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让她别这么叫,却也不敢迫使她一点半分,只得默默地朝着她一直看去。
他就这么一直看她,直把邓如蕴看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她才清咳一声道。
“那麻烦你。”
不是什么疏远的称谓,是“你”。
滕越这才觉得坠入崖底的心又提上来些许。
他也不敢从她那里要更多了,拿起她封好的信,捏了捏,走了。
... ...
这样送信确实快,半月的工夫,信从京城回来,邓如蕴的试药更有了明显的进展。
邓如蕴原本对于自己的新方子,哪怕有了初步疗效,也不敢直接投放到广阔的病人群里去。有些药理医理方面的东西,她但凡不太确定的,都在上一封厚厚的信里问了白春甫的意思。
白春甫也给她回了一封长信,厚厚一沓写满的信纸,只把某人看得脸色都黑了。
不过他在信里把邓如蕴的不确定之处,全部一一做了解答,他甚至还让太医院的朋友帮着看着这成药,都道若是可以在试药中持续生效,完全可以大量铺开来。
信到的时候,邓如蕴这边的结果也都出来了。
邓如蕴将秦掌柜专门叫到了山里,她让秦掌柜看看,以如今玉蕴堂的能力,这新药能在短时间内制出来多少。
秦掌柜先看了这新的羚翘辟毒丹试药的药效,险些惊掉下巴,接着又细细看了方子和做法,直道没问题。
“东家,咱们这新药和研春堂那宝药可完全不一样。”
他说西安城里的研春堂,前段时间就上了一种众人称呼为宝药的药丸,是专门针对此次时疫的特效之药。这宝药一丸五两,五丸起售,贵的没边没谱,但药效确实是好,寻常百姓是买不起的,但是达官贵人们吃上五丸十丸,还是不在话下。
且这研春堂是秦王府的产业,有秦王府坐镇,一时间西安城里的高门,没有哪家不争相备上二三十丸,而陕西行省其他各个府县的权贵人家,也无一不赶考似得,催促家人到西安府里买药。
这两月,研春堂凭着这宝药,稳稳赚了一大笔钱。
可这会,秦掌柜瞧着自己东家的新药,连声道。
“他们那宝药用的多半都是极其昂贵的药材,一来珍贵药材有限,二来工序也复杂,想要一时半会铺开不可能。但咱们却不一样,东家这新方子几乎用的全是寻常草药,制法亦不复杂,咱们只要把手头上其他成药都暂停了,新药很快就能买到药铺里去!”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秦掌柜看新药的试药效果,虽不如研春堂的宝药厉害,但也是直追其后。
试药的人还少,他不太敢确定,却同邓如蕴道。
“这可是大事,虽说能做,但没有东家在我身后坐镇,我实在是发怯啊。”
万一药效不好,铺开这么大的量,多半要赔本,但若是药效太好,真就挡了研春堂的财路,那可是秦王府的产业,岂能放过了他们?
秦掌柜巴巴地看着自家东家,见东家皱眉,又朝着一旁的滕将军看了过去。
滕越略略顿了顿,而后开了口。
“蕴娘,先回西安吧。”
他轻声说了过去,邓如蕴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好。”
西安城。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但研春堂门口的人却越来越多,火热得几乎要将门槛踏破。
研春堂的大掌柜和二掌柜过来瞧了一眼,都对这番火热之势满意得不得了。眼下时疫越传越广,向东向南都传播开来,不只是陕西行省,各省都渐渐都有了病人,有一人就能传许多人,身强体健的能不吃药扛下来,但凡不那么健壮的,还是要吃药的。
而他们研春堂是最先研制出“宝药”的药铺,又在西安这等四通八达之地,各省逐渐都有了人上门求药。
不过宝药卖的确实贵,家底稍微浅些的人家,就用不上了。
这半月,药堂里都在商议此事,如今有了新章程,但却要有上面的人替他们拍板才行。
西安人都知道研春堂是秦王府的产业,不过研春堂在秦王府嫡枝本府占得不算多,秦王藩下各个王府,多少也都占了些,不过其中占得最多的,乃是砚山王府。
并非是砚山王府眼光独道,敢于往研春堂投钱,恰恰相反,砚山王府几乎没有往研春堂里投过什么钱,可砚山王府却养着一批药师,这些药师制的药,几乎包揽了研春堂一大半的赚钱好药。
这会大掌柜和二掌柜从自家药铺离去,联袂去了砚山王府。
他们提前就已跟王府里递了牌子,到了门后就直接被人领了进去。
砚山王爷一直身子不好闭门谢客,上了年岁更不见人,世子只管花钱,不管这些庶务,而大掌柜二掌柜此番见到的,乃是砚山王家的幺子,镇国将军朱霆广。
朱霆广已在花厅等着两人,见他们上前跟他行礼,瞧着二人笑了一声。
“看来研春堂生意越发好了?赚的盆满钵满?”
