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独化在温泉旅店门口,店主以外,无人可救急。
路遥站在租借小店门口,呼唤圆梦系统:“支付五百万软妹币,我要回去一趟。”
路遥账上本就不多的余额,瞬间划去五百万,路遥却没有心思为失去的财富哀悼,久违地穿过星门,呼吸着与无神之地截然不同的空气,转身大步朝温泉旅店走去。
圆梦系统没有骗她,即便穿过星门,衰老的身体也没有恢复过来。
路遥心急,想走得快一点,腿脚却没有那么灵活。
温泉旅店门口,感应到路遥存在的不独重新凝出头脸,一半身体还是水,薄纱一样覆在地上。
不独扭头张望,看到匆匆赶来的路遥,身量枯瘦,银发满头,眼眶一热,又逐渐融化了。
姬非臣和好几个值夜、上夜班的店员站在一旁,徒然无措。
路遥在不独面前蹲下,手上已然握着一支小刀,直接在手心拉开一道口子,暗红的血液汇成一小股,滴进水里。
小雪人重新凝实,像一个小血人。
比“成神”更有意思的事。
路遥从血泊里拉起不独, 小雪人顶着一脸血,委屈地看着路遥苍老的面容、迎风飘荡的银发,泪从血色的眼瞳淌出来, 也是血的颜色。
不独扑进路遥怀里:“母亲。”
路遥环住不独冰凉的身体, 手掌上的血蹭在不独身上。刺目的红浸透晶莹洁白的雪, 片刻后如同被吸收, 消失不见。
路遥的脑袋里有些奇怪的灵感, 就像上次见到深渊女神和天影, 见到不独就知道祂的状况不好。
她安抚地在小朋友背上轻拍,平静地下了决定:“你该回千门山了。”
不独悚然抬头, 像一头即将被抛弃的小兽:“母亲!”
路遥:“我想是我的状况影响了你。你在千门山诞生, 只有回到那里, 你才不会消亡。不要担心, 过不了太久,我就来接你。”
对上路遥平静又坚定的眼睛,不独抿住嘴,沉默地坚持片刻, 颓然地点头:“是我太弱了,根本保护不了母亲,还要您为我操心。”
路遥怜爱地轻抚不独额前柔软的碎发:“你出生不过两年, 和同年的小朋友比,可不要太厉害。不能因为身边都是成年人,就总想着要和大人比较,从一开始标准就错了。就当远行多日,回家小住几月, 好不好?等我处理完新店的事情, 亲自去千门山接你。”
不独必须回千门山, 姬氏安排了直升机,以最快的方式送祂离开。
姬非臣作为生活助理兼临时监护人,又从姬氏族人里挑选了几个合适的后辈,一起前往千门山。
不独说过路遥无法进入千门山,商店街堆积的事情也不少,打消了路遥亲自送不独的念头,护送不独回千门山的事情全权交给姬非臣。
姬非臣备受鼓舞,郑重地向路遥保证,一定会照顾好稚子。
第二日一早,不独和姬非臣离开。
超时空网吧空出一个物流管理的职位,路遥在员工群里说了一声,员工可以内荐,没有合适的人选就直接招聘。
员工内荐的积极性很高,路遥把初筛的权限全权交给姬止心,转身去了书店。
路遥这次从新店回来,顶着七十岁老太太的模样,言行自如,倒是店员私下抹了几把辛酸泪。
花样年华骤然逝去,换做他们都没法像店主这样平和淡然。
路遥穿过书店的星门,碰上贯岛例行休息的时间,店里客人不少,比书店任务刚结束那阵热闹。
只是店里有些吵闹,仔细一看,安心看书的客人少,不少客人不像来买书的,只顾揪着店员寻事。
贯岛似乎还为书店出动了狱守巡逻队,也不知为何,平日见到狱守如鼠见猫的犯人嚣张至极,并不把巡逻狱守放在眼里。
路遥进门,书店大厅为之一静,原生人类和机械人气息不同,而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太太和普通的原生人类不一样,无端散发出一股叫人遍体生寒的慑人气息。
机械人的五感没有原生人类那样敏感,他们却也本能地感受到危险。
路遥走了没几步,前方凭空出现一道时空之门,哈罗德从门里走出来,无视周围震惊警惕的机械人,皱着眉径直走向路遥。
哈罗德停在路遥面前,伸手撩起一缕她的银发,“回来也不会恢复年轻了吗?你现在多少岁?还能活多少年?”
