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头领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好像也如同倒在路边的那几匹马一样,无声无息的将要流尽。
他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不管束底下人,不要多嘴?
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愤懑和滚烫的痛苦:因为多嘴,所以就该死吗?!
这该死的,该死的——
痛苦过后,就是无力。
他甚至于不敢伸手去拿这笔钱……
商队领头有些僵硬的笑了,酸涩都倒流回到肚子里:“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呢,尊驾也失了几匹骏马……”
说到最后,他几乎想狠抽自己几记耳光!
几条人命,就叫几匹马顶了!
该死的,该死的!!!
王群却很坚决的将银票塞到他手里:“拿着吧。”
他说:“你不拿,是不给我情面,还是不给邢国公情面?”
硬是塞到了领头人手里。
继而他好像了结了一件事一般,重又回到邢国公面前,感恩戴德道:“今日之事,真是怎么感激您都不为过的!”
邢国公问:“你没什么别的话想说了吗?”
王群一怔,苦笑起来:“国公,我真不是有意的!”
他连连作揖:“惹祸的马已经杀了,苦主也赔了,您就高抬贵手,放过小人吧……”
邢国公脸色终于和缓下来:“罢了,你也该听说过我的脾气,总爱多管闲事。”
王群马上彬彬有礼道:“您是行侠仗义!”
邢国公点点头,好像要说句什么,然而他脸色忽然惊慌起来:“该死的畜生……”
下一瞬,他乘坐的那匹坐骑高高扬起前蹄来——
王群瞬间面无人色,想要躲闪,却也晚了!
那匹骏马径直将他撞倒,后蹄自他身上踩过,一骑绝尘,向前而去。
邢国公身后的武士们赶忙追逐而去:“国公!”
众人以目光送别了这一行人,再回神时,王群的尸身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团,被践踏的不成样子。
四下里一片寂静。
倒是邢国公队伍里的武士留下来两个,一个同呆若木鸡的王府武士们致歉:“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呢!”
另一个去宽抚商队领头:“赶紧收敛了吧,不好在官道上久留,又是夏日。”
又问:“你们准备往哪儿去?我与你们同行。”
商队领头几乎是感恩戴德的看着他,倒是又想起先前被自家马车撞了,遭受到无妄之灾的前边人。
因而赶忙过去探望。
老高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了,虚虚的披一件衣裳,坐在路边。
商队领头赶忙递了张五十两的银票过去:“牵连到老丈,实在是对不住!”
老高想要,又有些不好意思要。
人家队伍里真真切切的死了人啊……
但要是不要,他岂不也是平白的遭了罪?
还有他的马车……
再三谢过,接了过来。
那边商队活下来的几个人把死者的尸体抬了起来,过路又有闲暇的也去搭一把手,帮着捡一捡掉了一地的布匹。
几个被踩踏的几乎当场就死了,倒是还有个能喘气的,奄奄一息的呻吟着。
老高的热心肠就要犯了。
他想说,这儿有个不爱说话,但是很厉害的年轻大夫呢!
这会儿他背上的伤一点都不疼了!
可是他转念又想,人家都没主动上前,可见是不想掺和,他已经蒙受了人家的恩惠,怎么好自作主张,把人往事情上推?
便也就稍有些歉疚的沉默了。
再一回头,却见那年轻的、沉默寡言的大夫正在路边上,像小孩子似的蹲着,注视着那几匹因为发疯伤人而被处死了的骏马。
它们无声的倒在水沟里,原本明亮的眼睛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灰,眼睫上挂着一点晶莹凄烈的东西,是生死之间,溢出来的泪。
公孙宴迟疑几瞬,终于还是伸手过去,安抚似的扶住了他的肩:“白大夫……”
那稍显忧郁的青年冷冷拨开了他的手,回过身去,瞪着他。
他声音有些喑哑,好像很久没有说话了:“这几匹马,都是很好的马。”
公孙宴神色微黯。
他当然看得出来,那几匹马在被处死之前就受了伤。
匕首刺进马匹肩胛骨下,内里的皮肉外翻,它们吃痛不住,才会胡乱冲撞。
公孙宴有心辩解什么,又觉得无力。
他只得沉默。
白应站起身来,重又恢复成最开始恹恹的样子,平静道:“再没有比人更恶心的东西了。”
进入神都之后,马车行进的速度反倒慢了。
乔翎却也不急,随手将那窗帘系个疙瘩,闲适又好奇的四处张望。
几个差役装扮的男子持刀立在路边,神情肃杀,乌色影子森森的落在他们身后的布告栏上。
那上边所张贴布告的色调,不像是寻常会有的制式。
张玉映见乔翎面露不解,便同她道:“神都本就是三都之首,鱼龙混杂,时有贼人大盗流窜,京兆尹有时力有未逮,也会张贴悬赏,向民间乃至于草野之间的能人异士求助。”
乔翎略微正色一些:“我先前北上时,听说神都有恶鬼夜间出没杀人,传的玄乎极了,也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张玉映脸色微变,顿了顿,小心的瞟一眼车窗外,压低声音告诉她:“有的。这段时间,整个神都夜间都戒严了,晚间的宴饮也几乎全都停了,为了维持宵禁的秩序,圣人甚至于专程将苍鹰从陇右道调遣回来了。”
乔翎目露不解之色:“苍鹰?”
