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没有长辈,只这一位嫂子,能算半个婆婆。明遥若能和孟恭人一直处得好,在崔家就更顺当了。
见二姑娘被这般说了,还是靠在温夫人肩头抿唇笑,孟安然忙笑回道:“小姑娘家自然娇养些,二妹妹年纪又还小,我看……是夫人望女成凤,对二姑娘不免有些求全责备了!”
她心内自思,这算是温夫人在为旁人的谣传解释吗?
那二姑娘撵走奶嬷嬷……又是因为什么?
温夫人已又笑道:“随你们怎么说去!那修缮院落的事,就有劳你了。”
孟安然便忙道:“这都是应该的。”
她还要回家打点事务,又说几句闲话,便辞了温夫人的留饭,告辞回去。
温夫人送她到院门,又令明遥好生送出去。
孟安然又怕二姑娘不愿意。
但二姑娘自在挽上她的手,同路出去,一面笑着说些天时、花草的闲话,她便也不觉高兴起来,问:“还不知道二妹妹最喜欢什么花木?喜欢什么样的摆设?那院子到底是妹妹将来要住的,也得你喜欢才好。”
纪明遥想了想,笑道:“已经很劳动姐姐了,怎好再提东说西,请姐姐只管随心布置,我信姐姐。”
不管“属于”她的院落有多大、有几个,她主要会住的也就三五间屋子。而“新房”一定会空着,准备放她嫁妆里的家具,那其余屋子就算再不合她的审美,也不算多大的问题。
还是那句话:
都有人帮忙干活了,还挑三拣四的吗?
只是纪明遥越推辞,孟安然反而越要问清楚。
推让到了二门,软轿已经备着,孟安然索性说:“等图纸画好了,动工之前,我把图纸拿来给妹妹看。”
被人重视、尊重的感觉真的很好。
纪明遥便答应下来。
她叫碧月扶孟恭人上轿,笑道:“只是又要劳姐姐多跑一趟。下回姐姐过来,请一定要留下用饭,家里厨子徽州菜、苏浙菜、齐鲁菜都做得不错,还等姐姐再尝尝看做得正不正宗。”
孟安然祖籍徽州,亦是自幼在徽州长大,后随父亲到苏浙、山东等地任职,直至出阁嫁到崔家。
她心里便如春光照面一般暖,不由又从轿中半探出身子,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一言为定!”
纪明遥目送她的软轿行远,才转身回正院。
她将与孟恭人约定的事回报给太太。
温夫人笑:“也好!还能让你这个懒丫头多用用心!”
她就让明遥去预备下回孟恭人来的席面:“是你请人家,这份心要尽到,这可不能躲懒儿了。”
一顿饭换几个月的操心,纪明遥当然不推诿,况且她也是真心想谢孟恭人。
但有了这件要紧的活,今天别的活是不是——
“行了你,去罢!”温夫人还能不知道这丫头想说什么?
但她叮嘱:“你回去别换大衣裳,我看一会崔珏还要来的。”
“好哦!”纪明遥行完礼就溜!
看了片刻她撒欢的背影,温夫人便欲令管事们接着进来回话。
但这时,镜月先走了进来,回道:“太太,大姑娘的药熬好了。”
温夫人脸上的笑意霎时便消失了。
“我去看看她。”温慧看向女儿屋子的方向,起身时的动作却有些凝滞。
她有一会没动。
镜月等也并不敢催促。
“今日事忙,你去看着她吃药吧。”温慧最终没有站起来,只命镜月说,“已经这么大的人了,也该真正懂些事了。”
纪明达已经病倒了两天。
昨夜她高烧已退,但身上还是虚乏无力,几乎起不来身。她知道孟恭人来了,她想问这人平白过来做什么……是不是来给二妹妹定婚期……但没人敢告诉她,连奶嬷嬷都不同她说,只劝她“静心养病”。
静心、静心……
外面流言纷纷,传完了二妹妹和崔珏,只怕即将要传是……她与温从阳有了私情才和妹妹换亲事。家里祖母也病着,祖母的陪房几乎都被爹撵走了,只剩了一两个人……若不是娘拦着……爹还要骂她——
这让她怎么静心!
