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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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显金目光清明,言语清晰,乔徽并不小看女人的酒量,微微颔首后,先转身生起泥炉,烧开水,呼啦啦撒了两把干面,又起身去隔壁的灶房端了碗熬着的海带排骨汤,问显金,“没有把子肉,只有排骨行吗?”
显金蹙眉,“不,吃把子肉,要吃把子肉,吃厚实漂亮的把子肉!”
乔徽认命放下汤碗,又去灶房给把子肉公主找把子肉吃。
“真没找着把子肉。”乔徽把一碗干干净净的糖色炖大肉块递给显金看,“烧肉行吗?”
显金探头看,烧肉油光锃亮的,有点像抹了油的胸肌……
显金点头。
乔徽将面捞出过凉水,再把烧肉在火上炒热当作臊子铺在面上,递给显金。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得很是熟稔。
显金接过碗,“以前常煮面?”
乔徽笑着摇头,“煮什么面呢!哪有面可以吃,海盗压根不敢靠岸,自己又不种庄稼!只吃肉!吃鱼肉!盐有时候都没有!那次我见海星的哥哥血痹不治,趁孤岛靠岸时,我赶紧揪住几棵草嚼烂吃了——简直苦得要人命。”
显金低头吃面,吃着吃着,眨巴眨巴眼,一滴眼泪落到面里。
肚子里有点货了,显金放心大胆吃酒。
有种人吃酒,是脑子晕乎乎,但看起来清醒又理智。
显金神色无异,乔徽便陪着干了好几杯。
“总有些好事吧?”显金将双腿盘在凳子上,双手撑在脚背,目光灼灼地看着乔徽,“除了带鱼,除了苦草,除了丧命的同伴,除了满身的致命伤,总有些好事儿吧?”
乔徽手里攥着杯盏,没有思索,立刻道,“当然有。”
显金:“嗯哼?”
“福州长乐向南三百里,一个小岛上,有一片红树林。”乔徽目光温柔,非常温柔,“噢,就是这个时节,再热一些,晚上会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躺在濡湿厚重的水草上,那些萤火虫发出的光,就像星星一样。”
那正好是他被人划破喉咙,热血喷洒了满地的夜晚。
他等死一样,躺在荒岛的水草上。
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死掉的同伴。
他也快死了。
血从他的脖颈喷涌而出,就算躺下,失重的感觉也从脚到头,如潮水般袭来。
他真的要死了。
否则,怎么会在漫天的星光里看到显金的脸?
乔徽不由自主地抿唇笑,“这是我在海上遇到的最好的事。”
乔徽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显金无端生出几分燥热。
显金挪动身影,转着头企图将潮湿与热气一并甩出,同时不自然地四处环视着没话找话,“我怎么感觉你的船,比我的船厚很多呢?”
乔徽点点头,“确实要厚一些。”
随即,手指头沾了沾酒,在桌上画了一个尖尖的三角形,“……如遇无法通过收帆改帆化解的海浪,‘乙寅号’要驶到这里……“
乔徽点了点三角顶端,“要驶到这里,正面迎敌,直接破风。”
船板厚实一点,是因为在面对更大风浪时,这艘船最有可能率先粉身碎骨……
显金有些愣神,呆呆地开口,“因为你是老大吗?”
因为你是那群哑卫海盗的老大,所以就算直面风暴,你也要成为第一人?
显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乔徽却瞬间懂得了她的涵义。
乔徽笑着点头,“对,你说得对。”
昏黄灯光,如泛黄牛乳般倾斜而下。
一丝丝灯光的漏网之鱼,恰好照射在乔徽薄唇的唇珠上。
显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漏网之光照射的地方。
乔徽被看得发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微微偏过头。
显金如梦初醒,看杯盏中满酒,便仰头饮尽。
就在顷刻之间。
显金一拍桌子,半站起身来,上半身探出一个居心叵测的弧度,顺势将头与唇,都送了上去。

练武之人岂能被轻易成功偷袭!
在眼前的脸越变越大的极限时刻,乔大聪明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出的敏捷终于派上了用场——
——乔徽出手了。
只见说时迟那时快,乔徽精准地单手掐住显金下颌,及时打断了显金施法。
昏黄宫灯,如牛乳一般泛黄的光晕倾泻而下。
显金像一只愤怒的河豚。
两腮被乔徽捏成两坨肉,嘴巴被捏得嘟嘟,只有鼻子能顺利喘气,眼睛里闪烁着肉眼可见的茫然。
乔徽目光落到显金粉嘟嘟的嘴唇上,喉头微不可见地抖了抖:“你做什么?”
显金老实回答,“亲你。”
乔徽胸腔仿然漏跳一拍,“为何?”
