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约又朝太后深深拜服,谨慎道:“臣妇一心想去侍奉太后,可惜没赶上,实在没造化。”
太后看她,存着几分怜悯。都知道锦衣卫吃人不吐骨头,余崖岸又是其中翘楚。这么个小小的姑娘,被他辖制着,还能落着好处吗。说不定早一顿晚一顿,揭开衣裳浑身伤痕累累呢……
没法儿想,想了就替她糟心。
太后因恨屋及乌,十分不待见余崖岸,听说这小丫头子出宫那天还在永寿宫闹过,愈发地顾惜她,“我看重你的针线活儿,可以帮着调理调理我身边的针工宫女,这阵子常走动走动,来做个伴儿吧。”
如约自然求之不得,先前打下的基础,总算没有白费,遂呵腰道:“遵太后的令儿,臣妇一定尽心侍奉太后左右。”
太后高看她,皇后自然也留意她,不由多瞧了她两眼。
后来众人聚在一起说话,又让侍膳处安排了晚膳,等席散时,已经将要酉正了。
从大帐里出来,站在空旷的地方看天顶,星星月亮比在城里时候更明亮。
命妇们互相道别,各自回住处,如约照旧和湘王妃同行。可刚走没几步,就看见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迎面过来,因穿着孝服,分辨不清是谁,等走近了才发现,生麻布衣上翻出缂丝云龙的领章,衬着一张泛着惨白色泽的、精美的脸,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皇帝是来向皇太后问安的,碍于先前女眷多,不便出现,等到人散了才赶来。
夜色深浓,他的眼睫也深得像渊海,看人的时候沉甸甸地,四角安置的火盆也照不亮他的瞳仁。
湘王妃是他嫂子,两下里熟悉,但尊卑有别,忙拽着如约朝他行礼。
皇帝似乎到这时才发现边上还有其他人,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朝湘王妃颔首,“赶了一天的路,皇嫂辛苦了。”
湘王妃哪里敢应承,客套的场面话不能少,“为先帝尽孝,是做儿女的责任,妾哪能言辛苦。要说辛苦,还是万岁爷更辛苦,这一路上多少大事都要您决断,怕是一刻也不得消停。”
皇帝和她虚与委蛇,但目光幽幽,有意无意地落在如约身上。
她一直低着头,神情举止很得体,仍旧像在宫里时候一样,处处无懈可击。因给先帝送葬要成服,女眷们一应都穿着白绢大袖衫,头上戴孝髻,首饰换成了素银钗梳,端端地拢着乌溜溜的鬓发。女孩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装扮起来有其富贵雍容,脱下簪环,更有一段素净自然。
他看着她,神思复杂,碍于湘王妃在,不便说什么,草草支应了两句,便往太后大帐去了。
康尔寿嘴碎得很,跟在皇帝身后敲边鼓,“魏姑娘出了阁,倒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出落得愈发标致。”
皇帝冷冷乜了他一眼,“人家的夫人,要你评头论足?”
康尔寿窒住了,抬手抽了下自己的嘴巴子,赔着笑脸道:“奴婢说话没过脑子,这要是被余大人听见,非狠扒了奴婢的皮不可。奴婢往后不说了,一定看好这张嘴。”
皇帝没再搭理他,负着手进了大帐。
不远处的湘王妃和如约驻足回望,眼看着皇帝消失在门上,湘王妃道:“这位万岁爷,总让我觉得深不见底。每常见他,我心头就哆嗦,不知道他心里作什么打算。”
如约的回答自是不会有漏洞的,“皇上是九五之尊,代天巡狩,王妃就不要猜测了,免得徒增烦恼。”
湘王妃怅然点了点头,又绽出个笑颜来,“余夫人可要去见一见余大人啊?你们小夫妻才新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
如约笑道:“我一路乘车,我家大人却奔忙了一整天,想必乏累了,我就不去叨扰他了吧。”
“就是因乏累,才要见一见呢。说说窝心的话,能扫一天的疲劳。”湘王妃道,“今儿我们王爷也在队伍里,我才刚看见他了。他远远儿朝我笑,我这心里啊,着实五味杂陈。我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了,他在外就藩,我得在京里照看孩子……”
更多的话不便说,说了忍不住就变成抱怨了,只是朝如约讪讪笑了笑。
如约忙道:“那王妃快去吧,趁着时候还早,叙叙话也好。”
湘王妃惦记着丈夫,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下才道:“那我过去瞧瞧,就少陪了。”
如约点头,看婢女搀着她,高一脚低一脚地往营地那头去了。
莲蓉伴在一旁问:“夫人真不去见见大人?”
