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6的视线落在微微泛黄的书页上，垂眸就看见一篇壮丽洒脱的诗文——
【我的旗帜列成一队，相互没有纠缠……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瞩望。我让自己登基，做风的君王（1）。】
路遥耐心等在一旁，察觉0666已经读完这篇《风的君王》，她又翻开一页：“这首《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也是我很喜欢的诗。”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激情不能被消沉的暮色淹没。咆哮吧，咆哮，痛斥光明的消逝……（2）】
0666飞快扫过书页的文字，不等路遥继续介绍，抢话道：“我买！就买这本！”
路遥退后一步：“您是不是有点紧张？”
0666不自然地微微仰头，又缓缓垂下：“……很明显？”
路遥摇了摇头，笑容温和：“其实不用这样紧张。您多看看，再决定买不买，就算看了不想买也没关系。”
说完这句话，路遥不再守在书架旁，转身走向收银台。
0666缓缓吐一口气。
机械躯体并不会有呼吸，只是他习惯性的动作。
0666确实是个有点社恐的人，工作期间面对犯人还好，反正都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但面对像店主这样的原生人类，他总会紧张。
不过0666更换机械躯体以后，这种状态已经很少出现，就算偶尔紧张，也因为机械躯体做不出表情而搪塞过去，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但是店主竟然看出来了。
0666没有在书店久留，拿了一套《基督山伯爵》和路遥介绍的诗集，扫了星环就匆匆离开。
不一会儿，德尔、卡尼和格斯也出来了。
德尔和卡尼都拿了一堆书，格斯两手空空，他确实没有多余的星币。
路遥装书时，卡尼找她说话。
这家伙有点自来熟，还很话痨。
卡尼突然注意到收银台旁亮黄色的活动提示标牌：“二十个装书袋可以在店里任意兑换一本新书，什么书都可以？”
得到店主的答复后，卡尼再看德尔，满心羡慕：“老兄，这么多装书袋，送我一个？”
德尔今天跟来进货一样，一口气买了二十多本新书，店里上架的书基本都拿了，除了园买过的那两本菜谱。
那么多书，用了四个装书袋。
德尔倒是不怎么在意：“行，帮我提回去，就给你一个。”
卡尼：“那套《西游记》到时借我看看。”
德尔：“行，一千星币借一晚。”
卡尼：“……钻钱眼里了？”
德尔三人提着几只大书袋，闲聊着走出书店。
路遥目送他们离开，遇见一群迷你清洁机器人从门口的马路经过。
卡尼等在路边，踢了最后那只机器人一脚。
那个被踢的机器人转过脑袋时，懵懂地望向卡尼，露出侧面一点金色的补丁。
路遥有点意外，它是那只脑袋破了洞的迷你清洁机器人，居然混进了清洁队。
它可能不记得路遥了，转过脑袋时与路遥的视线隔空相接，飞快地扭头，着急地去追走远的迷你清洁机器人队伍。
圆梦系统：“路遥，我回来了。”
圆梦系统最近热衷于刺探贯岛的隐秘情报，时不时消失几个小时。
路遥：“有什么收获？”
圆梦系统：“一、二、三区的防卫系统确实严密，还需要一点时间。我在四五六区逛了逛，找到一些你想要的资料。”
第八区的辅助工作做得太松散，有用的信息不多。
路遥尝试过从狱守那里获取情报，收效甚微。
狱守毕竟是贯岛的官方工作人员，店主的身份很难从他们嘴里打听到有关监狱和犯人的核心消息，问得太多还可能背上“别有用心”的罪名，最后还是只能依靠一些笨法子。
路遥想知道的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只是在岛上星环有限制，无法连接星域网，她想了解的信息无法直接查询获知。
圆梦系统：“贯岛并不是混监，第四区就是女监。”
