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如蕴可不敢踩,却被滕越一脚踢到了白春甫脚下。
白春甫一愣,又不能把炮踢回到邓如蕴这边来,只能连忙闪了身去,却被炮屑崩了靴子,长眉微皱地瞪了滕越一眼。
邓如蕴听见滕越在她身后笑了一声,邓如蕴正要回头也瞥他,却不想他忽的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低声咬在她耳边。
“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放个炮看了你八眼……”
等所有的炮炸完,整个庭院烟熏火燎,但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笑意。
沈言星看着满院子的烟尘,笑着摇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里变成火器营了。”
但这般一闹,天色可不早了,沈家本就没有几个仆从,让他们做正经宴席,他们可做不出来。沈言星叫了沈修,“去外面定两桌酒席,人都来了,炮也放了,不若再吃顿宴席吧。”
滕越是撇开身上的庶务专门赶回来的人,他最是忙碌,此时不免犹豫了一下。
但见众人如此开怀,也不好折损了众人兴致。
不想他刚要应上一句,门房带了人过来。
众人皆看过去,来的竟是林老夫人,而林老夫人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章家的四姑娘。
两人忽然出现,庭院中莫名一静。
林老夫人今早就接到了消息,说昨晚西安城里的砚山王府闹了贼,动静相当不小。她听了便觉不好,再派人问了杨家和滕家都没动静,想了想便找到了沈言星的府邸来。
章贞慧跟着她从大慈恩寺回城,自然也一并跟了过来。
林明淑先见众人都在,院中喜气洋洋,还愣了一愣,再见众人都无事,大松了一气。
众人给她行礼,杨二夫人则上了前来,把昨日发生的事情同她说了一遍。
“... ...纭儿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被他们害死了,他们还想休妻,要不就接她回去继续折磨!”
林明淑愕然,“他们怎能作恶如此?”
章四姑娘和董奶娘也不晓得发生了这般事态,一时没出声。
但林老夫人却问了个重点,“他们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害死了纭儿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王府急等着另娶他人不成?”
她这话问得很是关键,但杨二夫人却根本没有听说朱霆广另娶的风声,只有红叶稀里糊涂听说了一句,“好像是有这么意思,但要娶什么人就不知道了。”
众人皆若有所思。
章贞慧眼观鼻鼻观心,并无多余神色,也无任何言语,董奶娘则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岔开话头道了句。
“恶人的心思岂是咱们能猜测的?只说大表姑娘苦尽甘来,当真是喜事,不知眼下如何了?”
她这么一引,话引到了杨尤纭身上。
林老夫人和章贞慧先进房中看了杨尤纭一番,眼见她果真算是缓了过来,只是一张好端端的柔美面容上,此时脸颊凹陷,无有一丝血色。
林老夫人都由不得揪心地攥了她的手。
“他们怎么舍得磋磨你至此?”
杨尤纭有了今日的喜庆,往前的事都不欲记得了,她反而安慰了林老夫人一句,转眼又看见自家表妹不住地拿帕子拭泪。
“表妹刚从京城来,就遇上我这些事,不过别担心,我没事了。”
章贞慧又擦了擦眼睛,朝着她点头。
“我能有什么,只是为表姐难过,但表姐只要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杨尤纭说不了两句话就没了气力,白春甫的意思,她还是躺下静养的好。
林老夫人闻言立时同章贞慧出了门。
庭院中还有烟火尚未被风吹散,邓如蕴从滕越身侧往旁边悄声退开了两步,跟红叶站到了一起。
她往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身上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滕越正同沈修商议着去酒楼里叫了席面,没留意许多,见他母亲出来了,道。
“娘也来了,那可正好,表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合该庆祝一番,可巧大家都在,不若就在这院中给表妹‘接风洗尘’。”
林老夫人没什么异议,只是看到身边站着的章贞慧,想了想,同儿子道了一句。
“这位是杨家的表小姐,永昌侯府章氏的姑娘。”
章贞慧闻言,上前给滕越行了一礼,又同沈言星等人也见了礼,再见还有白家六爷,她也实在没想到,但白春甫此刻正给杨尤纭号脉,她便没有惊扰,只看向了滕越。
林老夫人亦向着滕越看了过去,杨二夫人则微微皱了皱眉,目露愁然地瞧了瞧邓如蕴。
邓如蕴早已退到了庭院边缘,在僻静处,同红叶转身往另一边走开了去。
可滕越听到母亲介绍,全无任何多余的表示,只轻轻颔首,甚至都没有看这位章姑娘一眼,他忽的转了身,见邓如蕴没在他身侧,反而走开了。
“蕴娘去哪?”