显金脑子“嗡嗡嗡”的,像有千百只蜜蜂齐刷刷地在脑花里震荡,素来精准运行的大脑中枢有片刻的暂停,“为何?不为何啊,我就想亲你。”
乔徽看了眼销掉一大半的古井酒,再看了眼被他捏得脸颊变形得非常可爱的大姑娘,眸光逐渐变暗,语声带了几分引诱又更多的是期待,“‘我’是谁?”
“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
显金只能看到乔徽鲜嫩诱人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显金出神地看着,脑子迟钝地思索着“嗡嗡嗡”的声音代表着什么,乔徽极好地控制力度,不轻不重地控制着她的脑袋。
显金厌烦地将乔徽钳制她的那只手一把挥开,嘟起嘴,反制住乔徽的脑袋,双手攮住乔徽的脑子,以势不可挡的姿态亲了上去!
是时候让你见识见识八段锦少女、美丽花瓶、商业女强人、宣城府纸业商会会长的决心和毅力!
今天这个嘴,你是亲也得亲!不亲也得亲!
作为一个醉鬼,显金虽然丧失了一部分听说读写的能力,但很明显,丧失的buff都叠加在蛮力和执着上了。
不过一瞬之间,显金机敏地突破了乔徽专业的防守,以一个刁钻的姿态吻上乔徽的嘴唇。
显金将眼睛瞪到力所能及的大。
乔徽被扑了个始料未及,条件反射地扣住姑娘的后脑勺,防止她一拖二带倒两个人。
嘴唇上传来的濡湿感让人沉迷。
带着显金专属清冽味道的酒气,铺天盖地地形成一张又紧又密的网。
乔徽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呼一吸之间,脑子里窜出许许多多的想法:她是不是醉了?她醒来还记得吗?她醒来认账吗?是因为爱吗?还只是因为酒气迷蒙了神智?她知道是他吗?如果今晚与她喝酒的人,不是他,而另有其人……
乔徽终是将眼睛缓缓阖上,同时也将纷繁复杂的一切想法全部斩断。
这个吻,哦,不,这边并不能算作一个吻。
只能称作,生疏又青涩的两唇触碰。
触碰之间,带着冰冷的凉意与辗转的酒气。
不知过了多久,显金缓缓松开,神色认真地注视着乔徽,紧跟着慢慢歪头、慢慢放松脊背、慢慢靠到眯眼、慢慢靠到身后的边桌上——慢慢不省人事。
乔徽目瞪口呆。
刚刚还生龙活虎要嘴他,现在就跟中了迷药一样……
显金嘴巴动了动。
乔徽靠近去听。
“酒有点好喝……”大姑娘如是说。
乔徽胸腔震动,发出一声低沉而愉悦的笑。
大姑娘嘴巴还在动。
总又是些不着边际的傻话。
乔徽笑着摇头,伸手轻轻去扶,显金说话迷迷蒙蒙的,后一句话却将乔徽听愣在当场。
“我知道你是谁……你……你……是宝元……呀……”
乔徽轻轻搭在显金身后桌上的手猛地僵住。
月光之下,显金面容沉静,呼吸均匀绵长,趴在边桌上,双唇微张,睡得正酣。
乔徽胸腔“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翌日清晨,舱房外间的甲板上,乔徽猛地睁眼,翻身而起扣了扣旁边屏风,半天没等到声响,乔徽眯着眼探了个头过去。
床榻被铺叠得整整齐齐,连驱蚊的香囊都被调整了角度,露出素净的缎面。
乔徽急忙向船舱外走去,四周环视一圈,仍旧没找到显金的身影,而在海上零零星星地漂浮的庞大船队,就算最近的那一艘也足有三百尺。
“阿象!”乔徽高声。
前几日的哑卫自桅杆顺杆而下。
“贺老板呢?”乔徽脸色不太好。
哑卫“阿象”不急不缓地打手语。
乔徽闷着一口气看——看完胸口更闷了。
“……贺老板半夜起来找水喝,见没落雨了,提着灯笼又看‘乙卯号’隔得很近,便叫我帮她铺了木板,自己跳过去了。”
阿象手上顿了顿,又打了一句话,“还特意嘱咐不要叫醒您。”
乔徽登时被气到七荤八素齐齐上头!
什么意思!
嘴完就跑吗!?
还跳船跑!
半夜三更跑!
为什么跑!?
为什么跑!!
是怕负责任吗!
难道……这真的只是一出梦!?
乔徽有些委屈,看了眼阿象。
阿象想了想,又打了手势,“那往后不听贺老板的,只听您的?”