但她头昏昏的,眼皮发沉,眼睛越发睁不开……还是睡了一觉。
她又做了那梦。
梦里,她正与崔珏争吵。
崔珏不再是那副淡漠样子。他眼含怒意,似乎正强压着火。
他指责她说:“嫂子与大哥一同抚养我长大,于我有如亲长姐一般。你非崔家子女,自有家人,也未受长嫂之恩,我不强求你同我一般敬重兄嫂,但请你也别太过轻慢于她!”
“我何曾轻慢过她!”她显然甚有底气,毫不相让地回嘴,“她筵席预备的有不妥之处,我指明告诉她,就是轻慢于她?你也知道她是‘嫂子’,难道还要我哄孩子似的哄着她吗?”
她越发气壮,问:“还是叫我视而不见,只等着看你崔家丢脸?!”
她冷嗤一声,等着看他还能说什么。
崔珏却收回了撑在案上的手。
他退后两步,眼中又恢复了冷淡。
“纪明达,”他毫无感情地叫着她的名字,“你是名扬京中的国公之女,难道从前对自家长辈、姊妹,也是这般态度吗。”
“你自恃聪明,”他语气疏离,“也别把别人全当成傻子。”
“娘——”
这样的梦她接连做了多少次,都已经习惯了,不怕了——上次梦见温从阳和二妹妹说丫头的事,她也的确没有再怕。
但今日她才退烧,本便精神短,这两日连遭打击,又昏沉经了一梦,梦里……还被人那般地说到脸上,她不免满心慌乱,挣扎着坐起来便要找母亲。
“大姑娘!”镜月正端着药碗进来,唬了一跳。
她忙把碗先交给别人,急急过来拦住:“姑娘还没好全呢,可不能这么折腾呀!”
“让开!我要找我娘!”纪明达伸手便推她。
她病中虽力气不足,但全力之下,镜月还是被推了个趔趄。
镜月来不及管被推疼的肩膀,满心只想着先把大姑娘拦住。
虽有太太的话,叫大姑娘静心养病,不许出门,可她一个丫头,满屋都是下人,怎好和姑娘动手动脚的?
这会子再去叫太太,怕也来不及了。大姑娘这样出去叫众人看见,更不好。
眼看这许多人都拦不住,快叫大姑娘走到堂屋了,镜月心生一着,忙两手握了大姑娘的手,笑道:“不是不叫姑娘去见太太,实是……实是这会儿孟恭人还没走呢,还说一会儿崔大人和小崔大人都要来,姑娘病中未经装扮,就这样出去,是不是——”
……孟恭人?
崔大人?
小崔大人?
听见这几个称呼,纪明达不觉恍惚。
见似乎说动了,镜月忙就这样拉着大姑娘的手,把人带回床边坐下,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和太太说?姑娘告诉我,我去回给太太,太太就来看姑娘了,好不好?也免得姑娘这样出去,再着了风寒,又叫太太挂心,姑娘也要再吃苦。”
“吃苦……”
纪明达张口,重复念了一遍。
“是啊!”镜月忙笑道,“再病了又要头晕、头疼,还咳嗽、发冷,还得多吃几天药,可不是吃苦吗?”
“是吃苦……”
纪明达又重复说。
嫁到崔家,是去吃苦。
但她已经不会再嫁去崔家了。
她不用怕……她不用怕……
“别去告诉娘。”纪明达反握住镜月,低声道,“别让娘担心……”
“哎!”镜月终于松了口气,忙答应着,又劝说,“那姑娘快吃了药吧,再不吃就凉了。”
她把药端回来,看着大姑娘自己端过了碗,一饮而尽,苦得皱起眉头,却没拿手边的蜜饯,只漱了漱口。
大姑娘又睡下了。
镜月把空了的药碗交给婆子,关上东厢房的门,才终于有空碰了碰自己的肩膀。
……好疼!
身旁的银月本还想说,大姑娘乖乖吃了药看着倒可怜,便见镜月摸着肩膀皱脸,忙问:“姐姐是伤着了?”
