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各个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谁能保证自己向皇帝揭发他造反之后?不会成为?第二个被?罢官免职还落了个残疾的王忠嗣?
安禄山一想,心中被?李长安气出?来的那股堵塞之气都顺了下?去。
他真得谢谢李隆基啊,倘若不是李隆基亲自出?手料理了对大唐忠心耿耿的王忠嗣,替他杀鸡儆猴,他如今行事也不能如此顺利。
“放心吧,这个寿安公主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看到王忠嗣的下?场之后?都知道兔死?狐悲。”安禄山眯了眯眼睛。
“她若是想要揭发我,在长安城的时候早就揭发了,也不会千里迢迢的到边关来。”
安庆绪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不是为?了来找阿爷谋反的证据,那这个寿安公主为?何要到朔方去?”
安禄山又沉下?了脸,冷冷道:“说?不准是想代替王忠嗣看着咱们。”
“就凭她?”安庆绪笑了,“她莫非以为?阿爷忌惮王忠嗣就代表阿爷好欺负不成?”
安禄山表情也松了松,面上露出?了笑意。
他是比不上王忠嗣,可也不是草包,如今也只是觉得李长安恶心他,怕倒是不至于。
他都野心勃勃要宰了圣人夺李唐的皇位了,又岂会怕一个小小公主。
“你派谁去打发的那个小丫头?”安禄山心气顺了,表情也平和了下?来。
安庆绪回复道:“儿派了薛嵩去。”
安禄山赞同点点头:“薛嵩聪慧稳重,不会被?那个心机深沉的小丫头套出?话,是个适合人选。”
“阿史那阿布思那边呢?可有什么动静?”安禄山很?快就把李长安这事抛到了脑后?,他最在意的事情还是谋反。
安庆绪低头道:“还是老样子,死?攥着他那几个部落的精兵不肯撒手。”
安禄山冷笑两声:“那是他的命根子,自然舍不得放手了。无?碍,我已经想好了法子把那些骑兵夺过来。”
阿史那是个显赫的姓氏,从南北朝时候开始,阿史那家族就世代沿袭突厥大可汗位子。唐初时候的颉利可汗就出?身阿史那,趁着唐初天?下?初定时候打到了长安脚下?,逼的当时刚刚即位不久的太宗皇帝亲自杀白马立下?渭水之盟。
只是他的运气不太好遇上了太宗皇帝,没几年就被?擅长发育且记仇的太宗皇帝派人生擒到了长安,从此东突厥就开始渐渐衰弱。
天?宝初年,阿史那阿布思带领数个部落归属大唐,李隆基很?高兴,让他做了大唐的将军,带领九姓部落。
只是怀璧其?罪,阿布思离长安太远了,又离安禄山太近了。安禄山想要造反必须有足够强大的军队,阿布思手下?这些精兵就被?安禄山盯上了。
安禄山靠着椅背,一双小眼睛中精光闪烁。
他得再“孝顺孝顺”圣人啊,不能让圣人忘了胡儿。胡儿才是圣人最信任的胡将,圣人一定愿意让胡儿接手阿布思的部落。
“把库房单子拿过来。”薛嵩带着樊宁来到了库房,他趾高气扬对着司吏道。
司吏认识薛嵩,不敢怠慢,立刻就把册子呈了上来。
薛嵩道:“节度使命令我带着远道而来的客人来选一些礼物。”
翻着册子,薛嵩视线迅速在一堆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屏风首饰上掠了过去。
鹤首玛瑙杯,中看不中用,不拿。
八棱三彩瓷瓶,中看不中用,不拿。
鎏金牡丹花纹金囊,中看不中用,翻过去。
薛嵩看着一页久久未动,樊宁意会,主动开口道:“我一路赶过来,骑着的战马劳累,我看节度使这匹乌孙宝马不错。”
“把这匹乌孙马牵出?来。”薛嵩看向司吏,司吏欲言又止,心想这匹宝马是下?面人献给节度使的宝马,节度使都还没骑过,给别人是不是有些可惜。
可被?薛嵩瞪了一眼之后?也只能讪讪命人把宝马牵出?来。
薛嵩接着翻册子,翻到一页时候又停了下?来。
樊宁接着开口:“我家公主喜欢书?法,这幅王羲之的真迹……”
“给她拿上。”薛嵩道,嘀咕了一句,“果然小家子气,爱这些东西……”
不偏不倚正好落入司吏耳中。
安禄山不爱这些,他手下?的将领也都是些只知道行军打仗之辈,对他们来讲王羲之的真迹还比不上一百两金子珍贵。
