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狱守手里那本或许更有趣，看完这本说不定还能翻一翻另一本。
客人沉迷于书中世界，路遥回到临窗的座位，继续翻阅那本植物图鉴。
圆梦系统悄咪咪道：“路遥，我刚刚去查了一下那个犯人的资料。”
路遥吓了一跳。
这家伙用气音在她脑子里说话，像说悄悄话一样。
“……哪个犯人？”
圆梦系统：“就看知更鸟那个啊。你先说，你怎么知道她才十七岁？”
路遥：“我可没说这话。”
圆梦系统：“那你干嘛说十八岁前要看那本书？”
路遥：“就是一种推销话术而已。”
“你肯定看出了什么。”圆梦系统不依不饶，又忽然放弃，“算了，先不说这个。那个犯人，生理年龄才十七岁，因为杀人罪入狱。这还不是最劲爆的情报，档案上显示受害人是她的父母。犯案时还是原生人，被捕时已经更换了机械躯体，当时她刚满十五岁。”

路遥微微偏头，看向窗外：“这个世界的家庭是什么结构？”
她的星环和犯人的一样，使用范围被限制在贯岛以内。
权限很低, 处处都是无法访问的区域。
路遥几乎没有了解贯岛外面的手段，从犯人的经历着手, 倒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她原来料想在这样的世界, 亲缘关系应当远比她认知中淡薄，但也没想到如此极端。
圆梦系统以为路遥会对那个犯人的事情非常感兴趣，这个问题和它预料中不一样，它也没有了解过。
圆梦系统：“……我再去调查。”
路遥：“尽量谨慎一点, 不要被察觉。我只是想尽可能多了解这个世界。”
统统怏怏离去。
竹唯手里的书已经翻了一百多页，心里的烦躁越来越多。
刚开始翻开这本书的时候，她就强烈地感受到书中世界的虚假。
书里有这样一段描述——
【那年头, 生活节奏很慢。人们优哉游哉地穿过广场，在周围的店铺里晃进晃出，什么事儿都不紧不慢。长日漫漫，一天的时光好像不止二十四小时（1）。】
二十四小时？
一天当然不止那么点时间, 正常世界的一天有一百二十个小时。
这还只是开头，主人公有一个大她四岁左右的哥哥, 母亲去世, 他们和父亲一起生活。
故事的开头, 主人公斯库特这么形容他们的父亲——
【他陪我们玩, 给我们读书, 对待我们俩一向和蔼可亲, 而且不偏不倚（2）。】
《杀死一只知更鸟》的故事背景十分离奇,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是一种格外荒诞的想象, 只是竹唯曾经也生活在这样的荒诞中。
她比一般的机械人带入得更快。
竹唯入狱前, 有十五年时间生活在一个原生人类聚集区。
那个区域生活着两万原生人，社区里所有居民皆依循一种古老的制度生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共同抚育他们的孩子。
同一条街上几十户人家，也有几十位父亲，但是她从未见过一人像书中的阿迪克斯。
两年前，竹唯慌乱从家中逃走。
她见到了满世界乱飞的飞船和飞艇，灵活坚硬的机械躯体，以及各种新鲜事物。
外面的世界如此不同，男人女人想要一个有自己部分基因的孩子，经过基础精神值和身体检查后，就能向医院提出申请，再支付足够的星币，二十个月后就能得到一个百分之九十九按照本人心愿“定制”的婴儿。
大约一年前，竹唯决定舍弃身体，将意识载入电子脑，再“住进”机械躯体。
那之后的几个月，她辗转流落去过许多座星城，见过各种各样的男男女女，其中不乏通过基因技术获得子女的机械人，可也从未见过像阿迪克斯的父亲或母亲。
因为机械躯体普及过快，许多高精神值人类舍弃身体，就算某一日突然想要个孩子，也无法提取到父体或是母体的细胞，近年来原生人出生率仍在降低。
若你只是想要个孩子，无论他与你是否有生理上的联系，也可以向医院申请。
这个政策刚推出时获得一片赞誉，推行的第一个十年结束，事情开始变得棘手起来。
不知原因为何，当初主动向医院申请的机械人在孩子出生几年后突然大规模弃养。
