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了。”
她便命纪明遥:“你不惯熬夜,已经忙了这一日,快回去睡下吧。”
纪明遥起身。
她犹疑了不到一个呼吸。
“娘娘,臣还有一事相求。”
她俯身拜下,用上了正式称呼:“臣之生父谋逆不轨、犯上作乱,死不足惜。臣身为纪家女儿,虽蒙娘娘与陛下隆恩,未得降罪,仍深感惶悚。求娘娘开恩,许臣不再冠以‘纪’氏,只以‘明’为姓,许臣将母亲的坟茔迁出纪家,从此与纪家再无关系。”
皇后凝视她片刻。
皇后曰:“准。”
星月已落,晨光将明。
追青载着明遥,轻快赶回家里。
纪明达也带着满身怒火快马赶至。她身后是阻拦不成,只能一并跟来的温从阳。
明遥下马,便看见这两人飞驰而来。
她甩了甩马鞭。
好好好!昨天是一个人来,今天是俩!
“纪明遥!”
来不及等马停,纪明达便一跃下马。她飞至明遥身前,扬手就要打:“你——”
但瞬时便有两把刀横在了她颈上。
天冬、山姜一左一右,将姑娘牢牢挡在身后。桑叶百合也抽刀出鞘,只待姑娘一声令下!
也立刻有丫鬟紧急入内报信。
“纪明达,你好大的威风。”
拍了拍山姜天冬,明遥示意她们收刀:“有屁快放,没工夫和你废话!”
刺骨的将死危机离去,纪明达重重喘息几次,又扬起手,却被明遥一把挡住。
“都说了有屁快放。”明遥钳紧她的手臂。
纪明达惊悚发现,自己的力气竟强不过她!
不过两年。她才成婚不过两年!
“你恨温家,恨母亲,恨他们买了你娘,也就、也就罢了。可那到底是你父亲、亲生父亲!”纪明达只能咬牙问出,“你怎么下得去手!”
“父亲?”明遥笑了一会,“纵容宠妾害死我娘的“亲生父亲”?想包庇凶手让我娘白白冤死的“亲生父亲”?多年以来,因他宠妾杀人偿命伏法,便对我极尽苛责乃至利用我、羞辱我,一心要我勾引丈夫为他所用,从不管我死活的‘亲生父亲’?”
“你愿意孝顺这样的‘父亲’随你!”她甩开纪明达的手,“别来我面前发疯!”
纪明达被甩得后退两步。
手臂钝痛、心中杂乱,她一时说不出话。
纪明遥竟这样看父亲?
不、不……是——父亲,竟是这样对她?
果真吗?
“可为人子女——”
“纪明达,你还不知道安国公犯的是什么罪吧?”
明遥又走近她,箍住她的手,低声说:“毕竟,消息还没传出来。”
连安国公府里的四妹妹都不知究竟。
她笑笑:“‘为人子女’,是该‘孝敬’尊长。可你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应该没忘,‘天地君亲师’,‘孝’字之上,还有什么。”
“今日冲动找上我、指责我,”明遥断定,“你一定会后悔。”
纪明达天灵盖一片冰凉。
“你,话说清楚——”
“夫人,该回家了。”
崔珏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明遥一笑,仍未松开纪明达,直到崔珏用刀鞘隔开她们。
“纪宜人,”崔珏语含警告,“她先是国朝三品淑人、我崔珏的夫人,才是你闺中姊妹。请自重。”
他扶住夫人肩头,抱起她转身:“下次再有人纠缠,叫护卫打出去就是,何必耗费精神。”
明遥笑:“几句话而已,不费什么。”
“回家!”她轻轻打个哈欠,“我还有件大喜事要告诉你……”
护卫仆从等人也皆跟随离去。
崔珏的青色布袍消失在了门中。
纪明达两分长的指甲抠进了自己手心。
这原该——若不曾换过亲事,这原该是她的丈夫!
她回身,果然看见温从阳仍在远处站立。他双手抱在胸前,见她看过来,神色也无任何变化。
她走回去。
“温从阳!”她情绪隐隐崩溃,眼泪也将决堤,“你就这般看着旁人欺辱你的妻子,也无动于衷吗!”
“至少,此刻、现在!”她大声问,“我还是你的妻子!”