如约有些犹豫,知道该在外人面前装得惦念余崖岸,但心里着实是不太愿意见到他。如今顶在杠头上,不去似乎不合常理,只得改了主意,对莲蓉道:“那咱们也去瞧瞧。要是大人正忙,就不要惊动他,悄悄地回来。”
莲蓉道好,抬手朝西指了指,“涂嬷嬷都摸清了,随扈的衙门设在那儿。”
如约便携了莲蓉往西走,好在驻地四周灯火通明,半个村子都清了场,除了往来的宫人,就只有巡营的锦衣卫。
半路上正碰见屠暮行,他一见她便打招呼:“夫人来找余大人的?”
如约说是,“大人这会儿忙吗?要是忙,劳千户替我传个话,说我来过了,就不去打扰了。”
屠暮行何等识趣的人,哪能不让他们见一见,赶紧替指挥使把人留住,比手道:“夫人随卑职来吧,这会儿营都扎好了,还忙什么。先前大人还在念您呢,说不知道您在那头好不好。”
如约知道他在尽力撮合,替余崖岸说好话,也不去探究太多,跟他到了临时征用的小庙前。
庙门大开着,几个带队的百户在路线图前听示下,李镝弩正比手画脚,说得口沫横飞。
余崖岸抱胸在边上站着,发现门外停了人,抬起眼朝外望了眼。一见是她,奇怪,昨天因那枚果子不痛快到现在的心境,忽然一下子就平了。心想她可能是怕酸,又不好拂他的意,才悄悄扔了的。现在她来看他了,没有趁着规矩大如天,有意地回避他,说明这铁石心肠终于有了点转变,变得有人情味了。
这么一琢磨,矜持暂时是顾不上了,偏头交代一声,自己提着曳撒赶了出来。
如约仰头道:“大日头底下走了三四十里,大人辛苦了。”
他说没什么,“又不是小姑娘,还怕晒。你怎么样,在车里窝着,怕是要中暑了吧?”
如约道:“我没那么娇贵,受得住这份热。”
他却忽来一阵不顾人死活的肉麻,蛮狠地说:“什么叫没那么娇贵,跟了我,往后准你娇贵。”
如约头皮发麻,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男人脸皮实则很厚,厚得超出她的想象,不共戴天也能拿出谈情说爱的劲头来。见她回避,还有些不高兴,“怎么了?我说错了?你怎么不回答?”
如约没辙,蹙眉道:“这会儿娇贵了,昏死在路上,不怕现眼吗?还是不要娇贵为好,我怕别人背后议论,宫女子出身,比那些诰命夫人还经不起折腾,这样多不好。”
他认真想了想,也是,女人之间的人情世故,岂是他能参透的。
当下他要显摆的是另一桩,转过身拍了拍腰,“你看。”
如约定睛打量,见他的鸾带上挂着一把折扇,外面的扇袋正是她给的那一个。余崖岸三个字,在火把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真是尴尬啊,她实在没想到,这回出门,他竟然把这个带上了。迟疑地问他:“名字绣得那么显眼,挂在身上不为难吗?”
他浑然不觉,“为什么要为难?是绣工不好,还是那些人不认得我?”他低头摆弄了一下,“我觉得正合适,比装在袖袋里方便多了。”
如约无话可说,顿了顿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早还要赶路,大人也早些歇息吧。”
到底这是在送殡途中,就算是夫妻也不能走得太近。略说了两句已然装过样儿,就可以回自己的下处了。
余崖岸没有说话,抿着唇看她转身离开,忽然叫了她一声:“路上要是有不便,打发人来找我。”
如约点了点头,没有再逗留,循着来时路折返了。
随扈送葬是个庞大的队伍,驻跸通常征用路经的村落或皇庄。帝后和太后的行辕扎牛皮帐,嫔妃和命妇们住收拾出来的屋舍,铺上干净的铺盖,就可以将就一晚上。
如约分派到的屋子,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厢房,虽简陋,却干净清爽。让她想起早前流落在金陵乡野,被人收留过一夜,也是这样的星月,也是差不多的屋舍和布置。后来进了城,开始东躲西藏,在秦淮河后街上赁了个小屋子,小得只能放下一张桌子一张床。所以隐约听见那些贵妇们抱怨住得太不像样,她却觉得很好,在床沿上坐下来,饶有兴致地四下探看探看。
暂作行宫,四周都点了火把,屋里比外头还暗些。外面但凡有人走过,身影便如皮影一样,曼妙地映照在窗纸上。
如约托腮看着,自己给自己解闷儿,猜测经过的人是谁。来往的,都是同住在这宅子的人,戴着孝髻的是命妇,梳着垂髻的是丫鬟……
这时一个清瘦的剪影从滴水下行来,由远及近,最后停在窗前,投射出清晰的轮廓。
她直起身子,支起了耳朵,疑心难道是来找自己的吗。
那人终于出了声,“余夫人在吗?”