张玉映道:“此人平民出身,通过武举选入禁军,深得圣人赏识,三年禁军期满,又入京兆府为丞,手段酷烈,功绩赫赫,因而有了苍鹰的绰号。”
“去年他任职再度期满,被圣人差遣去了陇右道,未及而立之年,已经是从五品果毅都尉。”
看乔翎面露茫然,遂道:“须得知道,宰相们也不过三品呢!”
乔翎马上肃然起敬。
又听张玉映道:“圣人向来喜欢破格提拔年轻人,许多人都说,若是他在陇右道做出了成绩,这回期满,或许可以一望九卿之位……”
乔翎了然道:“圣人把他外派出去,显然是有心历练,现下不等任职期满,就把人调回来,可见神都的确是出了大事,须得有个作风强硬、手段狠辣的人来坐镇才好!”
张玉映附和一声:“正是这个意思!”
思及此事,又有些心有余悸:“说起来,神都之内,近来出的怪事也太多了些……”
乔翎还待细问,却听那女车把式隔着帘子问:“娘子入了城,眼下要去往何方?”
乔翎思绪一顿,脑子转了个圈儿,方才道:“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劳您来替我找家做衣服的铺子吧。”
那女车把式赶忙道“不敢当”,一边又赶起了车:“要说是买东西,再没有强过神都的地方了,东西两市加起来,十万家铺子也是有的。”
又说:“常言道西贵东众,西市多有价值连城之物,达官贵人时常往来,东市卖的东西多,也杂,寻常百姓更喜欢这里,娘子,您……”
乔翎利落的给出了答案:“去东市。”
“好嘞!”女车把式应了一声,驾驶马车往东市去,又道:“虽说东市卖的东西多,平头百姓去的也多,但这可不是说东市的东西不好。单说制衣裳的铺子吧,地方上可能就那么几种样式,可到了东市呀,您就瞧吧,头一次去的人,没一个看完之后眼睛不花的!”
乔翎很感兴趣的追问了一句,女车把式却不肯多说了,只道:“您还是问张小娘子吧,这方面的事情,她必然比我了解的多。”
乔翎于是又两眼闪闪的去看张玉映。
后者好笑之余,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粗陋的灰色囚衣,心里又有些酸涩的感动。
乔翎救了她,却从不邀恩,并不将此放在心上,她记着对方的恩情,也不必时时刻刻都挂在嘴上。
略一沉吟,张玉映徐徐开口:“本朝对于官宦的服制有着严格的规定,不同品阶服色不同,又有常服、公服、朝服、祭服,命妇们也依据品阶划分服制,官宦朝会,命妇入宫,自不必多说,都该是正经服制加身的。”
“而除此之外,却是几乎百无禁忌,加之我朝幅员辽阔,历史久远,前前后后倒是生出许多旁的形制衣裳来。”
她声音温和而平静,有种流水般的舒缓:“先帝在时,有感于三都之间浮华奢侈之风盛行,勋贵官宦竞相攀比,怪态百出,有亏肃敬,所以专门降下敕令,推崇尊古,那些稍显怪异的便也就渐渐的少了,只是私底下穿戴,到了当今这一朝,也仍旧延续了先帝时期的这一敕令……”
乔翎只听她说,倒是生不出什么实感来,等到真的进了制衣店,那风情万种的女店主冲她微微一笑,她只觉得两只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那女店主穿着一件轻薄的茜色低胸襦裙,小露出一点雪白诱人的□□,肩上披着杏色的近乎透明的短衣,几乎能够看见那美人肩头的一颗红痣,而她臂间那披帛却是嫩绿色的,俏生生如三月新发的柳芽。
摇曳多情,宛如春神。
往脸上看,其实并不如张玉映美丽,然而那种难以描述的风韵,却是动人极了。
店里边当然还有别的客人,然而那春神一般美丽的女店主却往她们面前来了,知道乔翎是初来乍到,要为自己和张玉映制两件衣裳,又笑着拉她们往店内去选。
有交襟曳地、领口上用金银丝线绣有不同图案的长裙,也有交领右衽、下襟缠绕的曲裾,有形制利落的半臂襦裙,还有店主身上那将她衬托的宛如春神一般的齐胸襦裙。
乔翎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那条像倒扣花朵形状一般的裙子:“它为什么是鼓起来的?!”