路遥退后一步,衰老的身体有些佝偻,要仰起头才能看清哈罗德的神色:“现在差不多七十多岁,放心,我还硬朗得很。”
哈罗德眼里浮现真实的痛心:“这么老了,年纪却还没有我大。人类就是废物。”
路遥没什么反应,巨龙一族惯来嫌弃人族的短寿脆弱,纯粹是血脉压制,店里的客人却是一惊。
这话说得……谁懂啊,找乐子顺带吃口瓜,突然像走在路边的狗,被人踢了一脚。
哈罗德心烦,被盯着更不爽,一个一个瞪回去,没好气道:“看我干什么?看书啊!!!”
客人:“!!!”
几句寒暄的工夫,鸦乱、银桦和店里新来的两名志愿者店员终于摆脱客人的纠缠,匆匆迎上来。
鸦乱走在最前面,停在路遥身前两步远,微微低头:“店主,您回来了。”
路遥迎上鸦乱的目光,视线滑到银桦和两位志愿者店员身上。
路遥不在的这段时间,贯岛的管理政策出现不少调整,连第三区的犯人也被允许参与书店的志愿者选拔。
这次的两名志愿者店员都来自第三区,路遥看过他们的资料,两人却是第一次见到路遥本人。
好巧不巧,新店员都是刚收监不久的犯人,入狱前听说过书店的店主是个原生人类,只是那时的消息还说是个年轻女性,没想到短短几月,就变成了老人。
虽然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到底和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一样。哪怕都顶着僵硬的钢铁躯壳,路遥还是从店员迟疑的眼神里看出震惊。
路遥神态自若,叫了鸦乱到办公室说话。
不出半个小时,书店店主回来的消息已传遍贯岛七、八、九三区。
路遥在书店留了小半日,和店员聊完,又见了基兰和0815,敲定会见首都星要员和研究人员的时间,又订了一批机器人,包含顾良时购买的智能助理机器人。
路遥用随身仓库带走机器人,卸在租借小店门口,星棠在门里接货。
好在星门不限制物品出入,否则路遥真要发疯。
路遥不在租借小店,送货还要请人。
村里找不到合适的人,路遥从账上拨了三十万花币,叫海月带星棠出门一趟,去城里的二手车市场买一台运货车。
智能机器人的优势凸显出来。
海月跟随路遥去过县城,又曾在县城待过三日,数据库里保存着县城的资料。
星棠激活后没有离开过桐花镇,但她是店里技术最先进智能的机器人。
购车任务对她来说,和出门买菜差不多,只是需要设定出足够详细的需求细节。
路遥吩咐完,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叫星棠去把陆铭潇叫过来。
陆铭潇站在门里,看着门外的路遥,神色诧异:“你这是在哪里?你逃出了无神之地?”
路遥摇头:“只是有事外出,过几天就回来。有件事请你帮个忙。”
听完路遥的请求,陆铭潇只觉得离谱。
邪魔好像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不仅不恐惧,甚至把他当成软弱好心的人类,还拜托他带家里的机器人去购车……
不过,他答应了。
邪魔逃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他竟然找不到跨越的边界,为了诱她回来,他决定当一回好心人。
租借小店的送货问题得到解决,路遥得以安心地在商店街呆几天。
各间店铺的店员都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店主,路遥一间间巡视过去,花了两天时间,彼时不独和姬非臣小队已经回到千门山的神殿。
回到出生的雪山,不独的状态恢复不少,路遥听完姬非臣的汇报,也安心下来。