“妻子?”温从阳哂笑。
“纪明达,再说一次,休书我随时能写。”他上前半步,“你不满意,尽管和离走人,我时刻恭候。”
纪明达猛然低头,挡住自己汹涌直下的泪水。
“还有,”温从阳决定把话彻底说清楚,“你当初不嫁崔珏,非要嫁我,难道不知我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看见崔珏和……纪淑人恩爱,你又想让我也和你‘恩爱’?”他说着皱紧了眉,“你还是做梦更快!”
他又终究没忍住,冷笑出声:“你到底是想和我做‘恩爱夫妻’,还是想和旁人做,好好问问你自己吧!”
纪明达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她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只在想——她只能想:
原来温从阳知道了。
他知道了,是她要与崔珏退亲。
他知道了,是她想嫁到温家,嫁给他。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
他都知道了,那旁人呢?
天下人会怎么看她?
会不会都以为,她是先与温从阳苟且私通,才舍了崔珏不要,屈就于他?
温从阳忍着恶心把纪明达抱上马,带她回到温家。
她在两天后醒来。
王嬷嬷哭得两眼肿成了一道缝,告诉她:“老爷与邓家、柴家等八家谋逆,陛下判了老爷受剐,还没定哪天行刑。安国公府抄没,老爷的家眷奴仆一概发卖,卖人的日子就在三天后,二月二十,东市口!老太太、太太和爷们姑娘们都在发卖一列,奶奶再不醒,我就要拿银子去买人了!”
“买……是要买!”纪明达顾不得别的,就要下床,“快去把咱们所有的现银都找出来,我记着该有三四万——若不够,暂找太太和大爷挪借些,一定要把人都接回来!”
她两日水米未进,脚才落地便要栽倒。
“奶奶别急!”王嬷嬷忙搀住她,“太太和大爷昨儿已送来两万银子,说全听奶奶使用,钱是尽够的!当也没人和咱们抢着买人。只有一件:只怕把老太太、太太和爷们姑娘们都接回来,这里房舍不够住。我也已经叫人赶着去收拾奶奶陪嫁的房子了!”
幸好罪不及出嫁女,奶奶嫁妆丰厚,金银、房屋、土地,什么都有,就算把人全买下来,也足够养活一家子!
“好、好!”
纪明达嗓音嘶哑:“好歹、好歹活着。”
她痛哭出声。
至少,娘和祖母都还能活着。
明远、明宜、明丰,也都能继续平安长大。
可官家卖人,罪臣家眷,身契只怕难消。
她该去求谁、能去求谁,才能办下这桩事?
纪明达气抽噎干,后悔难言。
是,纪明遥说得对。
冲动找上她、指责她……她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已被摘去门前匾额的“安国公府”,正院。
关押着数十人的五间正房里,温慧独自躺在卧房床上。
她面色蜡黄,心如死灰。
还有三日,她就要和牛羊猪狗奴隶一样,被拉去东市口买卖了。
她将被几千上万人围观,看她是怎样身拴绳索,由人挑拣。
明达也会看见。
纪明遥若去,更会看见!
昔日亲友和他们各家的下人都会看见!
与其如此受辱——
温慧缓缓转头,看向装着零碎金银的斗柜。
禁军查抄仔细,还没来得及抄到这里。
只需一块碎金子,她就能走得干脆利落,不玷辱这一世清白干净。
盯住斗柜第二格抽屉,温慧侧过身体,坐了起来。
温慧下床的动作很轻很慢,已经尽量不引人注意。
但五间房内毕竟关了四五十人。如今不论出身、不论过往,所有人都是戴罪将卖之身,自是顾不得再分主子奴才、夫人丫头、高低贵贱,还讲“国公府邸”的规矩。
另外四间屋子腾挪不开,卧房里除了她,便还有从前随身服侍她的镜月等四个丫头及冯嬷嬷。
她一动,冯嬷嬷先看了过去。
她扶着床沿走向斗柜,冯嬷嬷和四个丫头便都围了上来。
“太太想找什么?”冯嬷嬷忙着问,“太太身上不舒坦,有什么要的,吩咐我们就是了。”
温慧想打开抽屉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没、没什么。”她掩饰,“只是想再看看这屋子。”
“或许明天就会抄到这了。”她说,“终究住了这些年。”
她这理由叫冯嬷嬷心里疑惑,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其实,俗语说得好,‘钱财乃身外之物’。”她便笑劝道,“虽然今后没了大富大贵,但有大姑娘孝顺着,太太的日子准还是错不了!太太想看,我陪太太看上一圈?”