那春神娘娘便掀开给她看:“里边加了竹条,也有加鱼骨的,层层叠叠,美极了!”
介绍完之后又不免有些郁卒:“一道崇古令下来,选买这类的客人都少了,可这原也是圣人之世的产物,怎么不算是古时的服制呢!”
乔翎感同身受般的陪她唏嘘了几声。
她两眼发光的看着那条花朵裙。
最后悻悻的选了最便宜的几条。
春神娘娘也不生气,笑吟吟道:“今日带不走,总也有来日,我与娘子投缘,这条裙子,永远给你留着!”
乔翎又惊又喜:“果真吗姐姐?!”
春神娘娘那双修长美丽的手轻抚着心口,声音清脆:“东市的人都知道,罗十三娘说话算话!”
原来春神娘娘叫罗十三娘。
乔翎将这名字记在心里,谢过了她的盛情款待,便待带着张玉映往越国公府去。
张玉映新换了衣裳,饶是先前粗服乱发、不掩国色,此时衣裳一新,却也别生另一种风姿了。
知道乔翎意欲何往,她目光不落痕迹的在乔翎身上打个转,低声提议道:“娘子一路北上,风尘仆仆,是否要换身衣裳?”
乔翎马上两手交叉在胸前:“不!”
她惊奇极了,还有些不平:“我这条红裙子多好看?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
相处的时间虽短,但张玉映也已经略微摸到了一点这位娘子的性情,且她自知领受乔翎大恩,更不肯越矩。
现下见她拒绝,也不再劝,只是轻叹口气,有些无奈的道:“世人讲先敬罗衣后敬人,固然有可笑之处,但参不透的才是大多数啊……”
她定定的看着乔翎:“娘子与越国公既有婚约,今次又是入京来完婚的,可知道越国公府众人品性如何?”
乔翎果断的摇了摇头:“一无所知。”
张玉映没有问“既然一无所知,怎么会嫁过来呢?”,只是一一告诉她:“别的人倒是还好,即便见娘子孤身入京前来成婚,也不会,至少不会当面跟您说什么难听的话。”
“府上老太君年高德劭,人也宽和,越国公自己体弱多病,从不理事,姜二夫人也是好相与的人,您唯一需要在意的,就是越国公的继母梁氏夫人。”
乔翎面露探寻之色。
张玉映注视着她,徐徐道:“梁氏夫人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倨傲的人。”
她甚至于一连用了三个“非常”。
眼见着乔翎眉毛一震,确实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张玉映才继续道:“这位夫人的出身非常显赫,她的父亲是高皇帝开国十大功臣排名第二的安国公,母亲的来历更是了不得,是先帝的胞妹武安大长公主,皇太后很喜欢这个外甥女,她是以公主的仪仗从宫里出嫁的……”
乔翎忍不住岔开了话题:“这么好的家世,为什么要给老越国公做继室啊,不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做原配夫人吗?”
张玉映微妙的停顿了一下,神情复杂:“因为她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倨傲的人。”
“据说,当时年岁上与她适合的人其实不少,只是都被她一一否决了。”
“有侯府次子。梁氏夫人说,我本就是国公之女、皇室血脉,嫁妆比肩公主,侯府世子倒也可以屈就,凭什么下嫁给无法承继爵位的次子?”
