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道:“嬷嬷再稍等等,我去叫上明远一起走。”
冯嬷嬷几乎傻在了地上。
纪明遥便命:“春涧,给我梳头,我先去学里。”
“二姑奶奶!”冯嬷嬷忙叫一声。
“嬷嬷还有什么话?”纪明遥笑问。
“没什么!”冯嬷嬷忙挤出笑,“是奴才又错了:一家一二百人过冬的东西,自然是要紧的。请二姑奶奶不必费事梳妆了,奴才这就回去给太太回话,只说二姑奶奶也记挂着太太呢!”
“那,真是辛苦嬷嬷跑一趟了。”纪明遥示意春涧,“快好生送嬷嬷出去吧。”
“是!”春涧忙走过去,清脆笑道,“嬷嬷快请!”
两人走出房中、又行出了院外。
纪明遥垂下双眼。
默然片刻,她重新拿起了账册。
冯嬷嬷灰头土脸地回了安国公府。
把话一字一句全回了,她不禁对着太太抱怨:“二姑奶奶可真是滑不留手!”
“明遥从小机敏,”温夫人并不意外,“你叫不来她,也是应该的。”
“她这机灵,帮着太太的时候多好?”冯嬷嬷叹道,“如今对付起了太太,真叫人恨得牙痒痒!”
“谁叫明远在她那。”温夫人到底叹出一声。
“我是没办法。我也早就管不了她了。”她道,“是老爷非要她回来,就让老爷愁去吧。”
午饭前,安国公回府。温夫人便将话原样告诉了他。
安国公自是发怒:“太太从小最疼她,不知为她委屈了三丫头多少次,又顶回了我和老太太多少次!现在可好,想叫她回来坐坐都不能!我竟不知,太太到底是怎么养的孩子,就肯这么娇惯着?!”
温夫人并不为他的怒火害怕委屈。
“我虽养得不好,也叫她遂了老爷的心,嫁去了崔家,还把明远接去上学了。”她只平静道,“老爷便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安国公只能自己憋住火。
半日,他道:“她忙,不能回来,四丫头不是同她最好吗?送去陪她吧!”
“老爷说笑了。”温夫人回他,“四丫头才多大年纪,还要人照顾呢,她去,又要让明遥多添一重事。她本就忙得没空回来,老爷还要给她添乱?”
就算真送四丫头过去了,又能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只怕她亲自去都不能。
“什么叫我给她添乱!”安国公不禁骂了一句,“难道我做父亲的关心她,还关心出错了?天下岂有这样放屁的道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又不能自己去崔家看出了阁的女儿——
他以前怎么就小瞧了这个惫懒乖张的丫头!!
温夫人仍不理他的怒骂。
她已说累了,便坐回榻上。
咽下一口茶润喉,她方道:“我只求老爷记得,明远还在崔家。”
家里一共只有两个儿子。
明丰才六岁,又是妾出,还未知天分能为。明远既居嫡、且居长,又勤奋好学,是各公侯府上都羡慕的好孩子,老爷心里当然明白孰重孰轻。
安国公在炕桌另一边坐了下来。
“这才过几个月,”他叹道,“怎么就成了这样?”
温夫人无法回答。
她也不想回答。
“这事……就且算了。”安国公只好说。
大局未定,尚能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是。”温夫人应道。
“太太请用饭罢。”安国公起身。
“老爷去哪儿?”温夫人照常问一句。
“去齐国公府。”安国公走出去,“晚饭不必等我。”
上阳宫东门,昭阳门。
看过亲外甥出来,齐国侯正满心愤懑,只因身在宫门,不好发作。
便有下人匆匆赶来,回说:“安国公来找老爷了,正在府上等着!”
“走!”齐国侯抢下马鞭。
燥烈上了马,他指着命:“回府!去拿好酒,我要和他痛痛快快地喝一盅!”
才跑来传信的几个奴才又忙上马,不要命地赶回去。
齐国侯回到府上时,安国公已在自斟自饮。
主人家进来,他并不起身见礼,只举杯一笑。
齐国侯也并不问候。
他敷衍地拱拱手,便往对面主位上一坐。
看他这样,安国公放下酒杯。
“是六殿下又有难处了?”他问。
“呵——”齐国侯一口气吐不出来,吃了火·药一样说,“中宫德不配位,满宫妃嫔奴才只会见风使舵,元后之子无人抚养,竟只由奴才照管,六殿下哪一日没有难处、又哪一日不受委屈!”