星城的地下区域多了许多流浪儿，这些流浪儿长大后，几乎都是高智高精神值罪犯。
竹唯想到自己，惨然一笑。
其实在父母身边，小孩也不一定能好好长大。
被星际警察正式拘捕之前，竹唯其实已经不想逃了。
世界在她眼里，俱是一片灰色。
去哪里都无所谓了。
案子审判结束，她被移送到著名的机械人监狱贯岛服刑，刑期是一百年。
就在竹唯开始觉得“生”是负担的时候，她的精神体信号逐渐减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直到被狱守强制送来这间店铺，又被店主塞了这样一本书，竹唯心底某种随时间淡去的情绪似乎死灰复燃，甚至有一丝丝愤怒。
世界上不可能有阿迪克斯这样的父亲！
竹唯愤恨地想，手下又翻开一页。
阿迪克斯告诉儿子杰姆杜博斯太太病逝，递给他糖果盒。
阿迪克斯对他的儿子说：“我想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勇敢，而不是错误地认为一个人手里拿把枪就是勇敢。勇敢就是，当你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知道自己注定会输，但依然义无反顾地去做，并且无论发生什么都坚持到底。一个人很少能赢，但有时也会……（3）”
书架后传来一些细碎的吸气声，打断0496的兴致，她猛然想起现在不是悠哉看书的时候，放风时间早已过去多时。
0496低眸记住页码，合上书起身，穿过过道，看见竹唯蜷缩在地板上，她心下一阵惊颤，大步走过去，一把拎起犯人的手臂：“你怎么了？”
竹唯甩开她的手，冷漠地站起来，没有解释。
确认犯人并不是快要脑死亡，0496也冷静下来：“放风时间结束，没事就回去了。”
竹唯走时两手空空，没有买书。
她其实有偷偷看背后的定价，她才来贯岛几个月，频繁接受精神审讯，反而很少去第九区，星环里没有那么多钱。
0496的购书欲望很强烈，她已经为斯嘉丽的世界深深着迷，恨不得立刻读完后续。
可惜是上班时间，她不能当着管理的犯人的面买东西。
路过临窗的过道，竹唯和0496都莫名紧绷，不敢去看店主的脸色。
路遥突然站起来，竹唯和0496几乎同时僵住。
路遥抬头看到她们，微微一笑，解释道：“我似乎听见休息铃声。你们要走了吗？”
第七区和第九区确实有定时铃，可是原生人类的听力有这么好吗？
0496忍不住抬头看向路遥，再次对上那双温和又仿佛洞悉世事的眼睛，0496心下一凛，甚为僵硬：“我先送她回监舍。”
路遥点头：“欢迎下次再过来散心。”
0496没什么反应。
竹唯脚步微微停顿了一瞬，又朝前走去。
圆梦系统回到路遥身边时，有犯人陆续从第九区的方向过来。
圆梦系统：“那个狱守和犯人都没有买书？”
路遥整理好书架，起身往收银台走。
“嗯。”
圆梦系统：“你不是说都被袭击了，不让她们钱包受点伤就很亏？”
路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步调。不是埋颗种子，就能立刻长成一棵树，不要着急。”
圆梦系统和店主斗嘴就没赢过几次，熟练地转移话题：“我查到一些资料，现在看吗？”
玻璃感应门拉开，穿着囚服的高大机械人陆续进来。
路遥：“稍等，休息的时候提醒我。”
这时候来店里的客人基本都是早上看到新的气球条幅，被新书吸引来的熟客。
路遥打眼一望，看到好几个眼熟的机械人。
狱守比犯人矜持，他们大抵会在午休时过来。
昨天那个几乎扫空书架的钢铁肌肉猛男客人也没有来，路遥还有点意外。
第九区，禁闭室。
0666站在门口，接收刚从禁闭室出来的几个犯人。
双胞胎兄弟和597小队“老实巴交”地走出来。
不到两天时间，两边仿佛已经深刻反省。
0666带着他们回到蔬菜基地，重新回到劳务改造的活动中，晚上再一起送回监舍。
他们出来的时间凑巧，正是休息时间。
狱守刚离开，双胞胎兄弟和597小队又找了角落准备再打一场，结果旁边有几个犯人在聊第八区的书店，他们没忍住听了一耳朵。
