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像刚认识,反倒像早就认识一般……
苏明迁神色惊疑不定,越想越觉得心惊。
其实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裴元卿失忆的事,他自己就曾经失忆过,那种丧失生活能力,对周遭一切感到陌生茫然的感觉,他至今都记忆犹新,他总觉得裴元卿的情况跟他有些不同。
裴元卿不但记得自己的名字,还写的一手好字,从他生活中的许多细节都能看出来,他肯定出身不俗,一举一动都经过严格的礼仪训练,且衣食住行都极为讲究,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孩子。
可是裴元卿如果记得,为什么不回家他跟太子又是什么关系
苏明迁想不出答案。
他只知道裴元卿是个好孩子,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总归不会害他们。
沈昔月从屋子里走出来,见苏明迁呆呆的站在院子里,走过去牵住他的手,柔声问:“怎么了感觉你这一晚上都不怎么说话,是衙门里有什么烦心事吗”
苏明迁默了默,他不是不说话,他那是不敢说。
谁跟太子同桌用膳,还敢胡乱说话啊!
虽然听说太子殿下平易近人,但他们苏家实在太过渺小,又住在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平时实在很难接触到这些天潢贵胄,当年一个厉王妃就足以让他们心有余悸了。
苏明迁想不出结果便不再往下想,转头看向沈昔月,眼神不自觉变得柔和。
这么多年过去,岁月只在沈昔月身上留下浅浅的痕迹,经过岁月的洗礼,她身上淡雅柔和的气质反而愈发明显。
这些年来沈昔月掌管着手里的铺子,将生意越做越大,连苏昶都对她赞不绝口,这次苏昶带着商队出海,临出发前将手里的生意都交给沈昔月来管,十足的信任和放心。
苏明迁握着沈昔月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如今儿女都长大了,他们也该放手让他们去飞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
两人牵着手慢慢往回走,看着地上相依偎的倒影,忍不住相视笑了笑。
月光静静的倾洒在地面上,花圃里的花在月光下争相开放着。
裴元卿走回房间,看到苏灿瑶蹲在他门口,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把地上的沙土戳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怎么不进去的”
苏灿瑶蔫头蔫脑的,一语双关道:“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
裴元卿推开门,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这里是我家,我不回来还能去哪”
苏灿瑶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嘴角翘了翘,顺从的站了起来。
她忍不住想,她都表现的那么乖了,太子知道裴元卿在这里有个这么乖的妹妹,应该不会忍心把裴元卿带走吧
裴元卿摸黑进了屋里,走到屏风后面,脱掉外衫,换上在屋子里穿的棉布长衫,将外衫随手搭到了屏风上。
苏灿瑶走过去把蜡烛点亮,回头看到屏风上的倒影,猝不及防的一愣,两颊晕红,飞快移开了目光。
她抬手摸了摸心脏,觉得跳的有些快。
往常裴元卿就算在一旁换衣裳,哪怕没有屏风,她也能一切如常的坐在旁边吃糕点,该干什么干什么,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她脸颊隐隐发烫,脑海里不自觉想起太子的那句‘未来娘子’。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如果她真的是裴元卿未来的娘子,他们是不是就可以一辈子不分开了
裴元卿从她身后走过来,在她耳边问:“这怎么站着不动”
苏灿瑶捂住耳朵,往旁边躲了躲。
