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公!”
崔珏忙握住夫人的手,快步上前。
至廊下,他先看一眼夫人,方松开手,长揖至地。
纪明遥亦蹲身见礼,随他称呼:“纪氏拜见太公,给太公请安,恭祝太公福寿康宁。”
她没说任何“久仰山斗、终于得见”之类的尊崇、溢美之词。
看了他二人片时,松句抚须道:“起来,进来说话。”
“多谢太公。”崔珏起身,便去搀扶夫人。
他都如此动作,纪明遥没有拒绝的道理。
堂屋内亦是青砖铺地,桌椅家具虽然朴素,也并无造作之感,只显清爽大方。
松句自在上首落座,看这对年轻夫妻告了坐,并排坐下。
崔珏满眼呵护之意,未曾遮掩分毫。
小童上茶,置于几上,纪氏并无惊异躲避之态。
他便令小童退下,直言道:“当日张尚书找我做媒,求娶的并非纪府二姑娘,而是大姑娘。其后以妹替姐,满京风言风语,虽陛下明令不许议论,今日我却要问个清楚明白。”
“太公!”崔珏立刻起身,“请容回禀——”
“你坐下。”松句命。
“太公!”崔珏却坚持说完,“此事绝非内子之过,还望太公明察。”
“那你就站着吧。”
松句只说:“纪氏,你不必起身。”
“是。”纪明遥安坐不动,索性正面直视松先生,等待提问。
“倒是有胆色。”松句笑。
他便问:“本是长姐所定亲事,却由你嫁:纪氏,这其中,确无你与崔珏私情之故吗?”
“确无。”纪明遥亦直言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亲事落定前,我与——”
称呼“二爷”不妥。还称呼“崔翰林”,更不妥。
她斟酌了片刻,才决定好如何对松先生称呼崔珏。
“我与,夫君,”她说得不甚习惯,“在亲事换成、重过定礼前,绝无私情。”
松句虽已过八十高龄,仍耳聪目明,此刻不由多瞥了一眼崔珏。
只因一句并非对他直接说出的“夫君”,他已两耳血红。
而纪氏也已两颊微红,独有一双眼睛明澈依旧,莹莹生光。
“既是如此,”松句继续发问,“为何成婚尚不足十日,崔珏便已对你爱护如心头至宝?”
“太公!”
“你闭嘴。”
崔珏便看向夫人,示意为难便不必答,其余一切有他。
但纪明遥并不为难。
“成婚虽尚不足十日,定亲至今却足有一年。”她道,“定亲后,我与……夫君数次相见,皆相处和睦。且成婚之后,既为夫妻,自该相敬、相让、相近。夫君愿爱我如至宝,是我之幸。但若要问,此桩婚事从头至尾是否有人有错,又都是何等过错——”
“那也绝非我与夫君之过!”纪明遥问心无愧,斩钉截铁!
第50章 清白名声
太阳已经挂在半空。明朗的日光从窗棂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素雅清爽的阴影。
话音也似落地有声,清脆绕梁。
一阵清风穿过堂屋,吹得纪明遥蝉翼般轻薄的裙角微微飘起,连她耳垂下的明珠也稍有晃动。
她的神色却依旧宁静、平和,眼中并无一丝对高位之人直言辩驳后的惊慌恐惧。
而松句只露出一瞬欣赏的笑意,便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二人月内新婚,我还未送贺礼。”不等两个小辈再有应对,他又忽道。
“初九那日,世叔亲至,已送了贺礼。”崔珏便回。
“他那算什么!”松句起身,“他是他,我是我,他送的就当我的?”
他命:“你二人随我来。”
说着,他向东侧过去。
崔珏仍不收敛对夫人的维护,亲手扶她起身,才一同跟在太公身后。
东面是书房,当地放着一张朴素长案。
纪明遥在书架旁站定,看松先生亲手挑了一卷纸,裁成匾额大小,铺在案上。
崔珏已熟练地接水磨墨,在旁侍奉太公笔墨。
松句蘸笔,沉吟片刻,挥笔写就四个大字:
“贤夫佳妇”。
他写下落款,搁笔,看了看字,平淡的语气中略有惋惜:“虽有陛下明令,却难以禁得住人心。我于文林中略有声望,有此四字相送,在朝读书人或可多信你二人之清白。”
“多谢太公!”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沉重的负担从纪明遥肩上移开了,让她倍感轻松。
她心甘情愿地蹲福行礼。
是,虽有皇帝金口玉言,不许京中朝中诋毁谣诼崔家与安国公府的婚事,可即便不说出口,那些似有似无的暧昧目光,高低起伏的含糊叹息,又哪里比言语隐晦多少?