温慧就看向乳母。
嬷嬷已在花甲了,鬓发灰白。若非横遭大难,她本想今年就让嬷嬷安心养老,颐养天年。
可三天后,嬷嬷也要被卖,现在,却还是在为她操心、担忧。
“那,看看吧。”她便说,“就在这间屋子里看看,别出去了。”
出去,就会看见那几十个婆子丫头与往日不同的神情。
虽然她们不说出口,可她知道,她们在想——是夫人太太又怎么样?是国公府出身的大小姐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和她们一样,全沦为将被卖出去的奴隶,谁又比谁更高贵!
她不想看。
她……不敢看。
随意在屋中转了两圈,温慧又躺回床上。
冯嬷嬷挪到床边陪着她、守着她。镜月等四个丫头一齐坐在临窗榻上。
她们互相依偎,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卧房外,时不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申正,禁军开门,送入下午的食水。
每天两顿饭,上午巳正、下午申正,不早一刻,也不迟一刻。两餐都是粗粥、窝头、咸菜,倒都像新鲜做的,没有腐烂臭味,分量也够吃饱。
温慧不饿。
但冯嬷嬷亲手端着碗喂她,她还是就着苦涩粗糙的咸菜,咽下了半碗粥。
吃完饭,所有人把碗统一放在桶里,有禁军收走。但恭桶是每天清早轮流两个人出去洗刷。
温慧还没轮到刷恭桶。
门窗不开,屋里的味道自然不好闻。戴罪之身,被监禁之人,能吃饱饭已是天子隆恩,更不敢奢望有多余的水梳洗。
从二月十四起,到今日第四天,温慧只洗过一次脸,更别谈沐浴、洗发。
她想尽快结束这样的日子。
不到酉正,天色便暗下来。
禁军当然不会给她们灯烛。原本在房中的灯火也不敢拿出来用。天色一暗,所有人便铺被挪枕,准备入睡。
哭了三四天,众人都哭够了,今夜格外安静。
温慧睁眼到了三更。
她再次下床,来到柜边。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一切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温慧共停下七八次,才终于拉开放着散碎金银的柜格。
她手指发抖,挑出一块最大的金子。
“太太?”
冯嬷嬷惊恐问出声。
“太太,你这是要做什么!”她猛地掀被下榻,“这是——”
温慧颤抖着蹲下。
她眼泪顷刻涌出:“嬷嬷,就别管我了,随我去吧!”
就着月色,冯嬷嬷看见了她手里的一点金光。她脚下一扭,还是三两步冲在她身边,抢过金子就丢走!
“太太别想不开!”她放声哭道,“想想大姑娘、想想大爷!他们可还都等着见亲娘!”
温慧怔怔盯着滚远的金块。
嬷嬷的眼泪滴在她身上。
四个丫头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
卧房外,窃窃私语声渐起。
那些丫头婆子又在想什么?
——活到三十八岁,温慧还是第一次,想如此明确这些下人的心。
有一声笑突兀地尖响。
“嘘!”有人捂住笑声主人的嘴,“小心——”
“怕什么!”笑声的主人不屑说,“她也不是夫人太太了,不过和咱们一样!那大姑娘就算还买人伺候她,也不会买咱们。以后各人有各人的运道,咱们谁也不归她管,她还能怎么样?”
有禁军在外守着,她和冯嬷嬷还敢过来动手打人吗?
她就想使唤人,可这谁还会听她的!
接下来的两日两夜,冯嬷嬷对温慧寸步不离。
熬到二月二十日,上午,她们所有人都被绳索捆起来,排队步行向东市口发卖。
温慧眼前昏沉。
走到东市口站定,她已力尽神危。她只能盯住脚下,盯住她和乳母的鞋,不敢向四周多看一眼。人声鼎沸,语句嘈杂,似乎有人在对她评头论足,估量她值不值得标出来的银两。
只在二月,太阳却晒得她浑身发汗,浸透衣襟。
她觉得自己该是要死了。
“娘、娘!”纪明达先抱住她,便忙叫丫鬟接手,“快扶太太上车!快、快快,先送回去看大夫!”