裴元卿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躲什么”
苏灿瑶支吾着不说话。
裴元卿走到灯台旁,将烛火挑的更亮。
苏景毓从外面走进来,见他们俩安静的站着,还以为他们俩又斗嘴吵起来了。
他手里拿着几本话本,对裴元卿道:“刘子煦让我给你的,说是替你买的,你最近没去书院,他就让我顺道捎给你。”
裴元卿动作微不可察的一顿。
苏灿瑶闻言眼睛亮了起来,跑过去看苏景毓手里的话本,“书铺里出新话本了快给我。”
苏景毓用话本在她头顶轻轻敲了一下,对裴元卿道:“你就惯着她吧,就你整天想法子给她买话本。”
苏灿瑶哼了声,把话本抢了过去,动作一气呵成的跑到榻上,蹬掉鞋子,点燃小桌上的蜡烛,把灯罩放上去,然后在烛火旁迫不及待的看了起来。
裴元卿回眸,目光在她高兴的眉眼处晃了晃,走去桌边倒了杯凉茶。
苏景毓抢走他手里的茶杯,自己喝了一口,“你身上的伤怎么样是不是近期都没办法回书院了”
裴元卿又倒了一杯凉茶,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那我帮你向师长们请个长假。”苏景毓想了想,问:“那个裴烈真是咱们书院的吗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他,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书院的人”
裴元卿又低低地‘嗯’了一声,靠在桌旁,抿着茶水,眼神有意无意的往苏灿瑶手里的话本上瞟,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
苏景毓没明白他这个‘嗯’是指裴烈是书院的,还是指裴烈不是书院的,他还想再问,就听苏灿瑶坐在桌边‘咦’了一声。
苏景毓无奈转过头,“你又怎么了你们两个现在说话是都喜欢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了么。”
苏灿瑶翻着手里的话本,疑惑道:“书里夹着一首诗。”
裴元卿握着茶盏的手一紧,指尖微微泛白。
苏景毓走过去,站到她旁边低头望去,“什么诗”
苏灿瑶拿起书中的纸条,轻声念道:“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里面有我的名字呢。”
苏景毓接过纸条翻了翻,抬头问:“卿弟,是你夹在里面的吗”
裴元卿薄唇掀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轻轻吐出两个字,“不是。”
“也对,你刚才都没有经手。”苏景毓想了想,“可能是刘子煦不小心夹在里面的。”
裴元卿未置可否地放下杯子,茶水从杯子里溅出几滴,落在冰冷的桌面上。
苏灿瑶又在另一本话本里翻了翻,道:“这里还夹着一张!‘梦余钟杳杳,吟罢烛荧荧’……”
裴元卿面色如霜,眉头狠狠地跳了跳。
苏灿瑶笑着感叹,“原来这么多诗里都有我的名字,我以前都没发现呢。”
裴元卿冷俊的面容上蒙上一层霜色,木着脸走过去,一把夺走她手里的纸条,“我帮你还给他。”
苏景毓也察觉出点不对味来,眉心拧了起来。
怎么那么巧都是关于杳杳名字的诗句,这个刘子煦真的不是故意的么。
苏灿瑶不明所以的抬起头看了看裴元卿,见他脸色有些黑,乌眸情绪冷淡,便乖乖道:“那你帮我还给他吧,顺道谢谢他,他给我挑的这些话本还挺有趣的。”
她说完就发现裴元卿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更黑了。
苏灿瑶不满的鼓了下嘴巴,怎么这么难哄!
裴元卿握紧手里的纸条,忽然抬手把桌上的话本都收了起来。
“你干嘛”苏灿瑶急了起来。
“刘子煦让你哥哥带给我的,我又没说这些话本是给你买的。”
苏灿瑶愕然,伸手去抢,“不是给我买的你还能给谁买你自己又从来都不看。”
裴元卿抬手把话本放到了柜子最顶层,面无表情道:“我是买给海东青的。”
苏灿瑶看着伸手勾不到柜子,无语凝噎,“你给一只鸟买书”
“嗯。”裴元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要把它培养成一只有文学素养的鸟。”
苏灿瑶怀疑他在说鸟语:“……!!!”拳头硬了!