只不过,旁人不敢直说,她也乐得装傻。
何况安国公府在勋贵集团中素来强硬,交际场上略知轻重的人便不会放肆。而过于无礼、尤其敢于在纪明达面前过分的女眷,下一次便不会出现在安国公府的人眼前了。
可崔家的亲友与安国公府的交际圈几乎不重合。
文臣清流高官看着崔珏长大,不会怀疑他的人品清名。那,对婚事的质疑会落在谁身上?
——自然只有她。
崔家现官位不高,崔珏又是小辈,将来,一但,万一,若因此事与诸长辈夫人起不快,崔珏会陷入两难,而她只会更难。
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松太公一样直言相问,相信她的清白。
也因是要给她作保,所以太公才只问她,不许崔珏回答。
有此一匾,从今之后,她都不需再为此忧心了。
以松太公的名望、地位,足以让朝中所有文臣心服。
崔珏亦甚有感触。
他不悔应下安国公府的换亲之求。
但如今的他,尚还不能独身护住夫人免受损毁。
“起来罢,起来。”松句笑问崔珏,“怎么不去扶你媳妇了?”
“这便去。”崔珏应下了太公的打趣。
“真是……”松句看得高兴,“我看这亲事换得挺好!”
这两个孩子,合该有这段缘分。
“纪氏,”他问,“你家中长辈都如何称呼你?”
“家中老太太和老爷多唤我是‘二丫头’,或‘二姑娘’,”纪明遥走上前去,笑回道,“太太则大多只叫我的名字,‘明遥’。”
“明遥。纪明遥。”松句重复两遍,笑问,“你这一辈都从‘明’?”
“是,姊妹兄弟都从‘明’字。”
行至案旁,纪明遥不禁细看这功力雄浑深厚,笔法天成自然的“贤夫佳妇”四个字。
老天,什么时候她的字才能写成这样!
挂上,回家就挂上!
她回去就写信和宝庆姐姐炫耀哈哈哈哈!!
松句毫不在意纪明遥的一心两用,又笑说:“崔珏和他兄长的字都是我给取的。他兄长字‘子珺’,他字,“明瑾”,如此一看,岂非早与你家有缘?”
“二爷的字是‘明瑾’吗?”一松懈下来,纪明遥又叫出了习惯的称呼。
“是。”崔珏攥了攥手。
他还未来得及说与夫人知晓,竟让夫人从太公口中听见。
越看崔珏,松句眼中笑意越深。
“二丫头,”他又问,“你当还无字吧?”
“尚无。”纪明遥照实回答。
松句便略作思索。
崔珏挪动半步,在长案下握住了夫人。
能得太公赐字,是何等幸事,他该为夫人高兴。
在敬重、且还不算熟悉的、曾祖辈分的长辈面前牵手。
纪明遥暗暗嗔了崔珏一眼,低下头。
她脸能煮鸡蛋了。不用配园子里的黄瓜就是一道菜。
半晌,松句抚须微笑:“二丫头,你字写得如何?”
“尚能入目。”纪明遥赶紧把手抽回来。
和太公的字一比,这四个字形容她自己真的已经不算谦虚。
“方才在外相见,你祝我‘福寿康宁’?”松句笑问。
“是!”纪明遥忙答。
“写罢。”松句让开案前,“写给我看看。”
崔珏不知太公究竟何意,只能忙帮夫人挑纸裁纸,又从案上笔海中挑了一支夫人应能顺手的笔。
蘸墨试了试笔,纪明遥深呼吸。
不要把现在当成考试。她对自己说。只当是写给长辈的寿礼。
她正式落笔,一挥而就,又稍停了两个呼吸,才放笔细看。
——是她最好的水准。
但有太公的字珠玉在前,再看自己的字,难免便有虚浮、乏力等种种不足。
松句却已点头赞许:“倒很不错。比崔珏十六岁时强得多了。”
崔珏完全赞同:“是,夫人在书法上的天分远胜于我。”
纪明遥脸上更烫。
她的字练了两辈子啊。
上辈子是远远不如这辈子练得多,也写了十二三年呢。
松句便问:“二丫头,你可有号?”