这一句,问得院中一片安静。
邓如蕴直觉所有目光都向她看了过来。
“我... ...同红叶去烧些茶水。”
眼下这庭院里,以她的身份怎好再留?
谁料,滕越却抬脚走了过来。
他让红叶再找旁人过去,而他则走到了她身边,轻声朝她问了过来。
“你是今日的功臣,这宴席为大表妹设,也为蕴娘你而设,该在院中才是。”
他虽只是同她如常地说着话,但邓如蕴却觉得院中看过来的目光有些发热。
尤其,那位章家四姑娘看来的目光。
邓如蕴心下莫名窘迫,一时间不知要怎么开口,而滕越却忽然牵了她的手。
“怎么了蕴娘?你不舒服吗?”
他说着,直将她拉进怀中,探向她额头的温度。
他的动作亲昵一如他们私下。
可此时,却是当着老夫人和他未来妻子的面。
邓如蕴看见廊下站着的他母亲眉头皱了起来,而林老夫人又看向了旁边的章家姑娘。
章家姑娘却神色低落地,干脆转了身去。
邓如蕴有种侵占了旁人所有之物的感觉,换句话说,是霸占了旁人夫君的感受。
她连忙从滕越怀中退开,滕越讶然挑眉,她不得不道。
“我是昨晚熬了一夜,头有些发懵了。”
滕越分明见她方才还好好的,手下攥着她没松开。
邓如蕴窘迫难言,还是杨二夫人快步过来,叫了滕越,“她昨日跑了太久,确实累了。”
她道大家也都累了,“宴席的事改日再说吧。”
她上来给邓如蕴解了围,可滕越还是有些狐疑。
不想这个时候,又有人找上了门来,是孔徽。
孔徽倒不只是为了昨夜城中发生的事,他进了门直接叫了滕越。
“下面有卫所因为屯田的事闹起来了,那些千户压不住,都跑到我这儿寻你,你赶紧过去一趟!”
滕越这几日都因为此事奔波,好不容易抽出些空闲,不想还是闹出了阵仗。
滕越眉头深压,看来这宴席是吃不成了。
但他又问了邓如蕴一句,“你真没事吗?”
邓如蕴再次摇头。
男人只能松开了她的手,但又道,“那你回去好生歇歇,我得过去一趟。”
他亦奔波了一场,熬了一夜,眼下还要奔着下面出事的卫所而去。
邓如蕴有心想跟他说一声小心,可有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在,这两个字,无论如何都不是她这契妻该说出口的。
孔徽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就催着滕越快马离开。
他离去,白春甫给杨尤绫留了方子,又道过两日再来看她,也准备走了。
人都从方才还热闹的庭院里一散而去,风把最后一丝喧嚣烟火带走。
林老夫人见章贞慧红了眼,而邓如蕴则一直避在墙角,此刻她更是道,“那我也走了。”
杨二夫人连连跟在她身后,邓如蕴轻轻跟她摇了摇头,并不用任何人相送,步行离开了沈家府邸。
白春甫问她要不要跟他去阳绣坊白家坐坐,“你怎么脸色不太好?是出了什么事吗?”
邓如蕴暗自叹气,不是她出了事,是她把人家的事情都弄坏了。
她无意再去白家,跟白春甫道了谢,不用他相送,也不用他派车,从另一边往滕家走去。
最后的最后,她总还是要跟林老夫人把能解释的,都解释清楚的。
一个人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方才那么多人因她而聚的场景,果然就如同梦里易碎的气泡一般,啪的一声,轻而易举就破灭了。
此刻只有她自己,人潮在这座古城大街上涌动川流,她如同一只从小池潭里不小心游进来的孤零零的小鱼,本是见到了大河欢快不已,可这般川流不息的大河岂是她这只小鱼能经得住的地方?
