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不是来刻意推脱,以退为进这一套。
主要是。
今日这么一出,完全是为了她自己。
她想活着。
以身犯险,潜下溺海不过是再三权衡思虑下的最佳选择而已。
陆屿然掀了掀眼看她,冷淡瞳色中意思十分明显。
温禾安似乎都能听到他在说。
——以你今时今日的落魄程度,确定不要?
犀利,直白,直戳肺腑。
她一下就清醒了。
温禾安伸手将腰牌勾到自己掌心里,因为才上了药不方便,将腰牌塞进包袱里的动作格外慢吞吞,舌头一卷,一顿,声音也慢慢的,像卡住了临时斟酌言辞一样:“多谢帝嗣,等我日后混得好一点了,再还你。”
“加倍还。”
陆屿然今日涌动了不少灵力,头和眼眶内爬出阵阵难以言喻的痛楚,见温禾安伤包扎好了,东西也收了,不想再多说话,意欲回到竹筏最边上闭眼静站,再理一理刺杀案的线索。
脚步才动,又顿住。
“若我是你。”
他背对温禾安站着,不知是不是出于威慑某人的目的,一字一顿,声线比落雪还凉:“今日被丢下溺海的,会是学艺不精的阴官。”
商淮将撑杆划得飞快,竹筏像缕烟般飘起来。
温禾安忍不住笑了一下。
商淮有意想反驳陆屿然,好半天愣是没找到话,他身上好像有种不怕死的精神,等终于组织好言辞,还真想去和陆屿然比划比划,扬高了声音喊:“我这不是——”
温禾安就坐在商淮边上,这会转过头,又冲他笑了一下,还悄悄比了个“你真勇敢”的手势,她捧着画仙送过来的热水杯一口一口地抿,想了想,本着安全到岸的心理,还是开口劝:“我劝你,现在还是别和他说话。”
“你看不出来吗,他的心情大概很差。”
商淮顺着温禾安的话想到正月里的那次刺杀,和事后巫医的诊断,想想陆屿然现在承受的痛楚,若是换做他,可能会直接发狂,可不只是心情不好这么简单了。
他小声嘀咕一声:“也是,谁遇到这种事心情能好。”
不杀人都不错了。
“嗯?”温禾安歪了下头,视线落在画仙画出的茶盏上,很漫不经心地顺着他的话问:“遇到什么事了?”
竹筏一起,遮风避浪,溺海中遍数不尽的秘密都被薄如蝉翼的结界隔绝在外,半个时辰前的兵荒马乱逐渐平息。
温禾安盘膝坐着,姿态放松,专心致志地抱着茶盏研究盏身振翅欲飞的禽鸟图案,因为离得近,热气上涌,在她睫毛前形成一层浅雾。待半杯热茶入喉,身体暖和起来,她还找画仙要了点茶叶泡着,顺手给商淮也准备了一盏。
说实话,很难有人在这种自然又松弛的氛围中保守初心。
商淮起先还满脸深沉摇头,不上她笑吟吟的套,但和温禾安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过几句后,憋不住开始往外吐真话。
谈天是一门博大的文化,光是一人问,一人答,话顶多聊到十句,就要中止,所以要注意节奏。若一人对一人满怀好奇,另一人却毫无波澜,不为所动,这话也进行不下去。
好在,商淮对温禾安的好奇到了抓心挠肝的程度。
这让他们品茶的时间变得非常有意思。
“温家把你的灵器都收走了,一样没留?”商淮回想着温禾安这一天黄土朝天,双手空空连件像样的护身灵器都拿不出来的情状,半是迟疑半是不可置信地问。
要是换个情绪波动大的,现在该连连冷笑了,温禾安不。她嫌茶盏烫,把它放下来稍稍晾一下,甩甩被焐得红红的指尖,眉目稍弯,摇摇头,回答的语气堪称和风细雨:“也不全是。温家给的东西收回了
,我自己的积蓄还在,只是来之前他们搜身,不准我带任何东西,我就找个地方藏起来了。”
商淮不由挺直背脊,哪怕知道世家大族里许多阴私龃龉,能做主的那些人都没什么人情味,但此时乍一听,还是为这无耻程度惊了惊。
这么多年,温禾安作为温家的风云人物,不知道为家族做了多少事,光是他有所耳闻的,就有好几桩棘手麻烦得任何人都觉得无从下手的。
结果给出的东西居然全部收回了。
而且是在修为被废,流放归墟的前提下。
商淮年纪本就不大,脸又格外显小,表示惊讶的时候挑挑眉,连声音都有种少年人独有的直率:“连灵石都不留?”