司吏也知道自家节度使和这些将军都是些什么货色,可他是个读书?人啊,听到薛嵩一句话就把王羲之的真迹送人了,司吏心都疼的滴血。
最终零零总总拿了七八件宝物,薛嵩又给添上了一千两金子,这才把樊宁送走。
薛嵩十分认真,一直尽职尽责跟着樊宁,都不许她在范阳城内乱逛,直到亲自把樊宁送出?城外?二十里才罢休。
薛嵩挂着一脸虚伪的笑容:“本将军便?不多送樊娘子了。”
樊宁也冷淡点点头。
似乎是为?了故意给樊宁一个难堪,薛嵩就这么在樊宁面前翻身上马,还故意擦着樊宁骑马而过,摇曳的马尾打在樊宁肩膀上,在她浅青色的胡服上落下?了几条脏脏的痕迹。
樊宁微微皱眉,直到薛嵩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跟着樊宁一起出?使范阳的士卒才“呸”了一句。
“他们真是太过分了。”
樊宁攥紧了方才马匹擦肩而过时落入她手中的一颗还带着她长兄体温的蜡丸。
薛嵩是薛家这一辈年纪最大的男子,随父姓,樊宁则是薛家这一辈年纪最小的女?子,随祖母樊梨花姓。
没人知道樊宁和薛家有关系,就连李长安身边人也只知道樊宁和寿安公主是一同长大的青梅,而不知道樊宁的具体出?身。
薛家姓薛,樊宁姓樊。
“回去。”
下?午,安禄山终于处理完了糟心事,心思一动,想起来前两日下?面进贡给他的那匹千里宝马了。
宝马对将军,便?犹如美人对君王,没有哪个将领能抵抗宝马的诱惑。
安禄山虽说?身子越发沉重,可他爱宝马的心却没变过。
总归骑一圈遛遛弯还是可以的。
安禄山便?来了马厩,左看一圈,右看一圈,皱眉。
再来回看一圈。
嗯?我的宝马呢?
安禄山传唤马夫:“本将军前两日新?得的那匹乌孙宝马在何处?”
“被?……被?一个女?郎骑走了。”马夫战战兢兢道,“司吏说?节度使允许她骑走的。”
安禄山迅速找到了罪魁祸首。
肯定是那个城府深厚,脸皮又厚的寿安公主使节要走了他的宝马。
安禄山的心都在滴血,随便?拿点东西打发她得了,怎么连真宝物都拿出?来啊?
落日前的节度使府邸后?院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骂声,惊起了一院子的飞鸟。
“天?杀的李安娘,天?杀的樊小娘!连本将军的宝马都偷,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啊!”
已经回禀完消息的薛嵩脚步一顿,下?一刻若无?其?事往外?走。
什么你的宝马,那分明是我妹子的宝马。
李长安这边已经把人手搬到了胜州,也就是如今的榆林郡。
天宝元年,李隆基自诩自己的功劳能比得上尧舜,把州改成了郡,只是大唐建国百余年了,大部分人还是更习惯称呼原来的州名。
樊宁回来复命,李长安对安禄山拒绝交人早有意料。
自从前两年宫宴上,她?让安禄山吃了一回瘪之后,安禄山便一直恨她?恨的要死,怎么可能会让她?如愿。
何况安禄山还想要军心,那些盗贼本就是安禄山手底下的士卒,倘若安禄山连几个士卒都?护不住,剩下那些将士也不会愿意追随他。
李长安嘴角扬了扬。
不过本来她?派樊宁去一趟的目的也不是问?安禄山要人,而是问?安禄山要话。
都?是大唐的臣子,人在哪都?一样。
既然安禄山都?先开口了,那她?也就不和安禄山客气了。
李长安已经轻车熟路了,她?现在手下已经有了一个成熟的基层团队,只需要她?吩咐一声?这些被?她?从山南东道和洛阳抽调过来的人,便能完成她?要做的事情,都?不需要她?自己再亲自动?手。
最先建起来的是砖窑。
要修建厂房就少不了砖瓦,砖窑技术含量低,需要的劳动?人数多,原材料遍地都?是,十分适合工业初期建设。
然后就是羊毛纺织厂,接近材料原产地,而且劳动?力十分充足边关多的是在战场上死了男人的寡妇,加上北方寒冷,织出?的羊毛衣也不愁没有销路。
一只羊身上只有一副羊皮,两三?张羊皮拼起来才能做一件羊皮袄子,羊皮袄子这才贵。羊毛衣的保暖效果虽不如羊皮袄子可胜在便宜,而且羊毛是可再生资源,绵羊一年可剪上三?次毛,粗毛羊一年也能剪上两回毛。
陈国生已经从陇右赶回了朔方,老?爷子人老?心不老?,一手抓军队道德教育,一手还能抓生产,羊毛糅制步骤里面几种软化剂就是老?爷子弄出?来的。