这里浪花再大,河道再宽再广,她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小池潭,离开这里。
她逆着人潮慢慢往回而去,人潮将她冲得左右摇摆,她还是渐渐稳住了脚跟,走在自己该走的道路上。
不知走了多久,周遭的行人稀少起来,离着滕家已经不远了。
这时有马车从后面赶了上来,邓如蕴回头,见到马车停在她身边,是林老夫人。
她本以为事情要回到滕家府邸才会落定,但眼下看来,可能就在这马车之中了。
她坐了上去,车中除了老夫人再没了旁人。
林明淑看着一路走回来的姑娘,亲自给她倒了杯茶水。
邓如蕴不敢让她倒茶,连连摆手,她却道。
“此时还讲什么规矩,你先喝点茶水吧。”
邓如蕴这才接了下来。
林明淑见她浑身灰扑扑的,为了不怎么相关的人奔波了一日一夜,连身上的灰尘都没来得及拍下。她不由道了一句。
“若是没有你,纭姐儿已经没了命了。”
邓如蕴摇摇头,“是大姑娘命好,我也只是路过襄助而已,只可惜,还是耽误了将军和滕家。”
滕家先就和恩华王府对付了一番,眼下又同砚山王府闹了半僵。
她实话实说,林老夫人深吸一气吐出来。
“可这也不能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滕越不知怎么就对这拿了契约进门的妻子,上了十二分的心,明明邓如蕴避开了他,他还是巴巴地又找了回去。
更不要说方才,滕越紧张她的模样,毫不掩饰地落在众人眼底。
章四姑娘登时眼眶就红了。
林老夫人也没想到儿子起了这错乱的痴心,可她转身再去哄人家姑娘,却听章家姑娘道。
“自我娘过世之后,老夫人是待我最好的人,我一直以为您真能当我的母亲,可眼下看来,只怕是有缘无分了。”
姑娘当时低头落下了眼泪。
“我福气薄,没法有您这样的母亲,但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将军既然同那位姑娘这般好,我再不好相扰。”
她道,“我知道您怕家中从前的旧敌迫害,我人微言轻,却也会尽力在伯父面前替滕家说话的,只是不知作用几何。”
林老夫人心里压得难受。
若真到那般境地,她一个侄女说话能有几分作用?可两家结亲就不一样了。
永昌侯府虽然有大太监提拔,可在军中早已没落,她那侯爷伯父兵权握不到实处,若是滕家与章家结亲,永昌侯必然重用滕越,届时再施泽友再来坏事,永昌侯自会尽力保全。
这姻亲结与不结,相差可是甚大。
原本事情都是定好了的,一步一步按照她料想的来,谁曾想竟偏偏在滕越这里出了岔子。
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蕴娘呢?
那孩子是很好,可是... ...
林老夫人沉默了良久,慢慢朝着邓如蕴看了过来。
邓如蕴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心下已经明白。
林老夫人缓缓开口。
“你到滕家不到一年的时间,前前后后帮滕家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是多谢你了。”
邓如蕴当不得这谢。
她来滕家最紧要的事是和老夫人的契约,但这最紧要的契约,却被她全都弄乱了。
她默然摇头。
但林老夫人还是道。
“你确实做得很好了,只是... ...”她话锋转动。
“只是滕家实在有滕家的难处,而滕越他,也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马车吱吱呀呀轧过街巷的青砖路,热闹的街景过眼向后飞奔而去。
她必须得给章家姑娘一个交代。而两位姑娘,她只能选一人做滕越的妻子。选谁,不言而喻。