“是啊。”温禾安拍了下袖子上蹭上的灰,自我调侃:“没想到吧?”
商淮不由脱口而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来之前,可是得到了消息,归墟因为温禾安的到来变得不太平,其中一些穷凶极恶之徒,都要钱不要命,再一看温禾安左手的砍伤,有脑子的人都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温禾安动作轻顿住,眼前闪过一段段画面,半晌才搭腔。
她语速温温吞吞的,音色清脆,脸上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刚开始进归墟的时候,没有修为,又没有钱,有一段时间,自然是很不习惯。”
其实何止,她才被废去修为,身体最是虚弱,滴水成冰的季节,连栖身之所都没有。
身边无一可信之人。
最为难捱的是心理的落差,仇恨野草般滋长,心中有百般不甘,却不得不困囿在残酷现实中。
“好在,没过多久,第一批来暗杀我的刺客就到了。”温禾安眼睛圆,稍微一弯,自然流泻出笑意,她还饶有兴致地压着手指掰给他看:“除了灵庄的玉牌,他们身上还有三件收纳灵器,我拿去卖了十两银子,买下了那个屋子,短时间内不用再担心温饱问题。”
喔。她一提,商淮立马想起了那个房顶盖着茅草,在风雪中摇摇欲坠,让人无所适从的小屋。
不过他震惊的另有其事:“三件收纳灵器,卖十两?”
这价格低得,再翻个百倍都不止。
二少主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根本不懂市场行情啊。
温禾安迎着他狐疑的眼神,像是回到那个时候,又想叹息:“基本的价格我知道,但归墟的情况和外面不同,城镇与乡野里原住民凡人居多,他们不需要这个,少数从溺海外逃亡进去的本身又不缺。我当时缺钱,等不了多久,卖了就卖了。”
“那些钱,购置完一些东西之后没剩下多少,为了节省开支,我开始上山,打猎,种菜。”
并且布置陷阱。
好在那屋子后面就连着深山,方便,不引人注目。
她掰着第二根手指说:“没过多久,我遇到第二次暗杀,搜出来十几颗灵石,拿去买了药,身上总算富裕些了。”
“至少不至于饿死了。”
可她不敢乱花,连床厚被子都犹犹豫豫,舍不得加,因为不知道后面会面临什么,如果受伤严重,要吃药,接骨,甚至雇人照料帮忙,这都不便宜。
她布置陷阱也需要一些工具。
处处都要钱。
“第三次没找到什么,还受了伤。”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臂:“就是这个。”
商淮听得默了默,眼神很是复杂,温禾安说得简短,一带而过,但其中的凶险非常人所能想象。
毫不夸张的说,他现在有种温家已经完全放弃温禾安,诚心要置她于死地的感觉。
“你呢?”温禾安觑见他一言难尽的神色,眼神在他手中的撑杆上飘一圈,说得委婉温和:“很久没有在溺海摆渡了?”
商淮握着撑杆的手都不由得紧了紧。
说实话,他很少有在外人面前这么丢人的时候。
要是温禾安直接问他的出身,他可能还有点警惕心,可作为他摆渡的受害者和平乱者,她问个怎么回事,合情合理。
“我不是阴官本家的人。”商淮目视前方,竭力用镇定的口吻挽救自己风雨飘摇的形象:“我姓商,单名一个淮,家中排行第六。”
温禾安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找出两三家跟商字沾边的。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商淮提醒:“天悬商家。”
温禾安这下是真表现出惊讶了,她本来是伸手去够茶盏的,听到这句,手又伸回来,扭头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天悬?”