“书店又上新书了，刚刚有人回来，说试阅的书都被拿光了，一点没看到。”
“书太贵了，还天天上新，根本买不起。”
“我听说新上的书一本比一本好看，有钱还是想买。”
“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买，到时候找他租，一晚上顶多几千星币，比买一本便宜。”
“搞得我都想去踩缝纫机了，还是做衣服赚钱。”
打架的人停了手，互相蔑视，转身就走。
上次买的那几本书在禁闭室都快翻烂了，就算要再打，也得先去买几本新书带着才有底气。
园和溪迎面遇到一支犯人队伍，推着几车刚采摘的蔬菜和水果往外走。
那些是要运往外岛售卖的货品，因为推运输车要走到贯岛的出口，可以短暂的在门口吹到一股真实的风，或者看到一片真实的云，这在犯人中间是个抢手活儿，只有表现最好的犯人有机会做。
推车从兄弟俩面前经过，园驻足回望。
溪：“你想推运输车？”
园摇头。
溪：“那干嘛一脸羡慕地看着他们？”
园伸手摸了摸怀里的书，大抵是菜谱看多了，突然看见新鲜食材，脑子里居然自动浮现出几道菜的做法。
“你从哪里看出羡慕了？”
溪：“就眼神。”
园：“从机械眼里？”
溪也知道机械面部不可能表现出情绪，但刚刚那一瞬间，园的姿态确实和平时有些不一样，某种类似渴望的情绪确实有从那双冷漠的眼睛里透出来。
溪摆手：“算了。先去找德尔，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两天店里又上了什么新书，我甚至有点想念店主。”
第七区，精神值研究中心门口。
0496刚刚带竹唯去进行了精神值检测。
前不久两人离开第八区，竹唯在飞艇上询问她怎么才能在监狱里攒钱，0496突然就通知飞艇掉头，返回第七区。
她要看看竹唯的精神值变化和精神体的活跃度。
两个小时后，0496拿到竹唯的检查报告，又回到精神审讯科。
执行狱守看着光屏上和几个小时前完全不同的数据，不可思议：“精神体活跃度提升23%，精神数值上升43点，脑信号增强。只是看了一本书，就有这么厉害？”
0496也在书店看了书，对此十分肯定：“我以前可能有些偏见，书籍和普通的商品不一样。不过我也没想到她的精神体活跃度会有如此大的波动，明明从书店出来时，感觉她不太开心。我感觉她看书时，好像有哭过。”
只是冰冷坚硬的机械躯体流不出血，也流不出泪。
竹唯蜷缩在书架下的模样，钢铁骨架支撑着一副空荡荡的躯体，机械的气音如哭号，那是她的灵魂在挣扎抽搐。
0496突然开始好奇，竹唯看到的那本书里，到底有什么在刺痛她。

阿迪克斯。
竹唯的精神体出现变化, 暂时不能立即回监舍，还要继续留在第七区观察，或许以后她不再需要精神审讯的刺激, 平常会转入第九区活动。
0496自发现竹唯的精神体信号微弱，就开始紧绷的情绪总算微微放松下来。
趁竹唯继续留在精神审讯室观察, 0496在第七区的狱守休息区坐了几分钟, 又起身出去。
她引以为傲的理性和自制似乎出了故障，确认竹唯的精神体重新活跃起来后，她脑子里全在想书的事情。
本来打算午休或是下午下班后去一趟书店，忙时倒还好, 人一闲下来，就会不停去想那件未能得到满足的事情。
0496忍耐不住，从精神审讯科出来, 大步朝第八区的方向走去，脚下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大步跑起来。
0496在书店街上听见定时铃响, 随后看见犯人陆续从书店出来，手里或多或少提着一两本书, 朝第九区的方向走。
书店的人气高得出乎意料。
第八区自创立, 引入了少说几十家入驻商, 从未有店铺这样成功。
店主一个未更换机械躯体的原生人类, 在全星域最穷凶极恶的地方开店, 本来是一趟极其凶险的冒险。
0496身为狱守, 最了解犯人。
但是在这间店铺, 所有人的素质似乎都无形中提升了一大截, 竟是无比乖顺。