“尚无。”
纪明遥如实答完,便笑问:“敢请太公赐我一号?”
“我正是此意!”松句大笑几声,指着崔珏说,“你的字,还是留待你们夫妻自己商议去罢!”
看着满面羞惭的崔珏,松句通体畅快!
这小子,从小严肃正经,比他还像个老头,从没有过这样有趣的时候!
他这媳妇是娶得好!
“你二人婚事虽颇有波澜,终究已经过去。只盼将来秋月春风,岁岁如意,长宁永安。”松句并不咬文嚼字,只用朴素的言语陈述,笑道,“便送你号,‘岁宁居士’,可好?”
“岁宁。”纪明遥品了品。
她喜欢这两个字!
她忙要再次道谢,松句却指着案上的字,命她:“快把你的新号写上,我今日就要挂上。”
把她的字,挂在松太公——文坛泰斗,先帝之师,他若想入仕,不论官位高低,连朝中宰相和六部各位尚书都要让路恭请的,当今陛下还会时常来看视、问候、请教的当今大儒,崔珏曾祖辈的长辈——房中?
纪明遥忽然有种想把这字撕了的冲动,免得被公开处刑,几年后再看羞愧不已。
但就算十年、二十年后,恐怕她的书法水准也难以及得上太公一半。
何况,字挂上去,只要来拜望太公的人都能看见,太公这是还在为她撑腰哇。
纪明遥拿出十万个小心写好了日期落款。
“行了,晾着吧!”松句又带他们走回堂屋。
他叫小童进来,让去问:“看你夫人那边怎么说。”
夫人早已仙逝四十余载,孩子和儿媳也都先他去了。
如今这个家里,还能被称作“夫人”的,竟是他的孙媳。
可见,长寿也并非是全然的乐事。
小童一溜烟去了。
松句也只感慨了那一瞬间。
小童带回消息须得半刻,他便笑问:“二丫头,你看我这园子怎么样?”
太公指的是哪方面?
纪明遥不想用自己两辈子都只活了十几岁的脑子,去猜太公八十二岁的想法。
她就想到什么说什么:“我看,黄瓜、小白菜和油菜长得不错,豇豆还须得十天半个月才能摘。冬小麦约有一个月长成,但,只怕,收成不会太好。太公平时所用米面都是自己种的吗?”
够、够吃吗?
“米面还是,大多是田庄送来的。”松句面色不改,又问,“这园子里还种了苦瓜和芹菜,都长成了,就在那。”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给纪明遥指。
纪明遥只能也起身跟过去,说:“我不爱吃这两样菜,所以,没做评价……”
“怎么还能挑食呢?”松句便说,“芹菜平肝清热,苦瓜清心明目,都正合夏日食用,你这孩子没口福!”
“二爷不挑食,他有口福就是我有了!”纪明遥就笑。
松句仍是摇头。
纪明遥偷偷看一眼崔珏。
崔珏又握住了她的手。
松句不理他们,自己换了双鞋,走到田里,看看苦瓜,又看看芹菜,又看他那稀疏的冬小麦。
怕夫人站累了,崔珏从堂屋里搬了把椅子出来请她坐。
纪明遥小小声:“真能坐吗?”
“坐吧!”松句从田里说了一声,又道,“崔珏给我站着!他爱站!”
纪明遥:“……”
怎么办,好想笑。
她坐下了。
又是一个大晴天。天气还不算很热,廊下的阴影恰好能遮住她,轻风吹来便有舒服的凉意。
怕太公还能察觉,纪明遥便不和崔珏说话,只安心看太公检视他的菜。
希望太公一会不要叫她去摘菜!她是真的四体不勤、不爱劳动!拜托了!
很快,小童回来了。
他朗声回:“夫人说,她身体未安,怕过了病气,便不请崔翰林和夫人过去了,下回再见罢!”
“行!”松句让小童玩去。
他向廊下招手:“你过来,给你夫人摘菜!”又说:“换了衣服再来!”
