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有事——”宝庆在她耳边说,“淑妃娘娘总会顾及你今日之功的。”
虽然生在皇家,可她毕竟只是公主之女,虽常出入宫中,却不曾参与过任何朝堂宫中要事。是今日她才亲身体会到,什么是天子一念,便能使人扶摇登天,亦能令人直坠地府。
“请公主说吧。”纪明遥轻松一笑。
她不能否认,在选择与皇帝和淑妃站在同一立场时,她的确有考虑到:
这样做,或许可以避免她成为“驸马被迫下堂或被赐死的前妻”。
她若只是崔珏之妻,只是安国公出嫁的女儿,皇帝和淑妃要赐死她,应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甚至还会很高兴吧!
会觉得终于把大周未来栋梁从安国府的魔爪中解救出来了吧!
毕竟,安国公的所作所为,简直和明说,“我要扶持六皇子登基做权臣”没什么两样了。
这不是直接把皇帝的威严往地上踩吗??
神经病!
她才不要只被当做“安国公之女”被牵连!
“还有一件事,想请姐姐替我问公主——”纪明遥犹犹豫豫,又改口,“公主近日何时方便?我也该去拜望了。”
“什么话,什么话?还不能让我听?”宝庆好奇。
“嗯……”
纪明遥又觉得不太好对宝庆姐姐明说,又觉得说了也无妨——不就床上那点事嘛!
她就小声地说:“烦请姐姐替我向公主问一句:可有不影响夫妻恩爱的……避子之法?”
宝庆的脸瞬间红得熟了一般。
两人面面相觑。
“姐姐那回不是还问、问我和他那件事怎么样吗——”纪明遥先开口,“我以为能直接说——”
“是能、是能!”宝庆捂住脸,“我回去就帮你问!!”
两人又互相看了一会。
纪明遥把脸埋在枕头里。
啊啊啊啊说出来了!
宝庆“扑哧”笑了。
“可你怎么才成婚就要避子?”她推着纪明遥问,“是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纪明遥闷闷地说,“就是……先了解了解。总会用上。”
哎,说谎了。
但她不能把崔珏的伤心事随意说给旁人。
她也不想多解释她为什么害怕。
纪明遥侧过脸,看向宝庆。
“行,我替你问!”宝庆揉她的脸,“你和妹夫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只要他也愿意,管别人说什么呢!”
她笑道:“人活一辈子,不就是图一个痛快吗!”
“姐姐!”纪明遥扑到她怀里。
“行了,别撒娇了,一句话而已!”宝庆就笑,“不是你说,我还没想到呢!至多再有两三年,我也该成婚了。我娘只我一个,活得潇洒自在,我也不想生一大堆孩子。我也先知道些才好!”
又赏了一回松先生的字,她自己出去回府。
崔珏便从东院学堂回来。
学里先生是崔瑜请来的,姓费名响,年近五十,本是开封人士。他于二十年前得中举人,却屡试不第,未能再进一步。
他学问自然比不得崔瑜崔珏兄弟,但教导纪明远和给崔令欢上课已完全足够。崔瑜又说他人品端方,心胸开阔,堪为师长,纪明遥当然不对大哥请来的先生有所质疑。
但今日恰有机会,纪明遥还是请崔珏去学堂看看,这位费先生究竟教得如何。
崔珏回房便先说:“费先生必不会误了明远的举业。至少五年之内,他都教得起明远。”
得他保证,纪明遥彻底放下心。
她便清清嗓子:“我请宝庆姐姐替我问公主了。宝庆姐姐说,问出来就亲自来告诉我。”
“有劳夫人。”
崔珏轻轻阖上双目。
“以后就……还是照常相见嘛。”纪明遥小声说,“宝庆姐姐从前过来也没少调侃我们,二爷不是都淡然处之,还故意当着宝庆姐姐说,你是我的新婚丈夫,还摸我的脸吗?”
她才发现,这人怎么什么醋都吃!
温从阳,可以理解,毕竟险些定亲,还是自幼相识的表哥。他又很会自以为是地对别人好,说不定回门那天已经惹到过崔珏了。
——所以纪明达到底为什么要让温从阳出现在她回门礼上?想不通!
张四表哥……也可以理解。毕竟,虽然已是往事,但她的确几乎为他动过心。他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可宝庆姐姐——她们只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啊!