最后一天,路遥在书店见到从首都星来到贯岛的专员和研究人员,周旋一整天,回到商店街已是五天后。
网吧招到了新的快递员,店员推荐的人员不少,最终面试确定下来的店员叫郑子秋。
温泉旅店的店员小郑的堂妹,即将毕业的大学生。
郑子秋高考时志愿填报失误,调剂后被临市某大学的物流管理专业录取,临近毕业正愁找工作的事情。
郑子阳在员工群看到路遥发布的消息,立刻通知堂妹。
郑子秋莽得很,无条件信任自家堂兄,接到消息就跑来摇光市面试。
面试那天,路遥亲自面见六位求职者。
六个人里,三个是有经验的物流行业从业者,两个相关专业的应届毕业生,且都是男性。
只有郑子秋一个女生,还是个高高壮壮、眼神清澈的小妹妹。
不知道是不是受皮囊的影响,路遥觉得郑子秋就像一棵刚抽芽的小树,清新亮眼。
面试结束,路遥没有立刻拍板,请六个人分别到指定地点拉一趟货。
正式入职前,路遥并没有与他们签订保密契约。
而商店街的秘密,六人多少听各自的推荐人透露了些许。
一个小小的测验,六个人里只有郑子秋踏实本分,没有在工作上出错,也没有得意忘形,试图向外人透露商店街的秘密。
最终由郑子秋接任姬非臣留下的空缺。
回一趟商店街,路遥忙着忙着就呆了近十天,总算把堆积的事情处理妥当。
某个深夜,路遥再次支付五百万软妹币,穿过星门,回到租借小店。
看着账上所剩无几的财产,路遥暗暗咬牙。
这一次回来就要把任务解决掉,休想再从她的账上划走一分钱。
桐花镇也是晚上,漆黑的天幕上满是星星,汇成一条灿烂的星河。
租借小店门口的坝子里,扭曲的暗影如嗅到肉味的野狗,闻风而来。
路遥与他们默然相望,她不会再逃避,不会任由他们继续追赶她。
圆梦系统突然道:“唐家那个老太太 ,刚刚掉气。”
路遥:“刚刚?”
圆梦系统开始分享它最近收集到的瓜:“田家那个老太太的白事办完,好些人说唐家那个老太太也撑不了几天了。
“唐老太太的儿女都已回来,只是老太太看起来虚弱,一直吊着口气。
“最近这几天一直说胸疼,其实半年前唐老太太的儿女送她去过城里的医院,医生当时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她的病已经没治了。但是这老太太回家以后却还精神,生生撑了半年多。
“不过如今疼得难忍了,刚刚她假装要睡觉,支走守夜的儿女,喝了偷偷藏起来的药,一大把消炎药。没多久,就不行了。”
路遥猛然想起命运女神拨弄的那两枚骰子,一枚写着“自戕”,一枚是“药”。
原来那块牌子上的“唐”就是唐老太太。
神明想为凡人改命,只能反复拨弄骰子。
而骰子上的刻字,早就写好了命运的所有方向。
路遥觉得命运女神骂得没错。
这神当着可真窝囊!
路遥脚下的暗影在躁动,魔神的半身以外,她唯一还能使用的能力就是它们。
它们就是她的力量。
路遥缓缓蹲下去,伸出手指轻触躁动的影子。
暗影得到主人的安抚,沉寂下去。
天未亮,路遥躺在床上,听到熟悉的炮声,不久哀乐响起,估计唐家已经搭起办事的棚子。
路遥不想起身,也睡不着,在床上赖到天亮才起。
吃早餐的时候,星棠在一旁汇报店里最近的经营情况。
村人偶尔来租借机器人,最近农忙,租借农用机器人的客人不少。
基本都是年纪大、干不动活儿的老人,租借半天、一天。
隔壁的苏老太太就租了燕归两天,老太太格外喜欢燕归,还塞吃的给燕归,可惜燕归不能吃,全都带回了店里。
往年这种时候,遇到干不了活或者忙不过来的时候,村人也会请闲汉帮忙。工价和请机器人差不多,不过请人还要供饭,租机器人则不用。
而且机器人不偷懒,设定好指令,就开始库库干活,效率比请人高。
路遥喝着粥,边听边点头。
