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让她看了一眼,立刻就盖上了盖子,“京里的冰窖天天往队伍里运冰,只供那些贵人们使用。我赶在送进膳房之前,让人敲了两块下来,你搁在车里或吃或用,都行。”
如约迟疑着,“这样不犯忌讳?”
余崖岸说:“犯什么忌讳,哪个男人不在踅摸。锦衣卫专门负责警跸,进来头一关就送到我手上,我不趁机敲两块,岂不是傻了。”
他边说,边把食盒往车舆里推,发现小桌上放着针线笸箩和一件衣裳,看用色就知道是男款。
“御前的活计?”他回头问她。
如约点了点头,“昨儿夜里苏味送来的。”
余崖岸抿着唇,没有吱声,半晌才道:“那就做吧,送来的东西推辞不得。”说罢又瞥了她一眼,“不过你要记着,你如今已经嫁做人妇了,一言一行都要审慎,别引出闲言来。”
如约懒得搭理他,自顾自登上车,放下了垂帘。
车外的余崖岸悻悻摸了摸鼻子,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女人,特意给她送冰来,她连句谢谢都没有,不像话。
他不甘心地抬手敲敲车围,“魏如约,你又和我耍脾气,是不是?”
车内的人没出声,倒引得莲蓉和翠子上来,惶然说:“大人,夫人想是针线做了一路,累了。”
余崖岸再要发作,恰好远处有部下招呼他:“余大人,万岁爷召见。”
他没法子再耽搁了,转身急急赶往皇帝行辕。等他一走,苏味才领着人到了如约车前,隔帘问了一句:“余夫人在吗?”
如约听见他的声气儿,忙打起了帘子,“师父来了,找我有什么示下?”说着就要下车。
苏味忙拦住了,“这么大的日头,快别下来。您替我忙差事,这不,我酬谢您来了。”边说边招呼人,把一个棉被包着的物件送进了车里。
朝这位小夫人脸上瞧瞧,她分明不明所以,苏味伸手把被子揭了,露出底下一台精工的青铜小冰鉴。
“里头已经装满冰块儿啦,这冰鉴精巧,能蓄寒气,搁在外头的冰一炷香时候化得不见踪影,它能存上两个时辰。宫里的娘娘们一人有一台,我记着夫人的好呐,特给您也谋了一台。您放在车里,做针线的时候能静下心。我算好了时辰,未正前后再给您捎两块冰,保您到晚上都清清凉凉的。”
如约忙道谢,“您这么顾念我,我怎么好意思呢。”
苏味摆摆手道:“您还和我客气,犯不上。”说罢又回头张望了眼,压声道,“我先前瞧见余指挥拍您的车围子,这是怎么了?闹别扭了?”
如约抿唇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
苏味竟觉百感交集,抱着拂尘道:“夫人离宫那天,听说在永寿宫里闹来着,金娘娘却在皇上跟前说,您和余指挥是两情相悦,我听着都替夫人不值。如今婚也成了,人也进了余家门儿,余指挥没对您顾惜点儿?怎么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砸您的车围子?”
如约讪讪周全,“没有的事儿,我们大人脾气急了些,对我却是很好。”
但苏味还是相信眼见为实,年轻的小媳妇要面子,受了委屈也不好意思说出来,粉饰着太平,以为能瞒住别人的眼。
轻轻叹了口气,苏味又接过边上人递来的小食盒,放在了车门前,“梨汤吊出来的蜜汁子兑了兰雪茶,解暑得很,特送来给夫人降暑气。下半晌迎着日头走,且把门窗都关上吧,这么着凉气散不出去。”
如约自是千恩万谢,方才送别了苏味。
转头看,又是冰鉴又是冰块,中暑倒是不至于的,但心里多少有些悬乎。不知苏味这一趟趟地跑,究竟是他自己的主张,还是奉了皇帝的旨意。要是背后有人支使,那可有些说头了。
那厢涂嬷嬷挎着中晌的饭食回来了,结果到车前一看,发现食盒没处搁,“咦”了声道:“都是哪儿来的呀,膳房打发人送来的?”