“嘘!”镜月忙令噤声,拉她离门边远了些,说,“什么‘伤着’,被推了一下罢了,过两日就好了。”
太太本就心烦着,她这点子事就别拿出来说了,万一传来传去又闹起来,让老太太和老爷都知道了……吃亏的不还是她吗。
银月也自知失言。但看镜月实在疼得很,她又放心不下,便说:“我看太太这会儿也不用人,咱们快到房里看看,若有不好快上些药,不然也怕耽误出事儿呀。”
“也是。”镜月没推辞。
“快走,我记着冯嬷嬷屋里有治跌打的药……”银月又忙出主意。
她们虽是奴才命,少不了挨骂挨打,到底是人生肉长的,也想好好活这一辈子。
镜月姐姐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还没嫁人,若就落下个症候,以后怎么办呢?
别像理国府的如蕙,就算骨头养上,只怕手也做不了精细活了。
如蕙好歹还有温大爷养活,若是她们,嫁了人却不能做针线活计,少了个进项,别说夫家嫌不嫌弃,就是她们自己也不甘心!
回头一想……大姑娘那下推得是不轻啊!
午饭前,崔珏赶到安国公府。
安国公恰不在府上,他便只需来见温夫人,又亲口陈明将要远行。
温夫人自是喜欢,有许多勉励的话要说,又叫明遥来相见。
丫鬟报:“二姑娘到了。”人还未至,崔珏已依礼起身相迎。
温夫人便也站起身,扶着丫头的手绕出屏风,笑道:“你们说说话吧,我去躺一会。”
崔珏一去数月,又还没成亲,这两个孩子有什么话不趁现在说,书信往来是不方便了。
但纪明遥和崔珏……实在没什么话能说。
这段时间通过紧急补课,纪明遥详细学习了崔家众人的情况,连崔瑜在地方上和回京后都有何政绩举措,孟恭人娘家的亲戚关系,和她在闺中时都与谁交好,而这些女子又现在何方等等……都背得滚瓜烂熟。
崔珏从年幼至今的经历,和他现下在翰林院的职责等等,她更是一清二楚。
他离京要做什么,她自然也知道。
但……虽然她不算目不识丁的草包,两辈子加起来上过二十多年学,古代的现代的、中的西的……都略有涉猎,可她学的方向和崔珏并不一样,对他的生活只能说是有所了解。
若现在要以这个做话题,很快就会变成一问一答,而崔珏是来道别的,不是来做先生的。
她也不想这时候还上课。
他上回的举动,她已经诚恳谢过了,再提起来谢一次也很奇怪。
倒是可以提上午才来过的孟恭人。但孟恭人来说的是她未来在崔家的住处。
这……不好现在就直接和“未婚夫”讨论吧……
见礼后,纪明遥慢慢地坐在榻上,慢慢接过茶碗,用这些动作拖延了好几秒,还是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话题。
她没谈过恋爱。
和温从阳的相处如果算的话……她只需要人出现在他眼前,温从阳就会自己找出源源不断的话说。
崔珏显然与温从阳是相反的性格。
她……上辈子也算个卷王,男同学的情书示好等等她都嫌烦,直接视而不见……这辈子更别提了,除了自家、亲友家的男子、仆从和各店掌柜之外,她就没怎么和男的说过话。
而这辈子她贯彻得最认真的准则,还有一条是:
直面自己所不会的,并且承认自己有缺点。
所以,纪明遥放下茶碗,看向崔珏,只干巴巴说出一句:“崔翰林,在外要保重身体……一路平安。”
她开口时,崔珏已端肃静听。见她说完便看着他,崔珏有心想为自己突然离京致歉,但话在嘴边总是难以出口……竟也只说出一句:“姑娘在家……也请保重自身。”
虽则甜腻字眼无趣,但这话也太干了,已算失礼。他说完便想。
纪二姑娘却竟笑了。
崔珏一时怔住。
——原来他也不会嘛!
纪明遥浑身都轻松了,笑应他的话:“好。”
虽然不解,但纪二姑娘并未觉得他失礼,崔珏便也不再深想。
就似这般互相敬重便很好。
看崔珏没有再开口的意思,纪明遥便与他道别,向内间请太太出来。
温夫人诧异:“这才能说了几句话?”
纪明遥算了算:“说了七句。”
见礼问好各一句,她说一句,崔珏一句,然后她答了一句,道别又是两句。
正好是七句。
一算还挺多!
温夫人听得发笑又无奈:“我难道是真在问你说了几句话?你又和我装傻!”
但她也不好再让明遥回去找崔珏了,只得让她自去。
难道是……还没开窍吗?