店里的情况汇报结束,星棠又说起送进城里的那件货:“陆铭潇带我们去买车,花了十二万。送货那天我留在店里,陆铭潇和海月一起,半天就回来了。”
那天路遥的账上进账六百五十万花币,顾良时下单时选择了外观定制,路遥给打了个五折。
交货那天尾款全部到账,路遥记得很清楚,只是她不知道陆铭潇也在。
本来路遥提前用人气值找圆梦系统兑换了在无神之地可用的驾照,拿给星棠备用,没想到没用上。
她以为这个时期的陆铭潇不会这么好心,倒是有点奇怪了。
这个念头只在路遥脑子里过了一下,她的思绪很快被无神之地的任务占据。
吃过早餐,路遥背着手沿马路遛弯,村人在往唐家聚集,她不想那么早过去。
马路两侧有大片油菜田,路遥记得她离开时还泛青,这才几天就黄了,田里有割掉的茬子,已经开始收油菜了。
油菜割了,松松土,又可以继续种玉米。
土豆也可以挖了,空下的田又接着种红薯。
路遥站在路边,望着蜿蜒而下的田地,前不久还是两片胡豆地,如今玉米苗已经排排高。
路遥抬头,路边一棵歪脖子桃树,枝叶繁茂,叶片掩映间,隐隐有指头大的青果子簇成团。
农作物的周期只有短短几月,乡下的果树花期也短,几天就长出叶子,不注意青果子已经结出来。
路遥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停住,缓缓回头。
歪脖子桃树朝田地伸去的一半枝丫光秃秃,没有叶片,枝干枯黑,已经死去。
这一半枯黑的枝干方才被另一面繁盛的枝叶挡住,若不是多走了几步,路遥完全没有察觉。
原来植物还有这种生存智慧,哪怕一半枝干枯死,剩余的一半还会继续生长。
这棵桃树像一个截肢的人。
可是树不会痛,它只是继续吸取阳光、水分和土里的养分,继续供养活着的那一部分。
路遥的脑子里有什么开了花,又迅速结成果,脑中瞬间灵光乍现。
可惜那丝灵感消失得太快,她没有抓住。
路遥遛弯回来又睡了一觉,一直到下午,有客人来租借机器人,她才起床。
晚上,路遥去了一趟唐家。
唐家没有租借机器人,路遥和唐老太太也不熟,只是同住乡里,不来吃饭多少显得不合群。
唐老太太的灵堂设在正堂,唐家人丁兴旺,披麻戴孝的后辈挤满堂屋。
路遥给老太太上了一炷香,慢慢悠悠退出灵堂。
宾客都道老太太是病逝,无人知晓昨晚老太太病痛难忍,吞药自戕。
回家的路上,月朗星稀。
路遥沿马路走着,耳边是虫鸣蛙叫。
生命珍贵。
可若是行到末路、受尽折磨的老人呢?
路遥想起上次去县城在宠物店听到的闲谈。
那日傍晚,她实在没处去,就在宾馆楼下的宠物医院坐了一阵。
宠物医院的医生人很好,看到她也不驱赶。
店里来了客人,似乎和医生是熟人。
客人讲起她以前养过一只狗,生了很严重的病。
她那时住在另一个城市,也是到宠物医院找医生,遇到特别心黑的兽医。
医生看了她的狗,摇头说没治,安乐算了。
宾馆楼下的宠物医生平和地说:“这种不算心黑。真正心黑的人不会叫你安乐,而是一直告诉你还有希望,还可以治疗。直到你花掉所有钱,狗死了,再告诉你,他已经尽力。”
路遥那时只当闲言听了一耳朵,不知为何会突然想起,转而又想到唐老太太。
人可以选择在什么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
路遥其实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人。
只是以前基本都是年轻人,她竭尽所能告诉他们人生还有希望,还能改写。
因为他们还年轻、还健康,还有时间。
可若是遇到垂垂老矣、受尽人世磋磨的老人,她又该如何宽慰他们?
像黑心兽医一样,告诉他们人生还有希望,请努力活下去?
不,这不是路遥所愿。
那就顺从他们的心意,帮他们解脱?