第60章
翌日一早,苏灿瑶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想起了昨夜的‘夺话本’之仇,她从床上爬起来,气哼哼的决定今天不理裴元卿了。
绿丹和红丹进来伺候她洗漱,这些年来锦澜苑里换了不少手脚伶俐的小丫鬟,绿丹和红丹也变成了大丫鬟,这些事本来不用她们亲自动手,可她们还是总喜欢亲自跑来照顾杳杳。
谁让她们的小小姐,每天早上睡醒脸颊都透着红晕,反应比平时慢,有些呆呆的,看起来憨态可爱。
苏灿瑶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的坐到妆奁旁,绿丹给她绾了一个少女髻,往她头上戴了两个素净的珠花,又给她挑了对珍珠耳坠戴上。
苏灿瑶随手打开妆奁中的锦盒,看着锦盒里的鹤钗,心里微微有些发软,这支鹤钗她平时都不舍得戴,只在重要的日子里才拿出来戴。
要不……只半天不理裴元卿好了。
窗口传来叩击声,听声音苏灿瑶就知道是裴元卿。
她压了压上翘的嘴角,跑过去将支摘窗打开,想起自己还在气头上,动作微微一顿,只肯将窗户打开一半。
故意用冷淡的声音问:“有什么事”
裴元卿把几本话本从窗口递了进来。
苏灿瑶愣愣接过话本,话本上微微带着潮意,今天早上起了雾,到现在都还没散,上面应该是沾了水气。
这些话本是裴元卿从外面带回来的。
苏灿瑶一下子把支摘窗全都打开了,看着他问:“你一早上出去买的”
裴元卿靠在窗边,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实则他天还没亮就出发了,赶到书铺时铺子还没开门,他站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老板才把铺门从里面打开。
老板见他早早等在门外,还以为他要买什么重要的书籍,赶紧把他请了进去,待看到他只挑了几本新出的话本,当时老板看他的眼神简直是复杂到了极点,表情称得上是丰富多彩。
苏灿瑶捧着话本,眉目舒展开,努力压了压唇边的弧度,问:“这次不是买给海东青的吧”
裴元卿垂眸道:“是买给你的。”
苏灿瑶脸上的小梨涡忍不住浮了起来,霎时把昨夜的怒火忘得一干二净,觉得清晨的空气都变得清甜起来了。
裴元卿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唇角,在她脑袋上揉了一下,抬脚往外走。
“你去哪”苏灿瑶把话本放到窗台上,提着裙摆追了出来,腰间挂着蝴蝶禁步,跑动间珠串流苏轻响。
裴元卿走到马厩里牵马,“我去山上一趟。”
苏灿瑶把自己的小红也牵了出来,想也不想就说:“我陪你一起去。”
裴元卿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不轻不重道:“不看话本了还是我买的那些你不满意,更想看刘子煦买的那些”
苏灿瑶觉得他在无理取闹,“刚才那些话本我还没看,哪里知道喜不喜欢,刘子煦买的那几本我才刚看几眼就被你抢走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看啊。”
裴元卿也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抿了下唇,把剩下那些过于幼稚的话咽了回去。
他不说话,苏灿瑶却闲不下来,早把要冷战半日的决定忘得一干二净。
她看裴元卿翻身上马,忍不住问:“哥哥,你胳膊疼不疼”
裴元卿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着缰绳,“无妨,不用这只胳膊使力即可。”
他想起昨天皇兄上马车时疼得脸色煞白,心中止不住有些担忧,其实皇兄伤的更重,昨天是强撑着身体前来见他的,还在苏府逗留了那么久,今天恐怕不一定能从床上起来。
可他还不能暴露身份,不便去行宫见皇兄,如今幕后主使躲在暗处,皇兄最好也少出行宫为上。
今日暂时就不要见面了,免得会引人怀疑。
苏灿瑶骑上小红,嘚嘚嘚的跟在他身侧。
两人一路来到山上,把马拴在山脚下吃草,徒步上了山顶。
李忠坐在凉棚下的躺椅上纳凉,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不紧不慢的扇着,腿上看起来受了些伤,不过都不严重,看起来颇为惬意。
“李叔!”苏灿瑶人还未到,就脆生生的喊。
李忠睁开眼睛看到他们,朝苏灿瑶笑了笑,目光在裴元卿受伤的胳膊上掠了一圈,不咸不淡问:“还活着呢”
裴元卿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声音低沉:“那天多谢李叔和各位叔伯们出手相帮。”
“我们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不像你,明知道进去九死一生还往里面冲。”
裴元卿动作一顿,总觉得他这句话是意有所指。
苏灿瑶抬头望过去,怀疑李忠对裴元卿的身份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毕竟裴元卿那天表现的太过焦急,跟他往常的性子不太一样。
李忠摇着蒲扇,不紧不慢问:“你那日为何要以黑布遮面”
裴元卿唇角微抿,敛了敛眉,沉默着没有回答。
苏灿瑶挤出一个笑,帮他掩饰道:“这还用问么,那天山里烟尘那么大,元卿哥哥那么做当然是为了掩住口鼻。”
“这个理由不错。”李忠点点头,用蒲扇拍了下她的脑袋,“可我没问你。”
“……”苏灿瑶默默揉头。
她的脑壳真是受苦了!怎么每个人都喜欢拍她头顶!