她又找到徐老太太,找到祖母和母亲信重的丫鬟仆妇。
可遍寻所有罪臣家眷,她却没看见纪明远、纪明宜和纪明丰。
她忙多多地点了银子,要去和禁军探听消息。
温从阳已打听回来:“四妹妹和明丰一早就送走了。应是纪淑人接去的。明远不在发卖之列。”
纪明达在原地缓了半刻。
“先,回家吧。”她拿不定主意,“我去求舅公……”
“只怕求谁都难。”温从阳决定,“你先回去,我去……和纪淑人打听,或许能问出明远能不能留下命,也问问四妹妹和明丰在不在。”
纪明达眼泪模糊:“多谢你!”
温从阳摇头:“他们也是我的兄弟妹妹。”
但明遥不在家。
她亲身在近日新买的房舍里安顿四妹妹。
她陪嫁里也有房屋,但面积太大,前后三进还带一个小花园。今后明宜只与张姨娘——张娘子——和明丰一起住,他们一家三口全是妇孺,使唤的人也不多,住的房子太大、太空不合适,也惹人眼馋觊觎。她索性在崔宅两条街外新买了这处房舍,两进院子,小小巧巧,前后三十余间,足够他们居住。
房契落在纪明宜名下。
“你和张娘子、明丰的奴籍已经消了,给你立了女户。”明遥将房契和地契一起递给纪明宜,“今后你自己当家做主,怎么奉养母亲、教养兄弟,我不插手。这二百亩庄地产的粮食,足够你们吃用,每年还至少有二三百两出息,从今日起都是你的。但——”
她扫视张娘子和明丰,严肃说:“你若想将房屋、土地、所有家业都送给明丰,也是你的自由。但真如此,你便不必再叫我‘姐姐’,我也不会再见你。”
她告诉她们:“我已不姓‘纪’,只姓‘明’。便是看着你们饿死,被人打死,我也不违任何道义。”
张娘子立刻不敢再想以后叫儿子当家的事。
“你们这几天不容易,歇下吧。”明遥起身,“明宜,我先留两个人给你,等你把家业理顺,再还我。”
她留下白鹭和百合,没叫三人相送。
她回到家时,崔珏已见过温从阳。
“我告诉他,是因谋逆未成,并未祸乱京中、伤及人命,陛下仁德,才只命主犯受剐、家眷发卖。纪明远已满十四,是生是死,是流放还是笞、杖,应要等他父亲受剐后再看。”
“我还提醒他,今后该称呼你是‘明淑人’。”他道,“温从阳没多纠缠,谢过就走了。”
“我帮不了明远了。”明遥早已看开,“纪明达最好祈祷她父亲死得越惨越好。越让陛下消气、让朝臣百姓畏惧,明远才能越少受苦。”
纪明达不死心,终究求上了张尚书府。
她被乔夫人亲自送上车,被送回了温家。
徐老太太和温慧皆病重。纪明达本便未曾大愈,又连日奔波操劳,又要照顾祖母和母亲,不上几日,也病倒在床,不能起身。
到底还是亲戚。何夫人只得自己每日来西院,照看小姑子和她的婆婆、女儿,叫李如蕙掌管家事。
八日后,谋逆主犯共八人当众受剐。
温家、纪家、崔家无人去看,只有温从阳最后替岳父收殓了残尸。
前安国公纪廷,受剐三千四百刀而亡。
他们受剐的哀嚎声,响彻京中三日方散。
又过五日,纪明远受杖刑一百,没为奴籍,于市发卖。
温从阳立刻将他买了回来。
纪氏母女、祖孙四人,是六十一岁的徐老太太最先养好身体。
时已五月。温从阳赶去边关探视父亲,温宅又只剩一家女人。
李如蕙有了身孕。何夫人便不许她再操心劳碌,只叫她安心养胎。
她日常生活,早已与正房奶奶一般无二,只差名分。
徐老太太当然看不惯!