他说得连连拍桌,拿起酒壶就往嘴里倒。
安国公并不阻拦,只示意下人给他擦去面上身上的酒渍。
“世兄——”
喝下三壶酒,齐国侯推开下人,捂面大哭:“我父亲征战南疆、收复南越、功劳赫赫!我姐姐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六殿下是元后所出嫡子,本该储位早定,只是我这做舅舅的无能——”
“今日我见六殿下的功课,陛下竟有五日没亲自看过了!”他泪流满面,“他可才六岁啊!陛下怎么忍心!”
“世弟!”安国公提醒,“陛下圣明!”
这话却更激起了齐国侯心里的怨怼。
“圣明?”他冷哼,“我姐姐嫁给他快二十年,何曾有过分毫错处!他多年来偏宠卑贱姬妾,我姐姐一去,就为庶子夺了六殿下的名分,如此是非尊卑不分,何谈圣明?!”
“还有!”
齐国侯站起身,围着桌边走如困兽:“父亲去时,姐姐尚在,他却不肯依例加封我为承恩公;父亲的许多旧部,都被他调往各处;更不许我入军中,生怕六殿下有了些许依仗!”
“亏待功臣之后、苛刻原配嫡子——”他大骂,“他就不怕进了宗庙,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世弟!!”
安国公这时才捂住齐国侯的嘴,厉声喝问:“你不要命了!!”
“你全府上千口人、你兄弟姐妹、你妻子、你儿子、你九族的命——”他逼问,“你都不想要了?!”
齐国侯满头的酒意迅速退去。
他瘫坐在椅子上,却又咬紧了牙关:“有什么要紧!”
“照这样下去,天下岂有我们齐国公府的活路!”他冷笑,“早死晚死而已!”
“世弟,言重了。”安国公说,“陛下并非分毫不念旧情之人。”
齐国侯双眼一瞪,张口便要反驳。
“虽皇后已立,可储君未定,还远远没真到绝路。”但安国公下一句是,“六殿下还小,咱们且走着瞧!”
酒在齐国侯心口作烧,烧得他眼里也簇簇钻出火苗。
当日,两人在灯下谈至深夜。
“世兄啊,你的新女婿家,倒似还可堪一用。”齐国侯醉醺醺地,笑说,“都是姓柴,怎么德庆侯府老的少的全是一群怂蛋,倒是柴指挥从沙场上拼下来,还有几分血性!”
安国公虽还有两分清醒,听了这话,也不由拍案大笑:“德庆侯府还做梦呢!还以为,只要乖乖听陛下的话,就至少还有两辈子富贵!也不想想,等他们成了俎上鱼肉,人家想吃他们的血、喝他们的肉,还哪管他们祖宗是谁、给大周立下过什么功劳?”
——什么都不争,就只是坐着等死而已!!
还有与德庆侯府走得近的理国公府、长庆侯府……真是一群扶不上的烂泥!
两人高举酒杯相撞。
杯鸣酒四溅。
萧萧雁群归。
八月的第二十八天,秋闱放榜。贡院撤棘,考官准许归家。
纪明遥缩在车里等崔珏出来。
今天风还挺大。
乌鸦叫得也有点吵。车里清净。
……好吧。
是她有点不好意思在外面等。
她悄悄推开一寸窗扇,紧盯门口。
崔珏出来了。
他穿的浅青长袍,看上去挺暖和的,似乎没瘦。
还是那么好看——
他在与其余考官道别。
所有人都很急着回家的样子,坐车的坐车,上马的上马。
观言叫他了!他走过来了!!
他看了车一眼!!
纪明遥瞬间阖上车窗,坐了回去。
……不是,她躲什么??
车外,有人在问:“崔翰林怎么不骑马了?”
“你傻不傻!”另一个人笑说,“没看见车旁是丫鬟伺候?”
“哦哦——”问的那个人恍然大悟,“崔翰林的夫人来了!”