乔翎不禁道:“这,有点道理啊。”
张玉映又说:“也有宰相之子,梁氏夫人说,我生来就出入宫廷和高门,从来都是站在最前边的那一撮人,难道要嫁给一个七品的小官,逢年过节抱着七品的命妇诰命,跟那群我看不上的人一起在殿外吹风?想想就丢死人了!”
乔翎想了想:“好像也有点道理?”
“所以就是老越国公了。”
张玉映一摊手:“二人年岁相当,爵位足够匹配,且除此之外……”
她微微一笑:“据说,老越国公当年乃是神都第一美男子,丰神俊秀,世间少有能够与之匹敌的。”
乔翎下意识的张开了口,继而马上反应过来道:“现在的越国公像他吗?这对我很重要!!!”
张玉映抿着嘴笑:“不说老越国公,老越国公的原配夫人也是美人啊。”
乔翎放下心来。
她们在议论梁氏夫人,却不知道,此时此刻,越国公府里的梁氏夫人也在跟陪房议论她。
“老太君素日里忙的跟什么似的,倒是还记挂着没过门的孙媳妇,说人就要到了,叫我好生招待。”
梁氏夫人怀抱着一只狸花猫,靠在背枕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神情嘲弄:“虽说她向来好给儿孙们选取穷酸小户人家的女儿,但这回选的也太低了些,什么犄角旮旯捡来的,就要往家里边领。”
陪房道:“说是八字契合,能旺一旺国公的命格呢,前回请了太医来诊脉,我瞧着那边的脸色,国公只怕有些不好,老太君急着给孙儿操办婚事,大抵也有些冲喜的意思……”
如今的越国公乃是老越国公的原配夫人所生,同梁氏夫人先天就隔着一层,她更不耐烦做出慈母情状,嫁进来之后继子之事一概不理,全盘托给老太君顾看,只当他不存在。
对此,起初外边有些人议论,道是继母不慈、夫人不贤。
然而梁氏夫人是谁,眼睛是生在头顶上的,不知道也就罢了,若是听到耳朵里,那是立时就会杀到对方面前去的:“我倒是可以尽一尽慈母之心,只是话分两说,世子自打落地就药不离口,病危也是常事,倘若在我那儿有个万一,你来替我担这谋爵害命的罪责吗?”
这……谁敢应承下这种事啊。
梁氏夫人尤且不肯罢休,还要找人告诉对方的丈夫:“尊夫人好像也不怎么贤淑啊,四处搬弄口舌的,会是什么贤妇?”
梁氏夫人还不肯罢休,再找人告诉对方的父母:“你们的女儿教的也不怎么好啊,自己持身不正,倒是很擅长说别人的是非呢!”
不服气?
你也可以去我娘家告状啊,我又没拦着!
皇太后知道了笑得不住:“这丫头好大的脾气!”言语之间并没有流露出生气的意思。
她老人家尚且如此,别人又能如何?
如此狠杀了一只鸡,换来了此后是十数年的安生日子。
老越国公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也觉得梁氏夫人的做法并无过错。
本就不是亲生母子,且长子又向来体弱,强行要他们拧到一起去,出了事端反而不美。
如此,便也就这么延续了下来。
一个有意疏远,一个体弱多病,足不出户,名义上的母子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反倒相安无事。
但这会儿,这名义上的继子要娶妻了啊……
儿媳妇拜见婆母,是天经地义之事,且继子因为多病,少给继母问安不足为怪,但身强体健的儿媳妇,有什么理由不时常去拜见婆母呢?
倘若有梁氏夫人那样强硬的母家也就罢了,偏也没有……
寻常人家的媳妇想到这里,估计就要提心吊胆了,殊不知梁氏夫人也烦。
她极厌恶的重重叹了口气:“这样一个人来见我,我都怕污了我的院子!”
说完,又捻着怀里那只狸花猫的胡子说:“府里本也没有多少人,国公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多子多福的样子,无谓占那么多屋舍,把北边那几座老楼拆了,新建个园子出来,多栽些桂花过去,冲一冲这穷酸气!”
陪房小心翼翼的应了。
那狸花猫不高兴的“喵”了一声,一抖身子,敏捷的从她膝上跃了下去。
梁氏夫人手顺势一松,却听外边脚步声近了,很快有人一打帘子,传了话来:“夫人,外头来了两位娇客,一位说是咱们国公定了亲的夫人,另一位……”
“张玉映?”