他问去,两位掌柜都道乃是王府的功劳,然后就让人把上月结出的银子,奉到了朱霆广手边。
朱霆广瞧了一眼,挑了眉。
“怎么没有我以为得多?”
照着他的以为,应该在此基础上再翻一倍。
而他先前为了巴结大太监,娶大太监的寡妇侄女为妻,往京城里可送去了大笔的钱财,谁料人还没娶到,大太监竟然一夕之间倒了。
他送去的钱全被朝廷查抄了不说,还有可能在清算中牵扯到自身。
彼时朱霆广得到消息魂都飞了,他欲联姻大太监,是想坐上砚山王的座位,可不想反而被大太监拉下去,贬称庶人。
更不要说恩华王造反之事后,朝廷对各地藩王越加严密监察。
他几乎把剩下的所有钱都送了出去,只为在清算之前,和大太监速速断绝关系。
这两拨钱一送,他连去酒楼请客吃酒的钱都快没了,就等着研春堂给他把钱送来。
研春堂先给他送了两拨,但这一次的,他冷哼了一声。
“太少了吧?”
朱霆广一挥袖打翻了茶碗,茶碗翻倒,茶水洒了一桌又滴滴答答落到地上,他又哼一声。
“若没有我们砚山王府的药师,你研春堂能有今日盛景?不说旁的,只说彼时白六在西安严查,研春堂就要关门了,是谁想办法保了你们?”
他瞥向两人,“还有今岁时疫的宝药,这宝药是谁制出来的,更不要我说了吧!”
他说着不用他说,却道,“要不是我带回来的那人,制药技艺超群,岂有这宝药在时疫开始不久,就买到了你研春堂的柜子上?你们还在我这处克扣分红?”
他说话间就要恼火起来。
两位掌柜皆连连上前给他赔不是。
朱霆广说得话,二人皆点头,二掌柜道,“正是您带来的那位药师,才有研春堂今日财神降临,我们万万不敢贪功!”
他这么说,大掌柜则道,“实在是陕西有钱的人家该买的都买的差不多了,旁处路远的贵人一时又过不来。咱们这宝药又实在贵了些,这才导致该赚的没怎么赚够。”
他说着,向朱霆广直言,“您看,要不要咱们用些低价药材替代,然后降些价钱再出一种便宜些的药,也好卖的更多更广!”
有了宝药在前打响名声,再有“平价”些的便宜药卖得更多,这才能越赚越满。
朱霆广听二人这么说,方才升起来的躁怒,才消下些许。
“那也不能太便宜了吧?”他可是需要钱的。
两人都道不会,“研春堂不卖便宜药。”
但大掌柜道,“虽然比不上宝药,但还是想请您那位药师帮忙把把关,疗效别太差才行。”
但那位药师是朱霆广的人,没有他的应允旁人可见不到,连两位掌柜拢共也没见过几面,只能先听朱霆广的意思。
朱霆广闻言倒没驳回,点了头。
“成吧,明日我让人带你们过去。”
研春堂两位掌柜见他应了,安下心来,这会听见他又问二人能否确保挣钱。
两人连道,“您放心,这市面上还没有谁家的药,药效如咱们一般好,只要咱们肯降一点价钱,宝药一丸五两,咱们新药改成三两,宝药五丸起售,新药改成三丸起售,必然无人能与研春堂抗衡!”
两位掌柜把定价说了来,朱霆广听见降得不多,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那我可信了你们的,莫要再出岔子。”
两人连声道是,“绝不会出岔子,请您万万放心!”
