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收收,瞧瞧把人吓的。”
人潮如流的大街上,站着两个人。
一人穿金戴玉,衣衫华丽,湖蓝色宝相纹圆领锦袍,腰束深蓝色蹀躞玉带,脚踩高筒皂靴。
一看就是哪家的衙内上了街。
另一人就有些吓人了。
玄色的缺胯战袍,外罩同色两档皮甲,左肩上戴着虎头肩吞。那虎头为黄铜所制,锃光瓦亮,獠牙外露,十分骇人。
他一脚踩在石阶上,另一条长腿直立,似有些意兴阑珊地甩着手中的马鞭。
却因为脸太黑,眼神太过阴沉,右额角上又半露着一方刺青,满身战场上下来的杀伐之气遮都遮不住。
就像一头噬人猛虎,逼得来往行人皆是绕着二人走,竟让周遭凭空多出一片空地。
“我知你不悦,总归只有十日,你也是堂堂的都指挥使,不必事必亲躬。”
权简摇着折扇,说得苦口婆心。
“你看看左易,被摊派进了诸军百戏,他初来乍到,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现在是叫苦不迭。”
“那是诸军百戏?那是诸军杂耍!”
杨變嗤笑说:“堂堂的中央禁军,上四军,不光沦落到大街上防火缉盗,还沦落靠演杂耍来博得高官皇亲们一笑,也难怪战力衰退,都成了一群样子货老爷兵。”
闻言,权简顿时变了颜色,忙拉他离开了这里。
一通七拐八绕,二人来到一条禁止百姓通行的无人小道上。
“你可真给我收收吧,这么多人,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难道不知?这上京城里,掉下块牌匾都能砸到几个官,若是被人听见,捅到言官那,前阵子爹才进宫替你求了情,再三叮嘱你最近要谨言慎行,这些你都忘了?”
说到义父,想到他最近憔悴的脸色,又因近日多雨身上暗伤也发作了,杨變到底没再还嘴。
“我知你不愿,可比起左易,你被分派上戍卫任务,已经很不错了。还是我之前那句话,不必事必亲躬,交给手下就是,先过了这十日,别出什么岔子,其他的事容后再说。”
权简叹了口气。
“如今到底不同在西北,牵一发动全身,那些个文官天天盯着我们想挑错处,还是尽量低调些为宜。这禁军守卫各处,本就是惯例,也非故意针对你一人,你想想左易,是不是心里就舒坦了?”
左易同从西北而来,现领龙卫军右厢第三军指挥使,却被摊派到诸军百戏中,到时候要领着人上场演百戏的。
比起他,杨變只被摊派上戍卫任务,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宁愿带人上街去抓那些匪盗杂鱼!”
杨變虽如此说,但权简知道他把话听进去了。
见此,他故作轻松地眺望着不远处那一片繁荣热闹之景,还有金明池对岸那一片片琼楼玉宇。
“其实来这上京也不是没有好处,也算见识到这世间最繁华之地,你说这要是搁在西北,哪里能看到这般景象。”
这上京城里,不光是房舍楼阁,乃至吃、喝、玩、乐,都大有文章,大有派头。
莫说是边塞而来,哪怕是吴地那等富饶之处的人来到这里,也不禁会被炫花眼迷了心。
“不过穷一国之力,建一地之富饶。”
“行了,你心里有数就成,嘴上可别乱说。”
权简转移话题。
“听说翠烟阁也在金明池置了瓦子扎了彩楼,三十那日如烟姑娘会出来献艺,是时我请你去听曲儿?”
