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祁没说什么,面色也平平。
这不是什么很意外的结果,这种时候总能看到平时看不出的真正的内心,除了退婚、撇清关系,甚至还有落井下石的。
宋胭心里很难受,哭道:“为什么呢,肯定不会连累到他们的,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总不能这样的罪过,还被诛三族九族。沈于飞他与玉岚那么好的感情,就能眼睁睁看着她去做乐户吗?”
魏祁揽过她,让她靠在了自己怀里。
宋胭哭了半天,突然道:“我想去见见沈于飞。”
她看着魏祁,眼里透着坚定的光芒,并非请求他同意,而是主意已定。
她太明白宫玉岚此时的感受,根本无法相信沈于飞就这样决定退婚,哪怕是退婚,她也希望亲耳听到沈于飞这样说。
因为当初她自己就是这样。
别人告诉她,魏修去向郡主提亲了,别人告诉她,西院已经和她退婚,别人告诉她,魏修和别的女人有了肌肤之亲……
什么都是别人告诉她,桩桩件件,又那样无情冰冷,如刀子一样刺向她,身边所有人都叫她早早接受现实,不要再抱幻想。
她那个时候,多想见魏修一面,多想亲耳听他告诉自己答案。
这一刻,她在宫玉岚的事情上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替好友去见见沈于飞,亲耳听到沈于飞的想法。
魏祁没有反对她,同意了,继续陪她去。
宋胭又回到了自己的轿子,为避免张扬,他们乘的是两抬小轿,里面只能坐一人。
到沈家附近,宋胭派了自己身旁妈妈过去,到沈家去通传,自己带着秋月和春红,寻到旁边溶春河边的柳树下,一座废弃的茶棚后,站着等沈于飞。
果然,没一会儿沈于飞随妈妈过来了,到她面前,向她行礼,正色道:“魏夫人。”
宋胭问:“今日宫姨去过你们家,你知道吗?”
沈于飞点头:“我与母亲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宫姨,所以……”
“宫家很可能会被抄家,女子没入贱籍做乐户,你知道那样玉岚会去什么地方……”宋胭着急道:“可是,如果你们能在近日成婚,玉岚就不再是宫家女,而是沈家妇,她便不会被没入贱籍,这主意是我出的,我今日就在宫家,但宫姨来见你们,你们没见她。”
沈于飞微微低头,不出声。
宋胭又问:“你还是不愿意吗?哪怕这是唯一能救玉岚的机会?我问过我夫君,他几乎能肯定你娶玉岚并不会牵连到你们家,宫叔只是从犯,还是不知情的从犯,圣上再重判也不可能牵连姻亲,你们绝不会受影响的。”
沈于飞摇头:“只是几乎,魏夫人,纵使我自己能冒险,可我父母亲人呢?也让他们同我一起冒险吗?”
“也许只是冒一成的险,就能有九成的把握救下玉岚!”宋胭道。
沈于飞看着她:“魏夫人,你是阁老夫人,你夫君是阁老,为何不向圣上求情呢?”
“那是因为……”宋胭想解释,可改革那些事涉及朝廷政策与圣上心意,她不敢乱说。
就在她迟疑时,沈于飞又道:“你顾及自身,又何必慷他人之慨?”
宋胭立刻道:“就算我慷他人之慨,就算我自私,可你原本是她未来的夫君,你与她青梅竹马,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就真的要和我来比,不顾她死活吗?”
“我也是真心爱她,真心要娶她,所以哪怕几个月前,我同僚向我流露出好意,要将独女许配给我,我也拒绝了,他们家可是京城祖籍,能陪嫁一整座宅子!”
沈于飞反问道:“魏夫人,你也曾与魏五郎情投意和,可如今你却成了堂堂阁老夫人,若你那么至死不渝,你为何也另嫁了高门?”
宋胭心中激愤,咬牙道:“若他当时来找我,我便会至死不渝,可他娶了别人!”
她一动不动看着沈于飞:“其实,如果你想娶玉岚,你家中不许,玉岚大概也不会让你为难,甚至她是想着,不要自己独活,与家人一起共进退的,她只是不愿相信你也会答应退婚。
“我也以为你是受你父母逼迫,如今来看,你大概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沈于飞偏过脸去,喃喃道:“如果可以,谁又不想从一而终,生死不渝?这些词说来简单,真临到自己头上,又有几人能做到?余生数十年,就真能舍弃康庄大道,选荆棘小径一辈子走不出头么?”