林老夫人缓声开了口,她有些难言,但到底说了出来。
“蕴娘,你走吧。”
她只能给滕越,选章家四姑娘。
滕越与蕴娘,终究不是相配的夫妻。
这一刻的马车中,外面的吵闹声都凭空消失了无影,只剩下这句话清楚明晰至极,回荡车厢内。
林明淑看向邓如蕴,看见她半低着头,情绪隐在闪动的羽睫下,似乎是停顿了一息,但多余的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她只轻声应下来。
“好。”
学堂外面栽种了两颗海棠花树, 春光暖着骨朵儿绽出娇美鲜艳的花,引来蜂儿蝴蝶,吱吱嗡嗡地来回绕在枝头上。
邓如蕴立在学堂门外, 看着努力挺直腰板的小玲琅,跟个小大人似得, 用力提着笔, 一笔一划地写着大字, 滕箫则又懒懒散散地趴在书桌上,低头偷偷玩着她手里的机关玩意。
这会工夫,玲琅终于把大字写完了, 从凳子上跳下来, 拿着写好的大字,恭恭敬敬地走到了老先生面前。
老先生看过小家伙的大字, 点了点,翻了翻要给她讲的书,缓声道了一句。
“自今日,这本书便都讲完了,你去吧。”
他这话落了音, 看见着自己这小学生眼眶微有些红,他在高门大户教书许多年,年岁这么小却这般仔细刻苦的, 满打满算也没几个,可越是这样的学生, 读书这条路总是比旁人要难些。
他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小脑袋, 又怕不妥, 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
“学海无涯,苦心作舟, 日后换个学堂、换个先生,也能继续做学。至于聚散离合,世间常事,更不必伤怀。”
老先生说完这话,自己当先坐不住了,轻叹一气,起身收拾了桌上书册,携书离去。
玲琅一直恭敬地站在原处,躬身一路目送先生离开。
直到先生远远走入了苍翠林木之间,她才小小抽了一下鼻子。
滕箫这才从课桌上爬了起来,迷惑地看着玲琅和离开的先生。
“我怎么听着你在同先生告辞?”
她挠头疑惑,玲琅还没开口,邓如蕴已从后门走了进来。
滕箫上前跟她行礼,又把刚才的话问了一遍。
邓如蕴能让老先生给玲琅教完这册书后,带她离开,但这话却不好同滕箫直接说明,怕引出不必要的是非。
她只能道,“玲琅的太婆婆越发念着她,她太婆婆年事已高,不知还有多少春秋,眼下只能把玲琅送回去陪她太婆婆,学堂就先不上了。”
“啊?”滕箫听了这话眉头都皱了起来,“玲琅不陪我了?那之后岂不是只剩我一个人了?”
不光是先生眼皮底下只剩下她一个,也是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就习惯身边有玲琅这朵小小解语花,若是玲琅不在,她只觉自己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那阴沉闷窒的从前。
滕箫急着去拉了玲琅的手不想让她走,又来拉了邓如蕴。
“那嫂子还把玲琅接回来吗?”
玲琅也睁着大眼睛向她看过来。
邓如蕴被两人看得心下微酸,只能道,“那是自然... ...等之后有时机就接她回来。”
可这所谓的时机,只怕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了。
邓如蕴叫了玲琅,“跟箫姑姑辞行。”
滕箫听了邓如蕴的话还算被安慰到了一些,但小玲琅却似乎懂得姑姑这话隐在下面的内涵。
她小小的鼻头发红,先给滕箫规矩行了一礼,接着却忍不住抱到了滕箫身上。
她小手抓在滕箫的裙摆上,脑袋埋在滕箫身上,滕箫呀了一声连忙蹲下了身来,抱了小家伙在怀中。
“没事没事,过些天就回来了,我亲自去城东接你!”