她都没抱怨过大哥对他放不开手,总把他当小宝宝看呢!
——虽然大哥现在不这样了。
纪明遥高兴地看着崔珏红了耳朵。
第二日下午,宝庆就又来了崔宅。
她带来了精心挑选的八个女护卫和两个锦匣。一个锦匣里是八人的身契,另一个锦匣足有一尺见方,是广宜公主给纪明遥的。
“我娘说,这个你自己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她把两个锦匣都堆在炕桌上,只打开小些的那个,给明遥妹妹看,“这八个人,年纪最大的二十八岁,最小的两个十五岁,都是从小就来到我们家里的,全是好手,一个至少能打三四个男子!且没有我和我娘重用过的人,你放心用。也没选出为首的是谁。我把各人性格本事告诉你,你自己看着用吧。”
她又笑:“从前我想给你人,你都不要,终于有你要人的时候了!”
“以前是不方便。”纪明遥满足地看着八位形貌健俊、英姿飒爽的女护卫。
以后她再去安国公府,至少一次带上四个!安国公真想打她也没门!
八个女护卫的屋子昨日便收拾出来了。纪明遥一一见过,问了名字认了脸,便让青霜安排她们住下,先歇息一日,明日再排班当差,选由谁来教她骑射武艺。
宝庆姐姐一走,她就躲回卧房,打开了广宜公主给的锦匣。
匣子里,还有绸缎裹着些东西,以及,几册书。
纪明遥翻开第一册 书。
是,“羊肠套”的制作与使用方法。
书里夹着一张字条,是广宜公主的字迹:
好丫头,先送你二十个,随便用吧。用完做不出来,再找我要。
但,羊肠套,是可以循环使用的。
二十个,如果都用坏了,还没做出新的……那他们得多频繁啊!!
公主绝对是在调侃她们吧!
纪明遥红着脸翻开下一本。
是……教导男子如何取悦女子的。
图文并茂、教程详细、生动形象。
很好,留给崔珏认真学习。
下一本、下下本、下下下本……都是。
很好,崔珏他有得学了!
分明卧房里只有她一个人,纪明遥却只想把脸藏起来,埋在什么地方。
成婚之前看画册,也没有这种感觉啊。
难道是因为,现在看书的时候,她会控制不住去想,崔珏认真学习后,来与她探讨的样子吗。
她喜欢他为她着迷、激动、沉沦,褪去平日清冷气度和淡漠姿态,眼中只有欲色的模样。
很喜欢。
晚饭后。
去浴室擦身前,纪明遥将锦匣塞在了崔珏怀里。
崔珏便听着浴室内的水声,独自看见了几册书,看见了广宜公主的字,还看见了被绸缎包裹着的,二十个羊肠套。
夫人仍处月事期间。
将画册放回锦匣原本的位置,崔珏只细看第一册 书。
先学会如何制作为好。
总不能,真再去向公主开口。
今日沐浴,他共在浴室约有半个时辰,才缓步出门。
夫人已经睡熟了。
将锦匣远远挪至临窗榻上,崔珏放松躺在夫人身旁。
夫人滚入了他怀里。
崔珏瞬时浑身绷紧。
他睁开眼睛。
床帐里一片黑暗,几乎没有光能透进来。可眼前看不见,崔珏却更清晰地感觉到,夫人柔软的双臂攀住他肩膀,呼吸轻轻喷在他颈间。
她的身躯先只是似有似无地贴着他,不过片刻,便全然依偎了过来。
一手握住夫人的腰,崔珏向外移动自己,尝试离夫人远些。
可夫人又抱了上来。
崔珏呼吸发烫。他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变化。
但,再向外,他就只能去榻上睡了。
他不该自以为是,认为夫人只会在每个清晨考验他。
现在,他躲无可躲。
向夫人侧过身,紧紧回抱住她,崔珏颇有几分自暴自弃地叹出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
端午节假期前,纪明遥暂且给八个女护卫分好了工作岗位和任务。
八人中最年长的名为桑叶,由她暂带另外三个年龄稍长的负责出行时驾车护卫。
余下四个年龄小些的,分别名山姜、沉香、天冬、石燕,负责在出行时扮成普通丫鬟,随身保护她的安危。
不出行时,桑叶与百合负责教授骑射武艺。不仅教她,也要教导青霜等丫鬟们,以及大侄女崔令欢。其余六人两两一组,轮班在她院内守卫。
不当班的时间,她们可以随意在后院活动。若要出门,提前向青霜请假。
宝庆姐姐给的人,她相信,但不会立刻信赖重用。先一起相处,过上一年半载,就知道谁能担任起管理职责,谁更适合做技术性工作了。
端午恰好在休沐,因此提前在五月初四日放了假。
这日,崔家集体去拜望松太公。
上回纪明遥来时,松太公的孙媳,也即现任国子监祭酒松大人之妻、赵恭人尚未病愈,未曾得见。今日她与松祭酒竟亲自领了松仪夫妻在大门等候,看面色已是大好了。
崔瑜下了车便忙上前问安:“世叔、婶娘!如何劳动二位相迎?我与阿珏可要无地自容了。”
“你还客气上了!”松祭酒笑扶他起来,“是你婶娘说,上回阿珏和他媳妇第一次来,她竟没能招待,这次她一定要亲迎一迎,心里才过得去。还没给阿珏媳妇见面礼呢!”