崔珏应一声“是”,便自去厢房柜子里找到他的旧衣换上,挽起袖子下田。
小童却没去玩。
他倒了一杯茶,端给翰林夫人,在她旁边蹲下,仰头说:“太公竟没叫夫人也去摘菜。”
纪明遥正看崔珏的新形象新鲜着,可小童的话也很有意思。
她便勉强先不看崔珏,转过脸笑问:“人人来看太公,都要摘菜吗?”
“也不是人人……”小童自己寻思了一会,“好像有的夫人是不用。”
他说:“家里夫人和大奶奶就不用!还有崔府丞的夫人和大理寺赵寺丞的夫人,也不用!”
虽然隔着十几丈距离,听不分明,松句也只需看一眼,就知道二丫头和小童在说什么。
“我是怕你心疼你媳妇,一看她就从小娇养。便是旁人都不疼她,她自己也会心疼自己,还会心疼旁人。”他对崔珏说,“若你太婆还在,我也舍不得她下来踩着泥地,伤着手。”
“知心人难得,能让你动心动情、时刻放在心上的人,更难得啊。”
松句摘下一个苦瓜给崔珏,让他放在筐里。
他直起身,锤了锤腰,笑道:“你还年轻得很,既有这个福气,就少端着你那些大道理罢!别误了自己,也误了人。”
将苦瓜远离其他蔬菜,单独塞在角落里,崔珏应下一声:
“是。”
午饭三菜一汤:清炒油菜、苦瓜炒肉片、黄瓜炒蛋、小白菜肉丸汤。全是松太公亲自做的。
崔珏烧的火。
松太公厨艺着实不错,几道家常菜做得色香味俱全,而别人的劳动果实更是分外香甜——
纪明遥吃了两大碗饭!
——没吃苦瓜。太公更没强要她吃苦瓜,只随便她吃什么。
吃完饭,太公便撵着崔珏去换衣服,让他们走了。
“婚假就剩三天,在我这磨蹭什么?”他笑道,“快去罢!没事不用再来了!”
带着太公送的字和柿饼、干豆角上车,纪明遥还有点撑。
让赶车的小厮慢些走,她忙问崔珏:“二爷竟然还会生火做饭吗?”
中午崔珏本想帮忙炒菜,但太公不给他铲子,说今天他掌勺,让崔珏专心烧火。
“生火添柴是六岁时在太公这里学会的。大哥也会。”崔珏答,“三年前回京,常来受太公教导,又与太公学做了几样菜。但我厨艺远不如太公。”
纪明遥又忙问:“二爷都会做什么?”
“家常菜式汤羹大约都会。”崔珏话不说满,“但似松鼠鱼这等需要功夫的菜便不大会。”
“那——”纪明遥想了想,“清蒸鱼、东坡肉、一品豆腐这些会吗?”
“这几样都会。”崔珏道。
“二爷!”纪明遥不禁感叹,“你怎么什么都会!”
起码她已经知道的有:字写得好,画工精妙。论文才,有探花在身。论武艺,虽然她起不来床,还没能看成他练刀练剑……但也有宝庆姐姐的赞许在先。论为人的品德,目前她可以亲自认证,绝佳!再论做官的本事,入仕第一年,便升了六品侍讲。现在她又知道,这么一位少年翰林,竟然还会生火做饭,而且,会的菜色还不少?
她上辈子从高一开始自己生活,到大一也还懒得学红烧肉啊!
纪明遥忍不住看他的手,又看他的脸。
这样好的人,是她的!
好耶!!!
夫人的双眼灼灼发亮。
崔珏本应时时自省,不使己身太过自满。
但此时此刻,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谦虚的话。
“夫人想吃哪些菜,回去我做。”他只说。
夫人的眼睛果然更亮了。
“家里厨上人多得很,何必非要劳累二爷。”但她说,“等有机会再尝二爷的手艺吧!”
“有做菜的时间……”夫人声音很轻,“我想,多和你在一起。”
后天要出门,大后天也要出门,还能和他享受婚假的日子,不就只剩明天了吗。
纪明遥不太好意思地垂下头。
只在京中出行,车内没有丫鬟。
离到家还有一段路程。
捧好夫人的脸,崔珏专注吻了上去。
纪明遥捂着脸喘匀呼吸。
虽然崔珏的手一直捧着她的脸,他们只是亲吻,别的什么都没做,衣裳更没乱,可就这么出去,所有人一定都会看出他们做了什么的!
应该早点停下的!