邓如蕴还是回了西安城。
比起山里的诸多不便, 西安城还是要便捷的多。只不过外祖母和玲琅她们,跟着她东奔西走搬了好几次家,总是让邓如蕴有些过意不去。
尤其玲琅前几日也染了时疫, 小人儿家难受得紧,偏邓如蕴又忙得脱不开身, 还是滕箫从早到晚陪着她, 又有大福来来回回绕在床边, 才很快好了起来。
这次回西安城也甚是急促,滕越当先就问了她,要不要跟他回府, 把外祖母她们也都接到府里, 正好都安顿下来。
可邓如蕴已让秦掌柜替她找了院子,而恰好秦掌柜提及孙巡检家中, 有一处小宅正在往外典租,离着玉蕴堂也不算远,她已经答应了。
她跟滕越说她要搬去那小宅的时候,见男人眸色如同瞬间入夜,暗了下来。
“那我也跟你过去。”
邓如蕴本想说不用, 但看着他低头抿着唇,把一双唇压成了一条长长的线,这话就没说出口。
但等到新搬去的院里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 天也黑透了,邓如蕴见旁人都走得差不多, 他却还留在院子里帮她拾掇家什, 她便叫了他。
“这些明日慢慢弄就行, 你也累了,回府休歇去吧。”
可他却放下手里提着的一箱子书, 问她。
“蕴娘想让我走?”
这话说得... ...
山间路不好走,除了随身的东西,一些大些的家什明后日才能折返回来,他今晚可没有竹床可用,但睡了那么长时间的竹床,哪有不累的道理。
邓如蕴轻声跟他解释了两句,“... ...我的意思就是让你回家歇歇而已。”
但她又不跟他回家,滕越回得这个“家”又有什么意义?
他一时没有回应,只是提着这箱书放到了她房中,又把她近来常翻的几本挑出来,叠放在她案头。
邓如蕴跟在他身后,见他只闷声干活不说话,拿不住这人的意思,直到见他默默把她的书册都收拾好,才听见他开了口。
“你能保证,不会突然消失吗?”
邓如蕴一顿,抬眼看到他的唇微微有些发干,那双英眸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心底。
她心头快跳了一下,“不会的。”
可他还盯着她,“你再跟我确定一遍。”
邓如蕴心想他干脆拿了纸,让她签字画押算了。
她眨眼瞥了这个人,见他这个反复让人作保的,反而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邓如蕴:“... ...”
“我保证,”她道,“我哪也不去,你快回去好生歇了吧。”
如此这般说了,他又在她房中转了两圈,见各处都稳妥,又叫了亲兵夜间守好院子,这才依她所言离开。
然而邓如蕴这一觉,一直睡到口干舌燥地,想要起身给自己倒完茶润润口的时候,险些被绣墩绊倒在地上。
她被这一绊,身子不由向前倾去,她慌乱地连忙想要在这漆黑的房中扶上什么,可手边还没触碰到任何物什,人却被拦腰抱住,稳住了身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房中,突然有人在她房里抱了她,邓如蕴差点叫出声来。
但坚实的臂膀、强劲的力道、熟悉的气息,邓如蕴被抱进一个滚烫的怀中,她略喘了两口,平息了三分。
“你怎么没回去?”