说笑声不绝。
纪明遥两颊滚烫。
她没听见崔珏回应的声音。
但下一瞬,车帘掀起。
眼前半暗半明。她日思夜想了整整二十二天的人迈了进来,停在她眼前。
纪明遥有很多话想说。
比如,她该问,二爷累不累?
比如,她该说,她给他留了月饼,一早还去松太公家拿了柿子,每一个都好大!
比如,她很想、很想告诉他……她好想他。
二十二天一点都不短。
但她什么都没能说成。
因为面前的人……直接亲上了她。
但被他亲吻着的人并非幻影。她真切的就在他掌心、眼前。
如梦中一样,她仰起头、贴近他,毫无保留地回应。
于是,他将这个吻加深。
车内,光线微暗、幽然无声。
车外,秋日晴空、语笑欢乐。
薄薄一层车壁,将车内车外隔绝,仿佛两个世界。
驾车的桑叶没有询问,便轻扬马鞭。
车行得很慢、很稳。
纪明遥攥紧了崔珏的衣襟。
崔珏的手指一次又一次抚上她眉间、眼下。
她的心就随着车一同,稳而轻悠悠地晃。
他回来了。
他们要回家啦!!
可她却希望车能再行慢些。
她舍不得与他分开。
但再慢,不过两刻钟余,他们终究还是到了家。
纪明遥靠在崔珏肩头轻喘。
他一路都亲得很克制。她衣衫没乱一丝,发髻更无稍动,但、但——
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又碰崔珏的。
崔珏捉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车外无人催促回话。
是以,他又稍得片刻喘息。
虽然毫无用处。
“我……抱夫人。”崔珏轻声询问。
这是他们小别重逢后,说的第一句话。
纪明遥目光向下,稍看了一眼。
“好啊。”她忍不住要笑。
正好,她的裙子还能给他挡一挡。
抱起夫人下车,崔珏大步踏入家门。
纪明遥就紧紧环住他的肩头,小声说:“八月十四那天,我帮太公压月饼了!给你留了六个,早起叫厨上重新烤了。”
她问:“你要吃吗?”
崔珏应:“吃。当然吃。回房就尝。”
纪明遥就又说:“太公家的柿子特别清甜!我一早去要的,先叫人送回家,她们应该已经洗好了。”
崔珏问:“夫人几时起的?困不困?”
“还好吧——”纪明遥含糊,“也没起太早。”
和他起床的时辰比,简直能算太晚了。
她忙问:“你喜欢吃柿子吗?”
“喜欢。”崔珏笑。
喜欢夫人。
纪明遥开心,又开始念:“给你做了几件秋冬的衣裳,还有鞋袜,颜色花样都是你常用的,只还不知身量尺寸有没有偏差,——今天有空试试?还是你累了,明天后天再试?”
崔珏跨入卧房。
“我不累。”他将夫人放在临窗榻上坐好。
他看见了,堂屋桌上摆着月饼、柿子和许多果菜。
不过片时之前,他才答应过夫人,回房就尝。
但他要食言了。
崔珏倾身,再次吻了上去。
比任何果实都甜。
卧房内真正安静无人。纪明遥不再压抑舒服的叹息,崔珏也不必再顾及要让夫人衣衫整齐。
一双身影投在窗纸上,逐渐交叠。
但在触碰到夫人的衣带之前,崔珏骤然停止。
不能再进一步了。
纪明遥也抓住了他的手。
“二爷、二爷——”她急促呼吸,“不能——”
崔珏心头一清,随即遽然后悔:“是我过分了——”
“不是!”纪明遥忙说,“是、是我月事……今早来了。”
就是,这么不巧。
太不巧了吧!
啊啊啊啊啊!!
应该在明天来的!
纪明遥撑起自己,坐直。
崔珏还在发怔,却已下意识去扶。
坐正后,纪明遥连忙感受。
应该没漏,不用换衣服。
她暗暗松了口气。
血渍不太好洗。只沾到里衣还好说,若沾到外衣上,污了颜色花纹,只怕就不好穿出去了。浪费。
而崔珏却已将她的话反复思索过数次,察觉到了另一重含义。
夫人说,“不能”,是因正处月事。
夫人又坚决地说,不是他过分了。
那若并未在月事期间,是否在夫人看来,白日……并无不妥?