正当纪明遥思考,她是不是该装睡拖延下车时,桂嬷嬷在外报:“奶奶,二爷,上午才一出门,安国府上太太便派人来了,说奶奶什么时候有空,请回去一趟,有要紧的事商量。若二爷也一起回去,那便更好了。”
纪明遥瞬间冷静下来。
再看崔珏,似乎也平复了。
“我自己去吧。”纪明遥便说,“二爷在家,快些把太公的字制成匾。”
“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她不让崔珏拒绝,“早一日挂好,我也早一日安心。”
“好。”崔珏不禁又摸了摸她的脸,“一个时辰,我去接夫人回来。”
“好!”纪明遥握住他的手,笑,“二爷快去吧。”
崔珏下车,青霜上来,马车便转向安国公府。
在车上靠着青霜小憩了一刻钟,虽然没睡够,纪明遥也正一正簪钗,下车快步往正院过去。
纪明远也在。
他出至院门外迎二姐姐,先说:“姐姐别急,只是为我的事。我想到二姐姐家里住些日子。”
“家里怎么了?”纪明遥忙问。
“老太太接了徐家的三表妹来,与四妹妹一同上学。”纪明远只说这一句。
但纪明遥立刻就懂了。
她上次见徐婉还是两年前的新年,徐家小辈过来给徐老夫人拜年。那时徐婉才十一二岁,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不与凡俗同。如今过了两年,她模样长开,样貌自然更佳。
且安国公府的女孩都是六岁开始上学,四妹妹今年十一,已经上了五年学。徐家并无家塾,男子去私塾上学,女子只由家中女性长辈教养。徐婉年已十三,才学却还未必及得上四妹妹十岁之前。徐老夫人也根本不可能特地费事,接娘家侄女过来,专陪庶出孙女上学。
所以,徐老夫人的目的,只能是明远和太太。
虽然徐、纪两家的门第已极不匹配,徐婉终究还是亲祖母的侄孙女。若明远被算计得手,凭两家亲戚关系,徐婉至少也能得个“贵妾”名分,而徐老夫人若意图在此,一定是想让徐婉尽量做明远正室夫人的。
也或许,徐老夫人只是接个人过来恶心太太,徐婉能得手当然最好,不能得手,她自己也没损失。
但不论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太太和明远只能尽力防备。
点头示意明白,纪明遥迈入房门,仍至东侧间见太太。
温夫人近几日都头疼得厉害,恨不能一睡昏死过去,不过为了孩子勉强支撑。
她已等了半日。见明遥终于来了,她忙叫到身边坐,又问:“今日家里有事吗?姑爷怎么没来?”
老爷只怕正在书房等着女婿呢。
“上午我和二爷去了松太公家,太公留了午饭,所以直到饭后才回。”纪明遥笑道,“知道太太有事,我就立刻来了。因太公还送了我们一幅字,我急着请二爷装裱,就没叫他过来。”
解释完毕,不待温夫人再说前因,她便答应:“明远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太太安心,我回去就收拾屋子,最迟后日,一定接明远去。只有一件:到了崔家,明远都要按崔家行事的好。”
温夫人便忙问:“不用和姑爷商量吗?还有你大哥嫂子两个,你们也该请示。”
“二爷定会答应的。二爷与大哥将要分开家业了,只要我和二爷说好,再知会大哥嫂子一声便是。”纪明遥笑,“只是我也要先和太太说定:明远住过去,二爷平日少不得教导他,便会多费时间。二爷还要上朝去衙门,时间有限,只怕就不能再常来咱们府上了。”
正好给了崔珏一个正当的,不必再来安国公府的理由。——他已经为妻子的娘家费心不少。
这几句话里含的意思太多,温夫人心里疲乏,停了好一会才理清。
明遥果然过得不错,已经和崔珏好到这样不算小的事都不用商议的地步。
明遥竟要接回崔珏的产业了,这也很好。
崔珏不常来府上,最多是老爷不快些,倒也没什么。何况这事也对老爷有益。
“明远要住过去,也是我和老爷昨晚议定的,家里只有老太太不高兴,她也碍不着你了。”温夫人便点头笑道。
老爷一心想叫明远娶位公主,或娶个尚书、丞相家的小姐,哪里愿意遂了老太太的意,巴不得叫明远住去崔家。昨晚他还说,若崔家不愿意,便让她想个法子送去张家。