杨變瞥他一眼。
“你倒是畅快,成日勾栏听曲。”
权简委屈道:“是我自己愿意去的?这不是为了大计?别看我在外头畅快,这阵子因勾栏听曲这事,你嫂子可没少给我脸色看。”
“还有我这一身,为了装这衙内,又是穿金又是戴玉,这还没入夏呢,扇子都摇上了,还有我腰上这玉这香囊手上这扳指,若拿去换马,都能换好几匹上等战马了。
“你是不知,这阵子我在外头说话办事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砸了东西,回头再办置一套要心疼死你嫂子……”
说话间,二人已走至琼林苑外的横街上。
此时琼林苑大门两侧,早已搭起了无数高台彩棚,是时诸军百戏、击鞠会都在这里上演。
许多穿着军袍的禁军兵卒正紧锣密鼓的忙碌着,因为明天就是三月二十八,是时不光各家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会来,圣上也会驾临。
这时,不远处快马跑来一行人。
看穿着打扮,是殿前司金吾卫的人。
他们下了马来,将来往游人驱赶至道路两侧,又从街边拖来几个红漆木制的拒马,将道路两侧拦住。
不多时,一行车马出现在道路尽头。
真是车队未至,香气先行。
开路的是一队女宫人,这些宫人身穿金绣花缎窄袖锦袍,梳着高髻,骑在高头大马上,打扮得甚是耀目华丽。
她们身后是各式仪仗,以及十多个内侍宫人。
再往后是数辆香车。
为首的正是一辆檐车,此车只允许有品阶的命妇使用,不同品级所用的檐车装饰各有不同。
而这辆檐车,一看就是皇宫出来的。
整体宛如一座小房子,雕梁绣柱,飞檐翘角。
车厢无壁,四面只以珠帘和轻纱作为遮挡,其下四周设有低矮栏杆,栏杆上雕刻着各式神仙人物以及吉祥纹样的描金浮雕。
透过珠帘,能隐隐约约看到其中坐着两个宫装丽人。
沿路两旁的游人们都是伸长了脖子张望,人群中隐隐有人呼唤‘元贞公主’和‘女子击鞠队’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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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杨變,权简因顶着权少保之子的名头,如今也算是上京城新进衙内。
他为人又八面玲珑,这些日子结交了不少酒肉朋友,因此消息还算灵通,对上京城内之事也所知甚多。
“这车马不用看,就知是元贞公主出行。”
真是一切都极尽奢华之能事。
整个皇宫也就这位如此标新立异,连遮掩都不遮掩。旁人还要遮掩一二,哪怕内里花销一点都不比这位少,至少表面要让人看不出来。
“你大概还没见识过女子击鞠吧,就这位元贞公主,就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位……”
说到这里,权简对杨變扬了扬眉,颇有些取笑之意。
杨變难得面露一丝讪色,用手指蹭了蹭高挺鼻梁。
话确实是他说的,却是为人设局激将饮酒后之言,话的本意也被篡改得乱七八糟。
事后,这些被篡改的话在上京城里流传开来,竟传成了他妄想皇家公主,累得权中青忙招来义子详问当时情况,又进宫向宣仁帝请罪。
也幸亏杨變并无侮辱之意,又事出有因,再加上他本身有滔天之功在身,又有权中青的求情,不然丢官罢职都是好的,说不定还会有牢狱之灾。
毕竟大昊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士大夫里可不包括武将。大昊不杀官员,也是不杀文官,还是不包括武将。
“这位元贞公主可是不得了,都说上京城里贵女娇弱,这位却别具一格,据说马鞠打得极好,每次金明池开池盛会上,都会带着女子击鞠队下场。”
杨變甩了甩鞭子,嗤道:“别的倒是没看出来,穷奢极侈倒是看出来了。”
瞧瞧这阵势,就不说其他,只说那随行而来的香气,光这些香大概就够普通百姓家一年的嚼用。
见杨變如此较真,权简挺无奈的。
“这奢靡之风也不止她一人,来了这上京后,难道你还看不明白?”
那是从上到下,都是如此。
就不说宫里,只说民间百姓这些吃喝玩乐,都是他们以前在西北想都不敢想,看都看不到的。
时下风气造就人们以奢为乐,以侈相骄,动辄饮酒宴乐,游荡无度。别的地方有这种百姓齐至出城踏春的场面吗?怕是土里刨食都不够。
都说文人好雅,可单只说时下盛行的四大雅事,焚香、烹茶、挂画、插花,又有哪一样是便宜的?
单香之一道,便耗费无数。
用他们这些只会打仗的兵痞子眼光来看,足够换无数战马了。
如若有这些战马,一直虎视眈眈的北戎又岂非不能匹敌!