崔珏不禁想起了很多次,与夫人在白日的情动。
的确,夫人从未有过推拒,只是在等他,看他是否会继续。
所以从前,或许只是他在自缚。
崔珏口干舌燥。
但他不敢再想下去。
夫人月事初来,至少五日,他都不应再思索此事。
何况,夫人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明白,将来却会悔恨。
夫人正认真揉自己的腰。
望着夫人,崔珏平复了心绪。
他既比夫人年长,自该更理智、克制、尊重夫人才是。
“先吃月饼?”他试探问。
“好哇!”纪明遥忙拽他下榻,“虽然你年年都吃,贡院里一定也有月饼,但这是太公亲手做的,到底不一样!”
两人行至堂屋,丫鬟们才鱼贯入内服侍。
崔珏先尝月饼,又就着夫人的手吃下一个柿子。
从记事起,他便没再被人喂过。但夫人挽起袖口,亲手剥开柿皮,直接将果肉递到他嘴边,他竟也毫无扭捏,自然地吃了下去。
“用勺挖也行,”纪明遥又剥开一个,“但那样汁水都浪费了。”
而且一小口一小口的,也吃不爽!
“快张嘴!”她催。
崔珏笑着低下头。
此时,观言也垂着脑袋来到了廊下。
“二爷,”他回,“今科解元、九位亚元等许多举子送了拜帖来,明日要来拜见座师。”
“知道了。”崔珏道,“收下拜帖,让明日辰正来,不许备厚礼。提醒门房,任何人不得勒索举子,违者家法处置。”
“是!”观言应声,忙退出去。
纪明遥已洗净了手,笑问:“还不知今科顺天府举子中,年龄最大者几何?最小者几何?”
“年龄最大者是江西人士,名周鸿振,今岁五十有一,名次居第八十八。”崔珏先答,“年龄最小者是保成人,今岁十七,名贺开,是第九名亚元。”
答完,他方问:“夫人为何问此?”
“是想知道,今科有没有和二爷一样,十七岁就中了解元的天纵之才?”纪明遥笑眯眯说。
“夫人。”崔珏无奈唤她。
“是真的!”纪明遥笑说,“比方二爷十七岁中解元,立刻便被安国公府选为东床快婿,还几乎成了驸马。不知这位贺亚元是否已有亲事?若还未曾定亲,那就要看谁家下手更快了!”
崔珏耳根微红。
“学子私事,我尚还不知。”他仍照实答。
“说来,科考还是真是奇妙。”纪明遥感叹,“五十一岁与十七岁,分明快差了两个辈分,只因同在一科得中,今后便是同辈的‘同年’了。”
不像现代,大学之前,同一级的同学之间,年龄相差再大,也大不过三五岁。读到大学、硕博,或许有四五六七八十岁的同学,也是少数。大家上学、工作,每个阶段做的事都差不多。
不过,现代的各种升学考试,和科举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选拔。
举人放在现代,至少也能算科长了。
“二爷才十九,就比他们都高了一个辈分——”纪明遥又笑说,“那我岂不是也升辈分了?”
她今年十六。
要做这些人的,呃,“师母”。
哈哈哈哈哈哈!好像有点搞笑——
“夫人。”崔珏忽然起身,站到了她身后。
“怎么了?”纪明遥回头。
“张文霄的卷子——”崔珏斟酌着用词,“实还——”
“张文霄?”纪明遥反应了一下,“哦,张四表哥!”
她有些不高兴:“二爷同我解释什么?”
崔珏不知怎么答这话。
“且别说试卷封名。即便二爷认出了他的字迹,难道我还会以为,二爷会故意误判他、误判别人的卷子吗?”纪明遥生气了,“更何况,他算我什么人,要你对我解释他的事?”
她又怎么会如此恶意地怀疑他!!
“他中不中,又与我什么相关!”她看向一侧,不理崔珏。
崔珏的心软成一片。
他蹲下身,仰头看她,轻声唤:“夫人?”
纪明遥把脸侧到另一边。
崔珏便又绕过去,握住她的手:“夫人——”
但纪明遥还是不想看他!
她再转!
但头转来转去……好晕!