九州大陆,广袤无边,光怪陆离,蕴藏着诸多诡秘之事以及种族。
有一些广为人知,像阴官家,巫山的巫医,画仙,折纸族,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面向大众,却在各大世家名流中拥有不凡声评与地位的。
天悬商家就是其中较为出名的一个。
商家有个绝技,他们在修为达到一定程度时,目光所致,能看透人内心隐藏最深,永远难以忘怀的一段往事。
修为越高,能看到的越多。
这种本事太过骇人听闻,即便是圣人也不敢保证自己永远身在坦荡日光下,时时清正,因此基本没人敢和他们家族交朋友,倒是有挺多人找他们家做生意,据说,灵庄就一直想拉商家入伙。
温禾安摩挲着杯沿,若有所思。
商淮一见她这样,眼皮跳了跳,忍无可忍地压低声音说:“你们别一听天悬就都这种表情,我年龄比陆屿然还小,家族传承没那么容易接受。”
他尤为悲愤地道:“我现在最多只能看看七境,而且我们家看人看缘分,看时机,不是想看就能看。”
天知道,出生到现在,他看人记忆的次数双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且每次都是稀里糊涂的情况下发生的,看的东西也没个屁用。
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极为惨重。
——除了陆屿然,他几乎没能交成一个朋友。
陆屿然还是个臭屁脾气,一言不合就封人的嘴,害得他满腔话都没人说,越长大越痛苦。
温禾安这才笑笑,放下心的样子。商淮见状,又一股脑和她抱怨,说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不好,毫无危险性,而且他嘴很牢,就算真看到什么也不会说。
他说完,温禾安抬眼,又问:“你生在天悬家,怎么去修了阴官摆渡法?”
商淮划了划撑杆,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喜欢。我想上阴官本家看看。”
阴官本家除了自己人,几乎不对外大开门庭。
除非阴官摆渡的本领得到阴官本家长老们的认可。
温禾安想想他们现在的竹筏,刚刚出的状况,对此保持缄默。
“你父亲也同意?”
商淮立刻闭嘴,陷入诡异的沉默。
当然不同意。
为了这事,差点没打断他的腿,导致他不得不上巫山找陆屿然打秋风,从此备受嫌弃。
茶过一盏,商淮看了看温禾安,大概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问题:“那三波杀手,你是怎么对付的?”
修士真要对付凡人,连运气都没有发挥作用的余地。
温禾安想了一会:“可能是他们太轻敌了。”
不管是温三还是江召,找杀手的时候肯定都强调过暗杀对象是个被废且受过罚的凡人,这导致他们打心眼里就觉得这件事就是从天上掉银子,自然毫不迟疑,来的时候也毫无准备。
事实证明。
他们太小看温禾安了。
“被带上归墟前,我偷偷用瓶子装了点溺海的水。”
商淮目光一凛,溺海的水,是布置很多阵法的必需材料。
两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竹筏在海面上如履平地,眼前茶香袅然。
“你还要不要茶?我给你续一杯?”温禾安起身,将自己的茶盏放在画仙凭空起笔落成的八仙桌上,随口问商淮。
商淮却撇撇嘴,示意她看身后:“我才说什么来着,不用我说,他自己很快就会找你说正事的。”
温禾安转头过去看,陆屿然正朝这边走过来,缓带轻裘,芙蓉冠沾了血,他干脆摘了发冠,随意找了条黑色绸带将墨发绑住,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和平时不一样的糜艳。
精神看上去比刚才稍微好了一点。
“劳烦再给你们公子画个杯子出来。”她把头转回来,对身侧尽职尽责的画仙颔首示意。
经过沉船一事,整个竹筏上
的人对她的态度都改变不少,至少不再横眉冷对了。
画仙画出了个格外精致繁美的杯盏,恭敬地用双手奉在桌上。
温禾安给陆屿然倒上茶,推到他手边,说:“条件简陋,您将就将就。”
画仙见这架势,很快画了两把凳子出来,摆在两人面前。
陆屿然拽了一把坐下,温禾安也坐下来,从鼻子里发出低低的满意喟叹。
“我差不多做好心理准备了,你说吧。”
溺海不辨日夜,竹筏上的光也不敢开得太亮,温禾安透过沉沉的一点亮去看他的侧脸,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和商淮聊天时的纯稚轻松消失殆尽:“你受伤,是不是和塘沽计划有关?”
“不是受伤。”陆屿然脊骨贴离椅背,身体往前一倾,侧首,将右边衣袖一掀,露出一段劲瘦腕骨。
筋骨匀称,稍微一握,力量感蓦然迸发,上面一颗蠕动的鲜红点痣也随之暴露无遗。
那颗痣只有绿豆大,明明深深藏匿在人的血肉中,此刻却像仓皇失措的虫,一缩一顿,蠕动着蹿逃,只是被明确圈禁了地盘,只能在手腕边上狂乱扭动。
温禾安凑近,盯着它看了半天,眼仁微颤,迟疑着小声确认:“这是、枯红蛊?”