纪明远上前谢过二姐姐。
他应诺,到了崔宅,一定只按二姐姐和姐夫的吩咐行事,绝不惹事造次。
纪明遥就笑:“那快回去收拾行李罢。伺候的人先只带两三个听话省事的小厮,不要累赘了,过去了我和你姐夫再给安排。再怎么读书上学,也慢慢商议。”
成婚不到十日,她的陪房还没和崔家原有的人磨合好,明远的人又不是她的人,多带几个过去,若起了冲突,她不好办,明远也难住。
温夫人也深知此理,更知这就让儿子住去崔家,已经是为难明遥了,便忙笑道:“快去罢,都听你二姐姐的。”
纪明远又对二姐姐和母亲应诺,告辞出去。
大事说定,温夫人心里一松。
她便关心问:“不知松先生送了你们一幅什么字?”又笑道:“这位的墨宝多少人求还求不得,偏他们兄弟与松先生最亲近,你才能第一回 过去拜见就得了。哪天我也要去你那瞻仰瞻仰才好。”
纪明遥便不知该不该对太太详说。
她能得太公这幅字,的确是因太公疼爱崔珏,不想让崔珏的妻子有所损毁,所以爱屋及乌。
可这“损毁风险”的根源,正是纪明达非要退亲,家里只能让她替嫁给崔珏啊。
虽然她喜欢崔珏,更不后悔与他成婚,也感激太太选择了她嫁去崔家,尽力给了她许多补偿。
纪明遥正斟酌语句时,外面来人回禀:“太太,理国府上来说,大姑奶奶发了高热,正想太太呢,请太太快些过去。”
“明达?!”温夫人立刻起身要走,又忙命人,“快去叫明远回来!”
这孩子,是不是昨天经了她几句话就受不得了?也太让人操心!!
她已经走出去几步,才又回身看向明遥:“你要不要也——”
“松太公送的是四个字,‘贤夫佳妇’。”纪明遥忽然回答太太的前一个问题。
她不想让太太把现在的问题说全。
她平静笑道:“有他老人家作保,满朝文臣和诸位诰命便当不会有人再疑心,是我勾引了二爷,才越过长姐,抢到了这桩极好的婚事。”
不如趁现在全部说开,免得以后更伤情分。
纪明遥起身,特地不多看青霜,只看着太太,笑说:“我也不便随太太过去。大姐姐病着,必然心绪不好,若见了我,又说些崔家不好的话,我瞒不下来,叫二爷和大哥嫂子知道,我也难再回去了。”
“太太快请。”她蹲身行礼,“我这便回家去了。”
出口之后,面对太太,她也没有任何的后悔与愧疚。
因为她应该说。甚至,她认为,再不说就晚了。
纪明遥静静直起身。
她与纪明达,已经绝无再和睦的可能。社交场上不得已遇见就算了,私底下,请太太不要再试图让她们做一对好姐妹。
她的一再退让,换来的只有纪明达的变本加厉。在她身上,纪明达好像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而若太太还想维持与崔家的友好关系,也请不要再让“崔二奶奶”,去和一个莫名其妙对崔家有很大敌意的亲戚多见面。
温夫人在发怔。
她是第一次,被明遥直言相拒。
这第一次,就把一切说得清清楚楚,不留情面。
她本是满心焦急想去看明达,并没多想,走了几步才发现忽略了明遥。这并不算大事,明遥从来都能体谅。但她特特请了明遥过来,却又把人撂在这里,也实在不妥。到底是亲姐妹,明遥便是心里还对明达有气,跟着一起过去,只见见长辈们也好。
就按明达上次说,从阳为何来安国府的话吧,反过来也一样。
明遥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再去理国公府,也一辈子不见她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了,这便是个机会。
可她还是想得太少,忽略了太多。
温夫人心里五味杂陈。是愧、是急、是悔、是恨?她一时理不清。
但她知道,的确是她错了。
“去找二爷回来,送他二姐姐回去。”
先改口吩咐了丫头,温夫人才走向明遥。
她想握住明遥,好好地和孩子说几句话再走。
可在她站定、伸出手之前,明遥已经开了口。
明遥笑盈盈地,话里并无分毫怨恨,对她说:“太太快请吧,大姐姐还等着呢,我就在这等等明远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