“做什么呀!”纪明遥索性站起来,跑回卧房。
崔珏忙跟上去。
紧密阖上卧房门,他来到床边,想诚恳剖析自己的错误。
但夫人又已坐起来,抓住他的手便打:“让你胡思乱想,成日就知道吃醋!醋醋醋醋!还怀疑我会疑心你!”
崔珏忙伸出另一只手,手心向上:“请夫人教训。”
纪明遥反而推开了他。
“我才不打了!”她抱怨,“我打你一下,你没怎么,我手先疼了!”
她想给崔珏看,又忙收回来。
崔珏却趁机握住了她的手腕。
轻柔展开夫人的手,他细看,果然掌心有了额外的红晕。
他忙吹气。
清凉的气息扑在掌心,纪明遥心里似乎也没那么生气了。
但她还是抽回了手。
“凉。”她嘟囔,“我现在可受不得凉。”
崔珏更加懊悔。
他起身,想给夫人倒一杯热茶。可热茶握在夫人手里,岂非更激发疼痛?
沉思片时,他道:“夫人请稍等我片刻,我去书房,少时便回。”
“你去做什么?”纪明遥问。
崔珏攥了攥手:“拿戒尺。”
“拿戒尺……做什么?”纪明遥明知故问。
“请夫人以此教训,”崔珏轻声道,“手便不会疼了。”
他垂首,等待夫人裁决。
纪明遥能确定,他是认真的。
她再也气不下去了。
“算了,不许去!”她拽住崔珏坐下,“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你。”
“明天新科举子来拜见。后日鹿鸣宴,你是主考官,一定要到场。大后日又要上朝。等闲下来,你不要去看太公的?就今天在家,都要听我的!”她道,“快把新衣服试了吧!”
她向外唤人:“青霜,把二爷的新衣服都找出来!”
青霜等连忙进来,把几十件衣服分门别类放在榻上,又忙出去。
“这些是秋天的,这些在外穿,这些在家穿。”纪明遥指给他看,“这些是冬天的棉衣、大毛衣裳。”她命,“快试试看!”
崔珏先解身上的外袍。
纪明遥……不觉盯住了他解开衣扣的手指。
他脱下外袍,站起身。
里面是一身素白中衣。
行至榻边,他试穿第一件。
纪明遥双眼看着他,手却向前一勾,抱住了他脱下来的衣服。
看得着,吃不着……真讨厌!!
离家二十二天,终于回家,崔珏本该去见兄嫂。
但午饭后,天气转阴,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又逐渐转为大雨。
正院的婆子冒雨来回:“大爷大奶奶说,雨下得太大,请二爷二奶奶晚上不必过去。”
纪明遥便心安理得瘫在榻上,看崔珏翻阅她的新话本。
最近几个月太忙,她看话本的时间骤减。五月份崔珏给她买的话本,直到前几天她才看完,又买了新的回来。
丫鬟们聚在堂屋看书做针线。
别人都听不见。
纪明遥轻声问:“我记得二爷说过,夜里我会自己找过去,你才抱住我睡的?”
“是如此。”崔珏放下书。
他身上有些燥,便抿一口温茶,方看向夫人。
“可这些天,我自己在家里,是睡前在什么地方,醒了就在什么地方呀。”纪明遥问他,“不如,我再去找你的时候,你叫醒我,让我看看?”
她非要验证一下真假!
崔珏犹豫。
纪明遥更催他:“为什么不应?”
是不是心虚?
“便……”崔珏不大确定,“听夫人的?”
“那就说定了!”纪明遥与他拉勾!