裴元卿安静了一会儿,抬起头问:“那么李叔你呢,你当时为什么也以布遮面”
李忠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没有感到太惊讶,反而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憋着不问呢,你心里不是早就已经有所猜测了么”
苏灿瑶眼观鼻鼻观耳,忽然觉得自己今天也许不该跟来。
她好像又要承受更多的秘密了!
裴元卿将随身带的包袱递给李忠。
李忠打开包袱,里面放着一张张名籍文牒。
李忠变了脸色,坐起身体,眉心紧皱地望向裴元卿,“这是什么”
裴元卿诚恳道:“李叔,你们救了太子,理应论功行赏,但我知道你们不愿意效忠于朝廷,也不愿意向太子和当今皇上俯首称臣,所以就自作主张,帮你们讨了这个赏赐。”
“你知道你还知道什么”李忠神色莫测的追问。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都没有提及过这件事,就像刻意避开一样,裴元卿从来都没问过他们为什么要躲在山里。
苏灿瑶不自觉微微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她从小就有些怕李忠,现在也不曾改,李忠和颜悦色的时候还好,他一旦面色严肃起来,她就忍不住紧张。
裴元卿直视着李忠的眼睛,坦诚不公地开口:“初时,我以为你们是土匪,可你们纪律性极强,警惕性也很高,且山上这些人无论年纪大小都很听你的话,这种纪律性和服从性更像是军队出来的,你们躲在这个深山里,与其说是不敢出去,不如说是不愿出去,他们言辞间也偶尔会流露出对大昭的不满,所以我猜……”
李忠眸色深黑,牢牢盯着他,“你猜什么”
苏灿瑶坐在一旁,紧张的搓了下手指。
她其实也有些好奇李忠他们的身份,她跟他们接触的不多,不像裴元卿那样经常到山上来,所以明知道有蹊跷,也琢磨不透他们为什么住在这里。
裴元卿不躲不避的看着李忠的眼睛,沉声道:“我猜……您是前朝将领,其他人应该都是你的旧部属下。”
李忠眸色暗下,死死盯着他看。
苏灿瑶往裴元卿身边挪了挪,紧张的咽了下口水。
对视片刻,李忠见裴元卿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倏地笑了一声,懒散的靠回躺椅上,周身的压迫感骤然一松。
他指了指裴元卿,笑道:“你小子……既然都猜到我们的身份了,竟然还敢只身过来,胆子是真不小。”
苏灿瑶悬着的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李忠看了一眼她泛白的面庞,揶揄道:“你这小丫头倒还跟小时候一般胆小。”
苏灿瑶:“……”心口好像中了一箭。
裴元卿望着李忠,认真道:“我相信您不会伤害我们。”
李忠默了默,把那些名籍文牒扔到桌子上,“你既然知道我们不想出去,那就该知道这些东西于我们而言是无用的东西。”
“你们不想出去,却不代表你们的下一代、下下代不想出去。”裴元卿看向远处那些嬉戏的孩子,清冷的嗓音透着股严肃,“这个天下已经是大昭的了,你们总不能让这些孩子就这样一直与世隔绝的住在山上,难道以后他们不读书不考功名不学本事谋生他们需要一个正当的身份。”
“他们能考功名前朝将士的子女难道还能入朝为官么。”李忠嗓音含着几分讥讽。
裴元卿声音肯定,“只要他们效忠于大昭,那么就能。”
李忠神色有片刻的怔愣,沉思良久,抬头凝视着裴元卿,意有所指道:“办理名籍文牒可不是小事,你帮我们讨要,太子就给你了我们这些前朝的臣子隐匿于此,太子竟然都不追究他就如此信任你”
苏灿瑶心道何止于此,裴元卿昨天才跟太子提的,今日一早这些名籍文牒就已经办理妥当送到他手里了。
裴元卿微微避开李忠的目光,轻‘嗯’了一声。
李忠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倏然笑了一声,似叹非叹道:“我跟你这小子还挺有缘。”
裴元卿转过头看他,“……什么”
“想起一段往事罢了。”李忠徒自笑了笑,坦然回道:“你没猜错,我是前朝守将,真名邱广平。”
“邱将军”裴元卿诧异抬眸。
他曾经在县衙里的县志上看到过邱广平的名字,是前朝有名的将领,只是新朝建立后他就隐匿了踪迹,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苏灿瑶心底油然升起一股钦佩之情,前朝名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铁骨铮铮的将军呢。
“李叔,您刚才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苏灿瑶按捺不住激动,小心翼翼的插嘴。
她主要是好奇,不想错过听故事的机会。
李叔是前朝的将领,肯定知道很多有趣的故事,有过很多丰富多彩的经历!