梁氏夫人看着二女中站在后边的那个,脸上显而易见的笼了一层寒霜,柳眉倒竖:“你们怎么会混到一起去?!”
此女同鲁王之间的纠葛,她也有所耳闻。
梁氏夫人想到此处,眉头愈发紧锁,终于将目光挪到了站在前边的,据说是自己未来儿媳妇的那娘子身上。
乔翎很有礼貌的向她行个晚辈礼,满脸乖巧,嘴巴甜的能漾出蜜来:“我早就听说婆婆您出身尊贵,气度雍容,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金相玉质也不足以形容您啊!”
梁氏夫人不轻不重的给噎了一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面无表情的应了声,又问:“你,还有张玉映,怎么回事?”
乔翎于是就飞速的把事情原委讲了,最后道:“我是您嫡亲的儿媳妇,我们越国公府的门楣又是如此的显赫,而您又有着如此不凡的出身,难道还不能得罪区区三皇子一回吗?”
梁氏夫人:“……”
讨厌一些没有边界感的儿媳妇!
她看着乔翎,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乔翎:“……”
乔翎缩着脖子,小心翼翼道:“婆婆,你的眼神好冰冷。”
张玉映同乔翎一处往越国公府去的时候,便劝过她了。
“娘子的大恩大德,玉映铭记在心,只是是否真的要带我往越国公府去,还请娘子三思。”
说句不中听的,倘若是门当户对的婚姻也就罢了,越国公府即便对未来国公夫人自作主张救下三皇子想要的人这一行径不满,好歹也会顾忌亲家,给新妇几分薄面。
可眼下明显不是这么回事。
乔翎自己这个冲喜的新妇都是寄人篱下,再带个背负麻烦的拖油瓶,在府里的日子怕要更加艰难了。
乔翎听了反问她:“你还有别的地方去?”
张玉映神色微滞,几瞬后道:“租赁一处房舍,总会有地方落脚的。”
乔翎摇头:“你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那位殿下又不是多要脸面的人,你孤身在外,他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张玉映是以罪官家眷的身份被乔翎买下的。
打从入狱那一日起,她就成了奴籍。
且还是官奴。
这也就意味着,除非是得到了赦免,否则她也好,她的儿女也好,生生世世都是奴籍,为人鱼肉。
平民杀死平民,须得偿命,但杀死奴籍的人,虽然不说是出钱就能解决问题,但就算是蹲大牢,怕也蹲不了几年。
平头百姓杀死奴籍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三皇子这样的天潢贵胄!
乔翎告诉张玉映:“若是越国公府的人肯收留,我们便在府上住下,若是不肯,再一起出来赁一处屋舍也来得及。”
张玉映道:“倘若越国公府忧心得罪三皇子,希望您把我送到他府上呢?”
乔翎勃然变色:“怎么,我不要面子的吗?如此前倨后恭,以后我还怎么做人!”
张玉映见状失笑,眼眶却有些热了:“要是因此影响到这桩婚约……”
乔翎语气轻巧:“那就不要这桩婚约了嘛,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是遍地都是?”
张玉映心下动容,却听乔翎又问:“说起来你们家还有没有可能再翻身啊?你爹是不是被冤枉的?”
“噢,那倒不是,”张玉映很肯定的给出了答案:“半点没冤枉他。”
又看着乔翎,略带几分叹息的道:“神都各处盘根交错,往来纠缠,娘子入城之初选择救下我的那一刻,您未来的敌人和朋友或许就已经定下了……”
乔翎倒很看得开:“车到山前必有路。”
进越国公府前,她其实已经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准备。
美人救美的逼叫她装了,没道理叫人家越国公府一起承担风险的嘛,要真是被人给撵出去,也不算是委屈。
哪知道,梁氏夫人竟没有赶她走。
只是用那双稍显狭长华丽如宝石的眸子冷冷的刮了她几下,道:“出去,没事不要来烦我!”
一只漂亮的狸花猫脚步轻盈的从帘子后边出来,梁氏夫人弯腰将它抱起,重又补充了一句:“有事也不要来烦我,自己担着!”