“至少玉岚能做到……”宋胭看着沈于飞,悲哀道:“你可知道,玉岚差一点就能嫁入王府了,可她拒绝得毫不犹豫,她理所当然觉得,她有未婚夫君,不可能再嫁别人。现在看来,是你不配。”
沈于飞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转过身往沈家而去。
宋胭看着沈于飞,悲从中来,替宫玉岚不值。
她原本想替宫玉岚见沈于飞,得到答案的,她心中最渴望、最期盼的答案就是沈于飞不想退婚,想救宫玉岚,可现在得到了答案,却连告诉宫玉岚的勇气都没有。
真相远比她们想象得更残酷,当初的郎情妾意,其实什么也不是。
秋月春红过来扶了她往轿子那边去,绕过旁边茶棚,就见到了茶棚后面的魏祁。
似乎是不放心她才过来,但此时宋胭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和沈于飞的对话,她说若魏修那时去找她,她便会至死不渝。
可是,那是当时,当时她确实一心一意想嫁魏修的,她才见过魏祁一两次……
她张了张唇,竟不知怎么解释,她心中也很痛,很乱,甚至没有太多力气来想怎么向他解释。
他却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来将她牵起,往轿子那边走,到轿子旁也没停下,走到对街的凉饮店前,让她坐下,替她叫了一碗不加冰的荔枝饮。
她沉默着,端起那碗甘甜的荔枝饮,喝了一大口。
随后将碗放下,看着碗里的荔枝水发呆。
魏祁问:“你刚才说宫姑娘差一点就能嫁入王府,是什么意思?哪个王府?”
“信王府。”宋胭轻声道:“当初从翠微山回来,信王妃见我,托我问玉岚,是否愿意嫁萧嘉言,若愿意,婚事方面,王府会替她善后,玉岚拒绝了。”
“那此事,或许还能再去求求信王妃。”魏祁道。
宋胭疑惑地看向他。
他解释:“宫淼所犯之事,若放在平常,也许削官降职就能了结,若重判,也只是罚他一人,罪不及家人,如今的圣上更多是在盛怒中,此时若有人愿意出面替宫淼说话,圣上多半是不会坚持的,只是这人不能是我,却能是信王或信王妃。
“信王妃与皇后娘娘交好,若能通过皇后娘娘向圣上求情,宫家多半能逃过这一劫。”
宋胭心中燃起希望,又不敢让自己有希望,犹豫着问:“可是……信王妃又怎么会愿意呢?”
宋胭略一思忖:“那我再去见玉岚,和她说。”
既然是唯一能试的办法,那就不必想那么多,先试了再说。
魏祁沉默着点点头。
宋胭明白,原本她只是要见见宫玉岚,结果见过宫玉岚又来见沈于飞,见完沈于飞还要去找宫玉岚,魏祁本是局外人,却因为她,一天都耗在外面。
她伸出手将他手握住,以示歉疚。
魏祁温声道:“先歇一歇,把这荔枝饮喝完吧。”
宋胭将碗递给他:“你也喝一点。”
魏祁:“这个太甜,我喝过水壶里的水了。”
宋胭无奈一笑,自己将剩下的半碗喝完。
随后又起身,前往宫家。
这次宋胭单独见的宫玉岚,和宫玉岚说了找信王妃求情的事。
宫玉岚却是意外:“这不是重案吗,皇上要严办,怎么信王妃说了就行?”
宋胭解释:“我夫君不能出面,是因这案子是推进兵部改革的引子,他要是出面,便毁了一切,也只会让皇上震怒;信王府却不同,他们是皇亲,与官场、与改革是没有牵连的,若他们能出面,你爹的事哪怕就按正常律法来办也好,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那我这就去求信王妃!”宫玉岚说着却摇头:“不行,我总得送个拜帖,这样直接去求见,人家不会见我吧……可是就算送了拜帖,那门房都不认识我们家,能给送进去么?”