莲蓉说不是,“大人送了个食盒过来,御前的红太监也来谢我们夫人,这不,都快放不下了。”
涂嬷嬷不知道里头缘故,笑着说:“咱们大人倒是个知冷热的,自己公务这么忙,还挂念着少夫人。”
边说边把占地方的东西都挪了挪,先把饭食铺排好。伺候她用完了,她们这些人自有她们的供给,又都上伙房那儿领午饭去了。
回来的时候,车舆里该归置的东西都归置好了,一样样端端地摆放着。如约说:“车里凉快,可就是地方太小,呆不下这么些人。你们轮着上来坐一程吧,也好有个盼头。”
这么善性的少夫人,世间少有,但伺候主子得有眼力劲儿,莲蓉说不了,“我们在外边走着,裹得一身臭汗,回头别熏着夫人。我和翠子年轻,不碍的,涂嬷嬷年纪大了,让她跟着夫人坐车吧。”
涂嬷嬷道:“先前要给夫人打扇子,我借着这个由头才蹭了一路。这会儿车里凉快了,用不上我了,我可不能再乘车了。哪家的仆妇也不像我这样没规没矩,叫人说起来不像话。我随你们扶车,原本跟出门,就不是来享福的。”
如约挽留不成,最后一个都没上车。也罢,这车里空间确实不大,放着冰鉴和食盒,又要摆小桌做绣活儿,多个人施展不开手脚。
抬起眼看看对面这些东西,反正送来了,受用就是了。她把兰雪茶泼了,御前的东西可不敢入口。又把食盒打开,冰块上放置了小铜吊,就这么湃着茶,让它们痛痛快快地散发凉气。
以前讲骨气,什么事都有个宗旨,譬如别人不打我的主意,我断乎不去招惹人家;又譬如做人的底线,泾渭分明,不僭越,不胡乱兜搭……这是她父母从小教授她的规矩。
规矩当然没错,做人就应该清清白白地,但到了如今的处境,再这么不知变通,就不合时宜了。
一个在泥沼里打滚的人,没有资格顾全这么多。
她手里捏着皇帝的袍服,眼睛盯着冰鉴,忽然想明白一个道理,凭自己的能力,要杀皇帝或是杀余崖岸,恐怕都难如登天。但如果能让他们两败俱伤呢?她不敢确信自己有这样的魅力,可无论如何,可以试试的。
心里做了决定,就要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前行。那么现在最要紧一点,是先确定皇帝的心思。其实早前在宫里时,金娘娘一出出的昏招儿,还有喋喋不休的“万岁爷对你有意思”,也让她察觉到了皇帝待她的不同之处。她试探过,可惜他太谨慎,没有留下让她大步跨越的空间。
相较起探囊取物,也许求而不得更是余韵悠长,上位者天生喜欢挑战。
她捏起细细的绣花针,在头皮上篦了篦,静下心来,把手底下描好的花样子绣满了。
等到脱下花绷的时候,队伍正赶到韩河皇庄。这庄子是宫里产业,建得极大,真像个行宫一样。除了安置梓宫的芦殿照旧要搭建,太后和帝后嫔妃们的住处都有了着落,用不着再设牛皮大帐了。
停了灵,又是一番哭祭,这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如约混在人堆儿里,并不有意扎人眼,等到人散了,她便去太后跟前侍奉。
她的经历,对于太后来说像个曲折的西洋景儿,光是自小的遭遇就够太后感慨唏嘘一阵子。
如约平静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我长大了,不像小时候一般琢磨不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想是我和父母缘分太浅,强求不得。”
太后总有一颗同情弱小的心,见她遭了这么多罪,却没有半点抱怨,愈发顾惜她。牵着她的手道:“可怜见儿的,要是早早儿到我身边来,我还能疼着你。”
楚嬷嬷笑道:“这会儿不就在老祖宗跟前?您快疼疼她吧!”