机械人基本完全抛弃了性别特征，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不能仅凭肉眼分辨。
0815给她的资料里也没有明确提到这个信息，这事也不好向犯人打听。
路遥取过第七区和第八区的材料样本，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完全找不到机械人的性别特征，她才叫系统想想办法。
路遥：“那就是说第六区和第五区都是男性犯人？”
圆梦系统：“这也不好说，犯人被逮捕时都已经顺利更换成机械躯体。第四区的囚犯可以确定都是女性犯人，但五区、六区中或许有隐藏性别的犯人。”
路遥：“第四区的人是不是还没有来过我们的书店？”
圆梦系统：“对。最近都是五区和六区的活动日。不过，明天有一批第四区的犯人要被送往第七区接受精神审讯。机械躯体普及以后，性别已经不那么重要，咱们卖书还需考虑那么多吗？”
路遥：“所谓的性别不那么重要，隐含的意义其实是完全以男性的需求为主要考量。女性表面上似乎与男性画上了等号，她们的真实需求或许正在被忽视。我想尽可能多地提供一些不同视角的书籍，以供有不同需求的客人选择、阅读。”
圆梦系统不禁哀嚎：“也就是说今晚又要加班？”

不对, 资本家可不会和员工一起加班。
圆梦系统想到那一千万贷款，多少有点心虚，不再说什么。
距离午休结束只剩十五分钟时, 阅读室里的客人念念不舍地放下书本，陆续起身走出书店。
并不是所有看过书的客人都会都会买书, 概率差不多五分之一。
面对看书不买的客人, 店主没有任何不愉。
只是有人趁人多，想顺走几本书，不慎踩在了店主的雷点上。
店主在收银台处收款装书，没有买书的人自觉往门口走, 警报声骤然响起，还没走出店铺的人不至于惊慌失措，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机械音突然全店通告：【本店并未提供无偿赠书服务, 请013、046、059号客人将书籍放回原处。】
【本店并未提供无偿赠书服务，请013、046、059号客人将书籍放回原处。】
【本店并未提供无偿赠书服务，请013、046、059号客人将书籍放回原处。】
编号是客人进书店的顺序，圆梦系统作为全能辅助系统, 在这方面的功能相当成熟。
不直接通报客人的机械躯体特征，还是留有余地。店主又不想让客人都以为书店没有安保系统, 进而反复偷书, 以此为警告。
圆梦系统进行了三次通告, 但私自携书的三个犯人没有任何动作。
店主太面嫩, 又是原生人, 实在是没什么威胁性。
偷书的犯人大概觉得就算被店主逮到, 她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有人堂而皇之地往门口走去。
路遥放下手里扫码到一半的书籍, 朝面前的客人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单手撑住收银桌台跳出去。
下一秒，机械电子音响起——
“收银台已切换为人工智能处理模式，请按页面所示付款。”
客人手腕伸向收银台，脑袋直接扭转一百八十度，看向书店大门的方向。
店主跑过去，抓住已经走到正门出口的一只昆虫形态的机械人，徒手卸掉他的钢铁硬翅。
哐啷一声，坚硬的钢铁翅膀掉在地板上，露出下面半透明的膜翅，薄膜里卷着几本书籍。
路遥取出书籍，松手放开了犯人。
这里已经是监狱，路遥想不出还有什么更恶劣的手段来惩罚狱中的偷盗者。
但是想偷书，一本都别想。
路遥抱着书，转身朝左前方走了几步。
那里站着一位类似邮筒形态的机械人，路遥也不客气，一拳揍在他的肚子上，坚硬的钢铁身躯内凹折成三十度，一摞书猝不及防从他的嘴里吐出来。
最后一位看到这里已经吓坏了，不等路遥朝他走去，主动拿出私藏的书籍，顶着众人冷漠的目光，蹑手蹑脚地把书放回书架。
短暂的几分钟里，书店好像突然变成了真空领域。