一身羊毛衣卖一百个大钱,因着刚开始制作,产量还不高,所以价格要贵一些,但是比起天价的羊皮袄子这个价格对于普通百姓已经比较友好了,攒上几个月的钱,便能给家里人一人添一身。
一件羊毛衣便能穿好几年,到了冬天身上穿着羊毛衣躺在稻草堆里就能不至于被?冻死。
解决完了衣,民以食为天,李长安开始琢磨着朔方管辖的这几个州适合种什么。
然后微妙低头拿着笔在“粮食自给自足计划”后面画了个叉号。
其他地方的小麦水稻还有粟米八九月份才丰收,朔方这地方已经“胡天八月即飞雪”了。
这还是赶上了大唐如今的温暖气候,若是处在小冰河期只会更冷。
还是老?老?实实种豆子和马草发展畜牧业吧。倒是也可以种葡萄,葡萄不挑土地,沙砾多也能种葡萄,葡萄可以酿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在大唐名气还是很高的。
最主要是葡萄酒省粮食,如今粮食还略微够一些,能酿米酒,过几年战争一起,粮食不够了,米酒就有些奢侈了。不过大唐永远都?有有钱人,他们不会因为粮食变少就不喝酒。
李长安提笔写了一封信。
【裴老?师,要大豆种子,高产的那种。还要葡萄酒的酿制方法?,还有葡萄种植方法?和葡萄苗。】
然后就心安理得派人快马加鞭送去荆州给裴素了,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老?师就是她?半个娘,问?自己亲娘要东西不用?客气!
不过总归要有支柱产业,要不然衣食住行里面的“住”也没法?实现,百姓得先能赚到钱才能有钱盖房子。
好在上天还是公平的,没有给朔方温暖的气候,却给了朔方地下大片的矿藏。
先挖矿!
煤矿、铁矿、金矿,都?挖。
然后修路,水泥坊也建起来,朔方境内的每一条路都?要修平整。
想要富,先修路。
这段时间李长安往南边寄的信就没有断绝过,想要发展朔方,钱可以缺,但是粮食一定?不能缺,钱少了可以包吃住,大唐百姓的要求很低,只要能包吃包住,没有工钱也可以。
可是粮食却是万万不能少的,边关没有粮食,就要从南边运粮食过来。李明?锦坐镇洛阳,张九龄坐镇山南东道,掌握长江水系,可以源源不断从南方运粮北上。
李长安则勤勤恳恳在胜州当一只勤奋小蜜蜂,统筹兼顾,一手抓生产一手抓征兵。
胜州很穷,处在朔方和范阳交界处,安禄山三?天两头派盗匪来朔方境内打劫,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胜州。胜州百姓更穷,稍微有些家产的百姓早就带着全家逃去其他地方了,留在这的百姓都?是些穷得连跑路钱都?拿不出?来的穷鬼。
李长安的招工启事刚挂出?来,这些饿红了眼的百姓一看到“包吃包住”四个大字就一拥而上争先恐后报名。
先前李长安带兵剿灭了祸害胜州的盗匪窝,她?的名气在胜州就已经传开了,如今一招工,百姓连犹豫都?没有,各个按了手印就开始干活。
“都?别挤……人人都?能干上活,寿安公主日后还会招工。”因着多次月考成绩不错,冯勇就被?人手不够的后勤部借调了过来,帮着一起招工。
冯勇一开始很乐意,他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学?识字一身本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事实证明?,他想的太单纯了,这个工作如果好干就不会缺人手了。
他被?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挤在中?间,喊的口干舌燥。
虽说他跟了寿安公主以后能吃饱饭还日日都?在军营中?锻炼,身体强健,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被?一群黝黑瘦削脏兮兮一看就营养不良的百姓挤在中?间,他纵然是有十八般武艺也不能施展。
只能大声?劝说:“这次只是第一批招工,我们这个招工点只要三?百个人,名额已经满了,你们可以去其他招工点看看,兴许其他地方还没招满人。”
“俺已经按了手印哩!”