她搞不清他是没回去,还是又回了来,但漆黑的房间里,几乎半点光亮都没有,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
“蕴娘,我想你了。”
这一句,像是在风雪里走了一整夜的人,敲响了归途的门扉。
它咚咚地叩响在邓如蕴的心门上。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说一句推拒的言语。她就这样安静地任由他抱着。
滕越本来确实听着她的话回了家,可他回到了他们的柳明轩里,但看着满室的空荡,心里又一阵阵发慌。
他睡不下,只能又回到了她院里来。他原想就站在她床边看看她就好,不想她却醒了,又撞进了他怀里来。
此刻,她由着他抱着没有半分推拒,滕越反而怔了怔,但下一息,他直接将人想怀里紧了过来。
邓如蕴有一种要被他嵌进胸膛中的感觉,可她还是没说什么,就顺着他这力道,伏到了他的胸膛前。
无月的夜,暗黑从每片砖石的缝隙里钻出来,将人的视线全蒙在黑暗的幕布里。
可这炽热的男人的胸膛,却像是黑暗里的火把,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部照亮。
他们虽然早已有过比此刻更加亲密的过去,可彼时她只是他临时的契妻,或许亲密却始终隔着那张契约。
然而此时,那所谓契约早已被一簇火烧成了灰末,他们之间再无任何相隔,只就这样紧紧地相贴在一起。
她不再是他的契妻,只是金州来的开药堂的姑娘,而他也不再是人人仰望的大将军,只是夜晚还要出现在她床边的男人。
邓如蕴不适应与他之间变幻的崭新的关系,却又有些想在这新关系中摸索探寻。
或许,她与他之间,从未有过她以为的遥远的距离……
她被他箍着伏在他胸前,心跳的每一下都在奇奇怪怪乱跳,而脸上隐隐发烫起来。
她没往后退,也没再前进,只是由着他揽着,慢慢闭起了自己的眼睛。
可她没往后退,滕越就已是惊喜不已。
他揽紧她纤细的腰身,低头轻轻贴向她脸庞。她身上薄薄的药气,连同属于她的温软气息,在这一瞬将他鼻尖全然包裹。
而他终于贴到了她柔嫩的脸颊,那脸颊不似他料想的一般,泛着些微凉,反而在清冷秋夜中,悄悄地散着火苗似的热意。
她与他呼吸交错纠缠,可她还是没有推开他,就任由他拾取她的柔软与温热。
滕越起伏不安了半夜的心,在这一刻倏然间暂时落定了下来。
只是他不敢开口说话,怕惊扰了这一息的安宁,也不敢侧过脸,似从前一般直接亲吻到她脸上,怕她还没完全接受他,又生出推拒之意。
他只敢这样用侧脸感受着她侧脸的温热,鼻尖轻轻触碰她碎发下的小耳,又在她没有察觉的地方,偷偷用唇抵过去,吻在她的三千发丝里。
不想就在这时,有什么从月影下钻到了房中,冲着二人突然出了一声——
“汪!”
这一声突如其来,邓如蕴倏然睁开眼,惊得心都要从嗓中跳出来。
她被吓到了,轻叫了一声。
滕越赶紧揽了她的头在怀中,他掌心安抚地摩挲着她的脑袋。
“没事没事,别怕,是大福跑进来了。”
他开口,大福又叫了一声,“汪!”
邓如蕴知道是大福了,哥哥的好大福。
可是就算大福是只狗子不是个人,但冷不丁地出现在这里,尤其出现在半夜漆黑的房中,她与他莫名相贴的时候。
邓如蕴只觉自己的脸腾得热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像在偷情!
这种感觉让她顺着脸庞,到耳朵到脖颈都烧了起来。
邓如蕴不禁慌乱,在大福的注视下,急忙推开了滕越。
男人还舍不得松手,但察觉得到她推他的力道不轻,是真的要推开,他只能无奈地松了抱着她的手。
大福饶有兴致地摇着尾巴,瞧向这两个半夜不睡觉的奇怪的人。
邓如蕴被它瞧得更加口干舌燥,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起夜喝水的,这桩紧要事没做,却扯出了旁的事情来。
她连忙转去桌边,倒了碗茶水喝了下去,又重重清了一下嗓子,没敢看去站在她床榻侧边的那个人,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尽量肃了声,道,“我要睡觉了。”
她下了逐客令。
可滕越今夜却得到了他根本没敢期盼的惊喜,就算被大福一声“汪”打住,也心跳轻快地停不下来。
他应声说好,“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天才亮,你快再睡会吧。”
他这次到没再提什么守夜的事,只道,“我去后院给苍驹喂点草料,你若有事随时叫我就行。”
他说完没再反复耽搁,这就叫着大福一起走了,但走到门口的时候,脚下又顿住,回身看了她一眼。
邓如蕴连忙放下帐子隔了他的视线,这才听见他走出了门去。
可她耳脸烫得像锅底,这剩下的一个时辰要怎么睡下,她可真就不知道... ...