这里正说笑,外面通传,说万岁爷来向太后问安了。
太后脸上的笑容很快褪了个干净,收回手坐正了身子,淡淡道:“叫他进来吧。”
第46章
如约起身退让到一旁,余光看见皇帝到了太后座前,拱手长揖下去,“舟车劳顿,今儿又比昨天还热,儿子路上一直担心母后,唯恐母后受了暑气。”
太后的这口气,怄的时间奇长,似乎已经习惯了不给皇帝好脸子,漠然道:“有人扇扇子,有冰鉴供着,哪里就热死了。我早和你说过,这一路三百里地,就不要时时拘那些虚礼了。我好好的,用不着见天来问安,我安着呢。倒是皇帝,有那么多的政务要处置,总往我这儿跑,多费工夫。还是好生颐养着身子吧,等到了敬陵,奉安入葬一大套的事儿,不知要忙到多早晚。这会儿不养着精神,后头没力气。”
这番话说得没什么棱角,但字里行间的疏离,比冰鉴还凉上几分。
皇帝嘴角微沉,太后多年的冷漠,他也早已习惯了。今天过来只是例行问安,只要不叫人诟病,就已经尽了做儿子的心了。
当然,他也知道魏如约在这里,后妃命妇们如常见过礼,都散了,只有她还留在太后跟前。当初金氏发昏打发她出宫前,她就已经动了进咸福宫的脑筋,这事儿没能成,她遗憾,太后遗憾,皇帝自己何尝不遗憾。
如果计划成功,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光景了。他虽要碍于太后,对咸福宫的宫人诸多礼遇,但时常见到亦不是难事。好在这场送殡,又提供了无限的转机,太后还记得她,留她在身边陪伴,断了的纠葛又重被续上了……他克制再三,是不是应该等她走了再来给太后请安,但她们促膝长谈,不知谈到什么时候。他实在是不得不前往,见到她,也并非出于他的本意。
开解自己一番,终于心安理得。她呢,一直很安静,安静地站在一旁,像一柄玉雕的如意,空灵又深邃。
视线不由自主被牵引,但很快又收回来,皇帝心平气和对太后微笑,“儿子知道母后关心儿子,但这是儿子的一片心,哪能因劳顿就减免了。”
太后不耐烦,“我让你减免,也不行?”
皇帝神情依旧,半点没有退让,“请母后成全儿子的孝心。”
太后泄了气,靠着引枕道:“算了,你爱来就来吧,我总不好把你拒之门外。”说着朝楚嬷嬷递个眼色,“往冰鉴里加块冰,请万岁爷坐会子吧。”
如约见状,轻声对太后道:“老祖宗,那臣妇就先行告退了,明儿再来陪您解闷。”
皇帝来了,外命妇在场多有不便。太后闻言点了点头,如约行礼如仪,又朝皇帝褔了福身,方从厅房里退了出来。
远处灯火幽幽,照不清她脚下的砖。她放缓了步子,想看一看自己的猜测,究竟有几分胜算。
支着耳朵细听,心悠悠地悬着,期盼能听见身后有追赶上来的脚步声,可惜并没有。不由有些怅然,看来是自己料错了,一个篡位者能走到今天,必然有过人的耐性,哪会如此急不可待。
微叹了叹,她说:“回去吧,有些累了。”
莲蓉说是,搀着她往回走,可还没走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了声,“余夫人,请留步。”
她心头悄然滋长出花来,顿住步子回望,见皇帝站在廊庑上,身边的太监挑着灯笼,光线从灯笼的圈口蔓延出来,照得一身孝服银白刺眼。
她款款朝他俯了俯身,“臣妇在,恭聆圣训。”
她如今以“臣妇”自居,这字眼听上去别扭得很,时刻在提醒他不要有非分之想,不要生出任何狂放的主张。
皇帝压了压心头的波澜,知道这样叫住她十分失礼,自己那点不为人知的心思只有自己知道,连她都蒙在鼓里。况且眼下驻跸更不像在宫里,四周围都是眼睛,他须得小心再小心,别吓着她,更不能失了皇帝的体面和分寸。
心下其实有些懊悔,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便正了正神色,拿出寻常的语调和她搭话,“余夫人出宫有阵子了,早前在宫里侍奉很是尽心,朕一直没寻着机会嘉奖你。不知你现在宫外好不好,一切可能适应?”