宋胭拉住她:“没事,我陪你一起去,我去送拜帖。”
“那……这不是又要你的人情?魏阁老那边……”宫玉岚为难地看着她,宋胭若去,那就是魏祁夫人的身份了。
宋胭立刻道:“只是人情又算什么,若能有转机,便是把所有人情面子都砸下去都是值得的。你放心,我夫君是很好的人,他既然提出来,就不会反对我带你去的。”
宫玉岚点头,“胭胭,我……”
似是要说感谢的话,却说不出来,此时方知何为“大恩不言谢”。
宋胭已经从椅子上起身:“我要回去了,一回去我就去写拜帖让人送去信王府,若无意外,明日一早我带你过去拜见。”
“好。”
两人说定,宫玉岚送她离开。
当天回去宋胭就送去了拜帖,言明第二日一早与宫玉岚一起求见信王妃,有国公府与信王府的关系,信王妃自然不会拒绝,很快就回了帖,称会备下筵席,让她们明日早些去。
于是翌日一早宋胭就与宫玉岚前往信王府。
通传之后,王府身边的嬷嬷带着两人去往王妃院中。
行至后院长廊,迎面碰见个年轻妇人,一身绣着百蝶穿花的直领大袖,戴着银镀金点翠镶宝石的双凤簪,坐在步辇上,下面两个太监抬着步辇,还有一个嬷嬷,四个丫鬟。
见此情形,宋胭与宫玉岚已经稍稍避了避,给她们带路的嬷嬷往旁边退后一步,说道:“四奶奶。”
妇人往这边垂了下眼皮,淡声道:“嬷嬷。”
嬷嬷道:“这位是郑国公府祁大爷家的祁大奶奶,算是四郎的表嫂。”
范氏这才看向宋胭,轻笑道:“原来是魏家表嫂,今日身子有些不舒服,没办法向表嫂见礼,莫怪。”
宋胭道:“弟妹客气了,我也是有事在身,前来府上叨扰,却不曾给弟妹备礼,倒是我失礼。”
范氏笑了笑,坐着步辇往前行了。
嬷嬷一声未出,脸色微沉,随后又露出笑来,朝宋胭道:“我们走吧。”
宋胭这是第一次见到萧嘉言的夫人,站在嬷嬷的角度,她是王妃身边的人,专程向范氏介绍王妃的客人,又与王妃这边沾亲,自然是希望范氏能恭敬问安,结果范氏只是嘴上寒暄一句,不曾下步辇,嬷嬷自然不高兴。
看上去,范氏多少有些骄矜傲慢。
只是此时宋胭担心王妃的态度,没太多心思去琢磨这个表弟妹的为人,很快就将此事放下。
没一会儿到王妃院中,两人一同见过信王妃,说明来意。
信王妃脸上含着笑,却陷入沉默,缓缓端起身边小桌上的茶盏,开始喝茶。
宋胭心中忐忑,宫玉岚又紧张又着急,袖中手攥紧了又松开,不知能怎么办。
“胭胭,让我与宫姑娘单独谈谈吧。”沉默之后,信王妃道。
宋胭欣喜,觉得这也是有一点希望,立刻同意。
她由嬷嬷带着,去了花园中的凉亭内坐下吃茶点歇息。
可她又怎么吃得下,只能度日如年地等着。
等了好一会儿,她等得心焦,只能喝茶,喝了有两盏茶,嬷嬷带着宫玉岚过来了。
宫玉岚面带喜色,脚步轻快,一见她便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凉亭,拉住她,急忙报喜:“胭胭,好了。”
“好了?你是说……王妃愿意帮忙?”宋胭问。
宫玉岚点头。
宋胭大喜,还要再问,宫玉岚拦住她道:“出去我和你细说。王妃说你是跟着奔波,本已备了酒席,但想必你没时间久留,就不留你用饭了,又挺着肚子,也不用再去给她道别,让我带你出府去,早点回去歇息。”
宋胭心中怕不妥,但看宫玉岚神色,好似真的没事了,自己也确实行动不便,就只向身旁嬷嬷道别,让其代为转达谢意,与宫玉岚一起出去了。
一到外面,宋胭就问:“王妃真答应了吗?直接就答应了,帮你去宫里说情?”
她总觉得事情没这么好,如果王妃这么轻易就答应,那何必单独与宫玉岚谈?
宋胭坐不了车,今日出来也是坐的轿子,宫玉岚看看外面的轿子,想着此番事情已了,宋胭自然是要早点回国公府,自己也要快点回去通知家里,两人没机会说话,便四处看看,没上轿,拉她走了几步,到一处阴凉的拐角处,和她道:“王妃同意了,说这两天就进宫去和皇后娘娘说我家的事,托皇后娘娘去向皇上求情。到时可能只判我爹一人,不累及家人。”
“那可太好了!”宋胭大喜,然后问:“就这吗?”