所有人都没有了声音，只剩冰冷的机械眼投射而来的冷漠视线，三位偷盗者的身影无限缩小，在无声的鄙视中矮下一大截。
书籍正在成为这所星际监狱的宠儿。
书店像一座圣洁的教堂。
不容玷污。
更何况，教堂里还有一位强得可怕的圣女。
不到半天，书店街的店主徒手掰断机械人肢体的事迹就传遍了第五区、第六区、第八区，甚至第九区、第四区的狱守也隐有耳闻。
干脆利索，没有废话。
贯岛的犯人从没见过这么酷的店主。
武力值强得可以徒手掰机械人，说明她的精神值也很高。
想挖这位店主的脑子，恐怕得内岛的人动手。
不过那些家伙一般出不来。
因为要赶着准备新书，到了第七区、第九区下班的时间，书店也应时打烊。
书店正式营业第二天，有第八区、第六区的狱守，第六区、第五区的犯人光顾，营业额比第一日还要高，单日营收超过三百万星币。
圆梦系统已经不想多说什么，可能游戏在确定玩法模式的时候，胜利就已经无限朝店主倾斜，反而弄得上面那些人有点……像小丑。
路遥算完帐，回了一趟商店街。
她最近日夜守在书店，无暇顾及其他店铺，只能隔一天抽出时间，巡视其他各店。
三个小时后，路遥从商店街回到书店，怀里抱着阿尔弗雷德，和系统一齐进入芥子空间，着手准备明天要上架的新书。
圆梦系统哀嚎：“上班如同坐牢。”
路遥：“堪称金句。恭喜你，终于获知工作的真相。”
圆梦系统：“……”
第六区，监舍。
普通监狱早中晚都有一段专门的用餐时间，但这里是贯岛，犯人都是机械人，“吃饭时间”集中在晚上。
监舍里没有食堂，只有小卖部。
晚上，外出的犯人被送回各监舍，有四十分钟时间在小卖部区域活动。
平时这个时候，狱守只通过监控监视犯人的行动，犯人大多也只是买点保养油保养机械肢体。
这天晚上，小卖部外面的公共区域明显比平时活跃，大多数犯人都在聊第八区那间新开的书店。
德尔坐在一旁听，等旁边那拨人高谈阔论得最激动时，出声打断：“要不要看书？全是书店里最新的书籍，不卖只租，一本租一晚上，一千星币起步。”
刚开始不免碰壁，德尔也不觉得丢面子，在他坚持不懈的推销下，终于有一个刚来第七舍不久的萌新找他租《基督山伯爵》上册。
德尔：“这本要两千星币。”
萌新震惊：“坐地起价？”
德尔努力眨动机械眼，想做出生动的表情：“我说一千星币起步，租这本就是两千星币。”
德尔露出书籍背面：“你看，售价六万多。租给你一晚上，够看十遍了，两千星币绝对不亏。”
萌新犹豫了一会儿，遇到其他犯人来问，他立刻就租下了。
卡尼踩了一整天缝纫机，担心手臂和腿部的零件磨损得太严重，买了最贵的保养油，躲在角落给身体上油。
等他上完保养油起身，正看见有人德尔在租书给别的犯人，猛眨眼睛。
要不说德尔老油条呢，他就想不到这种操作。
白天他还诧异，就算再喜欢书籍，德尔也有点过于狂热。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有一就有二，德尔趁活动时间把闲置的书籍都租了出去，只留下《基督山伯爵》下册和《西游记》全册。
他还没来得及看这几本，够打发一晚上时间。
卡尼走过来打招呼：“还是你脑子转得快。”
德尔：“稍微回点本而已，书实在太贵。店主又那么厉害，一点便宜都占不到。”
他们后来也听说了店主抓偷书贼的事迹，还遗憾离开得太早，没在现场看热闹。
卡尼从机舱里掏出珍藏的书籍：“要不我也租几本出去？”
德尔给卡尼介绍了几个客人，都是刚才找他来晚了，没租到书的犯人。
活动时间结束，狱守来点人。
犯人像家禽回笼，挨个回到独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小牢室。
晚上下班前，0666例行通过监控查房。
他今晚有点魂不守舍，因为书正看到精彩处。
0666深深吸一口气，只想尽快结束工作。
五舍一切正常，只是多了几个在看书的犯人。
七舍比昨日还要安静。
0666查了一圈，往日那些闹腾的家伙居然都在看书。
0666觉得有些异常，查了七舍犯人这一日的活动轨迹，最后看到了“晚饭”时间向其他人兜售书籍的德尔和卡尼。