话到这里,如约心里便有了三分把握。她沉住气,含着淡淡的笑,字斟句酌道:“万岁爷已经嘉奖过臣妇了,臣妇是续弦,成婚当日能封诰命,是万岁爷对臣妇的恩典。臣妇在夫家一切都好,本就是出身民间的人,哪来不适应一说。”语速渐渐放缓了,复抬了抬眼,很快又垂下眼睫,“只是那日匆忙出宫,没来得及别过万岁爷,令臣妇遗憾至今。”
简单不媚俗的一番话,一字一句都叩击在他心门上。
皇帝知道她过得并不好,明明苏味回来禀报,说余崖岸对她很粗鲁。她碍于面子粉饰太平,连脸上的笑,也总是带着一点惆怅的味道。
眼波流转,仅是短暂的一相视,就让他浮起许多怜悯。只觉她像个身不由己落进苦海里的人,挣不出来,只有认命。可见金纨素所谓的两情相悦纯属鬼话,而自己也是帮凶——那天分明可以把她追回来的,却还是选择用她维系君臣情义,眼睁睁看着她灭顶。
心下莫名惭愧,杀了一母同胞都不曾让他产生过这种心情,没想到居然会用在一个女人身上。于是她嘴里的好,也都变成了不好,皇帝觉得自己开了第三只眼,能分辨她的假话和真话。
碍于边上有婢女侍立,他不方便继续追问,只是喃喃应着:“日子过得好便好……余大人对社稷有功,他的夫人封诰命本就是应当的……”
可她口中那句“续弦”,让人觉得不圆满。关于这点,不管是余崖岸还是自己,都无法成全她。终究是遇见得太晚,其实她原该拥有更好的。
他有一瞬的晃神,但仅仅只是这一瞬,对如约来说也够了。
“苏领班送来的便袍,臣妇已经绣了一半,但因路上颠簸,不免耽误手脚,慢了好些个。”她恬淡地笑了下,“不过臣妇会尽快绣完的,料着明儿入夜前,能送到御前去。”
提起那件便袍,皇帝不大自在,像某个小秘密被人戳穿了似的,既有些局促,又要强装镇定。嘴上应承着:“御前的东西短不了,倒也不用着急。”
她还是那种不骄不躁的样子,很为别人着想,“我瞧您连日都要哭临,跪拜的时候也多,穿着这件有膝襕的,免得再蹭破其他袍子。”
皇帝慢慢点头,“夫人想得周全。”
再看她一眼,昨晚做的那些凌乱的梦,不知怎么忽然窜上了脑子,让他一阵心慌。两个挨不上边的人,在这灯火通明的廊庑上说了半天话,传出去终归不好听。到底强逼自己收了心,肃容对她道:“时候不早了,夫人回去歇着吧。连日奔波辛苦,若是赶不及,也不用慌张。”
如约说是,退让到一旁,朝他俯下身子恭送。待他走远了才直起身来,召唤莲蓉,“咱们回去吧。”
莲蓉是没见过世面的婢女,到这时才找回自己的嗓子,悄声道:“那可是皇上,吓得奴婢大气儿不敢喘。早前看戏文里演的,皇帝老子总说‘来呀,,拉下去砍了’,我就怕皇上寻您的不自在,和您过不去。”
如约失笑,“我还给他补衣裳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做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再说咱们家大人,不也名声在外吗,没见他在家里打杀哪个家奴。皇上和他,不是一样的么。”
最后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暗自庆幸,皇帝不再是水泼不进的了。只要有裂口,就能顺着那地方,把刀插进去。
莲蓉似懂非懂,“那可是皇上呀。”
如约道:“我以前是做宫人的,伺候着宫里的贵嫔娘娘。人物太小,上头自然懒得为难。我问你,大人有没有为难过你?”
这下莲蓉没话说了,讪讪笑了笑道:“少夫人怎么能和奴婢一样呢……哎呀,蚊子来了,咱们快回去。料着翠已经把屋子熏好了,夫人梳洗梳洗,赶紧歇下吧。”
两个人相携着回了长房,果然屋子里一应都铺排好了,涂嬷嬷和翠子靠着房门闲谈,见她回来,忙把人迎了进去。
“先前湘王妃来找您玩儿啦,听说您还没回来,这才走了。”涂嬷嬷把她搀到圈椅里坐下,回身拔了簪子剔剔灯芯,一面道,“这位湘王妃,倒是个和煦的人,一路上对您多有照应,您结交了这么一位贵妇,往后在圈子里周旋,也更得心应手。不过啊,这位王妃的心肠好过了头,夫人和她来往,可要留点儿神。”
如约是头一回听人说起湘王妃的为人,先帝时期,各路王爷没有就藩前都在城里建府,紫禁城东边澄清坊里设有十王府、诸王馆,就是安顿这些凤子龙孙用的。但如约家里遭了难,后来欠缺了这段消息,只知道湘王妃娘家姓郑,至于什么时候嫁给湘王,又是怎样一番为人处世的道理,就不在她了解的范围内了。
偏过头打探:“嬷嬷知道什么内情?”