李忠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望着远处山间飞过的鸿雁,徐徐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苏灿瑶期待的望向他。
“当时我是负责守城的将军,战火纷飞,敌军火力凶猛,我带着部下坚持守了城池七日,没等到援军,却等来前朝皇帝的一道圣旨,命我丢下百姓,带着将领们撤退。”
苏灿瑶脸上兴致勃勃的神色淡去,眉心渐渐拧了起来,忽然意识到,李叔身为前朝将领,面对山河破碎,心中恐怕十分凄苦。
“我接到圣旨,不忍丢下城中百姓,艰难抉择后,我决议抗旨不遵,带着将领们继续守城。”
“可惜城中余粮将尽,兵力不足,我们只坚持了五日,城门还是破了,敌军没有大肆屠城,反而极有耐心的安抚了慌乱的百姓,那一刻我就意识到前朝气数已尽。”
“我当时心灰意冷,既不想投降,也不愿再追随旧朝,就独自离开了那里。”
李忠顿了顿,望向裴元卿道:“我在路上救了个被追杀的女子。”
裴元卿神色一动,震惊地抬头望向他,眼中不自觉浮起一抹紧张。
李忠笑了下,“那女子姓裴,说她要去上京,我当时左右无事,正不知该去往何处,见她手无缚鸡之力,就索性沿路护送她入京。”
“当时世道太乱,一路都是打打杀杀,裴夫人还怀有身孕,因此我们走的极慢,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才好不容易抵达京城。”
裴元卿心头震颤,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埋藏在心底十几年的疑惑、追问,这一刻突然有了答案。
其实他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父皇的孩子,因为他相信以母后的品性,如果他不是皇子,母后要么会说出来,要么会想办法把他送出宫,不可能欺骗父皇,更不可能混淆皇嗣,这才是他怨恨父皇的根本原因,他恨他不信任母后。
可他作为被怀疑的对象,除非有确凿的证据,不然他无法说自己肯定就是父皇的儿子。
如今他终于知道了答案,却觉得都已经不重要了。
父皇相信与否,于他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他一直以来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如今终于知道了这个答案,这就足够了。
他已经在这里有了新的生活,一点都不想去向谁证明自己是谁的儿子。
苏灿瑶听到这里,也听出来李忠口中的女子是皇后裴雪英。
原来当年护送裴雪英进京的那个人是李忠!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都有了答案。
难怪裴雪英回宫后只字不听有人护送她的事,因为那人是前朝的将军!
李忠身份敏感,不便提及,不然会引起很多麻烦,裴雪英既想保护自己的恩人,也不想生出风波,所以才选择了隐瞒,只是她没想到,她不把这件事说出来,反而留下了隐患,最终牵连的是她的孩子。
苏灿瑶不动声色地偷觑着裴元卿,想到他这些年来受的苦,心中漫过一丝心疼。
李忠想起往事,沉默了片刻,继续往下说着,“我把裴夫人送到京城,才知道对方的身份。”
“她想带我入宫,让乾丰帝给我赏赐,让我可以继续在大昭做将军,我拒绝了她,一臣不事二主,我这一生虽然对前朝失望透顶,却也不会对大昭卑躬屈膝,宁可归隐于山林做一介山野村夫,也不想效忠于新朝。”
“裴夫人尊重我的想法,答应帮我隐瞒此事,临别前还把身上仅剩的首饰一个玉镯送给了我,让我有一天如果改变主意了,就拿着玉镯去找她。”
“我们分别后,我隐姓埋名的回到丹阳城,一路上有不少部下追随我而来,后来我们就在这座山上定居了,我为了出去打探消息,提防朝廷会派人过来围剿我们,才辗转去了戏楼。”
李忠看向裴元卿的眼睛,神色复杂道:“后来我听说,乾丰帝和裴皇后鹣鲽情深,是少年夫妻,当年裴皇后就是为了帮重伤的乾丰帝引开追兵,才会跟乾丰帝失散的,乾丰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封裴皇后为后,次年裴皇后顺利诞下幼子,只可惜后来那幼子意外失踪,如今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他轻轻叹息一声:“当时逃亡之时,裴夫人一直竭尽所能的护着肚子里的孩子,我那时都忍不住敬佩她的坚韧,她是我生平所见最厉害的女子,她既勇敢又坚定,能有这样一位母亲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裴元卿神色痛苦,身体微微弓起,抬手捂住脸,眼前仿佛能够看到母后当年怀着他是如何历尽艰辛的回到皇宫。