她什么都不知道,邓如蕴亦不知道自己的谎话多久会被拆穿。
她只能拍拍玲琅的脑袋,“好了,还要去沧浪阁给老夫人辞行。”
滕箫舍不得地抱着玲琅哄了好几声,才放开了她。
她是无缘无故绝不会跨入她母亲的沧浪阁的,一路把邓如蕴姑侄送到了沧浪阁门口,便依依惜别地回了自己的乘风苑。
邓如蕴给玲琅擦了眼睛,令她看起来正常了一些,才带着她去见了林老夫人。
在滕家借读半年,这会玲琅要走了,邓如蕴让她给林老夫人正经行上一礼。
“多谢您让她在府里读了半年书,此间多有叨扰,我今日就把她送回去了。”
林老夫人连声让小姑娘免礼,抬手把她招到了身边来,见她小小年岁就守规矩懂礼数,自在滕家读书以来,从没惹出过什么是非,乖巧得让人心疼。
莫说滕越滕箫喜欢她,连她都觉得这孩子实在可人。
可人相处得太近了,离合尽是悲欢。
林老夫人不能再留,从袖中拿了年节时给小孩子压岁的荷包,塞到了玲琅怀中。
邓如蕴连忙上前推让,“万万不可,您不要再破费了。”
林明淑摆了手,“没多少,是给孩子的一点读书钱罢了。”
邓如蕴连番推辞,但没能推辞掉,只能亲自给林老夫人道谢,收了下来。
她其实也给滕箫准备了离别之物,只可惜没走之前,不好直接拿出来。
那是一副银质的首饰,寻了西安府最大的银楼打造出来的,照着滕箫从前给她看过的图,内置有暗器机关,狭小的空室之内还藏着邓如蕴效仿贼首做的毒药。
用秀娘的话说,可一套专门定制的首饰,花了不少银钱。
但邓如蕴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拖家带口、捉襟见肘的邓如蕴了,以玉蕴堂如今的经营,这点钱算不了什么。她与滕箫也算是“姑嫂”一场,是缘分,是她该给的。
不过这会儿,玲琅拜谢过林老夫人之后,邓如蕴让沧浪阁的小丫鬟先将她送了回去,等室内人皆离开,她自袖中拿了一封书信出来,放到了林老夫人脸前的桌案上。
“这封... ...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您过目一下,看成不成,若是不成我再重新写一封。”
林明淑见她和离书已经写好了,全然没有拖泥带水、还欲停留之态,心里晓得这样的姑娘心里真是如同明镜一样。
该是她的,她会收下,不该她的,她分毫不取。自己选了章四姑娘给滕越为妻,那么她这契妻就不会再多停留一天,转身就把位置让了出来。
难怪滕越会对她那般上心,可这终究是错了... ...
林老夫人打开这封和离书,见邓如蕴字迹娟秀明晰,整封信并无意涵悲伤的字句,也没有什么冗长的篇幅,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她只在这封和离书里告诉滕越,滕家门庭高贵,所结姻亲也无不是高门出身,但她却只是个乡下来的寻常姑娘。
古人常云,门当户对乃是良缘,她与滕越门第相差甚大,实在不该为配,纵然因故勉强结合,可到底并不适合。
滕家被恩华王府逼亲之事已然过去,她在金州老家的仇怨也已经了结,其实早在半年前就该和离,可却拖拉至今。
夫妻不相为配,终究不能携手白头,既如此,便不若早早分开,体体面面,各自再觅良缘。
林老夫人将整篇和离书看了下来,邓如蕴把和离的话说的清晰明了,如同一柄短刀快匕,就这样径直斩断了与滕越之间,这一年来的所有夫妻之情。
林明淑默然向坐在下面的姑娘看了过去。
她只如常地坐着,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可眼帘微闪之时,她似乎看到了她眼下的泛红血丝。
滕越是如何的喜欢,她其实也知道的吧,也许在不经意间,也会有一丝心动,到底她才是那只有十几岁年轻姑娘。可若有心动,又该是压下自己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犹如短刀快匕、割断一切的和离书?
落笔割舍的瞬间,她可会有过心疼?
林明淑莫名地心下泛起一阵紧疼的犹豫。
她只看着下面的姑娘。
若就这般放下和离书一走了之,那么在沈家的时候,便是滕越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最后一面,滕越被催着离开之前,还一直拉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不适,嘱咐她好生回家休歇... ...
林明淑不知怎么只觉自己心头紧得难受。
眼下这姑娘若是自己家的孩子,她可舍得就这样,在他们渐渐两情相悦之时,把人狠心撵走?
林明淑知道自己生出了太多不该有的犹豫。
事情早在她找到邓如蕴签下契约的事情,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只不过这一日来得早了些,又或者说,是来得太晚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
不能再犹豫。
她跟邓如蕴开了口,“就这样吧,这样写就可以。”
她还怎么能让人家姑娘,回去把和离的一字一句重新再写一遍?