监舍里其实有很多规则，一般而言不允许犯人拥有太多私人物品。
但是书籍是第八区那间店铺出售的商品，正因为有犯人买单，那间店铺才可以继续存在，无形中也为贯岛创收。
狱守按照此前的规定，没有收缴书籍。
没想到书籍这么快就开始在监舍里流通起来，不知道会不会影响那间书店的生意。
0666想到第八区似乎还有一些专门的措施用以扶持这个创收项目，慢慢又放下了心。
书籍和以往的商品不同，没有太大的危险性。
0666收回飘远的思绪，想到还没读完的章节，加快了查房的速度。
第五区，狱守休息室。
“晚餐”时间结束，小卖部收摊，负责小卖部的狱守拿着两本书走进办公室。
旁边同事看到，打趣道：“这就是犯人都在传的书籍？”
小卖部狱守点头：“五六万星币一本，贵得咬人。我翻了几页，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0599抬起头：“拿给我看看？”
一本诗集，一本小说。
0599翻了几页，他觉得还挺好看，抬头道：“借我看看，明早还你。”
小卖部狱守浑不在意：“听说关于书店店主有一段很厉害的视频，你们谁存了？”
中午，路遥在店里拆机械人的视频很快被监控组调出来，在狱守中间传阅。
0599把那段看了上百遍的视频发给同事，忍不住道：“我调了她的资料，S级精神值，而且是一个纯粹的原生人。”
众人都知道“纯粹”的意思。
“存粹”原本是被他们所抛弃的那一部分，如今却好像成了优越的部分。
第四区。
刚到熄灯时间，整座监狱宛如一座古代墓群，漆黑寂静，没有一点声响。
过了几分钟，癫狂的笑声不知从哪一间监室传来，不一会儿又有歌声、哭声相合。
最底层的一间监室里，名字叫竹唯的犯人双手环抱冰冷的机械小腿，钢铁假面靠在同样冰冷的墙壁上，仰头凝望通风口外的人造卫星，绝望比人造卫星散发的光还要深凉。
夜色的脚步逐渐远去，黎明缓步而来。
第四区的清晨比暮色还要沉闷，狱守点名，需要接受精神审讯的犯人上前一步，站成一列，跟随狱守前往飞艇。
竹唯赫然在列。
她明明什么都交代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隔十六日，她仍旧要接受精神审讯。
飞艇从第四区出来，左转右绕，经过第八区上空，缓缓朝第七区飞去。
坐在飞艇里的犯人似乎看见了什么新奇的玩意，窃窃私语起来。
竹唯对此没什么反应，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与狱守对上视线，又缓缓移开。
书店街，路遥的书店。
路遥又忙了整夜，赶在天亮前准备好要上架的新书。
新的气球和宣传条幅已经放飞，空中第四区的飞艇正好飞过。
路遥驻足看了一阵，转身灌了三瓶恢复药剂、一瓶蜂蜜。
“今天也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圆梦系统：“……你悠着点啊，都要嗑成药人了。”

十八岁要读的书。
路遥转身往店里走：“抓紧时间布置新的阅读室, 早上可能有狱守客人过来。”
路遥昨天观察了一下，一般有狱守在阅读室，犯人就不会进去, 哪怕里面还有许多空置的位置；反之有犯人先进了阅读室，狱守就会站在书架前选书, 也不愿意去阅读室。
两方人马虽然会同时出现在书店, 但泾渭分明。
路遥考虑到各自的立场，平时遇见确实尴尬，昨晚花费人气值在图书陈列区另一侧扩建了一个同样大小的阅读室。
两个阅读区分据两侧，大小、格局几乎没有区别。
只是路遥订的桌椅颜色和原来那间有些不同。
路遥花了近半个小时布置阅读室, 出来时还没有客人，她又从仓库搬来库存补货。
今日新上的书籍已经在早上开门的第一时间摆到最显眼的书架，客人进门就能看见。
路遥补完库存, 仍旧没有客来。
这时间各区的犯人应该都在参加集体活动，连狱守都没有来店里，想必休息时间到来之前，都不会有客人。
路遥回员工办公室煮了一壶果茶, 端着一盘甜点出来，腋下夹着一本植物图鉴。