想到早上一来就遭遇袭击的店主, 0496又默默按下那点忧虑。
店主绝对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原生人类，而且精神值不低，或许跟内岛三区那些犯人的精神值相近。
这样高精神值的人，不是贵族出身，没有留下犯罪记录，没有进入军方，其实相当少见。
0496站在路边胡思乱想，书店里的客人终于全部离开。
书店街上除了她和一群迷你清洁机器人，再看不到别人，她才抬脚重新走向书店。
0496进来时，路遥又坐回到吃早餐的位置，正打算看一看系统带回来的资料，看见离去多时又复返的0496，微微点头示意。
0496捏捏钱包，这次准备大买特买，格外有底气，昂首挺胸。
书店像是课间结束后瞬间冷清下来的小卖部，0496独占了整个空间，她也不去阅读室，看到感兴趣的书就抽出来随意翻看。
虽然心心念念斯嘉丽的故事，0496还是先抽出《杀死一只知更鸟》。
原本崭新的试阅样书边角炸开，书封和内页都有弯折的痕迹，明显被多次翻阅，说明每次休息时间都有人过来看。
0496心下不禁更加好奇这本书的内容。
客人沉浸与书中世界的时候，路遥也在阅览统统调查汇总的资料。
这个世界、至少贯岛上没有书籍，但是各区有档案室，包括工作人员的档案、犯人的档案，狱守的工作记录……各种信息都记录在数据库。
统统在启明星的世界混过，当初为了逃出来，它也做过无数次尝试。
贯岛的星网系统确实严密，在统统眼里却远远比不上启明星的牢笼，仔细找一找，可以进去的路径不止一条。
它对数据库中可接触的数据进行全面筛选，大致整理出路遥可能感兴趣的信息，汇总到一起，信息量十分庞大。
若是打印成册，比那本厚厚的《飘》还要多。
路遥开始像在幻境中修炼时那样看书，庞大的信息像在脑中展开，构建出不同的景象。
两百年前，传统婚姻制度从星域的法律中移除。
婚嫁仍旧是人类的自由追求，只是婚姻不再受到专门的法律保护。
那时候差不多是机械躯体技术飞速发展的阶段，婚姻制度在技术不断革新的浪潮中逐渐消亡。
从那时至今，只剩一些偏远的原生人聚集地还保有传统婚姻制度，只是如今的家庭与两百年前的情况也已不同。
人类从历史悠远的契约关系中逐步解脱，随着机械躯体技术日渐成熟，人类甚至开始摆脱腐朽肉体和衰老的束缚。
凭借机械躯体，人类摆脱了对食物、水源、庇护所……种种本能需求的限制，甚至连繁衍生息的生物本能、对爱欲的渴求都一并抛弃。
直至这个时代，每一个人类都成为绝对自由的独立个体，每一个人都可以肆意追求任何他所想要的东西。
路遥一边快速浏览资料，脑子里不自觉回想最近上架的新书，幸好翻译整理时做了不少注解，不然客人得多难理解。
圆梦系统整理的资料里，有一份竹唯的档案。
竹唯出生在原生人聚集地，父母就是遵循传统婚姻制度生活的原生人。
关于她的案件审理，证据充足，大抵不存在错判。
机械躯体的出现推动了精神值研究和测量的系统化，人类对意识和大脑的研究趋于多样化。
精神值类似于一种可以量化的武力值，统一标准下，高等级精神值存在可以压制低等级精神值存在，甚至直接侵入对方的大脑，阅览他的经历和记忆。
这是一种极其暴力的入侵。
而机械躯体技术的蓬勃发展，成为了辅助精神值的强有力武器，使得一些低精神值的人类逐渐走向机械，他们需要得力的手段来保护自身。
但世界始终有一条自己的暗河，从来不会按照他人的意志流动。
话说回来，竹唯被捕后，因为她已经选择舍弃身体，意识上传至电子脑，高精神值审查人员直接从她的脑中提取出杀人现场的记忆片段。
最直接的证据下，竹唯的罪行无可辩驳。
不过侵入他人意识里看到的记忆，就是真相吗？
路遥对这一点存疑。
记忆会随时间流逝不断改变。
人类常常为了相信某种想要相信的存在，连自己都欺骗。
竹唯已经在一年前更换了机械躯体，相当于抛弃了前面十六年的所有人生。
就算路遥叫阿尔弗雷德过来，也无法从她的机械骨骼里找到真实。
书架旁，0496快速翻完《杀死一只知更鸟》。
与《飘》相比，这本书显得十分浅显易读，但蕴藏在故事中间的某些东西似乎并不浅显，还有一些情节设定离奇得难以理解。