“其实若真能如你妄言那般,咱们能有人娶了这位,对我们来说也是幸事。这位可是圣上的心尖尖,有了这一层关系,也不至于那些文官挑唆一二,我们便如履薄冰。”
西军驻守西北多年,因常年与西狄交战,战风彪悍,战斗力极强,乃各路禁军之冠。
可如今随着西狄灭亡,西军虽不至于被鸟尽弓藏,却也是高层将领各奔东西,一朝尽散。
核心人物如权中青、杨變等人,也悉数被调进上京。
还美曰其名此乃荣升。
看似西军这一脉如今风头正盛,各种高官厚禄封赏都有,实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就如同权简所说那般,进了这上京城,就如同进了那黄金打造的鸟笼子里,被那些文官们节制不说,还成日里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盯着他们挑错。
可大昊历来重文抑武,武官地位低下,多年来都是如此,也不是一朝一夕谁能改变的。
说话间,一行车马已行到二人面前。
透过轻纱珠帘,隐隐能看见其内丽影绰约。
明明离得有些距离,却是暗香浮动。
听着那车檐下摇晃的金铃声,嗅着鼻尖的异香,杨變收回目光,道:“行了,别痴心妄想了,走吧。”
元贞带着人住进了流云殿。
她每次前来琼林苑,都住在这里。
附近这一片乃琼林苑核心之地,并不对外开放,算是金明池开池期间难得的僻静之地。
自打领了女子击鞠队,每年的三月二十七,元贞都会提前一日来到琼林苑,为次日下场做准备。
因为这次安庆也要下场,所以她也提前跟来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坐元贞的香车,第一次遭遇被百姓拥簇围观的场面,即使素来沉稳如她,也不禁小脸晕红,至今未散。
“我让人给你安排住处。”
不同于元贞有固定的宫殿落脚,其他公主们如淑嘉淑安等,自有母妃打点,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如安庆这般,既没有母妃,又不得宠的,每次来琼林苑都是跟着大部队一起前来。还是有次数的,因为每次圣上御驾游园时,并不一定会记得有这么个女儿。
能不能来,都是一道坎,来了之后自然任由内侍省或六尚局安置。
安庆明白元贞性格,她不喜与人同住,当下便应了是,随着宫人一同出去安置了。
踏出流云殿的那一刻,她回头望了一眼,本来忐忑的心,因今日所见所闻,终于落到了实处。
都是争,她不争就只能伏低做小一辈子!
殿中,元贞任宫人服侍脱下繁复的宫衫,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头上的冠也取了,任头发松散下来。
“这白角冠好看倒是好看,就是太重了,我给公主松松头。”希筠说着,一边拿起玉梳为元贞通头发,又用指腹轻轻地按着她的鬓角。
她指腹柔软,动作轻松,元贞一直紧绷的头皮顷刻就放松下来,浑身如释重负。
“绾鸢,你让人去盯着安庆,看她离开这里后都见过什么人。”元贞闭着目说。
闻言,绾鸢虽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忙下去安排了。
到了傍晚,消息传来了。
安庆还真见了不少人,见了好几家的。
她果然是招人恨啊,谁都想给她添堵!
不同于表面的张扬,元贞并非无谋之人。
要想在皇宫里存活,并活得好,光有圣眷还不够,方方面面都要考虑。所以多年来,她没少借着父皇宠爱,四处安插能为自己办事的人手。
旁人只见到她在宫里如鱼得水,要什么有什么,却没看到她暗中付出了多少心力。
安庆不像她,既无母族依靠,又无父皇宠爱,她哪来的人手帮她办事?还能通过层层禁军守卫、各个内官内侍,然后给宋浦设了那么大一个局?
哪怕是她也得大费周折,毕竟禁军可是牵扯到宫外。
元贞很好奇。
这不,一盯就盯出眉目来了。
“安庆公主这是想做什么!”
绾鸢脸上既有恍然,又有怒气。
此前她还不明白公主为何会让她派人去盯着安庆公主,这会儿总算明白了。
原来安庆公主竟想行那卑鄙手段,妄图截胡圣上给公主备的佳婿人选!
别说绾鸢不要脸,如今事还没成,怎就成她家公主的了,别人打主意就是妄图截胡?
而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早就有流言说,圣上一直留着元贞公主,年逾十七都不许配人家,是因为一直挑不到满意的女婿人选。
早年宋家四郎以一首‘满庭春’名彻上京,圣上就说过此子甚佳,不过彼时宋浦还没有功名在身。
这不,去年才取了探花,如今任观文殿待制,虽不过六品官衔,却是清贵差事,乃近臣,恩宠自是不必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宋浦未来大概率是要当驸马了。
至于会配给谁,哪还用说?