待这日天亮,兴许是夜里没睡好,又兴许是旁的原因,邓如蕴一整日都没同某个人说话。
他却完全不介意,替她收拾着院中的东西,还同她往玉蕴堂走了两趟。
整整一日,他根本看不出是昨夜没睡觉的人,行走之间衣摆带风,半丝疲倦都无。
玉蕴堂大量筹备新药的事,研春堂自然当天就获知。
二掌柜跟大掌柜提了一嘴,但后者都快把玉蕴堂这小药铺给忘了,略想了一番才道。
“玉蕴堂先前那羚翘辟毒丹,效用比咱们宝药差多了,价格又算不上太便宜,我看那位白六爷一走,这玉蕴堂根本翻不出什么浪。等这时疫过去,就赶紧铲了算了。”
研春堂的药是好,但也不能每样都是好药,都能卖的上高价。
可若是下面这些小药铺都倒得倒,散的散,或者老老实实听着研春堂的意思做事,那么就算是再寻常的药,但凡研春堂一声令下,价钱就能瞬间抬起。
换句话说,只要垄断了西安乃至半个陕西的药市,研春堂能赚的钱可是无可限量的。
而研春堂可是秦王府的产业,除了似白六爷这等人敢捋虎须,旁人谁敢动他们?但眼下么,这位白六爷可已经回了京城,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可就说不好了。
因为大掌柜更没把玉蕴堂要上的新药放在心上,这会只叫着二掌柜,跟着朱霆广指派的人,去见了那位制药技艺超群的药师。
朱霆广的父王,也就是砚山王爷,自年轻的时候就沉迷丹药,招了不少药师为其制药炼药,朱霆广亦为其父寻了不少药师,但技艺参差不齐。
且砚山王要的丹药,多半是行欢愉之事的用途,要么吃上一丸往床上躺去,飘飘然如同升仙,要么便是引用药品,壮其精气,夜御数女,贪欢一晌。
可正经有本事的药师,谁愿意将毕生所学倾注于此处?只有那些妄图行骗的人才巴结上门。
但朱霆广前几年,从西面关口带来的这位药师却不一样。
此人被朱霆广藏得深,看守极其严密,旁人轻易见不到,亦不知其真正姓甚名谁,只能听出他有些金州口音,便就都叫他“金先生”。
两位掌柜这几年也没见过他几回,但这次牵连着砚山王府想要大笔的分红,镇国将军朱霆广这才松口让两人见了人。
两人七拐八拐才进到这处院中,由朱霆广的近身侍卫引着才进了金先生的院子。
他们到的时候,金先生正指挥着药童翻晒院中草药。
男人身形清瘦,穿着布衣长袍,背身立着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清骨风貌。只是他听到两人的脚步声,转头看过来,暗嗤一声。
“呦,稀客。”
两位大掌柜走在大街上没人不上前点头哈腰的孝敬,除了对秦王藩下各位宗室主子客气些,还没有人敢这么同两人说话。
可这几年研春堂最好的成药,几乎都是这位金先生制出来的,两人到了他面前,哪怕他呵斥上两句,二位大掌柜也只能赔笑。
这会他阴阳怪气地道了这么一句,两人只能听着,把给他带的礼客客气气地拿上来,他没看,却也没再多言,往厅堂里坐了。
两位掌柜见状便把来意同他讲了明白,说着把“宝药”的平价替代药的药方,和一盒样药,拿出来给他仔细过目。
金先生对制药从不马虎,彼时时疫刚起,两位掌柜求上门来,他连着熬了好几夜,就将宝药最初的方子定了下来,后又连番调整了多次,才有今日效用出奇的宝药。
这会金先生将研春堂的平价替代药细看了,才道。
“这平价药用料确实节省许多,至于药效,约莫也能达到八成,勉强算是能救人的东西。”
两位掌柜听见他点头认可了,高兴得不得了,看要这低价只要可以上药架开卖了,大笔银钱进账就在眼前。
不过两位掌柜人都来了,可不只是让金先生看一眼的意思。
大掌柜直接道。
“金先生于制药之事,天赋异禀,非是常人能比拟。我们便也直接同您说了。”他道,“其实研春堂还想要再出一批,价钱更低廉的针对时疫的药。但想要更便宜,就只能用那些市面上常见的贱药材。”
他说眼下研春堂的药师们,还没有人能用低廉的药材,制出哪怕仅有宝药七成药效的便宜成药。
两人向金先生看过来。
“旁人就算不能,您也一定能行。”
大掌柜当即说起了千家万户的百姓来,“您若是能制出更低廉的时疫成药,千万百姓都要叩谢您大恩大德啊!”
话说得冠冕堂皇,连千万百姓都扯了上来。
可男人听了却哼笑了一声。
“若真有这价钱低廉的药,不知研春堂定价几何啊?”