“俺家里崽子再吃不上饭就要饿死了,求求贵人好心收了俺……”
群情激昂,哀求声?、后悔声?、质问?声?,夹杂在一起,冯勇只觉得他宁愿再在沙场上走十个来回都?不想干这些跟百姓打交道的事情了。
冯勇嘴皮子都?说破了:“过几日还会招工,一定?会招工,纺织厂已经开始修建了……”
只要人手到位,工厂建起来再快不过了,不过一月时间,纺织厂便拔地而起。
随着大批女工进入纺织厂,平原上的煤矿也开始开采。
煤才刚开始利用?,大部分百姓都?还是靠着柴火取暖,胜州境内便有一处露天的煤矿,李长安派人探测过,这处露天煤矿露在外面的不算多,但是地下储量应当不低。
不过冶铁坊却没有设立在胜州,这里离安禄山太近了,她?得捂着点消息。
李光弼向李长安投诚之后,李长安立刻不加掩饰的开始私自冶铁,高炉建起来,煤炭挖出?来,灵武城周围就有铁矿,倒是不用?再从其他地方运铁矿石了。
然后就开始爆兵器,目标是在三?年内给全军士卒一人配齐一身铠甲,弓兵射箭射一支扔一支。
赶在天宝六载来临之前,胜州的广袤平原上建立起了一座座工坊。
最先修建起的水泥大道一条笔直往南边延展,一条则直接连接黄河支流,如今河面还没有化冰,只能通过陆运,但是再过几个月,河面化冰了,便可以直接通过漕运将中?原的粮食运过来。
李长安扩张的脚步也终于放慢了下来人不够用?了。
整个关内道只有二?百余万人口,大部分人口都?还集中?在较为富饶的南部,朔方只占据关内道的西北部分,辖区内大部分都?是边镇,朔方管辖灵、夏、盐、绥、银、丰、胜几州,三?座受降城,还有定?远、丰安二?军,开元二?十二?年,增泾、原、宁、庆、陇、鄜、坊、丹、延、会、宥、麟十二?州。其中?胜州纵然是在朔方辖下州里也算不上人口富饶的州郡。
一个矿场就能容纳数千人,一个中?等规模的工厂又能容纳数千人,胜州一共才几万人口,去掉没有劳动?能力的人和必须要种地的人,没有多少剩余人口了。
“那个昏君。”李长安想到这点就要私下向樊宁吐槽一顿。
“河北道一千多万人口他也能放心留给安禄山。”李长安骂骂咧咧,每次她?遇到事情已经习惯了先骂李隆基一顿,再骂安禄山一顿。
如今安禄山已经身兼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了,还对河东节度使的位子跃跃欲试。
河北道沃野千里,人口超过千万,就这么落入安禄山手中?,李长安每次一想起来就生气。
樊宁已经习惯李长安私下时不时就会骂两句当今天子了,听到李长安骂李隆基,樊宁面色不改。
“胜州和范阳境内的几个州挨着,应当有不少胜州百姓和范阳百姓沾亲带故吧。”李长安冷笑道。
论起怎么拉人头,她?的前辈们可给她?留下了一笔极其宝贵的经验。
“传下去,让胜州百姓拉人来胜州做工,能拉五个人过来送工厂做工名额,拉十个人过来干活送房子,拉二?十个人送土地。军中?士卒倘若能从范阳境内拉人过来,也算军功。”
她?就是这么良心,不会给百姓画什么还差千分之一就能成功的大饼,说分房子就分房子,送土地就送土地!反正人少地多,她?正愁开垦出?来的土地没有人种呢,至于房子,说到底也就是一堆沙子和石头,胜州遍地都?是沙子和石头。
土地本身一点都?不值钱,值钱的是上面居住的人口,人多地少土地才值钱,地广人稀的土地就是白菜价。
“路远也不要紧,来的人数多了,满五十人就可以请寿安军派兵沿途护送。”李长安很贴心。
第191章
陈熊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农夫,他出生的那一日村子里的青壮猎了一只熊回来,所以他的阿爷就给他起了熊这个名字。
其实也说不上世世代代,从他能记住名字的祖上到如今,也不过三代人,他的曾祖父叫什么他都不记得,也没见过。
他年幼时,从他的父亲嘴里听说过他家也曾经富裕过,他的曾祖父还认识字,能念两句书。只是到了他祖父那一辈,便识字不多了,以打猎为?生,可?好歹还能认识几十个字。到他的父亲,便只认识几个字了。
年幼时候他问?他父亲,为何爷爷没有把本事都教给父亲,他的阿爷只是忧愁摸了摸他的头“你祖父也记不清他认识哪个字了,他怕教错了我,干脆就不教了”。