宫玉岚笑了笑,“自然不是,哪怕是一句话的话,也要人情,人家凭什么给我这么大人情。王妃的条件是,让我嫁萧公子。”
宫玉岚只见过萧嘉言,这萧公子当然就是萧嘉言,宋胭不解道:“可他已经成亲了呀,刚才我们见的那个就是,她出自邠州范氏,百年望族,与信王府是两姓之好,也绝不会和离。”
宫玉岚缓声道:“当然,所以……”
她勉强一笑,“所以自然是……”
宋胭从她的神色中猜到了,大惊道:“是……”
她无法说出那个字……做妾,让宫玉岚嫁萧嘉言做妾!
宋胭不由哭了起来,悲愤道:“怎能这样,王妃怎么能……她怎么能如此折辱你,莫非……她是报复么?”
宫玉岚摇头,劝慰道:“不能这么说,就算是报复,我又何其幸运有这个被报复的机会?我不管王妃心里怎么想,是交易,还是同情,或是很高兴能报复羞辱我当初的不识抬举,我都认,因为她清清楚楚向我承诺了,会去宫里求情。
“她也说了,若无亲无故,就算她去求情也不好开口,但如果是姻亲,皇后有理由求情,皇上也会顾忌信王府的情面,对我爹从宽处置……
“胭胭,我们家得救了,我家人不会有事了,我爹兴许还能留下一命,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你不知昨日晚上,我娘甚至在准备白绫……”
宋胭扭过头去哭,她知道现在这样是很好的结果了,可她无法想象宫玉岚要做妾,最后她父亲所犯的错,要她这个闺阁之女来承受。
宫玉岚仍劝她:“你别哭了,对孩子不好。”
宋胭这才强忍住悲痛擦去泪水。
宫玉岚继续道:“明日我就进王府了。”
“明日?”宋胭再次震惊:“怎么这么急?那不是……什么都没时间准备吗?”
宫玉岚苦笑:“准备什么,做妾的……没什么好准备的,也不用三书六礼、大宴宾客,只用准备身新衣裳就够了。”
笑着笑着,她却也哭起来,悲痛道:“昨日我叔叔来找我娘,说在沈家附近看见了你,我才知道你昨日还去找沈于飞了……现在想来,我是不是很傻,一心一意和他白头到老,不知天高地厚拒绝信王妃,不做妻,现在却要求着给人家做妾……”
“这怎能怪你?”宋胭立刻道:“当初的你怎知今日?那时的沈于飞也是爱你的,那时的你坚守你们的婚约,视富贵如浮云,你不知我有多羡慕、多敬佩你。谁能有后眼?事情没来,也许沈于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忠贞不二的,你没有错,不必苛责当初的自己。”
宫玉岚一边抹泪,一边点头,宋胭将她抱住,自己又哭道:“只是我不知道,你要如何去承受……信王妃看着和气,却半点不心软;那四奶奶也为人傲慢,到时不知你在她们底下怎么过活……”
宫玉岚说道:“四奶奶不好惹,但我是王妃作主接进府中的,她不敢任意作贱我,只要我事事以王妃为尊,总能得一些庇护。只是……明日你就在家中,不必过来送我,也不必给我送什么礼,我们以后就别再见面,也不再来往了吧。”
宋胭一怔,看向她:“为什么这样说?”
宫玉岚道:“以后我是罪官之女,又是做妾的,身份在那里,你在外不是你宋胭,而是郑国公府的孙媳,是魏阁老的夫人,与奴婢妾室混作一起叫别人怎么看你?