涂嬷嬷道:“也不算什么内情,这个故事,全四九城都知道。说太常寺卿郑大人手底下有个小官儿,因和郑家走得近,两家的女孩子也相熟。那小官儿家有个庶出的女儿,有些个小才情,但也因此被正房欺负得很惨,她娘病死后,嫡母做主,要把她嫁给四十来岁的百户做填房。湘王妃一时糊涂,把她带回家,让湘王纳她做了妾。这下可好,人家那点小才情可把湘王勾住了,恰好宫里下令就藩,就把王妃和世子留下,带那个妾室去了湖南。这会儿孩子怕是生了好几个了,王妃就守着世子苦熬呢。您瞧瞧,再大度,哪儿有把男人让给别人的呀。这下子后悔来不及了,头前你可怜人家,如今人家过得可比你滋润,未必想得起你的好。”
也算是个稀奇的故事,这么听来,湘王妃确实心善得过了。如约有些同情她的遭遇,毕竟太常寺卿家里上下和睦,对女儿的教养也极尽良善。但这世道,良善人不一定有好报。虽说没有那个小官的女儿,还有别人填补湘王身边的空缺,但比起陌生人撬墙角,被熟人背刺一刀,才更铭心刻骨地难受。
翠子脑筋简单,“王妃要留京,妾室不得跟着伺候湘王吗。”
涂嬷嬷道:“湘王府的妾就她一个?换了我,王妃对我有恩,我就自请留在京里陪她一起带孩子,这才是做人的道义。”
可惜道义这东西,不是人人都有。
如约心下惆怅,但不便评价人家,把桌上的针线都归置进笸箩里,就吩咐她们也去早早歇息。
这里刚安排好,正预备睡下,发现一个身影快速从廊下经过,转眼便迈进了卧房。
涂嬷嬷等人一见主子来了,忙呵腰行礼,余崖岸没空理会她们,把手一摆让她们退下,自己回身关上了门。
如约站起身,茫然道:“大人怎么来了?这里是女眷住处……”
余崖岸道:“我和旁人不同,我领了公务,四处巡营。”边说边走到她面前,碍于隔壁还有人住着,不好高声说话,压着嗓门质问她,“先前皇上找你了?说了什么?”
果真锦衣卫的消息是最灵通的,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就跑来兴师问罪了。
她调开了视线,“还能说什么,无非是问问婚后过得好不好,一些礼尚往来的话罢了。”
他满脸的狐疑,“就这些,没别的了?”
如约道:“大人希望还有别的?说了这些还不够吗?”
余崖岸心里自然也有他的担忧,自己虎口夺食,这点早就明明白白了,但他这么做是情非得已,总不能直言告诉皇帝,他青眼有加的宫女是许锡纯的女儿,潜伏在后宫,是为了找准时机刺杀他吧。两下里要周全,就得冒着风险,硬着头皮办事。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要承受这难言的委屈,周旋在她和皇帝之间。
可气的是这始作俑者一点觉悟也没有,更不会体谅他的良苦用心,自顾自地行事,毫无半点忌讳。
他愤愤咬着牙,又不能打她,压着怒气重又提醒了她一遍,“你如今是什么境况,自己知道吗?是不是还在打着不该有的主意,刻意地接近他?”
如约慢条斯理,甚至有些无辜地辩解着:“是他寻我说话,不是我有意要招惹他。像昨儿这件便袍,难道是我上御前讨要的吗?大人能不能别这么不问青红皂白地对我发脾气,您要是实在担心,就去皇上面前把底细抖露出来吧……”说罢竟还笑了笑,“你敢吗?”
余崖岸哑巴吃黄连,抬手用力指了指她的鼻尖,暗道好样的,如今懂得拿捏他了。
不过如约也不想把事情弄僵,毕竟现在才是渐入佳境的时候,和他闹翻了,万一他一不做二不休又来一次丧妻,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重新放软了语调,略略安抚了他一下,“我答应过你的,这次随扈不会出什么幺蛾子,我还等着你放闻嬷嬷和我团聚呢,怎么能不顾她的死活。总之你放心,那头就算有召见,我也自会小心应对的。毕竟下次动手之前,还得好好活着……”
“什么?你还琢磨这个?”
他不自觉拔高了嗓门,吓得如约忙竖起一指抵住自己的唇,“嘘……怎么嚷起来了。”
可那根手指,实在是秀致可爱啊。他的注意力全被它吸引了,抢在她收回之前一把抓住,用力地亲了一下。
如约顿时红了脸,怒目瞪着他,简直觉得这根手指不能要了。
他无赖地咧了咧嘴,“我已经十分克制了,这点利钱还不准我□□我可要连本带利一块儿讨回来了。”
明明很重要的一场对话,却在这样的氛围下陷入了僵局。如约心头一阵阵泛起恶浪,但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把手背到身后用力蹭了蹭,告诉他:“大人,您该回去了。”
他脚下踟蹰,有意逗她,“我不想回去了,我看这床大得很,两个人也睡得下。”
如约淡然道:“大人要真敢留下,明天指挥使可就是别人的了,大人不再考虑一下?”