明明故事已经读完，但她的心里梗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0496微微侧身，斜看向迎着人造恒星的光芒坐在窗边的店主。
怎么办？
要不要问问她？
只要能理解这本书里那些难解的部分，或许就能了解竹唯精神值波动的原因。
路遥感觉到一丝窥探的视线，抽离思绪，抬头看过去。
0496突然觉得真实的人眼好像也不错，虽然不如机械眼功能性强，却能生动的传达出各种情感，比如她此时就能从店主的眼睛里读出“鼓励”。
机械躯体与原生人体不太一样的地方是机械躯体完全受大脑意识控制，绝对不会出现类似肌肉记忆的反应。
只有大脑明确下了指令，身体才会行动起来。
0496原地踟蹰了几秒，终于下定决心，脚下微微转了方向，朝店主走去。
路遥微笑着等客人走过来，起身朝前伸手，请她在对面坐下。
0496顿了一下，老老实实在对面坐下，举起手里的书：“关于这本书，我有些问题想请教。”
路遥合上植物图鉴，移开桌子中间的零食果盘和手边的咖啡，双手撑在桌沿边：“您说。”
0496的视线在植物图鉴上停顿一瞬，抬眼看向路遥：“写这本书的作者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构建出一个如此奇怪又没有逻辑的世界？”
主人公和她的哥哥同父亲一起生活倒还好理解，0496从小也是跟着父亲生活。
她是从培养舱里出生的婴儿，她没有生理上的父母，只有法律上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在成为机械人二十年后，突然想养个孩子，但他年轻时并没有提前保留自己的精子和细胞，只得花重金在医院“定制”了一个婴儿。
这个婴儿就是0496，汇集了当时世界上最优秀的基因。
0496运气还算不错，她的父亲虽说吊儿郎当，没有一点大人的稳重，还是好好把她养到了二十岁。
不过，0496三十岁的时候被调职到贯岛，就舍弃了原生身体，更换机械躯体，如今已过去十年。
0496上岛前见过许多原生人，但是她也从未见过像阿迪克斯那样的原生人。
不仅仅是阿迪克斯，书本出现的很多人物都很特别，有些情节也特别奇怪。
她不懂为什么皮肤的颜色能带来那么多偏见，她不懂为什么阿迪克斯的辩护那么艰难，她不懂为什么汤姆明明是想帮助别人，最后却死于众人的沉默。
她也不懂竹唯为何会被这本书刺痛到灵魂抽搐。
0496条理清晰，但情绪有些激动，一股脑扔出所有疑问，然后乖乖坐在对面，灰绿色的机械眼直直盯着店主。
“无论怎么说，有些情节的设计过于低级，而且出场的人物居然全都是原生人类，为什么没有机械人呢？”
终于有人问这个问题了。
路遥唇角勾起一点弧度：“你好像认为故事里的世界是完全虚构的产物？”
0496:“难道不是吗？”
路遥：“我们先回到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书店的书籍里完全没有机械人？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机械人为什么不写以自身为主人公的书籍呢？”
0496怔住。
她反应很快。
店主的意思是这些书籍本就是原生人类的作品，其中大部分就是在呈现原生人类的生活和困境，生理困境、生存困境、精神困境……细小隐秘的丝线编织出各种陷阱，它们是如此脆弱，可若是拧成一股，又是如此致命。
至于店主的那个问题，完全就是在讽刺她。
机械人不过是换了一副钢铁躯体，连自己的根在哪里都忘记了吗？
0496想到竹唯，好像突然抓到了一点线头。
她是不是在那本书里看到了自己？
是主人公斯库特？
0496想来想去都找不到一个与竹唯经历相符的人物，最后甚至想到了汤姆。
但是竹唯的杀人证据是客观且真实的。
路遥看客人的机械眼珠转来转去，伸出指尖轻敲桌板。