可再生气,如今她寄人篱下,连儿媳、孙子全靠人家过活,也只能忍了。
她还与何夫人好生说了一回话,把西院的事务接到手里,不再劳烦人家。
纪明远的伤日渐恢复。他挨的一百杖不重,没伤筋动骨,只需养好皮肉,便与从前无异。
他知道,这是二姐姐替他争取转圜。
虽然二姐姐已不再是他的姐姐。
二姐姐只是“明遥”,不是“纪明遥”了。
所以,他更该记住这份恩情。
有才满一周岁的亲儿子做念想,祖母、母亲、兄弟都在身边,纪明达也努力挣扎求活。
只有温慧,依旧病势沉重,不见分毫好转。
暑夏一过,入了八月,纪明达和纪明远皆已康复。两人日夜轮流照看母亲。
徐老太太便对纪明达说:“你娘这是气性大、性子傲,把自己给左住了!她看消不了奴籍,一辈子都是‘奴才’,心里过不去!要我说,这有什么?难道你还真能把我们当奴才使唤?她现在也是说一句话七八个人伺候的太太,就算出门见外人,也没人能指着她骂奴才!”
纪明达没附和祖母。
她想,如果是她,是她被捆起来发卖,一辈子消不去“奴籍”,她是否能看开?
她问:“祖母就不在意吗?”
徐老太太没立时回答。
停了一会,她才叹口气:“有什么好在意的?”
“我若看不开,早四十年前我就死了,还活到这会子?”她说,“娘家也没了,夫家也完了,”她说着又笑,“你看,咱们娘儿三个的命,还真是一模一样。”
纪明达就也笑出一声。
只当是苦中作乐吧,她想。
可次日,徐婉来探望,便对徐老太太说起京中风言风语:“这半个月,家里已听见过许多次旁人议论,说当年……大姐姐和纪——明夫人的亲事,不是明夫人先和姐夫有什么,是大姐姐自己不要嫁崔御史,想嫁温家,所以抢了妹妹的,才把妹妹换给崔御史。”
“这话不知真假,有人问家里,家里都说不知道。”她叹道,“我不好直接告诉大姐姐,请老太太做主吧。”
徐老太太早惊住了。
“这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怎么这会子翻出来?”她急。
是不是纪明遥——是,现在是“明遥”了——在报复!
“好像是纪家从前的丫头婆子到了别家,传出来的话。”徐婉也不太确定。
徐老太太只能锤床。
“我这一推,可是满京城都知道了当年真相!”宝庆兴冲冲对明遥邀功,“才回京就听见这些话,我就知道,是我出手的时候了!”
“真是辛苦姐姐!”明遥笑问,“看你这么有精神,这几日歇够了?”
她把条陈推给宝庆:“女医学堂的规章我写好了初稿,姐姐替我看看?”
先六皇子谋反的事过去了半年,京中早已平静。
宫内少了一个皇子,京里少了几家勋贵高官,对百姓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只要能吃饱饭、穿暖衣,不太受高门豪富欺压,对升斗小民来说,便是梦寐以求的太平年。
在似比往年更温和的秋风里,九月初一日,大周第一家官办女医学堂正式开始招生。
刘皇后亲任祭酒,原尚食局司药属女官宣嫦任司业、时云任监丞。余下学正、助教亦各有数员,只待招生满额,便开始授业教学。
大周女子,不论身份、不分长幼,只需出身清白、读书识字、身体强健,通过考试,即可入学。
明遥在考试名单里看见了明宜、其蓁和徐婉的名字。
不过,她不通医术,在女医学堂里没有任何执事,当然不参与招生。学堂落成,章程定规,她的工作就结束了。
放假咯!
“应该到明年春天都没差事了!我要睡懒觉!我!要!休!息!”
她在床上滚来滚去,扯崔珏的袖子玩:“这‘夫人’做的可真不容易!”
不过,虽然有点累,但比崔珏高整整三品六阶的感觉还真不错!