温夫人心里可惜。
若崔珏不出这趟门,一月过来一两次,两人多见几面,到成婚前就能算熟悉了。
现在也没法子了。
这次换亲事,虽然她已尽力补偿,但终究还是让明遥受了不少委屈。
以后再慢慢补给孩子吧。
崔珏也并未在安国公府留饭,很快告辞。
崔瑜已在家等着。
因从妻子处听了许多纪二姑娘的好话,他不免更加关心,幼弟与纪二姑娘都说了什么。
今日相见无甚不可说的,兄长又着实追问得紧,崔珏便道:“纪二姑娘让我保重身体,祝我一路平安。”
崔瑜还待看他继续说,就见他洗了手坐在桌边,竟在等待用饭了。
崔瑜只得也在桌旁坐下,追问:“还有呢?”
崔珏:“我请纪二姑娘在家也保重自身。”
崔瑜:“……没了?”
崔珏奇怪地看着他:“还有什么?”
崔瑜被他看得……竟真有些怀疑是自己奇怪,但还是说:“上午你嫂子回来,满口的说纪二姑娘为人极好,平和亲善,两人还约好了下次再见,怎么你过去,只就这一两句话?再没别的了?”
说着,他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新婚时,便将对自己的怀疑都去了。
不是他的问题。
是阿珏的。
崔珏却不认为有何奇异之处,回道:“二姑娘与嫂子都是女子,自然比与我相见亲厚了。”
他问:“大哥不饿吗?”
崔瑜:“……饿!”
他叫小厮:“快点上饭!”
一边吃饭,他一边又不禁注意着兄弟。
见崔珏还如平常一样无甚表情,他又觉得是他错想了,阿珏不是被美色所惑。
这个家里,快被美色所惑的另有其人。
那便是……他的夫人!
与幼弟饭毕,崔瑜仍回妻子房中歇息。
崔珏独自小憩,闭目躺在榻上,却并未入睡。
直到此刻,他才敢确认,在纪二姑娘面前,他没有想起那个不可说的……冒犯的梦境。
如此便好。
又下了两场雨,四月将过,天气渐次转为炎热。
安国公府里的两位病人,徐老夫人与纪明达,也终于都大致康愈了。
一日休沐前,安国公夜间请安回来,又与夫人提起:“明达既已好了,便快请舅兄过来提亲吧。”
这就耽误了快一个月。
温夫人这次却没应,反问:“老爷忘了前些日子京里的流言吗?”
安国公当然知道。
他皱眉道:“陛下发了话,已无人敢再传了,都过去了,还怕什么?”
温夫人耐心与他分说:“我是想着,虽然不敢传明遥和崔珏了,但这还没过去多久,就急急地定了明达和从阳,又怕人多想。难道有陛下的话,就能禁得住旁人都不想?咱们虽然清白,也要众人都看清楚才好。明遥和崔珏明年才办大礼,索性把明达和从阳也推到明年办,今年秋冬再定亲也不迟。再过三五个月再定,也就没人多心了。”
安国公在旁听了,却仍然不乐,怀疑说道:“从明达十二三,太太就给她挑起了女婿,一直挑了四五年才满意。去年明遥十四,也差不多定下了。太太只顾着前两个女儿,怎不想想三丫头今年已经十五,若明达秋天才定,又什么时候定三丫头?”
太太一向偏心,不是故意找借口,要把三丫头耽误下来吧?
温夫人自是听懂了安国公的言外之意。
她气得想笑,也便真笑了两声,说:“我知道老爷是怕耽误了明德,老爷若非要赶着办,我也不拦。只是没听过谁家三两个月就把三个女儿都定出去的,只怕便是本没有事,也要传出话了。我本想的是,她姐姐们名声清白无暇,三丫头自然也清白,如此才好说亲。我是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劝了,到了那时,老爷再后悔,可别怪我——”
她慢慢地把话说完:“我也不敢管了。”
这话一落地,安国公好似立刻就想明白了一般。
他忙笑道:“我哪里是只怕耽误了明德?明达最年长,也怕耽误了她!太太误会我了。孩子们的亲事,还是太太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温夫人却没顺着台阶就下,反还又说:“和崔家的亲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办的。老太太要退亲,老爷不肯给退,非要换人,也是我办的。和我娘家提换人,旁人自是不好开口,也都是我去说。如今不过是为了家里都好,要缓些给明达提亲,也没耽误着三丫头,老爷就几次三番的催我,又叫我害怕。我看,三丫头的亲事我还是不管了,都交给老爷做主的好。”
——太太真要不管,他哪里去寻好人家?