她同邓如蕴道,“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吧。”
说完这话,她见姑娘站起了身来,她垂眸掩去眼中的血丝,一如那日在马车里,全然没有多余的言语,只平静道。
“好。”
柳明轩。
邓如蕴先把玲琅送了回去,然后又叫着秀娘,把跨院里她制药的物件与药材,也都收整了起来。
至于房里的东西,她没再让人进来,她关起了门,看着房中早就塞满了她随身的物品,想起自己起初还想要尽量收整些、同他分清楚些,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来,她与他的太多都交错纠缠在了一起,分不开了。
柳明轩里静静的,庭院里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只有远处滕府正院的方向,传来了修葺宅院的师傅在正院里造景动工的声音。
是种竹子,前些日她就听秀娘说,府中买了各式各样名贵的竹子,种在正院内外。
听闻那位章家四姑娘喜欢竹子,这些竹子是种给她的吧?
至于正院,滕越先前还想要带着她搬进去,可她一个契妻,怎么能随他住正妻的正院呢?
而柳明轩在她走后,这里势必要荒废下来,府中有了新的夫人,这片不该被记住的地方,应彻底锁在重重门扉之内。
直到这里人烟消无,直到荒草丛生,直到许多许多年后,没人记得这里曾住过什么人,才会重新收拾修葺,翻然一新,再度打开。
邓如蕴缓慢行走在这间房里,把自己散乱的融进这房里的东西一件件挑了出来,笼拢算起来,竟如此之多。
可当她抬头看向书架,放置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上,不知何时医书药典越来越多了,连瓷瓶里插放的画,也变成了草药辨识图。
这些书籍画册她不可能带走,但就这么放在书架上,似乎也不太合适。
邓如蕴踮着脚把这些书一点点从书架上挪下来,塞进不见天光的箱笼之中,可她踮起脚尖抬起手来,也够不到上面两层的书册。
幽暗无人的室内,不知怎么有熟悉的声音恍惚在她耳边——
“好呆,你够不着,就不能叫我来帮你拿?”他两步走上前来,就立在她身后,挺拔的身躯将她罩在怀中,略一伸手,就拿下了最上面的书。
“要看哪本?算了,我都给你拿下来吧,以后再够不到,记得张口说话叫人... ...”
幽暗的室内,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邓如蕴还站在书架之前,她恍惚了一下,不禁回头看去。
身后什么人都没有,只有微弱的烛火颤颤巍巍地摇晃。
邓如蕴深吸一气慢慢吐了出来,她没再勉强,搬来了凳子,踩上去,把那些医书药典一本本都拿了下来。
书架上一下空出了八、九成的地方,好似平整的地面,被人一铲子挖空了一样。
邓如蕴心头也有种空洞得惶恐感,但她很快转过了身去,把装满这些书的箱子推到了书架旁的角落里,可却看到了书架边的柜子上,那朵鲜艳夺目的红绸花。
人人争先恐后去争抢的红绸花,他说。
“我跟都司要了两朵,给你留了一朵。”
“玉蕴堂开业我没来得及去,这就算是我的赔礼了,行吗?”
红绸花拿在手里丝软而滑,哪怕是在门窗紧闭的室内,也丝毫不掩其光华。
邓如蕴的玉蕴堂不知道是不是承蒙这花带来的运道,生意确实一日好过一日。可这是属于他的凯旋之花,她怎么好偷偷藏在行囊中带走?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也看到了放在旁边的巴掌大小的匣子,匣子里那只鞑靼样式的手串。
这也是他那次带回来的。
那会他还死活不肯承认,这是他从鞑子手腕上抢下来的。
他只说,“不是我抢的,是王复响给我的。鞑子来了一趟,总得留下些东西不是?”
她不信,闷着头偷笑,可他却一把将她捞进了怀中,抵着她的额头问她。
“你是嫌弃这东西?还是笑话我?”
“我不嫌弃这东西。”
他顿了一下,“那就是笑话我了?”
她再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他却将温热的唇落在她笑弯的眼睛上。
“蕴娘,想我了吗?”
... ...
一直死死控在眼中的眼泪,这一刻,啪嗒全都断线般落了下来。
邓如蕴连着用手去抹,可越抹越多,根本抹不完。
她见徒劳无功,低头坐在了垫脚的凳子上,本还想试着缓一缓,可缓到后面,她直把头埋进了蜷起的膝盖之间。
房中寂静,只有她不争气的抽搭声,细细碎碎地回响。
她和滕越不一样。
滕越什么都不知道,可她恰恰相反,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清楚楚。
她告诉自己不该流泪,可又忽然想到了滕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