陆屿然眼皮薄,颔首时带着种锋利的冷感。
枯红蛊是一种阴毒又无聊的东西,往往是修士才入门,胆子不大又记恨仇家想给个教训的时候才用,只要能熬过去,它并不会给被下蛊者造成什么难以承受的后果。蛊虫吸血作乱十日,身上红色渐浓渐深,等到十日后颜色最艳时便会自行从人体脱落,段段碎裂而亡。
由此命名枯红。
但是这东西一旦落蛊,会给人带来极致的痛苦,不少中蛊之人刚开始时冷汗涔涔,神色恍惚,中期晕厥抽搐,精神失常,再到后期彻底癫狂,几欲自绝,根本无药可解,只能死等。
温禾安能认出这蛊,是因为昔日下属曾被它暗算过一次。
那十日,整座庭院惨嚎声不绝于耳,枯红脱落后,这事被中蛊之人引为终身耻辱,一提就急眼跳脚。
中枯红期间,能不动最好不动,任何动作都会加剧疼痛,特别是后期。
看陆屿然手上这枯红蛊的颜色,绝对是后期了。
温禾安动作停在原地,想想他远隔千里来归墟,前后两次大幅度动用灵力,不由觉得,这雪中送炭的情谊确确实实来得令人感动。
陆屿然看着她半撑着身体凑过来,两绺发丝从耳侧滑下来,垂丝花一样覆盖在他的手腕上,半晌没有动作,不由皱眉。
本来就痛。
现在还被她扫得发痒。
时隔三年,身体变得本能抵抗这种距离,陆屿然抵着椅子往后退了退,在温禾安开口前简短地交代了事情始末:“是截杀,正月初六。全是死士,对面出动了两位九境,五位八境。”
温禾安沉吟,瞥向他已经覆下来的衣袖,道:“失败后,他们对你下了枯红,因为知道巫山有巫医坐镇,别的毒与蛊对你造成不了伤害。”
“这不重要。”
陆屿然打断她,与她对视,深邃的瞳仁里印着她纯真如栀子的脸,一字一句道:“他们选择动手的那天,我虚弱至极,战力发挥不足三成,同时出动两位九境,证明他们知道这个消息,想要一击毙命。而问题是,当时知道我状态的人,整个巫山也数不出几名。”
温禾安微怔。
这证明从来戒严的巫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渗入了。
“温禾安。”陆屿然慢条斯理从椅子上站起来,弯腰倾向她,又在一定的距离停住,连名带姓地喊她,难以想象的压迫感和危机感一时摧腰折骨,呼啸而来:“你现在要不要告诉我,‘塘沽计划’,究竟是什么?”
陆屿然现身归墟的那刻,温禾安就设想过现在这一幕。
她细细琢磨着他方才那两段话,把自己垂落的发丝挽回耳侧,半晌,身子后撤,坐回藤椅上,脑海里千头万绪,最后唇齿一抵:“五年前,天都决定与巫山联姻,长老们怎么说服你的?我记得,当时你才从虚土之地出来,听到消息后就回了巫山,总不会是回去兴高采烈筹备结契大典的。”
陆屿然正月初六中的枯红,今日正是第十日,疼痛在盛极后转衰,逐渐趋于平息,那种扰得人心神不宁,难以忍受的感觉总算纡解。
顺着温禾安的话,他想起五年前那个并不愉快的盛夏。
被神殿选中的陆屿然从出生之日起就是整个巫山的重中之重,拥有极高的话语权,在很多事上说一不二,婚事身不由己,大概是他人生中跌过最大的一个跟头。
这件事,以他的性格,能认下?
可也就是这件事,家主乃至长老们的态度之强硬,竟容不得他说拒绝的话。
世家行事,莫不奉行个有利可图。
这次联姻带来的诱惑前所未有,令整个巫山难以拒绝。
陆屿然生在世家,受世家牵绊,没法全然不管不顾地翻脸。
他掀掀眼皮,声线中带点没睡醒一样的哑:“我有得选?”