路遥这两天严肃文学看得太多, 虽然都是通俗小说, 她有点“补”得太过, 精神疲累至极, 至少晚上打烊前都不想再看小说, 只想看点不废脑子的东西, 稍稍放松。
第七区, 精神审讯室外。
狱守0496隔着单向玻璃望着里面正在接受审讯的犯人：“反应怎么样？”
“反应微弱。”执行狱守摇头：“……她的精神体反应还在减弱, 再加强刺激, 就超出她这个等级的承受阈值了。”
0496沉默。
执行狱守道：“她这是一心求死，精神审讯科已经尽力。她的刑期还有多久？”
0496:“九十九年零六个月。”
执行狱守道：“不如送她去第九区改造一段时间？”
0496:“机械躯体普及之后，劳务改造的效率越来越低。最近几年那边已经成为犯人的游玩场地，对她也没用。”
执行狱守眨了眨眼睛：“要不，送去第八区试试？”
第八区新开了一间书店，最近在犯人中间很是火热，就连精神审讯科的狱守都从犯人嘴里听到讨论书籍的内容。
0496:“听说店主是个原生人，登岛没有更换机械躯体，没出事？”
执行狱守摇头：“没听说第八区更换入驻商。”
0496对第八区的项目没有太大兴趣，甚至有一丝恶感：“星际商人向来唯利是图，听说这一任店主售卖的书籍是已经消亡的古董货，价格昂贵，于她的情况大抵不会有什么帮助。”
执行狱守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揶揄：“好像完全不感兴趣的口吻，了解得倒还细致。”
0496有一股被拆穿的尴尬，机械躯体的好处就在于纵使心内动摇、尴尬、害羞，面上仍是一副无知无觉的冷面。
执行狱守见好就收，正经起来：“这个犯人的精神体才十七岁，不找到有效的办法，很快就会死了。”
如果把机械人也看作一种生物，精神体死亡就是机械人的末路。
大多数时候，大脑只要保持一定程度的活跃性，不遭受重大精神创伤或精神摧毁，精神体不会自然死亡。
但是目前的学术研究中，确实也出现过精神体反应逐渐减弱，自然消亡的例子。
犯人竹唯的精神值正在逐日下降，大脑反应也非常微弱，出现了精神体死亡的征兆。
她才十七岁，刑期还有九十九年零六个月。
即便是狱守，也不希望在自己的管理期间有犯人死亡。
又因为机械躯体普及，本就低得可怜的原生人出生率再次骤降。
星域目前的法律不仅极力保护原生人的权益，也在尽力保护机械人。
换而言之，被关在贯岛的机械人都是罪大恶极之人。
可即便如此，狱守也不会放任自己管理下的犯人精神体死亡。
飞艇在书店街悬停时，路遥正隔着玻璃门和路过的迷你清洁机器人打招呼。
飞艇舱门打开，0496推着犯人下来，路遥一眼就看见了。
竹唯的机械躯体是人形，一米七八的身高在一众动不动身高超过两米的机械人里算得上娇小，她的机械躯体上还保留了一些女性特征。
竹唯从飞艇上走下来时，面部和所有机械人一样冷硬，但路遥从她的仪态动作里看出些许迷惘和怯懦。
这可能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机械人，还保留着原生人类的肢体习惯。
竹唯扫视一圈，视线由高及低。
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心里有些排斥，又有一些好奇。
直到视线从绿色的店招缓缓下移，对上玻璃门内侧店主的眼睛。
路遥的笑容恰到好处，微微朝两位客人点头。
竹唯脚步顿住。
原生人类。
未着机械躯体。
她还在消化这几个关键信息，0496发现她不动了，重重推她一把：“只有二十分钟放风时间，要进去就快点！”
竹唯微微侧首，没有看0496，机械眼的视线还在觑着路遥的方向。
竹唯突然甩开0496，快步朝书店移动。
不是跑动，她的动作轻盈无声，和方才下飞艇时的木然截然不同，几个起跃就到了书店门口。
圆梦系统忍不住示警：“路遥，这家伙有点不妙，你小心！”
玻璃感应门拉开，竹唯像一只灵巧的野猫，窜入店里，直直奔向店主的方向，两只手臂快速转换成武器模式。