“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1）。这对你们来说，不是很容易吗？”
0496微微一凛。
店主好像在生气？

店主的语气并不激烈, 面部表情平和，但0496就是莫名感觉到一阵紧张。
路遥没有注意到0496的情绪，机械人的钢铁面部确实是隐藏情绪的利器, 肉眼很难看出异样，只有在他们做出比较大的动作时, 才能隐约探知到他们的意图或是想法。
0496的疑惑不可避免的把路遥的思绪又带回到刚刚看的那些资料上, 她只是在思考，并没有愤怒。
没有等客人回答，路遥就继续道：“不过机械躯体其实更像房子，人类的意识未住进去之前, 那里面空荡荡一片。而机械人有更暴力的方法进入别人的‘房子’，比穿着对方的鞋子走来走去快速直观。可即便是这样，互相理解的世界也并没有到来。”
0496发现店主并没有看她, 而是敛下眼睑，细密如鸦羽的睫毛几秒眨动一次。
与其说店主在与她对话，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0496莫名感觉到距离感，店主忽然之间好像离她特别遥远。
她完全跟不上店主的思维, 不理解店主到底在思考什么，就像她仍旧想不明白竹唯为何会那么动摇。
对, 0496刚刚突然想到用这个词汇来形容竹唯当时的状态最合适。
路遥抬起头, 有些抱歉地朝0496笑了笑：“不用把我刚刚的话放在心上。对于您的困惑, 我恐怕暂时无法回答, 十分抱歉。”
对方的表情、言语都甚为诚恳, 若是机械人, 0496可能就这样轻轻被糊弄过去。
只是原生人类的面部表情实在过于生动, 眉眼、嘴角的细微抽动很难逃过机械眼的捕捉。
0496惊叹不已, 店主的表情管理和肢体语言管理堪称完美, 刚刚她其实有一瞬间动摇，不免去想原生人类是否优于更换了机械躯体的人类，可是连店主这么厉害的原生人类在机械的监测下也无法隐藏情绪，机械躯体技术的出现和发展确实是人类继续进化的阶梯。
只是又有新的困惑冒出来，0496发现就算她看穿店主的敷衍，却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一切仿佛都是徒劳。
0496看到放在路遥手边的那本植物图鉴，突然道：“这本书好像没有在书架上。”
路遥：“对，这本书上讲的都是植物，我正在熟悉内容，以后或许会在店里上架。”
0496:“为什么不现在就上？”
路遥把植物图鉴推到0496面前：“你翻开看看。”
0496翻看了几页，都是些没见过的植物。
书里有图片，旁边配有文字，只是那文字有点奇怪，0496看不懂。
0496略略翻了几页就还给了路遥，起身道：“我要买书。”
0496决定不追究店主的敷衍，她脑子里现在什么都装不下，只想再看几本书。
或许书读多了，就能明白店主的意思。
说到底，这些书的作者都是原生人类，只要了解书，或许就能了解那些至今未曾放弃原生躯体的人类。
0496暂且没去想就算了解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她只是突然想了解了而已。
0496是个疯狂的富婆，买了书店自开业以来上架的所有书籍，就连两本菜谱也没有放过。
她上午看过的那本《飘》，厚厚一大本，没有分册，售价是二十万星币。
0496直接拿了两本，一本买回去看，一本放着收藏。
这本书她才读了个开头，其中也有许多不好理解的东西，但是文字优美、描写细腻，出场人物各个都很有趣，叫人欲罢不能。
两本《飘》就花了四十万，和其余的书放在一起堆成小山，算下来总价超过三百万星币。
富婆狱守0496刷星环时，眼都没有眨一下。
她买得太多，又把店里的书籍都扫空了，参加装书袋换新书的活动，已经换无可换。
路遥和她商量，可以免单其中一本《飘》。
圆梦系统听见店主如此大胆的提议，在她脑中发出尖锐的爆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