崔瑜就笑:“原来我们是都沾弟妹的光了!”
纪明遥和崔珏也已快步赶过来。
“世叔、婶娘!”纪明遥站定便行礼,“纪氏见过两位长辈。如此盛情等候,实不敢当。”
“好孩子,快起来!”
赵恭人亲自扶起纪明遥,挽住她的手笑:“怪不得太爷对你赞不绝口。从前我还总想,不知阿珏的媳妇会是什么样的人物?今日一见,便知除你之外,再没有别人能与他相配的。阿珏是有福气。”
一面说着,她多看了几眼崔珏。
见崔珏竟真不在长辈面前有所躲避,眼中只看着他媳妇,显然是在意喜欢极了,赵恭人心中一叹,也不再遗憾自己娘家侄女没这个缘分了。
各家女儿想嫁阿珏的不知几许,可有哪位姑娘得过阿珏这样的注视?婚姻大事,女虽有意,终究也要郎亦有情才好。
赵恭人面貌端雅慈和,神色语气温柔,让人不觉便心生亲近。
纪明遥还没回话,她已又笑说:“太爷正等着呢,咱们别在这里耽误了,快去见他老人家吧。”
“是该如此!”松祭酒忙道。
一行人便免了繁琐礼节,直接向松太公院中行去。
赵恭人一路都挽着纪明遥的手,问些家常闲话,是由其子松仪之妻问候孟安然和两个孩子。
孟安然倒不介意。弟妹毕竟是新媳妇,第一次见赵婶娘,众人都更疼她才对。
至于太公更疼弟妹,那也是各人的缘法,强求不来的。
园内,松太公正坐在廊下摇扇乘凉。
小辈们过来要见礼,离他还有三四丈远,他已挥扇说免。
他先笑问纪明遥:“二丫头,这些日子怎么样?”
“托太公的福,近日百事大吉!”纪明遥忙上前笑回。
“前日陛下来,看见你的字,说很好。”松太公指了指屋内,又问,“在家可练字了?”
“每日都练。”纪明遥谨慎回道。
太公要看她的字吗?
太公说起皇帝对她的看法,是因知晓内情,在宽慰她、告诉她不必害怕吗?
“练就好。”松句只说,“字便如人,练字即为修心。但也不可急于求成,乱了心性,慢慢来吧。”
说这话时,他轻飘飘看了眼崔珏。
崔珏不免赧然。
松句又笑对纪明遥说:“阿珏阿瑜都有我写的字帖,你想练,找他们要去。我还给你另写了一本,就放在东边案上,走之前别忘了拿。”
“多谢太公!”纪明遥惊喜问,“我能现在就去看吗!”
“去罢,去罢。”松句摇着扇子笑。
纪明遥忙对赵恭人等示意,提着裙子跑进屋里。
“行了!”松句站起身,“想包粽子的去西厢,留个人看孩子。”又笑问崔珏:“你做什么?”
松祭酒、赵恭人、孟安然、崔瑜等全看向了崔珏。
崔珏面色不改,语气从容:“我想去陪夫人练字,请太公准允。”
“哈哈哈哈!”松句大笑,“去,去罢!你和你媳妇的粽子我替你包了!”