“一品诰命夫人”封赏,是皇后和皇帝对她“揭发”谋反的奖励。
她只“揭发”了柴家意图谋逆、纪明德妄图说服她也“叛君”,并非直接告发生父谋反。
但“抛弃”生父、本家改姓一事,难免有人议论。
可诰封圣旨一下,“忠君”二字一加,便立刻无人再说她“不孝”了。
崔珏由着夫人把他拽得东倒西歪。
他也在笑。
秋光满盈窗,他心中也充盈着喜悦和自豪。
明遥,他的夫人,他将相伴一生的人,她可以自由随心地活着,做成任何她想做的事。
徐老太太到底把京内流言告知了纪明达。
纪明达当晚就发起了高热。
虽然她甚少出门,几乎不见外人,更无人将这些流言蜚语当面说在她脸上,问是否为真,问,是不是她抢走妹夫,问她……是不是早与温从阳有苟且才成婚,但她每日梦中都是这些!
她记得三年前那些女眷看明遥的神情。
现在,所有的鄙夷、轻蔑、不屑、暧昧目光,高低起伏而不明含义的模糊叹息,全笼罩在她一人身上。
当年、当时,明遥、明夫人,她是怎么坦然熬过去的?
活了二十年,纪明达第一次真正对明遥服气。
她……的确不如。
她又病倒数月,直到新年将近,温从阳回到京里。
“从明年开始,我要长住父亲身边,无事不回京。”他说,“否则,父亲或许会没命。”
“我打算让母亲带如蕙住去广川侯府,母亲和从淑也能常日团圆了。”他并非商议,只是告知,“你同去广川侯府也好,留在这也好,住去自己房舍也好,都随你。”
“让我、让我想想。”纪明达只能说,“让我想想。”
“不急,我要明年三月才走。”温从阳说。
说完正事,他便起身离去,没多关怀纪明达的身体。
徐老夫人敢怒不敢言。
纪明达却没再因温从阳的冷淡有任何不满。
劝好祖母,她独自沉默许久。
她又想起了从她十七岁三月开始,烦扰了她整整三年的梦境。
她曾以为,这些梦境是上天赐福,会指引她走向正确的路。
现在想来,它们也的确是“福”。
只不过,直到最后一个梦境,她都没能真正领会梦中深意。
——明遥得封一品诰命、她过得好,不是因为她嫁了正确的人。只是因为,她就是那个正确的人。
她嫁给谁,都能过得好吧。
她的生活,是……她自己亲手得来。
纪明达默默流泪。
其实,她早该明白了。
只是她从前不愿意这样想,更不敢相信。
毕竟,从年幼到成婚,她才是同龄之中最优秀的姑娘,文武皆属顶尖。
而明遥,几乎无一所长啊。
“为什么,祖母从没教过我,女子也能靠自己挣得功名。”她问祖母,“四妹妹和徐三妹妹都考进了女医学堂,将来或许能如几位女太医一般,得官、受封,光耀门楣,也能被人称呼一声‘徐太医’、‘纪大人’。”
她又问自己:
为什么自幼博览群书,分明读过许多女子为官、为将甚至称制、称帝的事迹,却从没想过,自己和她们同样是“女子”。
从没想过,自己能以她们为榜样。
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效法她们。
只把“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夫贵妻荣”奉如圭臬,又看不清明遥的能为。所以,梦见明遥过得好,便以为……她全是靠男人。
看看满眼恍惚、容色苍白的孙女,徐老太太低了头。
“我以为,你用不上。”她脸皮发臊,“你可是,国公嫡女。”
明达是她从两岁那么点大亲手养大的孙女。她父亲是世袭罔替的国公,母亲也是国公府出身的小姐、侯爷的嫡出女儿,从出生就是仅在皇家之下的尊贵。她又自小聪明、勤奋、孝顺,让学什么都尽力苦学,家内府外,无人不夸无人不赞。她这辈子,只该嫁给一个家世相当,配得上她的男子,享一世富贵,哪里用自己辛苦求身份?更不用放低身段求得男人怜爱!
“我怎么想得到,你父亲竟、他竟——”
徐老太太说不下去了。
纪廷,她的儿子,明达的父亲,被剐了三千多刀,已经去了十个月了。
作孽、自作孽!!!
徐老太太潸然泪下。
抱着祖母,纪明达也忍不住哭了。
“是我自己,白白读了十几年书,竟没学会多少道理。”最后,她哭着说,“不怨祖母。”
她说:“我该与温从阳和离了。”
徐老夫人嘴唇翕动。
这会子和离,不是连宜人诰命都留不下,连温家剩下的多少家业,也全便宜了李氏和那个庶子!
但她一看孙女便知,这孩子心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