可公主是怎会提前知道安庆公主打着截胡的主意?
绾鸢身为元贞身边老人儿,不同于希筠,她不光管着金华殿诸事,外面的事也大多由她经手,像各处消息收集统合都是由她来经办。
在此之前,她是一丝端倪都未看出。
现如今等于是她家公主先看见了‘果’,然后让她去安排收集‘因’,而收集上来的‘因’,果然印证了‘果’。
难道公主开了天眼不成?
绾鸢心中何止惊涛骇浪,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只能归咎于公主天资聪慧,多智近妖。
不是多智近妖,能拖着一个病体羸弱不受宠的娘,仅凭六岁稚龄,一跃而出成为圣上最宠爱的女儿?
甚至多年来,地位从未动摇过。
“公主,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绾鸢握紧拳头,打算要好好给白眼狼安庆公主一个教训,让她知道什么东西该动,什么东西不能动。
“不管她,我们只管看戏。”元贞淡淡道。
绾鸢很诧异,诧异完又迟疑:“可那位宋家四郎,是圣上打算挑给公主您的……”
“汝之蜜糖,吾之砒霜,她有本事就拿去。”
从绾鸢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公主白皙的侧脸,那眉眼精致秾丽如水墨描绘,格外有种让人不能直视明丽。
她从未看透过公主,也许永远看不透,不过她知道一点,那就是公主说了她听着便是。
“是。”
晚膳罢,见时候还早,元贞带着小桃子外出散步消食。
流云殿的位置极好,出了宫殿,穿过一个花圃便是金明池畔,池畔有一处临水亭台,供观景赏玩之用。
刚到地方,小桃子就跳出花篮跑开了。
元贞见它钻进花丛,嗔道:“别跑远了,一会儿该寻不到你。”
小桃子远远喵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懂,不过一个专门负责照顾它的小宫人跟了上去。
元贞带着希筠走进亭中。
希筠指着对岸惊叹道:“公主,你看那边真热闹。”
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可岸那边却是华灯初上。
大片五彩斑斓的灯火衬着这湖光水色,在水面上折射出各种奇特的色彩来,依稀可见人声鼎沸,衬着这边的清幽,又是一种格外不同的景色。
“怎么,想过去瞧瞧?”
希筠也没遮掩,笑道:“许久未看过民间杂耍了,多少有些想呢。”
比起绾鸢,希筠要跳脱些,不过元贞愿意纵着她。
以前是因为性子使然,身边有个这样喜欢叽叽喳喳的人,虽偶尔难免会觉得吵,但大多数的时候,是只要看着就觉得心情莫名的愉悦。
而现在——
那梦里……
元贞恍惚了一下,回过神。
“反正要在这待上几日,等空了带你和绾鸢出去玩。”
旁人私入民间困难,但对元贞来说却不是什么事,以前也不是没这么干过。
二人正说着,这时亭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同而来的还有阵阵嘈杂声。
“你这人,快把猫还给我,这可是元贞公主的猫……”
小宫人气急败坏,灰头土脸。
见已经到了公主面前,也顾不得吵了,忙躬身行礼,又告状道:“公主,这人抓了小桃子不放,我让他还我,他也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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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谁抓了小桃子?哈哈哈.
“这是你的猫?”