如约听出来了,是苏味。
忙起身到门前,客气地叫了声师父,“许久没见了,师父一向可好?”
她还是保有以前的习惯,爱管他们叫师父,字里行间透出谦和温顺。
苏味向她呵了呵腰,“谢谢夫人,我一向都好。您如今是诰命的夫人,直呼我的名字就成了,哪儿当得起您一声师父。”彼此客套一番,这才说明了来意,把手里托着的衣裳往前递了递,“这是御用的便服,先帝爷棺椁起驾的时候哭奠,把膝头子跪破了。这回带出来的穿戴用物不多,扔了怪可惜的,所以把衣裳送来请夫人掌掌眼,看还有没有织补的必要。”
如约说是,把袍子接了过来。就着光仔细打量。料子破损不严重,也就两个米珠般大小的洞,扔了确实可惜。但随扈伺候穿戴档的宫人里头,怎么会没有擅织补的,要特意送来请教她?
心下揣测归揣测,还是得留神应付,“依我的浅见,拿雀金线双面绣,既能掩盖破损,也能让膝头这块更耐磨损。要不师父就把差事交给我吧,我来把这块补上。不过我手头没有针线盒,还要请师父替我到别处踅摸踅摸。”
苏味露出了难为情的笑,“唉,这事儿怎么还能麻烦夫人呢。我就是想让夫人帮着瞧瞧,可不好意思劳动夫人大驾。”
这是欲盖弥彰,既然没想让她动手,就不该巴巴儿送到她面前来。
如约最是善解人意,也明白太监总是想方设法物尽其用的凑性,哪儿还有推辞一说。于是摆出笑脸来和他周旋,“您太客气了,早前这都是我的差事啊,侍奉万岁爷不是应当的吗。我如今整日间闲着呢,全当替您分分忧,您就赏我这个机会吧。”
苏味连连颔首,“真真儿是玲珑心的夫人,叫我说什么好呢,实在太谢谢您了。那就麻烦夫人?这大热的天儿,抱着衣裳赶针线,怪难为的。”
如约说没什么,“有针有线,就能干活儿。”
“针线不是问题,内造处随扈的物件里有,回头我就去翻找,给夫人送来。”苏味说完了这番话,倒也没有急着离开,只是站定了脚,悠着声气儿道,“咱们也算老熟人了,夫人出宫后,大伙儿都惦念您呐。您在余大人处,过得好不好呀?您这么体人意儿的姑娘,余大人必定敬重您、善待您吧?”
如约知道,在这些御前太监面前,说话得留有余地,以便将来回旋。便赧然低头道:“寻常过日子罢了,过得去就行了,还指望什么。”
这话里的深意,十分值得探究。苏味的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遗憾,又是咂嘴又是摇头,“要是晚一步……您就不必出宫了。”
如约明白,他们都看好她,觉得她能晋位,能随王伴驾。她曾经也动过这心思,但终究不敢实行,害怕经不得盘查。谋朝篡位的皇帝有个共性,江山坐稳后,就会变得极讲章程,因为需要章程约束人。连皇后都是从现有的嫔妃里挑最听话的那个,就知道他驭下有多谨慎了。她要是想走侍奉枕席那条路,了不起从选侍做起,一步一步得走上三年五载。有这三年五载,不如先朝余崖岸下手,这些灭了她全族的仇人,能杀一个是一个吧。
当然苏味也是点到即止,不再往深了去说了,退后一步道:“夫人稍等我一会子,我这就找针线去。”说着压住孝帽,快步走远了。
一旁低头侍立的莲蓉,到这时候才抬眼看了看夫人手里的衣裳,“奴婢还是头一回见龙袍呐,这针线多细密,果真是御用的东西。可是夫人,那些太监也太不地道了,您都出宫了,怎的还拿宫里的差事分派您?”