温禾安作为当事人之一,深知整件事情有多复杂,枝叶交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顿了顿,温声说:“十余年前,天都与王庭在一处古迹先后发现了有关帝源和遗旨的线索,他们先是相互试探,交换,发现仍有缺漏,无奈之下想到了巫山的神殿,那才是帝主真正遗留下来的东西。若这线索仍有缺漏,神殿一定最关键最重要的一环。”
千年前,帝主因妖骸之乱陨落,九州从此分裂无主,王庭,天都与巫山各自雄踞一域,莫不静伺时机,对帝位虎视眈眈,却因为一则有依有据的传言按捺野心足足上千年。
据说,帝主曾以大手段和神通,留下一道帝源与天授之旨,它们会自行在后世之人中择主,被选中的那个人将成为新的九州之主。
迄今为止,帝主在世人心中仍有难以企及的威望,他仁慈,心性坚毅,常怀悲悯之心,时时以黎明苍生为首。他认定的人,就是九州所有人认定的人,一定会是最合适的继任者,必将名正言顺平定这争乱不休,让人叫苦不迭的混战局面。
三大世家都曾是帝主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可随着时间更迭,老一辈的长者逝去,子女陆续接位,有些东西也在无形之中悄然转变。他们久居高位,掌无数人生死,除了身为帝主本家的巫山还保有某种情怀,其余两家,心中早没有敬畏之心了。
按兵不动,不是因为多有耐心,而是没有办法。
乱世中谁都可以举旗为王,民心归附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三大家相互牵制,一家若敢贸然出手,另外两家必然群起而攻之。
届时,三家之争变两家,自家沦为牺牲品,徒为他人做嫁衣。
只是千年的时间当真太漫长,再擅长蛰伏的猛兽也有耐心消耗殆尽的一日,这突然出现的线索算是打破了僵持不定的局面。
自打陆屿然出生,神殿异动后,另外两家嘴上不说,心中焦虑。
巫山本就是帝族,这个被帝主挑中的孩子必然天资过人,巫山还有他们都没有的神殿,里面不知蕴藏了怎样的玄机,这使王庭与天都百年来交互甚密,但疏远巫山,大有情况不对,立刻联手的局势。
现在不同了,巫山有神殿没错,但他们也有巫山没有的线索。
三家都有机会。
“天都和王庭联系了巫山,提议三方合作,信息交换,悟到什么程度,之后能不能成事,大家各凭本事。”温禾安弯腰将温度降得刚好的茶盏捧起来,润了润唇:“嫌隙过多的人,特别是世家,是合作不起来的。”
毕竟嘴皮一张,谁知道你说的人话还是鬼话。
谁不想死对头多摔摔,最好能摔个头破血流。
看那群死士刺杀失败,仍要拖着重伤垂死的身躯给陆屿然中枯红就能窥见这群人的心理。
“为了促成这次合作,王庭和天都互相交换了质子。”
说到这,温禾安微不可见地皱眉,江召就是王庭派来,留在天都内城的质子之一,“而为了关系破冰,表达合作的决心与诚意,温家主动提出要与巫山帝嗣联
说白了,他们对神殿的兴趣最大。
而与神殿关联最深的,就是陆屿然。
陆屿然从小被作为帝嗣培养,言行举止,行事作风,历练修行,无不是最严规格。成为新任九州之主,是他此生唯一,也是最重要的目标。涉及帝主之事,别人说什么都行,唯独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即便这事细想就知道不对。
“结契之后,你我目的应当都是用尽方法接触对方,搜寻细枝末节,得到关于帝源和天授之旨的线索。”
可以想见,那场盛大的结契大典,唯有各怀鬼胎一词可以形容。
于此同时,陆屿然眉心很快纠了一下,枯红蛊颜色浓到极致,透肤而出,才接触到空气,就寸寸断裂,坠落在竹筏表面,化作尘烟消散。
他盯着枯红蛊消散的位置看了会儿,神情难以分辨:“接着说。”
温禾安低低叹息,坦白道:“我的任务比你多,要更棘手一点。”
她定了定神,将当年始末娓娓道来:“天都与巫山联姻,背地里却和王庭暗地里制定了‘塘沽计划’,各自派出不少精锐迁出本家,另选隐秘地点立址。昔年帝主一统九州,定都塘沽,塘沽计划,意在夺取帝位,也为铲除任何有威胁之人。”
“不顾一切杀死陆屿然,排在塘沽计划第一条。”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陆屿然含糊地低笑了声。
“说说它的细节。”
“他们人数多少,迁出本家后,在哪立址。巫山上,你认识的人里,有多少是悄悄渗入进来的。”
“我不知道。”温禾安摇头,怕他不信,语气诚恳:“你刚问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就说了,这件事我知道得不多。”
“我听过几道声音,你若是有怀疑的人,可以带我去辨认。”她想了想,又道:“还有两个人,我依稀记得模样,这个需要你到地方了找个画师来,我绘画水平不行。”
说罢,她抬眼看他,很是大方自然:“这个你也知道。”
“至于他们的老巢,我没法确认,不过曾听他们提及几个地名。”温禾安食指蘸着茶水,头微低,在桌面上写出字来,“蜀州,安项,蕉城,还有云封之滨。”
她将最后几个字上圈起来,四下水痕漉漉。
云封之滨,是东州王庭的主城。
陆屿然颔首,示意自己都听到了:“除了我,塘沽计划还对什么感兴趣。神殿?”