眼前的男人穿一身玄色袒臂战袍①,脚踩战靴,左肩的虎头肩吞明光锃亮,十分惹眼。
他身量极高,体态修长,却并不显单薄,反而十分结实。
一张年轻的脸,剑眉虎目,棱角分明,头上的凤翅盔未戴,提在手里。左眉斜上有一方刺青,似乎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了,让人分辨不出字迹,却是无遮无拦,袒露无疑,颇有几分桀骜放肆之态。
他的手掌很大,小桃子不算瘦了,算得上是只肥猫,此时那肥肥的身子却蜷在他手掌上,一动不动,显得格外乖巧。
“大胆,元贞公主在此,还不行礼。”希筠喝斥道。
男子没理会她,将猫随意往地上一抛,吓得希筠和那小宫人顿时变了脸色,连忙上前想去接住猫。
幸亏小桃子胖是胖,但还算灵巧,姿态轻盈地落在地上。
一落地,它便撒起四肢朝元贞奔来,跳入她的怀里躲着,哪还有平日里跳脱顽皮的模样。
“养猫就要看好了,也免得四处乱跑挠了人。”
元贞没有说话,给小桃子顺着毛,见它尾毛杂乱,似乎还掉了几撮毛,不禁蹙起眉,给它撸了撸。
小桃子回过头,乖巧地舔了舔她的手。
此人一副谁也没放在眼里的模样,可把希筠给气坏了。
“你这人实在大胆无礼!你到底是谁?见到公主不行礼也就罢,还差点摔坏公主的爱猫。”
男子这才把目光投到二人身上,态度不算恭敬地拱了拱手:“见过公主,我乃神卫军都指挥使杨變,负责金明池开池期间各处戍卫。”
希筠顿时变了色:“你、你就是那西北蛮子杨變!?”
杨變挑眉。
“我就是那西北蛮子杨變。”
希筠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不禁结舌。
元贞有些头疼,其实她早就认出此人了,这才一直没说话,哪知希筠如此藏不住事。
此时这般情况,还是得她出面,遂深吸了一口气,撑起笑道:“可是小桃子不知事挠了将军?若真是如此,我在此替它给将军陪个不是。只是小桃子素来乖巧,无缘无故不会挠人,将军下次若再见着它,还望不要随意伸手触碰才是。”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怪异,前半段姿态放得极低,可说着说着又绵里藏针扎起人来,只差明说他是没事找茬故意招猫才会被挠。
杨變素来是个目中无人的性格,哪怕貌美女子也少能让他另眼相看,此时因这样一番话,他总算愿意给出个正眼了。
她很白,莹白光润,就像最最上等的玉石。
什么叫玉做就的人儿,此番杨變才有明确感悟。
水红绣金丝牡丹的高腰襦裙,牙白对襟银丝卷草纹的薄纱短襦,散开的裙摆自纤细的腰身蜿蜒而下,散落在鞋面上,只露出鞋尖一朵缀了明珠的牡丹。
她就这般随意的倚在石栏前,轻轻抚触着怀里的猫,眉眼不抬,姿态慵懒。
柳绿,水清,天一色。
她独占一抹绝色。
早就听闻元贞公主容色无双,乃天下难得一见之绝色,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杨變眼中含着惊艳,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他因入京之后各种所见所闻,早就对宫里以及那些皇亲高官们穷奢极侈之风厌恶至极,今日又见元贞那般场面出行,还未见到对方面,便平添三分嫌恶。
不然方才他就算再桀骜放肆,也不会对几个弱女子故意摆脸色。
此时虽被元贞容颜所惊艳,也仅仅是惊艳而已,很快他便收回目光,态度不算恭敬地拱拱手走了。
就这么什么也不说,走了?
希筠气炸了。
“公主,此人言行无状,目中无人,他辱了公主,非但没有悔意,还视公主为无物……”
“这西北来的野蛮子,他额上果然有刺青,真不愧青面獠牙一贼配,听说他还有一半的党项血统……”
元贞见她越说越难听,不禁蹙起眉。
“行了,噤声!”
希筠一愣:“公主……”
元贞深吸一口气,纤指在小桃子背上无意识地抚摸着,似有什么心事。
“那刺青乃一些军中的惯例,需给军中兵卒刺字标明所处军队番号。也有犯人黥面发配充军的,与他们这些从军之人大为不同,不能等同视之。”
“之前我恼怒骂此人贼配,不过是一时被流言所扰,心中气恼所致。这位杨将军驻守边关多年,又在大破西狄之时,立下不世之功,说是朝廷肱股之臣也不为过,你不可随意出言侮辱。”
“可……”
“行了,先回去吧。”
见公主不予多说,希筠也不敢吱声了,忙从她怀中接过小桃子,跟在后面出了凉亭。
夜风清凉,岸上杨柳随风飘扬,很快三人的背影便没入小道尽头。
这时,却从一侧树后走出一人。
竟是那杨變,他竟没有走远。
“不世之功,肱股之臣?我哪里配?”