如约笑了笑,“举手之劳罢了,帮帮忙也没什么。再说送上门来的龙袍,敢不接着吗。”
莲蓉迷糊道:“这有什么不敢接的,夫人就说身上不好,眼神不好,怎么说都行。反正这是他们御前的差事,和您没什么关系。”
小小的丫头子,囿于内宅,哪里知道其中暗藏的机锋。
这便袍当真没人能缝补了吗?显然并不是。先帝出殡,正在送葬的路上呢,御前这些人也没闲着,千方百计地做牵头。可见乾坤并不清明,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处处藏污纳垢。
她抱着衣裳返回厢房里,坐在灯下查看,御用的料子都是最上等的,皇帝一般用不着下跪,所以这些东西不必具备耐造的特性。越是上等的夏料越轻薄,织补起来且要费一番工夫。她拔下头上的小银篦,小心翼翼把起毛的边缘整理好,修剪去无用的残缕……
这衣裳是皇帝穿过的,弄坏了自然不好清洗,衣料间还残存着一段乌木的香气。她在灯下查看破损处,凑得太近,一阵阵的幽香直往鼻子里钻。
手上顿了顿,心绪有些起伏。发狠盯了半晌,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摒除杂念,一门心思发挥她的手艺去了。
苏味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她正虔心打理。她是个干净清朗的姑娘,即便是嫁做人妇了,也没有那股油滑和势力。照旧安安静静地,专注于她自己的事情,这样的女孩儿谁能不爱呢。上头那位主子爷虽不言不语,有时候坐在南炕上,发怔盯着脚踏的一角,这个苏味知道,是因为她曾在那里短暂地坐过啊。
明明唾手可得的人,忽然像风筝断了线,再也够不着了,即便是江山在握的皇帝,也不免无能为力。
苏味略感惆怅,脚下顿了顿,见她朝他望过来,立时又堆起笑,把手里的盒子送了进来。
“针线、剪子、花绷,一样不缺。夫人瞧瞧,丝线的颜色合适不合适,若不合适,我再换一扎来。”
如约说不必,“和便服正相配。您就交给我吧,我加紧着点儿缝制,三天应当就能送回去了。”
苏味应完了,也不忘说两句体恤的话,“天儿好热,白天日头晃眼,夫人仔细眼睛,千万别做坏了。”
如约说好,“谢谢师父关心。”略顿了下又向他打探,“今儿没看见金娘娘,她留京了吗?现还在永寿宫吗?”
苏味掖着袖子道:“她是个糊涂人,哪儿还能随扈送葬呀。册封皇后她不是闹了吗,引得万岁爷不高兴,让把她迁到钟粹宫去,她不干,在院子里哭天抹泪。事儿奏到御前,万岁爷干脆叫人把她送进西苑,这下是彻底进了冷宫,往后没什么指望了。夫人就别惦记她了,您好好的人,叫她给连累了,换了我,管她是死是活,一辈子都想不起她来。”
如约道:“终究在她身边伺候过,当初还是她把我从针工局调出来的呢,不能不感念她的好处。”
苏味沉重地点了点头,心眼儿好的人,只记着人家的恩惠,不记得人家对她的残害。如此也没什么坏处,心底里不蒙尘埃。
“时候不早了,叨扰夫人半晌,夫人早些安置吧,我告辞了。”
如约放下手里的活计,一直送到门前。苏味走了一程回头看,屋子里橘色的灯火是底色,衬出门前亭亭玉立的人。
要想俏一身孝,说得是真在理儿。
加紧步子赶回大帐,万岁爷已经从太后那儿回来了。几个随扈的大臣正回禀路程安排,及抵达陵地后的落葬事宜,待一切都商量妥当了,才行礼退出帐子。
苏味朝站班儿的小太监使眼色,让放下卷起的窗帘,自己上前回事,“主子爷,都办妥了。”
皇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说什么了?”
苏味呵腰道:“哪儿能说什么呢,就说自己在宫里当过职,伺候万岁爷针线是应当的。”想了想又道,“她把差事揽下了,奴婢就赶紧挑丝线去。回来的时候,见她把万岁爷的袍子抱在怀里呢……”
皇帝心念忽然一动,直挺起肩背问:“抱在怀里?怎么个抱法?”