二掌柜道,“那自是比眼下的低价药,还要再便宜,低到一两一丸也不是不行。”
宝药五两一丸都有这么多高门贵胄竞相购置,若是一两一丸,但凡是能在西安府开的起铺面的,那也都吃得起,可就卖得更多了。
然而二掌柜这么说,却听这位金先生笑了起来。
“一两一丸?二位可晓得,一两银子能够一家农户吃上几日的饭?难不成这些农户就不算千万百姓了?”
他一连几句问过来,问得两位掌柜皆有些尴尬。
大掌柜清了一下嗓子,只能道了一句。
“研春堂可是秦王府的药堂,自是不能贱价卖药,挤得城里的小药铺子吃不上饭。”
这话说得又是尊贵体面。
男人却哼哼笑了两声。
他没再提方才的问题,只是突然瞧着两人道了一句。
“其实我前几日,已经拟出了一个低价的药方,成本只有你们拟的低价药的二分之一,效用却比它更加一成。”
再加一成,就是有宝药九成的效用,而制药成本却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两位掌柜眼睛都亮了,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金先生。
男人亦冲着二人一笑,可却开口道。
“可我不给你们。”
话音落地,两个掌柜齐齐愣住。
这位金州来的先生的目光,却越过二人,越过房中,这被里里外外严加看守的院落,看向西安城的广阔天空上。
他就不信,西安府乃至整个陕西行省,有那么多药师,就没有一个人能做出遏制时疫的、寻常百姓都能用得起的特效之药?
这个人一定会有。
这个药研春堂不肯低价售卖,也一定会在世面上出现。
只是不晓得,还要等多久。
两位掌柜冷脸而归,但他们自己拟定的一丸三两、三丸起售的所谓平价成药,也是能延续宝药继续大卖赚钱的。
研春堂便开始大举制这种新的三两药,过了没几日,他们得到了消息,道是玉蕴堂羚翘辟毒丹的新方子,制出来的新药准备的差不多了,马上就要卖去各个小药铺里。
大掌柜根本不放在眼里,倒是二掌柜问了一句,定价几何。
下面人回,“说是一两五丸,一丸就卖!”
这价钱听得二掌柜挑眉,大掌柜更不当回事了,“真真是贱药,也就那急急巴巴住在小巷子里的人才买,能不能治病就另说了。”
治病这一点上,还是让二掌柜有些惊心。毕竟之前玉蕴堂的羚翘辟毒丹就有不错的效用,此番新药效用必然在旧方子之上。而价格又如此低廉,让人有点不安。
可大掌柜却一挥手,“不用去管他,我就不信这玉蕴堂没了白六爷,还能翻出浪来。”
... ...
这话说完第二天,玉蕴堂的羚翘辟毒丹新方药就开始售卖了。药是玉蕴堂的药,但却不只摆在玉蕴堂的柜台上售卖,从前但凡是卖过玉蕴堂成药的小药铺,只要信用没问题的,此番都可以取得一部分新药,上到自己的药柜上。
这一日,西安城大街小巷的十多家小药铺,齐齐上了新制的羚翘辟毒丹。一时之间,各家门前全都排起了队。
研春堂的两位掌柜也听说了这盛况。
大掌柜很是惊讶,“这玉蕴堂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名声了?”
二掌柜不免皱眉,“毕竟旧方就药效不错,又这么便宜... ...会不会影响了咱们的三两新药?”
小小玉蕴堂能影响大名鼎鼎的研春堂?
大掌柜就算是惊讶,也不至于害怕。
他道,“就先让那玉蕴堂赚两日的钱,等后日咱们新药一上,我只看他们是怎么哭。到时候,这玉蕴堂新药卖不出去,可别怪我低价抄了他家药铺。”
研春堂自然为自家的新药提前造了势,待到开卖的那一日,也是门前长龙排起,门槛踏破。
大掌柜捋着胡子安心,觉得这样就可以给秦王府的各位主子,尤其是砚山王府的那位镇国将军朱霆广交差了。
二掌柜也小小松了口气。
谁想到,研春堂门前的火热没持续三日,门前突然门可罗雀起来。
恰恰相反的是,大掌柜口中玉蕴堂的贱药,竟然越卖越好,满城那些他原本全都打压过的小药铺,门前等着买玉蕴堂新辟毒丹的人络绎不绝,人人都说这药效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