陈熊觉得有道理,他一个月不摸锄头,手上的把式便会生疏,在这个小村子里几年都用不着识字,他祖父把“认字”这项本事忘了也很正常。
村子里是用不着识字的。
每年只有在征收粮食的时候县里才会派人来,贴上一纸告示,不过用不着看懂告示,小吏会开?口告诉他们朝廷要?收粮,至于?收多少,县里的小吏要?多少他们就要?给多少。
本来还勉强够糊口的粮食被征收走了许多之后,剩下?的就不够糊口了。他家里只有几十亩薄田,田地很瘦,只能种粟,每亩才得不到一石粟,听说在比县城更往南很多很多的地方,一亩田能种出来三石的粮食,可?陈熊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他这辈子去做最?远的地方就是往南二十里路的县城。
他遇到过很多个荒年,荒年就是一亩地连两斗粮食都种不出来的时候,荒年会饿死?人。他的阿爷先死?了,他的阿娘守着半缸粮食舍不得吃,要?把粮食留给他和?他的妻,也死?了,死?的时候就趴在粮缸边上,一双饿的往外?突的眼睛死?死?盯着粮缸,没了牙的嘴里还往外?留着涎水。
他和?他的妻生过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只养大了一个女孩。也不对,这样的世道,说不准哪一日他这个唯一的女儿也会死?。
他和?他的妻想把这个女儿送到县里富户家里做妾,做妾比饿死?好。可?惜他和?他的妻长得不好看,生出的女儿也黑黝黝的,富户看不上。
所以陈熊就打算给他的女儿攒上十缸粮食,他的父母给他攒了五缸粮食,靠着这五缸粮食,陈熊一家子活过了三个荒年,他们荒年的时候吃粮,丰年再把粮缸补满,这是他的那个读过书的曾祖父留下?来的祖训。凭借这条祖训,陈家才能绵延至今。
要?攒粮食便要?赚钱,那几十亩地太荒,只够他们一家三口吃饭。攒不出粮食。
听说寿安公主要?招工人,陈熊就去了,他带上了铁打的头盔,背上了凿子和?锄头,下?了矿。
一开?始那一天累不累、怕不怕陈熊记不得了,他只记得那天发了三个白面?馍馍,白面?馍馍香的他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咽下?去,他吃了两个,剩下?一个揣在怀里带回了家里。
馒头沾上了灰,不过不打紧,不用讲究,莫说只是沾上了灰尘,就算是掉到了沙子里面?,捡起来也照样能吃,他的妻女吃的很香。陈熊有些羞愧,他应该只吃一个,剩下?两个都带回家里来的,可?他太饿了,忍不住就吃了两个。
好在第二天晌午,又发了三个白面?馍馍。
又过了半个月,寿安公主又要?找女工去织羊毛,他的老妻去了,他的老妻又黑又瘦,但是很能干活,一个人能种三十亩的地。到了纺织厂里面?,也吃上了白面?馍馍。
他们夫妻都是很节省的人,每日旁人都干完了活离开?,他们便会主动要?求加班,能多赚一些钱。只用了两个月,他们就又给女儿攒下?了两缸粮食。
可?陈熊却?不只想给他的大丫留下?十缸粮食了。
今日陈熊回来的很早,他就着木盆撩起一把水,洗了洗脸,盆里的水很快就变黑了。
“今儿咋回来这么早?来吃饭吧,我把饼子热好了。”陈熊的妻子姓孙,唤做孙三娘。
在饭桌上,陈熊郑重敲了敲桌子,看向自己的老妻:“我琢磨着,得把咱们大兄和?大姊一家子都喊到咱们这边来。”
孙三娘的娘家是岚州小溪村。
“我问?过矿上的管事了,只要?能拉五个人过来,就能把自家孩子送去读书,读两年书便能出来当小管事。”陈熊敲敲覆盖满了污渍的木桌桌面?,看向自己女儿的眼神满是柔和?。
“大丫已经十岁了,咱们该给她想想日后了。”
陈熊想,下?矿太累了,织羊毛的活轻松些,可?也要?整日用眼睛,说不准那日眼睛不好便不能做了……还是管事好,不用出大力?气,也体面?,还能干到老。
可?得能识字会算数才能做管事。他和?三娘再拼命赚钱,也不一定能供的起大丫读书。
陈熊短小的见识里,只知?道他们村子的村正很有钱,可?村正家的孩子也读不起书哩,读书定然很贵很贵。