苏味意识到自己可能描述得不太妥当,那可怜的眼睛猛眨了几下,拿手比划着,“就是……这么着……搂着、抱着……”
皇帝直皱眉,“你要是说不清,就想明白了再来回。”
这下没办法了,苏味看见衣架子上挂着明天的丧服,取来照着如约灯下做针工的样子,细细地拢在胸前,“就是这么的。”
皇帝沉默下来,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抬手摆了摆,把御前侍立的人都遣出了大帐。
皇帝坐在御座上,久久没有挪动身体。
先前那件袍子,是他让苏味送到魏如约那里去的,原本御用的东西要是损坏了,大不了收归库里,再不复用就是了,哪里节俭得需要缝补。但他今晚上看着那两个细小的洞,没来由地觉得可惜——或者补一补,还是能将就的。
他想起先前太后帐外,和她的不期而遇,康尔寿有句话说得很对,再见到她,总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人慢慢变得更持重稳妥,但针工手艺应当没有变化。早前她给他做过一件衣裳,右脚的靴子也是她重新修补的,还有金氏谎称自己做的香囊,都是出自她之手。那么多的针线活计,再麻烦她一回也不要紧吧。
他静静地坐着,手搁在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触折扇的扇骨……余崖岸行拱卫之职,忙前忙后多次经过御前,他看见他腰上悬挂的扇袋,那么明晃晃的三个字,终究刺伤了他的眼。
一时思绪混乱,心里明知道不应该这样的。那天金氏放她出宫,他打定了主意顺水推舟,心底小小的涟漪又算得了什么,为了成全君臣之情,还是可以忍让的。但人有时候就是那么不可理喻,约束得了言行,约束不得内心。错失的东西就是让人割舍不下,越想越好,越想越惦念……他开始隐隐后悔,明明她原先是他后宫的人啊。
于是泄愤式的处置了金纨素,一切的兵荒马乱都因她而起,让她活着都已经是恩赐了。这次送先帝梓宫进敬陵,他其实是有些盼望见到她的,好像见一见,能短暂地解决很多问题。
不该这样的,这种心思让他惶恐,他明知道她是臣妻,怎么还能念念不忘!于是狠狠自省,读大量的书,处置大量的政务,但只要一闲下来就走神,脑子里发空,前所未有地空洞。
要是照着他以前的手段,这女人不能留,乱我心神者该杀,所以面对她时,他会奇妙地产生一种既向往又憎恶的感觉。但江山经营到现在,早不是五年之前了,别人家里的夫人,他也不能随意招进宫来扣留诛杀,更不能授人以柄。然而余崖岸那种得意而不自知的样子,格外不受他待见,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像冰冷的蛇,吐着信子向上蔓延,他得不时提醒自己不能公私不分,才能压制住处处挑刺的冲动。
实在不可理喻,他如今每常后悔,像今天,到底为什么要送那件袍子过去?就为了种下因,等着收她亲手送还的果吗?
无可奈何地撑身站起来,帐子里熏过了艾草,浓烈的药味在鼻尖弥散,让他觉得憋闷。他举步踱出了大帐,热烘烘的世界,即便到了深夜,也解不开这暑意。
章回上来侍奉,“奴婢陪万岁爷四处散散?村子里晚间宁静得很,东边还有条小河,绕着山脚流过。”
皇帝没有挪步,想了想还是摇头,“人定了,安置吧。”
一个人慢慢又走进大帐,在床上躺了下来。
碧玉做的凉簟,靠在皮肉上森冷,但可以压制住心底躁动的火焰。他闭上眼,侧过身去,什么都不要想了,不想就能尽快入眠,明天一早还要动身。路远迢迢,哪有时间纠缠于那点幽微的情愫。
但不思量,自难忘,进不去脑子就进梦里。
他鲜少做梦,但今夜的梦,真实得让人惊诧。梦里又回到金氏侍寝那晚,他撩起帐幔,看见枕席间躺着的是她。这回竟没有被药倒,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他心头闷闷地大跳起来,伸手去触摸她的脸,她像猫儿一样,脸颊绕着他的指尖,亲昵地轻蹭。他口干舌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朕答应你的要求,让你做贵人。或是妃……贵妃,都行。”
她眨动眼睛,眼里弥漫着滔天的情火,举起两手搭在他颈间,慢慢地摇头,“不要,都不要了。”
他反倒急起来,“为什么?”