转身进了内室。
陪房在旁解释道:“娘子,国公院里的事情,我们夫人向来是不插手的……”
她是在替自家主人发声——越国公的事情梁氏夫人一概不理,都是老太君在管,这会儿越国公的夫人疑似惹了个了不得的仇敌,烂摊子也与她无关,只管找老太君去,她不插手。
话都没说完,就见那穿红裙的娘子神情雀跃,笑容灿烂的朝帘子后边喊:“婆婆你人真好,跟外边人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那珠帘后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乔翎也不在意,又亲热的喊一声“婆婆再见!”,心满意足的携着张玉映去后院静待老太君回府了。
起初她还觉得奇怪呢:“按照辈分,入府之后不是该先去拜见老太君吗?”
张玉映告诉她:“娘子这会儿就算是去,也见不到老太君。”
“本朝的国公不同于前朝,都是实衔,有几位还在地方和边境坐镇,在京的也都有职务在身,起码肩膀上有一份差事担着。”
“越国公自幼体弱,承载不起,府上就要出一个人来暂领国公职权,如果无人为继,就会被去爵,所以但凡有人能顶起来,都绝不会叫职权空置。”
“老越国公亡故的时候,梁氏夫人才嫁进来几年,不好越过婆母去掌权,这职权便暂且叫老太君兼了。”
乔翎忍不住问:“梁氏夫人有孩子吗?”
张玉映看着她,意味深长:“梁氏夫人有一个儿子,如今大概也有十二三岁了。所以她不必跟老太君相争,更没必要跟继子过多的往来。”
老太君上了年纪,继子身体足够差,梁氏夫人需要的就是等待,无谓去做多余的事情。
乔翎的思绪又转到了另一处:“非休沐日,老太君几乎日日都去当值,也实在是很勤勉啊……”
说起越国公府的老太君来,张玉映脸上平添了几分敬重:“不是随便什么人上了年纪,都能够被称赞为年高德劭的。老太君暂领越国公职权,督礼部,协同太常行事,帮过很多人。先前我跟我爹对簿公堂,即便有圣人留下的条例在,引起的争论也非常大,老太君与我无甚交际,却还是站出来帮我说话,事后我专程前来致谢,她也不肯居功……”
乔翎肃然起敬:“怪道如此受人推崇!”
二人出了梁氏夫人的院子,便往后院老太君处去静待,彼处的侍从们都很客气,极热络的招呼她们吃茶,又送了点心来。
两人说了一路话,倒真是渴了。
乔翎咕嘟嘟往肚子里灌了一杯水,又吃了两块点心,耐心等了小半个时辰,就听外边有侍女清脆的声音传来:“老太君回来啦!”
打帘子的打帘子,重新沏茶的沏茶,另有人替老太君取了居家的衣裳来,原先宁静的客室,好像就在这一刹间活了过来。
乔翎与张玉映赶忙起身迎人,便见打外边走进来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夫人,肤色红润,目光明亮,满头银发梳的整整齐齐,浑然没有半分暮气外溢。
乔翎忙近前行礼:“老太君,我……”
那老夫人长长的“噢”了一声,揶揄的朝她眨了眨眼,说:“我知道你——你夫婿便是当今越国公姜迈姜弘度,是不是?”
乔翎一下就呆住了:“哎?!”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把她拽起来,爽朗大笑,一边笑,一边向身后道:“还不过来拜见咱们的越国公夫人?!”
乔翎眼见着老夫人身后走出来个容长脸儿的青衣侍女,笑嘻嘻的看着她。
身上的衣裳有些陌生,往脸上看,倒是眼熟。
她“啊呀”一声,认出这是当时下楼来给她送钱的侍女之一,只是当时竟不知道,这侍女的主人,居然就是自己未来夫婿的祖母!
乔翎低声同张玉映一说,后者便动容的拜了下去,老太君另一只手把她拉住:“难道我还缺人磕头吗?起来吧!”
侍从重新送了茶来,老太君大抵也是渴了,先喝了半杯下肚,这才朝乔翎开口:“我素日里事忙,衙门那儿走不开,弘度那边的事情也得留半颗心,好在你来了,以后倒是可以略松口气。”
她显然是极为爽利的性格,当即就开门见山道:“弘度的身子,我也不瞒你,太医来诊脉,都说是不太好,是以怕也没有太长的时间去准备婚事,短则半月,长则一月,咱们就把事情给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