说不准这是这辈子他唯一有机会能让女儿读上书的机会。
孙三娘也目光柔和?看着自己黑黑瘦瘦的女儿,一咬牙:“我明个晌午跟管事请个假,往娘家去一趟。”
她生了三个孩子,就养大了这一个,纵然是个丫头,可?也是她的心头肉。
甚至她还有比陈熊更大的野心,她不止想把自己女儿送进学?堂,还想给自己家换新房子。
只要?十个人。
“得快些,咱们村里面?和?那边沾亲带故的人可?不少哩,莫让旁人抢了先。”陈熊闷声道,他心里也琢磨着自家还有一个叔父十几年前搬到了东边。
好些年没联系了,不知?道是不是还住在那边,明天得打听打听。
这一夜,夫妻二人躺在吱呀叫的木床上,都没有合眼,睁着眼看着破破烂烂的屋子,听着女儿磨牙的声音,身上被灌进来的冷风吹的瑟瑟发抖,唯一的那件羊皮袄子裹在女儿身上……脑中想的是新房子,大片的土地和?暖和?的羊毛被子。
第二日晌午,孙三娘便告假半日,提了两斤粟到了小溪村。
拉人很顺利。
小溪村这儿也已经听说了胜州那边新开?了许多家工厂,招人,甚至孙三娘也不是第一个来拉人的女儿。
孙三娘没用几句话就把她兄长家的两个儿子,大姊家的一个女儿领了回来。
临走前还招呼了自己年幼时候的小姐妹一家子,带走了她的一儿一女,凑足了五个人。
“王娘子,这些都是我娘家的侄子侄女,劳烦您安顿了。”孙三娘把人带给了纺织厂的管事。
王娘子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好好,咱们都是一家人,我肯定把咱们自家的孩子安排好。”
她接收新工人,自己也能拿提成哩!
王娘子把这些战战兢兢仿佛鹌鹑一样的小溪村人带到了安置点,交给了安置点的管事。
安置点的管事二话不说,先每人发了一碗里面?带着几根肉丝的肉汤和?一个黄馍馍。
“吃饱了再干活。”管事知?晓什么东西能最?快安抚好这些背井离乡的百姓。
果不其然,肉汤一下?肚就有人开?始叫了。
“真是肉汤啊,还有油水呢!”
“馍馍真香啊!”
管事轻车熟路:“只要?跟着我家寿安公主好好干活,馒头会有的,白米饭会有的,肉也会有的……”
第二日,陈大丫便懵懵懂懂入了学?。
“好好跟着学?堂里面?的老师学?习,要?是不好好学?,以后就没饭吃。”孙三娘弯着腰叮嘱着自己女儿。
陈大丫用力?点点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陈大丫这个年纪已经知?道生活的不容易了。
“等我读好了书,就进寿安公主的工坊当管事,孝敬阿娘阿爷!”陈大丫咬牙道。
孙三娘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你好好读书,阿娘好好干活,大丫下?次回家说不准就能看到咱家的新房子了。”
目送着女儿进了学?堂,孙三娘才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不管怎么样,她的女儿总算是走上了比她好多了的一条路。
多亏寿安公主的大恩大德她一家人才能吃饱饭,她的女儿才能读上书啊。
孙三娘攥紧了拳头,心中有一个主意……拉人过来似乎比日复一日干活赚钱要?快多了。
她得再往东边那几个村子去一趟。
意识到拉人过来干活就能瞬间暴富的人不仅孙三娘和?陈熊。胜州就靠着范阳境内的岚州和?朔州,这边又靠近边界线,从这边到范阳境内比从这儿到胜州州府都近,谁家还没有几个亲戚在那边呢。
一场轰轰烈烈的拉人活动在胜州如狂风一般席卷开?。
先是直系亲戚,拉过来先给一碗白米饭一碗肉丝汤就能把人留下?。然后是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草长莺飞的时候,整个岚州和?朔州的西部都空了。
还产生了第三百六十六行中介贩子,专门负责从范阳内部的州郡往胜州带人。
中原腹地尚且有很多不入户籍的流民,边关的流民就更多了,流民没有土地,抬腿就能跑,拐带起来一拐一个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