他喃喃说,摸了摸额角的刺青,笑得既讥讽又复杂。也不知是讥讽自己,还是讥讽那些视他们为贼配的文官们。
“倒不如名声那般,还算是个明白人,只可惜……”
最后这句声音极低,被风一吹就散了,竟让人分辨不清。
回到流云殿,绾鸢见希筠面色有异,又见公主一副有心事的模样,当着面也不敢多问。
元贞做了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那寒冷无比的北迁之行。
因为她苟且偷生,又善于谄媚邀宠,在慕容兴吉的庇佑下,她在北戎军营里过得还算不错。
至少比其他同为阶下囚的人来说,算得上是极好了。
慕容兴吉很喜欢她。
正确来说,就像自己有个极为漂亮又难得的摆件,很是愿意在人前昭示对她的宠爱。
开拔回北境的路,遥远又漫长,因此沿途北戎人很喜欢拿俘虏来的大昊皇亲贵族们取乐。
尤其慕容兴吉,他十分喜欢设宴‘邀’一些原大昊的皇亲国戚们来赴宴,宴上或是让他们卑躬屈膝侍奉酒水,或是拿他们羞辱戏耍取乐。
每次设宴都会带上她。
他格外喜欢看见她被他摆得高高在上,而那些原大昊的皇亲高官只能无能狂怒的憋屈模样。
一旦露出不恭之色,轻则遭受打骂,重则丢命。
就这样,明明同为阶下囚,她却成了一众大昊人的对立面。
无数人唾骂她有违妇道,不知廉耻,居然逢迎亡国之敌,靠出卖皮肉色相苟活。连早年在宫里时,她被人构陷污蔑的讹传之言,都被人拿出来一一重提。
各种恶毒的咒骂、唾弃,各种羞辱言辞,仿佛她才是那个亡了大昊的人。
彼时,大昊虽国破,皇族也尽遭掳掠,但偌大的疆土还未被北戎占领,各地仍有抵抗军。
这些抵抗军,有的仍有忠君报国之心,一直沿路偷袭北上归朝的北戎军队。有的则各自为政,野心四起,自起山头。
偌大的疆土,乱象众生。
试图来拯救皇族的抵抗军,注定是飞蛾扑火,毕竟兵力有限,人家又有人质在手,开始还十分频繁,渐渐的越来越少。
只有一支队伍还在坚持,那就是杨變所领的抵抗军‘獠牙’。
她第一次和杨變见面,是在她的帐中。
营帐里突然闯进来一个陌生的人,她还以为又是那群沦为阶下囚的官员文人,派人来试图说服她去死。
是的,眼见她厚颜无耻,哪怕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也面不改色,丝毫没有愧疚之心。那些人又转变了方法,改为了苦口婆心试图说服她。
从国家大义,到女子名节、皇家荣辱,各种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不忘与她举例,某某妃某某家妻妾,为保全名节荣辱,主动求死等等。
她以为此人又是来说服她去死的,不禁冷了眉眼。
“别浪费口舌了,我不会主动求死的,你赶紧走吧,别又枉了性命。”
对方诧异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称得上吓人的笑。
“我不是来让你求死的。”
“元贞公主,幸会,我是杨變。”
得幸所会?
她何德何能!
彼时,她对杨變此人之名,如雷贯耳。
此人用兵大胆,骁勇善战,又自创战阵,所带领的队伍人数虽少,却十分难缠,很是让北戎铁骑头疼。
旁的反抗军来偷袭,不过飞蛾扑火,杨變带领的反抗军却神出鬼没,如附骨之疽一直咬在北戎队伍后面不放。
让慕容兴吉恨得是咬牙切齿,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大骂此獠该死。
也是在那时她才忆起杨變此人,想起当初他大放厥词辱没自己,事后虽听父皇说是有人故意曲解讹传,但此后每每听闻此人姓名,心底都不禁会升起几分厌恶感。
尤其每次伴随着此人姓名而来的,都没有什么好事,大多都是他又做了什么什么恶事。
饶是她幽居清阳宫,都能听闻此人事迹,可见其恶形恶状。
万万没想到再次闻其名,竟是这般境况。
只能说是人生无常,你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你听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如她,亦如他。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竟敢独自潜入北戎军营。
那一刻她是真慌了。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速速离开,一会儿出去我给你指条路,你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