她的母后凭着柔弱的身体,既护住了父皇,又护住了他。
是父皇对不起母后。
李忠掏出一个玉镯递给裴元卿,“这个玉镯是裴夫人当年留给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裴元卿怔怔抬起头,看着面前晶莹剔透的镯子,手指轻轻颤了颤。
他曾听父皇提起过,父皇与母后成婚时,曾经送给母后一个祖传的玉镯,母后日夜不离的戴在身上,后来回宫时这个镯子就不见了,父皇以为是母后在逃跑的时候丢失的,就没有过问。
想必就是眼前这个玉镯。
两人对视一眼,裴元卿把玉镯接了过去,哑声道:“李叔,多谢你。”
这一声谢,谢的不只是这玉镯,更是当年的护送之恩。
李忠唇边浮起浅浅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今他们知道彼此的身份,也算坦诚相见了,如果不是当年那段渊源,他现在也不会将这件事说出来。
裴元卿既然算得上是故人之子,他也不必再瞒着。
苏灿瑶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忍不住感慨。
命运兜兜转转,当年如果没有李忠,裴元卿不一定能平安降生,他们二人竟然缘分未尽,又在这里重逢了,还有了这段师徒缘。
也许是裴雪英在天有灵,让裴元卿以这种方式得知真相。
幸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不然这件事恐怕会一辈子横亘在裴元卿的心头,不上不下,时不时冒出来刺他一下。
李忠转头望过来,“小丫头,听完故事有没有什么想法”
苏灿瑶懵了懵,恍然想起,她是在场的人里唯一‘不知道真相的’,她还得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苏灿瑶眨了眨眼睛,只好装作懵懵懂懂地开口:“您口中的这位裴夫人是皇后娘娘吗”
李忠刚才都说的那么明显了,如果她还听不出‘裴夫人’的身份,会显得她很傻,所以她决定稍微知道一点。
李忠摸了摸下巴,颇为认真地点点头:“连这都能发现,看来你这颗圆润的小脑瓜没白长。”
苏灿瑶:“……”多谢夸奖
李忠见她又不说话,不满问:“我讲了这么半天,你就这么点感想故事是你让我说的,我现在都说完了,你也说给我听听。”
苏灿瑶想了想,赞美道:“我觉得李叔年轻的时候可真是英明神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十分有大侠之风。”
“没让你夸我。”李忠被夸的老脸一红,不自在的换了个姿势,“说说别的。”
苏灿瑶不满的鼓了下嘴巴。
明明是这两个人瞒着她,凭什么她要费尽心思的装不知道,难道不是应该是他们费尽心思的瞒着她吗
苏灿瑶看了一眼盯着玉镯发呆的裴元卿,故意问:“李叔,你为什么把这么珍贵的镯子给元卿哥哥”
看看你要想个什么理由出来!
谁成想李忠不但没被难住,还不紧不慢的看了她一眼,笑呵呵道:“我教了元卿这么多年,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他算得上是我半个弟子,这个玉镯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我眼看着你们都大了,差不多该完婚了,便想提前给他备上一份彩礼,免得他没银子下聘。”
苏灿瑶:“……”失算了。
回去的路上,裴元卿情绪稍微缓了缓。
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的答案,如今通过这种方式得知了真相,他应该感到庆幸。
两人一路策马疾行,来到城门口才停下,牵着马步行往苏府的方向走。
天上的阳光明灿灿的,街上行人如织,小贩沿街叫卖着。
苏灿瑶偷偷留意着裴元卿的情绪,走路时比裴元卿还要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