0496没追上，被玻璃感应门拦住，着急忙慌想轰门，抬头却看见竹唯的手臂被店主反绞在身后，店主的膝盖顶住了她的背脊，犯人被按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短短几秒间，0496似乎看见自己的职业生涯从前途无量走到末路，又死灰复燃。
玻璃感应门合上又重新打开，0496才匆匆跑进去，甚至没办法分心多想，先给竹唯戴上控制器。
因为竹唯精神值一直在下降，入狱后从没有展现出攻击姿态，精神体信号还在减弱，0496没料到她会突然攻击店主，更没料到店主的反应。
这家伙绝对是个精神值4S级以上的原生人，而且受过专业训练。
出了这种状况，0496不敢再把竹唯放在店里，立刻准备带她回去。
路遥心想早上好不容易来的生意，差点又被袭击，不让客人钱包受点伤这买卖就很亏。
她拍拍手走到0496面前，情绪稳定至极：“哎呀，小事小事。每天都会有那么几个调皮的客人，就像上学时班级里总有几个调皮的同学一样。这样的同学平时有些闹腾，关键时候都还挺仗义，再说我也没受伤。来都来了，不如就逛一逛。”
狱守0496总觉得店主这套话术有一种很强的即视感，碍于刚才的冲突，面对店主温和的笑容，拒绝的话居然没说出口。
路遥左手轻轻拍了拍竹唯的背，一边往书架的方向走，还不忘回头招呼0496:“店里今天上架了几本新书，都是非常经典有趣的书籍。这会儿没有其他客人，两位请随意阅览。”
整个书店最显眼的一排展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排书籍，旁边还有宣传海报，风格十分不同。
竹唯戴上了控制器，三十分钟无法再次攻击，至少无法从手臂上切换出武器。
而且，她打不过这个女人。
明明只是一个原生人。
她那样温和，爱笑。
有力量，又收放自如。
竹唯从未见过这样的原生女性。
脑子里不可避免地浮现另一个女人的身影，竹唯把她和店主放在一起，一一比较。
竹唯走神的时候，路遥也在观察这位客人。
她伸手取下书架上的一本新书，递到竹唯面前。
深灰色的布艺封面上有一些血红色的藤蔓，间或点缀一两片黑色的叶片，一只黑色的鸟儿被藤蔓绞住，倒仰在荆棘丛中，鸟喙微张。
竹唯缓慢地眨动眼睛，没有伸手，只是偏头看向身旁比她的机械躯体还要矮一截的店主。
路遥手又往前递了几分，朝她微笑：“在我的家乡有一句话，十八岁之前有机会一定要读一读这本书。”
竹唯心底微微诧异。
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年纪？
她想冷漠地跟店主对峙下去，手却先一步伸过去。
就是这只手，几分钟前差一点就砍下店主的头颅。
竹唯捧着书本，低头发楞。
《杀死一只知更鸟》。
知更鸟是什么鸟？
竹唯不知道。
但是她对“死亡”很感兴趣。
0496看到书名也受惊，伸手想阻止犯人读这本书。
路遥转头递给她另一本书：“这一本比较难读，以机械人处理信息的速度，差不多半天能读完一遍，要不要试试？”
0496一愣神的功夫，那本封面上画了一个极其美艳优雅的原生美人的书就已经落进了她的怀里。
机械人还要看半日才能看完？
0496感觉受到了挑衅，但她还记着竹唯的状况。
本就一心求死的人，哪里能叫她再看乱七八糟的书籍？
路遥摇头：“那是一本好书，不用担心。您要是喜欢，这里还有一本可供试阅的样书。”
路遥又拿了一本《杀死一只知更鸟》给0496。
竹唯已经翻开书页看了起来。
这时候她尚且不知道许多伟大的故事都开始于一个极其寻常、甚至有些无聊的场景。
竹唯翻开这本据说十八岁前都该读一读的书籍，一口气看了五十页，仍未感觉到有什么趣味。
只是书店的空间很明亮，又很安静，比起昏暗、吵闹的监舍，冷寂压抑的审讯室，她觉得还是这里好一点。
本来告知她放风时间只有二十分钟的狱守，靠在她身后的书架，抱着店主推荐的那本名字叫《飘》的“厚枕头”，看得如痴如醉。
竹唯确定已经过了规定的放风时间，狱守并未察觉，她也不主动提醒，低头继续看手里的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