安国公就急了,忙说:“太太真是误会我了!太太用心,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们毕竟也是我的孩子,出阁大礼,我难免多问几句。太太若不喜欢,我今后都不问就是了!”
看他当真着急起来,温夫人心内冷笑,口中却叹道:“老爷虽然信我,我却怕辜负老爷。”
看着安国公的眼睛,她说:“老爷清楚,三丫头姨娘的事不算秘密,知道的人家不少。”
当年她初嫁老爷,老爷有一个极喜欢的爱妾,姓姚,是京中小户人家的女儿,老爷成婚之前在外自己瞧上的,给了人家极厚的礼接到家里做良妾,几乎宠她到了不顾正室体面的地步。
她嫁老爷本不是因两相情好,也早知他房里有几个姬妾,本不在意。偏这姚姨娘自认不凡,存着挑衅之心,屡屡冒犯,还妄图把自己小产栽赃到她头上,意图指她“嫉妒”,犯七出,想让老爷休了她。
老爷虽没听她的,她却实厌烦得很了,便求哥哥寻了一个绝色女子买进来,便是沈姨娘。
老爷果然喜欢极了,把对姚姨娘的心减了许多。
有人平分秋色,姚姨娘也似乎安分了。
她有了明达不多时,沈姨娘便有了明遥,姚姨娘也生了三丫头。
她又有了明远。
又一二年,沈姨娘又有了身孕,姚姨娘却没有。
或许是因来的太医都说,沈姨娘怀的必是家里的第二个哥儿,也或许是因这些年姚姨娘心里的嫉恨越来越深……总归,沈姨娘怀胎六个月的时候,被姚姨娘从花园高阁上推下了台阶。
有几个婆子恰在下面扫洒,都看见了。
明遥和几个丫头嬷嬷……也看见了。
明遥……果然自幼灵透,当时便大声将此事叫破。
家里人人皆知,是姚姨娘害死了沈姨娘和那个未能出生的孩子,偏老爷还想包庇凶犯。
她一直记得,老爷要打死所有做证的奴才,还对明遥大吼大叫,发疯似的骂她:“你妹妹说你撒谎!你撒谎!!你姨娘是自己掉下去的,你是不是撒谎!!!”
明遥才四岁,就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迎着她父亲的发狂,却一抖也不抖,坚决地说:“就是姚姨娘推的!我没撒谎,是三妹妹撒谎!”
明遥大声说:“我敢用性命发誓没撒谎!老爷和三妹妹敢吗?!!”
她不想再忍受老爷的虚伪、糊涂、恃强凌弱和无情无义,叫人去报了官。
谋杀他人,证据确凿,姚姨娘依律被判斩首。
因走过一趟衙门,此事当时在京里闹得不小,也就成了家里的禁忌,连她都不会轻易提起。
今天,她也真是忍够了。
果然,被提起此事,安国公脸色骤然发青。
但他没再似十一年前一般发狂。
半日,他说:“那岂是孩子的错处?!”
温夫人微笑接话:“自然不是孩子的错了。可咱们虽然不怨孩子,却难保外人忌讳这个。我得和老爷问明白:若三丫头的夫家不如明遥和明达的,老爷不会觉得我偏心吧?”
老爷现在说“再不问了”,若三丫头真嫁不着他满意的人家,他岂能不怪她?