她的指腹结结实实印在了崔珏手上。
今日无人在卧房守夜。
纪明遥没能验证自己的怀疑。
因为,今天她想抱着崔珏睡。
“下次吧,”枕在崔珏肩头,她已半入睡梦,“下次,等我想自己睡……”
崔珏轻笑。
在夫人面颊印下一个吻,他答应说:“好。”
他会尽量不让夫人想自己睡。
他更不会叫醒夫人,扰了她的安眠。
秋闱放榜的第二天起,崔珏果然忙了起来。
纪明遥也写好了《产钳的发明与使用》第四稿,准备呈给皇后阅览。
但鹿鸣宴后,宫中发下旨意:
九月十一日起,御驾向金岭行宫秋猎,皇后与诸皇子皇女皆随驾。
随驾名单很长。诸皇亲公侯皆可同去,京中各部官员一半随驾、一半留守京中。
孟安然身怀有孕,亲三妹又婚事在即,她不去,崔瑜自然自请留守。
翰林院中,皇帝特点了崔珏随驾。宝庆也替皇后传话,问纪明遥是否会去,——她当然说去。两人便先准备出京。
纪明遥留青霜白鹭在家:“还照我七月入宫的行事,小事你们自己商议着办,大事去请示嫂子。若有产婆来,都是你们招待记录。”
她又留下了“产钳使用同意书”模板,以防她不在京里这段日子,有人因产钳闹事,产婆们无法应对。
虽然事先签过合同——五位产婆使用产钳时,出现一切意外都与崔家无关——但已经愉快合作了近四个月,今世产钳的一切也饱含着她的心血,她自然希望不会有人破坏阻拦。
向安国公府问明:安国公随驾,温夫人不去,他们却想让纪明远去,纪明遥便暂将他送了回去,让他和自己亲爹一起出发。
九月十一很快便至。
御驾辰正三刻出宫门。随驾众人先出城排列,恭待圣驾。
崔珏骑马。纪明遥没上自家的车。她坐在宝庆车里,抱着靠枕补眠。
从京中到金岭行宫不到三百里,正常乘车两三天能至,快马只需一两天。但今次随驾队伍太过庞大:算上各家家眷、仆从,再只加上随行护卫的禁军,不算沿途分段保护的京营军队,也足有五万余人,以大规模行军的速度,至少要走上四日才能抵达。
崔珏要时刻准备皇帝传唤,她也要预备皇后宣人,所以,赶路时不如分开走。宝庆姐姐的车不但离御驾更近,还能避免安国公府或其他公侯府上——比如,理国公府——派人来找。
等扎营她再回去就好了。
纪明遥一觉补眠到上午十点。
她坐的车正在缓慢行走。
“幸好你来和我坐了!”宝庆跳上车就说,“我才从后面回来。最后几辆钦天监官员的车还没走,只怕现在,后军还有几千人停在原地呢。”
离御驾越近,不但出发更早,等到扎营时,也能更早歇下。
“不如你和妹夫晚上也跟我们住吧?”宝庆提议,“你们带的人又不多,多扎几个营帐而已,也更安全些。你若愿意,禁军那里我去说。”
纪明遥想了想:“我得先问问他。一住过来,他就不好与同僚往来了。”
“行!你问!”宝庆便笑,“你们小两口还真是,事事有商有量的。”
这点打趣,纪明遥完全免疫。
她令天冬、石燕结伴去找崔珏,问是否可以直接跟随广宜公主府的车队走,扎营也同在一处。
车里摇晃,即便有足够的光亮,纪明遥也不想看书伤眼。
她和宝庆用嘴下了三刻钟棋。下到最后,好像是她赢了?
天冬和石燕终于赶回来回话:“姑爷说多谢郡主盛情,一切都听姑娘的便是。”
纪明遥决定搬!
一个时辰后,他们带出来的七辆车和共四十六人全缀在了广宜公主府车队旁。
而广宜公主府的队伍本就有三四百人。加上崔家的四十几个,变化可以忽略。
御驾正午不停。
坐了一上午车,纪明遥毫无胃口,更不想出去骑马吹土。咽下几口饭菜,喝了半碗汤,她便继续睡。
终于,申正二刻,禁军传令各处扎营。
又过半个时辰,营帐扎好,纪明遥才跳下车,长长出了口气。
天已近黄昏。
军帐一望无边。
一阵风吹起些许细土,与深秋的落叶一起,转圈打在她裙靴上。
纪明遥很不喜欢风吹泥土扑在身上的感觉。也可以说,很讨厌。
但这时代又没有柏油路、水泥路,所谓官道也只是黄土路,沾染沙尘不可避免。
随驾在外,她只能忍耐。
而崔珏正快步向她走过来。
不知为什么,一看见他,纪明遥突然就觉得很饿。
“出门好累,”站在他面前,她用极轻的声音抱怨,“若是我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离家这么远。”
她凌晨四点上车,不到六点就排在城门外了,却直到八点将过,才终于正式出发上路。
一天坐在车上超过十二个小时,在路上快七个小时,却只前进了六十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