,它也无计可施。
“我虽然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没有灵魂,那么你绝对不是凡人。”
摄魂铃无比讨厌青云宗,尤其讨厌青云宗那些把它镇压又想将它炼化的老家伙,青云宗的人过得不好它才高兴,所以它格外卖力气,想要说服女萝造反,最好能让青云宗的剑尊陨落,那才叫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