这种事根本不需要借助他人之手,也不需要神明的施舍。
人真正想死的时候,自然会死去。
真正的绝路,活下去比选择死亡更需要勇气。
桐花镇的老人,不缺选择死亡的勇气。
可是无论选择死亡,还是选择活下去,一切只是绝望的流逝,这才是路遥最难以忍受的地方。
深渊女神一直在暗示,路遥却并不觉得“成神”是她的愿望。
虽然失去了关键记忆,但她总觉得她想做的事应该比“成神”更有意思一点。
面对无神之地的考验,路遥既不想做黑心兽医,施与绝望灵魂虚假的希望,也不想像命运女神那样徒劳地拨弄命运的骰子。
她想要更明确的结果,可以切实抓在手里的东西。
这个结果或许并非所有人都认同接受,她管不了那么多,也不想管。
她想要内心的平静,想在这个没有希望的世界,找出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新的可能。
就算从来没有人那样做过,只要被她找到,哪怕受尽诟病,她也会坚定的选择。
走走停停,路遥抬头,先看到挂在天幕上的月,视线缓缓下移,又看到路边那颗歪脖子桃树。
月光清柔,桃树与夜色融在一起,轮廓狰狞。
路遥的思维猛地被攫住。
上午逃跑的那丝灵光,被她抓到了。
路遥回到家里,洗漱后躲进卧室,戴上降噪耳机,安安稳稳入眠。
这日深夜,她未曾听到门外的呻吟。
翌日清晨,路遥起了个大早。
没吃饭就拖着燕归、花狸陪她去田里。
路遥在田里观察许久,一直在看庄稼,辣椒、扁豆、番茄、黄瓜,甚至长在田埂上的杂草,躲在阴凉处生出一大片的酢浆草。
日头升起来,刺眼睛,路遥才回了家。
出门时,她空着手,什么农具都没拿,到家时手里多了一棵番茄苗、一把带根的酢浆草。
路遥招呼星棠找几个可以种花的罐子出来,她要立刻把拿回来的菜苗、花苗种起来。
路遥累了一早上,到家简单洗漱就开始吃饭,吃完就开始种菜、种花。
星棠原想帮她,被路遥拒绝。
路遥神情郑重:“这些苗只能我来种。”
星棠不懂,但是对主人的指令无条件服从。
她也不离开,站在距离路遥半米远外的地方,注视着路遥的一举一动。
路遥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寻常一样将带回来的两种苗种在了罐子里。
暖风拂过,罐子里的菜苗、花苗摇动。
星棠突然对着投射在地面的影子扫描,无法识别眼前的诡异状态。
番茄苗的影子像一只鸟,而那簇酢浆草苗投射在地上影子像一只振翅的蝴蝶。
星棠只是机器人,就算眼前发生了无法理解的状况,她也只当出现程序未曾计算的新状况,直接当样本收集起来,并未发出疑问。
路遥开始沉迷种花种草,每天早起去田间遛弯,回家必带回许多杂草花苗,种在各种罐子里。
白天,罐子里的花草迎风摇曳。
隔日,种在罐子里的花草消失不见。
罐子空了,路遥又去田间采摘,带回新的嫩苗种上。
唐老太太的葬礼结束,熙熙攘攘的人来了又走。
唐宅在老人死后热闹了几天,彻底空寂下来。
镇上恢复平静,时不时有人来店里租借机器人,路遥把租借手续办理相关事务移交给星棠,仿佛完全沉迷种花种草种菜。
又一日上午,两辆轿车驶进乡野,最终停在租借小店门口。
顾良时搀着机器人助理的手走下车,他看起来比上次苍老了很多,脚步虚浮,脸色蜡黄,脸皮耷拉,富豪的精气神仿佛被一抽而空。
顾良时走上路遥家地坝,路遥正沿着小路从屋后走下来,手里提着一把浇花壶。
她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机器人,机器人手里抱着一个深深的竹筐。
等路遥和机器人走近,顾良时凑过去看了一眼,不过是些寻常的花花草草,见那机器人动作小心翼翼,方才他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玩意。
贵客临门,路遥生了些警惕,以为顾良时购买的机器人出了问题,可是那台机器人就陪在顾良时身边,看起来运行正常。
顾良时话有点多,还没进门就跟路遥絮叨:“我老了。年轻的时候,我以为只要有足够的钱,就算老了也能过得很好。等真正步入暮年,才觉得一切都是镜花水月。钱被惦记,人被嫌弃。直到那天偶然遇到你,你给我展示带在身边的智能机器人。我重新看到希望,我以为拥有一台智能机器人,我的晚年就能过得无忧无虑。可人生,哪里会按你的期望走?”