崔珏一礼,转身入内。
松仪大为惊奇,笑对崔瑜说:“二哥的耳朵都比辣椒还要红了。”
崔瑜“啧啧”道:“你二哥,再也不是从前的你二哥了。”
“习惯就好。”他望天感叹。
正室东侧书房内。
一墙之隔,窗扇还未关,纪明遥当然听见了太公和众人对崔珏的调侃。
她低着头,只装没听见。
众人都说笑着向西去了,只有一个熟悉的声脚步缓缓靠近。
纪明遥把字帖抱在怀里,先竖起一根手指:“嘘。”
真怕他们说话还能被听见。
崔珏便更放缓脚步,安静地走到夫人身边。
要关窗吗?
他眼神示意。
纪明遥摇头,悄声说:“那他们更要多想了。”
“我,先找二爷的字。”她看向四周。
夫人背对着他。
崔珏习惯地抬起手。可手将要放在夫人肩头时,却迟迟未落下。
若被旁人看见,是否对夫人太不尊重,还会再被取笑?
“是这一幅!‘日落山水静’——”纪明遥找到了,连忙回头。
崔珏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四目相视。
纪明遥转过身,踮起脚,将肩膀放在崔珏手下。
崔珏的手也真正按到了夫人肩头。
纪明遥抬头看他,站平。
他的手没有离开。
两人都红着脸,轻轻笑了。
端午当日。
纪明遥直睡到辰初才起。
京中龙舟赛辰正一刻正式开始,还有半个多时辰,决赛在下午。而从崔宅到赛龙舟之处,平常乘车需一刻钟余,今日人流拥挤,所用时间应会更长。
纪明遥分毫不急,慢悠悠梳洗用早饭。
过节,就要轻松地过,快乐地过,不能紧赶慢赶挤在人山人海里。那不是过节,是去受罪。
——当然,最关键的是,宝庆姐姐上月便说,已经在河边最好的观景酒楼给他们留下包厢了,她就算决赛之前再出发,到了也有位置坐。所以,她才愿意今天出去玩。
崔瑜怕人群挤着孟安然的身子,有损胎气,今日全家留在家里过节,只有纪明遥和崔珏出门。
巳初二刻,两人上车。
两刻钟后,车停在酒楼前。
满京同庆的节日里,不仅寻常人家的女子肆意欢笑,即便高门女眷出行,也多不戴帷帽、不避人群。纪明遥也只穿寻常衣裙,并未以帷帽罗扇遮掩容貌。
她与崔珏皆有绝世姿容,又携手并肩而行,从下车至酒楼前的短短一段路,便不知引得多少人惊呼称奇。
自然有熟人注意到了他们。
“二妹妹、二妹夫!”张尚书府的第五孙不顾自己四哥阻拦,越过人群快步走来他们身前,笑问,“你们可有位置了?”
崔珏向他身后看去,一眼便看见了张四表哥。
两人远远相望。
张文霄先颔首示意,移开视线。
崔珏淡然收回目光,手将夫人握得更紧。
“五表哥。”纪明遥问好,笑道,“我们在楼上先订过位置了。还要向五表哥道生不好意思:今日就不请你们一起了?”
“不必、不必!二妹妹只管和妹夫高兴就是!今日我是和四哥一起来的。”张五挠了挠头。
他转身望回去,想找四哥来和二妹妹说句话。
但四哥竟已不见了人影。
崔珏略松开夫人的手,改为十指相扣,再握紧。
纪明遥嗔看他一眼,同样握紧了他。
“五表哥?”她问。
张五连忙回头:“二妹妹你说!”
“今日端午佳节,也请五表哥与四表哥尽兴欢乐。”纪明遥笑看向热闹的河畔。
河水粼粼,波光跃动。河边人流如织,人声鼎沸,欢笑不绝,好一幅太平盛世之景。
她轻而坚定地说:“今后还会有许多这样的节日,请两位表哥不要辜负。”
张五愣愣地看着她。
“我与夫君先上去了。”纪明遥一笑。
她握住崔珏,走过张五身边。
张五微张着嘴,望了二妹妹的背影半响。
好一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二妹妹那样剔透,几乎万事不入心,连四哥都未曾让她心动的女子,方才,在叫崔翰林是……“夫君”啊。
他心内翻腾起不甘。
但这是为了四哥,还是为了他自己?