“这一次你帮我这么多,或许王妃愿意作这交易都是看了你们家的面子,此生若有机会,我自会报答,当然……我盼着没有这样的机会,盼你以后都好好的,不必谁来帮,只是我们的情谊就放在心里,你以后就算往来,也是和王府四奶奶这样的人往来,再不要找我,不要让人知道与我相识……”
说着说着,两人都是泪流满面,宋胭更是泣不成声。
她的少女年华里,只有两个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未来夫婿魏修,一个是至交好友宫玉岚,如今魏修早已远走,宫玉岚竟也要离开她,两人同在京城,却再不能来往。
一瞬间,她好像被斩断了过去,没了来时路,回首一片茫茫。
“好了,我说的话你记住,明天就好好待在家里,这两日天热,你又为我的事劳顿,你家夫君那里,你替我谢他,今世我没能耐,来世结草衔环相报。”宫玉岚拿出手帕来替她擦泪。
宋胭交待道:“王妃与四奶奶似乎关系不和,也许王妃此举就是拿你去教训她这儿媳,四奶奶对你一定不会有好脸色,你到时候要万般注意。”
宫玉岚点头。
宋胭又道:“虽只见过几次,我看萧嘉言应该是个品性温和的人,可王妃强势,他的许多事都是王妃出面在帮他作主,你既要笼络他的心,也万万不可得罪王妃。”
她已经成婚,担心宫玉岚不懂,恨不能将自己所能分析到的全告诉她,唯恐她在王府日子太难过。
宫玉岚不住点头:“我知道,王妃最重,萧嘉言其次,四奶奶那里是躲不过的坎。”
“要有什么事就遣人找我,或者有要银子,要东西,都可以找我,不要有顾忌。”宋胭又说。
宫玉岚这次没点头,只哭着道:“行了,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你快回去吧,我怕你出来太久,你夫君担心,婆婆也不开心。”
宋胭知道宫玉岚也还有自己的事,明日她就要一头扎进王府,又不知有多少事要准备,多少话要同家人交待呢?
只是她怕二人再难相见,又不愿就此匆匆告别。
最终两人又哭了一会儿,才不舍地分开,各自回去。
第85章
第二天到下午就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没一会儿下起暴雨,顷刻间在地面汇聚成条条小溪。
天空太暗,屋里不得不点起蜡烛,宋胭在屋中坐立难安,一会儿想起宫玉岚今日就进信王府了,一会儿想起魏祁早上出门还没下雨,也许并没带伞,而且这样的雨,似乎带伞也没用,他又骑马,如此泥泞的路可怎么走?
等到平时魏祁回来的时间,雨还没停。
她不时去门口看看,想着雨这么大,路上肯定是会慢一点的,不过,说不定他会等一等,等雨停了再回来。
不,那可不好,眼下虽暗,至少还是白天,能看得见,再晚一些天彻底黑了,路上泥泞,不只路难走,还危险。
正着急着,听到了前门的声音,有人回来了。
她猜着多半是魏祁,就站在门口望着,没一会儿,果然就见魏祁从院外进来,他撑着把黑伞,一身黑色直裰,在漫天烟雨里几乎看不清身影,她忍不住上前两步,喊:“夫君——”
魏祁在伞下抬起头,见了她,快步过来,宋胭在他一上台阶就扶住他,果然见他虽撑了伞,但衣服还是被淋湿。
“雨都飘到你身上了,快进去。”魏祁道。
宋胭进屋去,问他:“路上还好走吗?全淋湿了,你快去换衣服。”
魏祁将伞收了放下,在台阶上弯下腰,将衣摆上的水拧了一把,才进屋去,脱下水淋林的靴子,又将湿了的衣服解下。
宋胭拿巾子帮他擦干身上,又拿了衣服要帮他换,魏祁接了衣服道:“你坐着,我自己来就行,怎么突然对我体贴起来?”
宋胭垂着头沉默,在他将衣服换好时突然抱住他,贴在了他怀中。
魏祁轻轻抱住她,问:“怎么了?”
他想起,今日宫玉岚要进王府,她大概是受了影响,心情沉重脆弱。
过了一会儿,她才道:“我突然想起,成亲那时,你都没揭盖头,没和我喝合卺酒,没行结发礼,新婚之夜,你让我等了一整夜。”
魏祁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事。
“当时宫中来人,走得急。”他说。
“那也不至于连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我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就一直等……直到半夜,母亲派人来让喜娘回去,我才想你大概不会回来了。你也没去迎亲,别人议论说做阁老的,到底架子大。”
魏祁想了一会儿,认真道:“我当时……确实有逃避的想法,毕竟你原本是和五弟成婚……所以宫中来人,我一刻没耽误就去了,当时觉得正好,免得洞房之夜难堪。”
末了,温声道:“是我不好。”
宋胭想了想,虽然现在有些遗憾,但在当时其实她也是松一口气的,虽然也有失落。
她微酸道:“听你的意思,后面和我圆房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心里很不愿意是不是?”