“谁不对神殿感兴趣。”
“解决你,或是摸清神殿肯定排在首位,不过除此之外,我想他们也很乐意看见巫山出点事情。”
温禾安就事分析:“巫山千年世家,长盛不衰,又是曾经的帝族,对外一直十分神秘,时时戒严,外人即便竭尽全力,见缝插针,也没有那个本事渗透多深。刺杀的事,先从身边人开始查吧。”
“全部关押了。”
陆屿然脊骨抵了下椅背,站起身:“还有别的要说吗?”
温禾安迟疑地摇头:“时间太急,我暂时只能想到这么多。”
他站在桌前,身姿挺拔,桌子边上,温禾安才让他将就的茶正温着,画仙的功力深厚,画出来的杯盏颜色丰富,诸多繁美元素结合在一起也不突兀,在溢出的蒙蒙水汽中流光溢彩。
陆屿然从始至终没有伸手碰它。
他在原地停顿了一息,转身将温禾安方才那句话重复。
“不顾一切杀死陆屿然。”
因为眼皮薄,瞳色清,他声音稍一低,就给人种风雪扑面的错觉:“这就是你后面突然转性,胡搅蛮缠,打破结契之日制定的一切规则,任意模糊距离的原因?”
获取他的信任,得知他的行踪。
为塘沽计划出力。
温禾安眼睛睁圆,罕见噎了一下。
“温禾安。”
“知道你聪明。”陆屿然也没等她回答,他手掌撑在桌面上,不急不缓地开口,多少带着点警告的意思:“但同样的手段,不要对我用第二次了。”
说罢,他面无表情将结界破开,商淮见他们谈完话,贼里贼气地朝他招手。
陆屿然走过去,脚步还没落,就听他问:“怎么样,我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枯红解了吗?”
“刚解。”
“脸色是好看一些了。”商淮左右看看,舒了口气:“问出点什么来了吗?”
陆屿然食指摁了摁眉心:“和想的差不多。”
几个地点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商淮的声音顿时低了三个度,他划着撑杆,不太满意地嘀咕:“早知道不来了……当时我和你说,你不听,封我的嘴,现在好,算是白忙活。”
陆屿然皱皱眉,看向纯黑的海面。
他对自己说。
彻查塘沽计划的需要也好,曾经可能有过的那么一点微薄情愫作祟也好,就出手这么一次。
这次之后,寻个机会解契,从此恩怨两讫,情仇两断。
他们是同类人,但绝不是同路人。
商淮还在说些什么,陆屿然伸手握了下他手中的撑杆,说得格外平静:“我没和你开玩笑。这次再出问题,你自己跳下去解决。”
商淮一脸不可置信,想想他平时还真说什么就做什么的鬼性格,脸色几经变换,最终屈辱地保持了安静。
伸手不见五指的溺海上,两叶扁舟毫无察觉地擦身而过,一个出归墟,一个进归墟。
自最近的渡口进入溺海,漂行不到三个时辰,就到了归墟。
闯入者一行人七八个,竹筏一停,迅捷有序地跳下竹筏。他们皆以面巾遮蔽口鼻,着一身外面宗门里十分普遍流行的雪色长衫,头顶统一银簪别发,若不是身上利落肃杀的气势太过突出,看着就像是不小心闯进归墟的哪家外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