他想不分明了。
崔珏由夫人牵着,走向楼上包厢。
夫人对张家表哥说,他是她的“夫君”。
他当然是夫人的丈夫。只有他才是。
但他竟想起一年前,四月初六日,他在安国公府花园内修云阁外,所听见的夫人与温从阳的对话。
温从阳问夫人,婚事改定,她就心甘情愿吗?
夫人回他,“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自然是甘愿的。”
温从阳又含着希望问,夫人与他,也是父母之命吗?
夫人毫无犹疑地说,“是。”
温从阳竟然哭了,说他看不开。
夫人还耐心地宽慰他,“将来还有几十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夫人说,“表哥会过得好。”
夫人说,从前夸赞温从阳的所有话,都是真心的。
方才,不到半刻钟前,夫人几乎用同样的话,让张五表哥转告、开解张四表哥。
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
每上一级台阶,崔珏便重复咀嚼这四个字一次。
张四表哥未能如愿,应是父母之命。
夫人险些与温从阳定亲,正是父母之命。
当日,安国公夫人提出,以夫人相替纪氏成婚。他问夫人心中可有遗憾,夫人的回答亦是: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并无私情。”
父母之命。
“二妹妹?!”
头顶传来一个震惊的、熟悉的,更让人厌烦的声音。
崔珏抬眼。
温从阳满面喜悦激动,敷衍地多说了一句:“二妹夫。”便跑下楼。
崔珏上前一步,正挡在夫人前面。
“姐夫。”他平淡问候,“今日未与大姐一同前来吗?”
“我听说大姐正在家里帮太太,大约无暇也无心游玩吧。”纪明遥在他身后说,“姐夫,我与夫君就先上去了。”
崔珏在前,紧握夫人的手,一前一后越过了温从阳。
他一直注视着夫人。夫人没有向温从阳多看一眼。她已对此人甚为不喜。
但,同样是表哥,虽无长辈之命,张四表哥更从无纠缠,无人逼迫夫人与他明言斩断,夫人却依然愿意温言开解。
张文霄。
未等崔珏回忆完此人,上方又有人笑唤他:“小崔翰林?”
“于世伯!”崔珏忙与夫人上前。
吏部尚书于旭今日是携几个子侄在此,家中女眷另在别处。
待夫人对于世伯见礼毕,崔珏忙一一介绍。
纪明遥记得其中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正是他们成婚那日,调侃过崔珏对“新妻”柔情的,另一个便是感叹,“一起读的书,崔兄都是翰林侍讲了”的。
原来就是他们。
闻名不如见面,纪明遥尤其记住了这两个人的脸。
不过一两眼,两人便被崔二嫂看得脸红心慌,一句响亮话都说不出口了。
于旭便笑问世侄媳妇:“上月在松先生书房见了你的字,着实比我家里这几个蠢材灵秀百倍!不知自幼师承何人、近日所练何贴?我看倒比阿珏写得还好!连我亦自觉有不如之处。”
纪明遥忙答了从前闺中先生的名号,又道:“见太公前,练的是《乙瑛碑》,见太公后,近日在练太公从前给夫君的字帖。晚辈自知技艺粗疏,实当不得世伯如此谬赞。”
“你不必过于谦虚了。”于旭抚须笑道,“若能勤加精研不怠,或成一代名家也未可知。”
阿珏媳妇这闺中塾师曾是他判过考卷的举子,虽有些学问,倒未听得过在书画上有什么惊人之才。看来还是阿珏媳妇天然钟秀。如今她又得了松先生教导,进益飞速是指日可待了。
“你们去罢。”他笑说,“今日佳节,不耽误你们尽兴了。”
“是。今日多承世伯教导,改日再去府上拜会。”崔珏携夫人告辞。
行远了几步,纪明遥便小声问:“我记得你说过,伯母的工笔最好,比世伯还好许多,是不是?”
“正是。”崔珏亦低声道,“于世伯与伯母最喜见家中女媳修习诗书笔墨,常令府内男女同起诗社、同做诗文。”
“我诗文最差,即便勉强凑成,也从来排在最后,后来索性不作。到如今也有四五年没作过诗词了。”纪明遥笑问他,“若将来去于府赴宴,我只吃不作,是不是丢你的脸?”