魏祁有片刻的沉默。
就在她要不高兴时,他说道:“有一点,但毕竟成了婚,而且……真到那一刻,发现感觉也不错。”
她从他怀中出来,握起拳头将他捶了两下。
他轻笑着将她再抱入怀中:“那是最开始,后来就越发觉得……美妙,欲罢不能。”
宋胭被他说得红了脸。
“我想问你,那天我和沈于飞说的话,你听见了吧,会让你难过吗?”她问。
魏祁顿了顿:“有一点,但,你们说的是以前不是么?”
宋胭低头缓缓道:“大概每个小姑娘,都会憧憬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有一日和自己偶然相见,从此两人一见钟情。我就是在憧憬这些的年纪里,遇到了魏修。所以那些年我都觉得,他就是那书里的才子,而我是那佳人,我们会相依相守一辈子。
“直到后来我发现这个才子也会被别的女人诱惑,会迷茫懦弱,会比我还幼稚,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我那时想,这真的是那个我曾深深期许的人吗?为什么他会是这样呢?
“什么叫‘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什么叫‘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不到后面,谁知情会不会变?不知会不会变,谁知那是不是真的情?
“直到今日,我最好的朋友被辜负了,她要走一条新的路,外面的雨好大,我担心你淋雨,担心你的马摔跤,我想,与其想情会不会变,不如想此时此刻,我是真心想你念你,真心想生下我们的孩子,与你相伴到老。至于是不是一辈子,是不是海枯石烂,矢志不渝,那是临终前才能知道的事。”
魏祁不敢相信,毫无预料,她会突然和他说这些。
这无疑是告诉他,她对他的情谊,她对他有情,她爱他,要和他生儿育女,相伴一生。
他唇角扬起笑,将她紧紧抱住:“那我们试试看,谁也不变心,看能不能熬到临终那一刻。”
宋胭也笑了起来,随后道:“纳妾就算变心了。”
“我暂时还没有纳妾的想法,按我以往的经历看,如果刻意坚守,到临终那一刻应该没问题。”
“但是……”他缓声道:“我比你大太多,老得大概比你快。”
也许先变心的是她呢?
宋胭抬起头来勾住他脖子:“那正好,等我年老色衰时你已经老得没力气做那事了。”
魏祁被这话噎了一下,半晌才道:“我觉得……我足够自律,身强体健,大概很长时间都有力气。”
宋胭看出他的不服气,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又心疼道:“那你每晚要早点睡啊,别总忙太晚。”
“自娶了你,已经常常早睡了。”
宋胭含羞轻笑,拉着他到明间来用饭。
外面天色越发暗了,雨还在下,随后白光一闪,天边亮起一道金勾般的闪电,宋胭看得惊了一下,失神望着门外,魏祁拉起她的手,随即外边传来轰隆的雷声。
信王府内,宫玉岚身穿一身桃红色新裙,坐在床边。
房门一阵响动,有人从外面进来,正是萧嘉言。
今日大雨,轿子从外边进来,将宫玉岚送进后院,不必拜堂,只给王府几位兄嫂、还有四奶奶行过礼便进了洞房,萧嘉言也在,但很少话,也没和她说过话,此时他进来,让她有些无措,待他走近,起身叫了声“四郎”。
“不……不必多礼。”萧嘉言有些局促地侧过身去,在房中走了几步,与她拉开了距离。
房中静默得尴尬。
他在这尴尬中受不了了,终于回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母亲会要你嫁我……我知道你有未婚夫婿,知道你会答应我母亲都是为了救家人,我从没想过做这趁人之危的事,只怨我……”
他长长叹了声气,愧疚又无奈。
他的婚事是父亲作主,通知他时也是订婚之时,如今纳妾也是,母亲突然就告诉他替他纳了妾,还说他定会满意,他却只有震惊,又觉得不妥,却又没有别的法子。
如今人在他房中,也代表他是接受了,此时再说自己不想趁人之危的话,未免有些冠冕堂皇,他又说不出来,于是只剩叹息。
宫玉岚道:“不是趁人之危,是救人于水火。我很庆幸曾与四郎见过面,曾让四郎青睐,如果不是,王妃她……母亲怎么会愿意替我父亲求情呢,母亲是爱四郎,才愿意出手。”
“可,你那未婚夫婿……”
“他已经退婚了。”宫玉岚道:“知道我爹犯的事碰不得后,他就退婚了,我曾经是非他不嫁,但显然,我错了。我不委屈,也感激王妃,感激四郎,从今以后我也会一心一意对四郎,绝无它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