路遥脑子里一根弦瞬间绷紧,硬着头皮询问:“机器人哪里不符合你心意?还是出了故障?您下单的时候,我也说过,终生免费维护,任何问题都可以解决,您别这样悲观。”
顾良时本来心情沉郁,突然被路遥小心翼翼的模样逗乐,嘴角牵起一点弧度,又缓缓沉下去,摇头道:“她很好,如你承诺的一般,高智能高效率且细心富有耐心,完全满足我的所有需要。有问题的不是她,是我。”
被夸奖的智能机器人移动到路遥面前,递给她一份文件。
顾良时近期的检查报告,肝癌晚期。
像顾良时这样的人,体检每年都在做,可有时候现实就是这样滑稽无情。
顾良时看起来并不是来找路遥麻烦,在店里略坐了一会儿,如同特意来与朋友道别一样,寒暄几句,就起身要走。
路遥站在屋檐下,望着顾良时的身影远去,犹豫几次想开口,一直没开得了口。
直到顾良时坐到车上,她追到路边,敲开车窗。
顾良时会意,叫司机下车等。
路遥不想耽搁顾良时太多时间,直接低声询问:“如果在你最后的时间可以变成一丛草、一株花, 或是一棵树, 你有什么想法?”
顾良时以为路遥匆匆追过来要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却听她问了这么一个不明所以的问题, 顾念着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有点奇怪的老太太, 顾良时认真想了几秒,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久远的画面。
他重新抬起眼,浑浊的眼珠清明起来, 神色带着些许怀念:“我想变成一棵枇杷树。”
路遥假装伸手进衣兜掏东西, 实则快速揪下一角暗影, 捏了一块刻有“遥”字的小方牌。
她把钥匙扣一样的墨黑牌子递给顾良时:“若你真觉得了无生趣了, 带着这块牌子去一个喜欢的地方,你的愿望会实现。”
顾良时垂眸,盯着路遥手里的小方牌,并不想接:“我已经八十岁, 是个被社会和时间抛弃的可怜老人,你也别真像哄小孩一样哄我。”
燕归抱着一只罐子走过来。
罐子里种着一丛翠绿的九层塔。
路遥接过罐子塞进顾良时手里,又把墨色方牌套上顾良时枯瘦的手腕。
暗影仿若有弹性, 松松挂在老人手腕上,像个时髦的首饰。
路遥坚定地望着顾良时,郑重嘱咐:“今日午夜,记得看一眼罐子,到时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车子行驶在路上, 顾良时坐在后座, 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怀里的罐子。
九层塔的气味偶尔撩过鼻尖, 顾良时微微皱眉,有点嫌弃,但是所剩不多的好奇心又驱使他忍耐。
不就是忍到午夜,他倒要看看那老太太葫芦里卖什么药。
顾良时完全把路遥前面说得那段话抛到脑后,什么死前能变成一朵花、一棵树。
他在网上看过那种报道,有的老人太孤独,神经错乱,产生幻觉,和国家领导人见面会谈、和全国首富吃饭……相比而言路遥的幻想只是有些离奇,甚至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淳朴。
顾良时想起路遥一脸认真说那些话的模样,不禁想笑,腹部突然剧烈的疼痛,让他没有精神再思考刚才的事情。
回到县城的家,顾良时让司机离开,独自搀着平安上楼。
“平安”是顾良时给机器人取的名字。
平安来到家里后,顾良时辞退了原来的住家阿姨,生活出行全都交给平安打理。
家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顾良时的内心平静得像一片不起波澜的海。
他喜欢现在的生活,如果没有查出肝癌,他梦想中的晚年生活正要开始。
顾良时叫平安把罐子放到茶几上,再去帮他拿点药过来。
他最近常吃的全是止痛药,已经没有太大作用,只是寻个心理安慰。
吃过药,缓了一会儿,顾良时感觉困倦,倒在沙发上睡去。
平安给老人盖上毯子,待机在一旁,电子眼时不时扫到桌子上的玻璃罐子,扫描一遍,过一会儿又扫描一遍。
顾良时并没有睡太久,堪堪十来分钟,疼痛将他从睡梦中拉扯起来,叫他痛不欲生。
不过是在挨时间罢了。
因为有了等待的理由,顾良时只觉得这一天格外漫长,一天好像被拉扯成了三五天。
等待午夜来临,顾良时开始无意识抚弄手腕上的方牌。
方牌不大,长约一点五厘米,宽一厘米,触手温凉,像上好的玉石。
一面刻着一个遒劲“遥”字,另一面凹凹凸凸,摸不分明。
顾良时抬起手翻过牌子眯眼端量,还是看不清楚,叫平安帮他拿眼镜。
戴上眼镜,顾良时只看一眼就认出来,牌面上是一截枇杷枝,长长的叶丛掩映下,藏着几串圆润的枇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