崔珏明知夫人是故意问他,不由失笑:“我的脸面何曾在这上面——”
他一语未完,不远处的房门忽然开启。
先有四五个华服侍女垂首行出,与原本便守在门边的四个侍卫并排而立。
随后便是两个中年侍女扶着一位身着蹙金蓝衣,气度清淡高华,面色稍有苍白的清瘦姑娘缓缓迈出房门。
她身后,金堆玉砌、珠翠环萦,不知还立着多少宫人服侍。
虽然上次相见还是在五年前,但纪明遥依然立刻认出了她。
“是二公主。”她提醒崔珏。
她正欲俯身行礼,二公主却已提前轻声说:“免礼。”
“今日出来散散,不必讲君臣之礼,不必惊动旁人。”她说,“我只是想,恭贺崔翰林夫人得松先生赐字之喜。”
“多谢殿下。”纪明遥松开崔珏,独自上前。
二公主便更清楚地看见了,崔珏不愿被纪明遥放开,还想一同过来,护着她,却被纪明遥一个眼神安抚住。
他这样冷淡、从不会向无关之人多看一眼的人,成婚后,却会在大庭广众下,亲手扶他的夫人下车,不避嫌疑地握着他的夫人,一路上楼。现在,那双本应平静无波的眼中,是为纪明遥有了变化。
而纪明遥,她的容色,已然光艳无极,眼神却依然如五年前一般澄澈,似乎洞明一切。
“纪安人,”二公主用自己微凉的手指握住纪明遥温热的手,“‘贤夫佳妇’,果然形容得好。我不便去崔宅,只在这里祝你夫妻二人鸾凤和鸣、白首终老。”
“那便借殿下吉言了。”纪明遥真诚对她笑。
二公主生长宫中,自幼见过多少绝色女子,却仍然被这一笑稍动了心神。
“你们去罢。第二场赛要开始了。”她也微微一笑,“今后你与宝庆同来宫中,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二公主是在替淑妃示意吗?
广宜公主已经将她的立场向淑妃与皇帝说明了吗?
二公主自己,对崔珏是会从此斩断情丝,还是仍会默默关注他们呢。
这位是国朝公主,是当朝皇帝与未来皇后最宠爱的女儿。
纪明遥没有多问。
她走回去,重与崔珏牵手,走过二公主所在的房门,终于到了他们自己的包厢。
宝庆姐姐给他们订的包厢极好,不但视野最佳,还分为了内外两间。
酒楼的人安静上茶上点心,摆好菜单就退出房门。
崔珏将菜单放在夫人面前。
纪明遥却没心情翻看。
“你们都去外间看龙舟吧。”她对青霜说。
“是。”
青霜并不多问,只打手势让人有序退出,她自己则最后一个出去,阖上了屋门。
内间就只有纪明遥与崔珏两个人了。
她攥了攥衣袖,转向崔珏,直接问:“你何时与二公主见过面吗?”
夫人,她现在很不快。
回答之前,崔珏先靠近夫人坐,抱住了她。
纪明遥心中忽然出现许多委屈。
她更生气起来,打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崔珏一叹,把夫人抱得更紧。
他将手伸到夫人眼前,随她去打。
“是我,让夫人又身处危险之中了。”崔珏闭目。
“我虽知陛下曾有招婿之心,却未知二公主之意。”他坦诚道,“我与二公主,只于两年前在松太公家中见过一面,除去问安之外,应只说过三五句话。”
“夫人若想听,我可逐句讲给夫人。”崔珏尽力回忆。
若非今日再次相见,他不会再想起此人。与她说过什么话,只怕已不能逐字复述清楚。
“我不想听!!”纪明遥回头瞪他,“不许说,更不许想!”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
谁要听二公主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她还以为他没见过二公主,还提醒他!结果他认识!!
纪明遥:“我要吃这家酒楼的所有招牌菜,你去给我点!你亲自去和人叮嘱我的忌口!我、我还要——”
她环视房中,又看向窗外,指着河边卖荷花的婆婆说:“我要两朵荷花、三朵牡丹、四朵芍药、五朵月季,还要六朵玫瑰!不许多一支,也不许少一支,你去给我买!”
“我这便去。”崔珏立刻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