不如趁早说明白的好。
安国公的面色变了又变。
但最后,他也只能说:“自然不会。”
温夫人笑道:“今年我多领孩子们出门,她两个姐姐都有了人家,明宜又还小,旁人自然只看她一个了。等有人来问,我全告诉老爷,还是老爷先拿主意吧。”
这意思便是,谁家想求娶三丫头,她都不会拦,由得老爷自己去选。但她可不会再像挑崔珏一样,费心再找一个好女婿。至于三丫头能否也嫁入公府侯门,也要看她的命。
安国公听懂了。
但话已说到这里,他不能再将前面的全然反口。
他只能应道:“辛苦太太。”
传人进来服侍洗漱,安国公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夫人给算计了一道。
再加上想起刀下惨死的爱妾,想到若非夫人暗中报了官,今日不但爱妾还活着,三丫头名声也无碍,他心里越发有了怒意。
只是出言难改。他还有求于夫人,更不能此刻离了这里,去找旁人。
草草行过夫妻之事,他又提出:“孩子大了,住在一处实不方便,明达她又是长姐,她妹妹们都有自己的院子,只她没有,也不像。还是叫她搬出去吧,别像只苛待她一般。”
温夫人听了便想驳回。
她把明达接回身边,正是要孩子离了老太太,她才好教导。这才多久,就让搬出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但话出口前,她犹豫了。
明达病的这一场,不正是因她把老太太当最亲的人,寻机溜过去什么都说……险些让老太太害得明遥亲事不成,她才自己也吓着了吗?
可见,只要人心里不明白,不论身在何处,都是无用。
非把明达留在身边,或许连正院的事,她都能一句一句再告诉老太太……
就顺着老爷这一次吧。
真把老爷逼急翻脸,对孩子们也没好处。
而且,她恰是还有一件好事没说。
温夫人便笑应道:“好啊。正好明达愿意和三丫头亲近,搬出去了,她们姊妹也好见面。说起来,老爷好像还不知道,明达把从阳要来的话说给老太太那天,还是三丫头替她遮的谎。她们说要去三丫头屋里坐坐,我便没大在意。后来三丫头也没来和我说明达没去。”
她感叹道:“谁知我一个没在意,这两个孩子就惹出这么大的祸来。”
安国公没想到自己又被反将了一军,只能忍气说:“这怎么又是明德的错?她也想不到她姐姐是去说这些!”
温夫人便笑着反问:“那明达也想不到,她和老太太说几句闲话,就能让老太太做下这么大一个‘好计策’。”
她紧接着又说:“若说明德是小孩子,不懂事,明达也就只比她大两岁,也还是孩子呢。”
安国公给憋得脖子都红了。
温夫人也就收了神通,笑道:“明儿我就给明达收拾院子。老爷吩咐的事,我能办的,哪件没办成?何况这件小事。”
痛痛快快地说完,她闭上眼睛,也不管身旁的安国公如何,高兴睡了一觉。
次日休沐。
清晨请安时,温夫人便说:“老太太已近大愈,明达也算好了,就从今日起,上午仍去给老太太请安吧。只是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将至花甲,夜间就让老太太肃静些,别去了?”
她看似在吩咐孩子们,其实是在问安国公。
与其等老太太坐不住了,又要和老爷说东道西来挑礼,不如她先把好听的说在前面,以后还都省了孩子们下午再走一趟。
安国公没甚可挑的,笑道:“是当如此。”
他看着孩子们说:“人生在世,忠孝为先,你们生在纪家,祖辈皆是大周忠臣,当奉祖辈先贤为楷模,不可对尊长言语违逆、心中不敬,败了家中历代声名。”
他着重看着纪明遥。
这也是安国公惯常对她的敲打了。
纪明遥随姐妹兄弟一同起身应“是”,心里根本不当回事。
她早就只把安国公当个屁看了。
可惜是有毒气会伤人的屁,还暂时不能远离。
既去请安,早饭便当在徐老夫人处用。
但温夫人也早想好了一套说辞,笑道:“这么多人都聚在老太太这,真怪闹的。不如只留老爷和我与明达陪老太太用饭吧,老太太心里也能清净些。”
徐老夫人本不想让几个庶出的孙男孙女太松快了,更不想让儿媳如愿。
但她大病一场,的确损伤不少元气,自思年纪又上来了,心里也怕短寿,让这几个庶孽戳在眼前,她怕也吃不香饭。
是以,虽然几重旧恨未消,她却还是应下了,还说:“你当家辛苦,也不必在我这站规矩了,也回去罢。”
她现在也不想多看温氏这张脸。
且等儿子气消了,寻个机会,把她的人从庄子上弄回来,再从长计议。
用过早饭,纪明达陪了祖母半个时辰,独自回到正院。
二妹妹和三妹妹已经在堂屋管家事了。
应是并无大事,所以二妹妹手里拿着本闲书在翻,只有三妹妹在抿唇吩咐人。
明远和四妹妹、明丰也在。
娘正在看明远的文章,四妹妹在教明丰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