这下他哑口无言了,不服气地点着头道:“为了保全夫人,我也不能从这位置上下来。不过我的话,还请你千万记好,不要给自己找麻烦,能躲则躲,别往御前凑,知道么?”
如约瞥了他一眼,“我什么都做不了,还硬往跟前凑什么?”
然后他便放心了,反手打开了门,倒退着迈出了门槛,临走前不忘叮嘱一句:“把门拴好。”
她半点没留情,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房门。
余崖岸讪讪在槛外站了片刻,但心却因刚才那一亲,慢慢飞扬起来。
他也有些搞不清自己了,知道御前送了冰鉴,送了梨茶,但他只是担心皇帝死灰复燃,并不因此责怪她。原本就复杂的感情,经过日积月累变得更为复杂了。婚前想好了要调理她,结果婚后才发现,受制于人的竟是他自己。
房里的如约把手浸进银盆里,狠狠地搓洗再三,直搓得皮肤发红,才拽过巾帕擦了擦。
不要计较这么多,她坐在床上安慰自己。一点甜头都不给他,怎么才能稳住他?或许在余崖岸眼里,自己已经慢慢变得驯服了,但他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厌恶他。
每一次的凝视,都无异于在她心头扎刀,她时刻记得金鱼胡同被烧焦的残垣断壁,还有一具具被抬出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她咬碎了牙,咽下所有苦涩,就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血债血偿。
安定的婚姻生活,故作凶狠却对你百般讨好的仇人,甚至是那个小心翼翼珍爱着你的婆母……这些在深仇大恨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轻舒一口气,她重又冷静下来,在桌前坐定。
拽过笸箩,重合上花绷,平心静气穿针引线,续上了暂断的活计。平水八宝云龙纹,在她针尖慢慢成型、完善。她今晚一点睡意也没有,直忙到五更天,终于把膝襕全部绣完了。
剪断金丝线,但却没有放下剪子,她撩起衣袖,在小臂上划了一道。
伤口不浅,血很快从翻卷的裂口涌出来,一滴滴落进银盆,激起血色的涟漪。
她平静地拽下架子上的手巾,用力缠裹了两圈,然后端起那盆血水,浇进了窗前的黄杨盆栽里。
第47章
昨晚忙活一整夜,早上拔营上路,如约在车舆内睡了一上午。将要中晌,队伍又停下,她这才头昏脑涨撑身坐起来。
今天天气不大好,穹顶上阴云密布,仿佛随时会落下雨点子。没有大日头,少了阳光的直射,但整个世界混沌沌地,闷热异常。
一丝风也没有,车内愈发难耐了。如约趿上鞋正要下车,看见远处跑来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向她行礼,压声道:“苏领班让小的给夫人送冰来了,今儿遇上发大水,绕远路过来的,耽搁了。”边说边把食盒往内推,换走了闲置的那个。
有了冰,就不用下去吹热风了。如约重又脱了鞋,盘腿坐在冰鉴前,一块块地往里头添冰块。车舆内空间小,紧关了门窗,一会儿就凉下来了。
趁着边上没人,她翻起衣袖,把包裹的巾帕解了下来。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边缘红肿,看上去有些可怖。想了想,捞起一块冰敷着,虽疼得龇牙,但对消肿有好处。
可惜没能敷多久,听见车外有了动静,忙放下袖子,转眼车轿帘子就被打了起来。
涂嬷嬷张罗起了饭食,一面道:“要下大雨了,听说前头十里有个驿站,上头下了令儿,就在那里扎营。”
如约“哦”了声,朝天上张望,“不知道这雨要下多久。”
涂嬷嬷说:“大夏天里,来得快,去得也快,横竖今儿是不走了,停下歇歇也好。这两天少夫人累坏了,那么精致的活计,说话儿就绣完了,得是多好的耐性,才能赶出这个工来。”
如约挪动身子,在小桌前端端坐下了,笑着说:“闲着也是闲着。我原本答应苏领班,三天完工的,不想一不留神交了差事,接下来反倒不知应当做什么了。”
涂嬷嬷直发笑,“躺着坐着,都好。奴婢还担心您窝在车轿里,窝坏了眼睛呢。回头老太太问起来,怨奴婢没照顾好您,我可怎么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