她笑得眉眼弯弯,“我要那些虚名做什么,你就是愿意给,我也不能受着。”
他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拿什么来留住她。正觉得遗憾的时候,她在他唇上亲了亲,然后像一泓春水,融化在他身下……
醒来的时候,内心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战,迷茫、彷徨、羞愧,但又满怀窃喜忍不住回味。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一个皇帝,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要去觊觎有夫之妇。他知道自己有错,那点不堪的心思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从今天起必须收敛言行,再不要念着得不到的人了。
皇帝习惯早起,第二天雷打不动四更醒转,起身洗漱过后,趁着太阳还未升起来,拔营收帐准备出发。
梓宫起驾前,照例要哭祭参拜,文武百官和命妇们跪在外圈,内圈是皇帝宗亲及一众宫眷。如果说最开始还有悲伤,那么五年过去,早就不可能像当初一样了。皇帝沉默着拈香、上供,有时视线划过太后的脸,太后也应景儿嚎哭,但眼睛是干涩的,远不像上寿皇殿控诉他的不良行径时,那样洋洋洒洒大泪滂沱。
冗长的一场葬礼拖延了五年,已经耗尽了所有人的情绪。大家都在装样子,尽力应付,哭声一个赛一个地高,但真情实感流得出眼泪来的,实在寥寥无几。
皇帝并不勉强她们哭,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哭祭持续的时间不长,至多一炷香,然后收拾起供桌拆了芦殿,就可以恭迎先帝梓宫动身了。
他率领一众皇亲从内圈出来,由人引领着前往自己的车驾。两侧臣僚和命妇林立,像两排白色的墙。
越是不想看见的人,却越是鲜明地出现在视野里。袖笼下的拳握起来,他目不斜视如常走过,谁也别想看出他内心的波动,谁也别想以此拿捏他。
如约目送圣驾走远,又等太后和后妃们都坐进车辇里,方才由涂嬷嬷搀扶着登车。
早上的气候还好,空气里带着一丝凉意,一呼一吸间只觉清爽宜人。车马行动起来,送殡的队伍绵延了十几里,注定是走不快的。等太阳一升起来,那份清凉倏忽便消失不见了,炎热又从四面八方每个角落蔓延进来,车内热气暾暾,像蒸笼一样。
如约忙着赶制昨天苏味送来的那件衣裳,车里晃动不好下针还是其次,上用的物件首要一桩是不能弄脏,沾染上她的汗水。于是让涂嬷嬷在边上替她打扇子,小炕桌上摆好湿手巾,赶在手指出汗之前赶紧抹一把,然后再继续赶工。
涂嬷嬷心里老大的不舍,愁着眉道:“找谁说理去,这么热的天儿,其他命妇躺着受用呢,偏我们少夫人还要做针线。”
当然说话的时候嗓门压得极低,只以对面的人听得见的声息控诉。
如约笑了笑,视线没从花绷上移开,“都是御前得脸的红太监,哪儿敢得罪。让做就做吧,我这会儿也摸出门道来了,身子只要随车晃动,针尖就扎得准地方。”
涂嬷嬷听得直叹气,看她发际濡湿了,忙拿帕子给她掖了掖。
要说她家这位少夫人,确实长得无可挑剔。别人个个顶着大红脸,她却不是,越出汗,皮色越白净。再加上乌黑的眉眼樱桃口,鬓角散落一点绒绒的碎发,看上去有种孩子般的天真和纯直。
涂嬷嬷就在边上看着,看上整半天也不觉得厌烦。心里只管感慨,怪道小老爷二话不说娶了她,长得好,脾气又温顺,这样的媳妇儿打着灯笼也难找。
队伍日行几十里,半道上得歇歇脚力,预备中晌的饭食。终于到了时辰,车停下了,涂嬷嬷像点中了机簧,直蹦起来说:“我上膳房去一趟,看看今儿有什么饮子,带回来给少夫人解渴。”
莲蓉和翠子走了一路,走得脚底心都磨出了水泡,队伍一停住,如约探身出去,让她们找个树荫底下坐定了歇一歇。自己蜷曲了这半天也有些累了,下车舒展一下筋骨,看看这一程的景致。
因是官道上行走,远山远水到底不在跟前,只看见连绵的青山障蔽住半边天,阴沉沉像堆叠起的乌云。外面确实比车内凉爽些,但大日头照着,无处可躲,只在车架的阴影里站上一小会儿。
待要登车的时候,发现余崖岸穿过零散的人群,朝她走来,手里拎着个食盒,像立了什么大功勋似的,拉着脸,得意地冲她抬了抬手。
如约不解地望着他,等他走近,看他把食盒放在车舆前的踏板上,揭开食盒让她过目。她垂眼看,里面卧着好大两块冰,正嘶嘶地从缝隙里往外渗着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