乔徽一边气一边委屈,一边摇摇头,声音闷闷的,“也要听她的。”
乔徽慢慢抬起眼,看向广阔无垠的海面,和远处的那艘大船。
显金……
显金……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不到一百米的海面距离,两艘船遥遥相望,仓皇而逃的显金正蒙着被子,躺在恒溪腿上舒舒服服地享受按摩。
太阳穴刺刺地发痛。
恒溪温暖的掌心适时抚上,轻柔的力度叫人舒服得不由喟叹一声。
显金一睁眼却撞进恒溪探究的目光。
显金一愣,僵硬缓慢地把眼睛重新闭上。
“你作甚?”恒溪笑着,搡了把显金的肩膀。
显金睁开眼,嘿嘿笑了笑,“我这不是害怕你问吗?”
恒溪“嗯哼”一声,“既害怕我问,你便自己说吧?——昨儿半夜三更从乔徽那里跳过来,一身酒气熏天,又着急又迷糊,吓得我可谓是花容失色,还以为海妖来索命了!”
显金挠挠头。
恒溪蹙眉,“到底怎么了?”话说出口,像想起什么,压低声音一声惊呼,“莫不是忠武侯不老实,欺负了你!?”

显金咂摸咂摸品了品恒溪的问题,笃定地点了点头,“是啊,他贼不老实!”
恒溪险些被口水呛住,“什么?!他做了什么!”
又努力回想夜半时分显金回来的装束:衣衫整齐,头发略有凌乱,面色有些潮红,但眼神清澈,动作矫健……那些禁书上说女子嗯嗯嗯之后,通常很虚弱……
难道是八段锦起了功效?
恒溪蹙了蹙眉:她要不要也练起来?
毕竟为了幸福生活,有备无患……
“他不老实——”显金一拍大腿,“——他不老实待着!”
明明第一次凑上去就可以成功!乔徽那个狗东西还敢伸手钳制她!动来动去的,一点也不老实配合!
显金诉说了夜里八段锦与石锁之间的一较高下,当说到八段锦力破童子功,她双手攮住乔大聪明的脑袋正式攻城略地时,恒溪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双眉揪得像杂乱的扫把,发出了灵魂质问:
“你的意思是,你……亲了乔徽?”
显金点头。
“然后跑了?”
显金一闷,“也不叫跑了,只是半夜酒醒,觉得无颜以对,暂时离开了。”
恒溪:?
你这个说法,只是“跑了”的展开表达罢了!
恒溪继续总结:“所以你酒劲上头,靠出众的手腕力量和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决心动力,强了忠武侯后,夜半三更翻船跑路,同时指示船老大把船开远一点,索性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显金“啧”了一声,严肃纠正,“听起来有点渣。”
恒溪:??
只是听起来吗?
恒溪身形往后一靠,看了眼宿醉醒来眼皮子有点肿的闺蜜,张了张嘴预备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想了想:“算了,你不跑能干啥?留在那里,把忠武侯娶了吗?而且又喝了酒,也不算你的错——是酒不好。”
恒溪迅速找到理由,并且利索地将偌大一口锅‘砰’地一声砸到“酒”背上。
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闺蜜之间确实有专属三观啊。
显金怀疑她以后就算是成亲后去偷人,恒溪不仅帮她遮掩,很有可能帮她把男的洗干净抬上床。
显金仰头“哼唧”一声。
恒溪温柔低头,“怎么了?”
废物花瓶二十岁大姑娘贺显金动动脑袋:“额头痛,要揉揉。”
恒溪轻柔温暖的指腹不急不缓地揉上了显金的前额,有些好奇:“其实忠武侯不错,相貌好、家世好、前程好,据说在京师很得姐姐妹妹的青眼——连咱们船上的那几个年轻小姑娘每次一听忠武侯来,都描眉的描眉,抹口脂的抹口脂,又羞又怯地等在船舱门口……”
显金“噢”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我不在乎这个。”
恒溪点头,“我知道。”显金要在乎这些,当初也不会跟陈家闹得一刀两断——陈家那位风姿绰约的二郎君,不也是宣城府极为顶尖的人吗?
“所以你在乎哪个?”恒溪一惯温温柔柔的。
显金轻抿唇。
她说不上来。
她也没谈过。
动心有过,但动心只是一瞬间,那简直太简单了!
就像对陈笺方。
因少年郎苦涩的内敛,因年少时不计后果的奔赴,因料峭的后背和那些未说完的词句……在好多年以前,她也曾为陈笺方心动过几瞬。
可结果呢?
大概是老死不相往来。
足以见得,相守太难了。
她对待感情被动、拧巴、要求极高,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她向来不见兔子不撒鹰——想赢怕输,说的就是她。
“宝元啊,是挚友呀。”隔了良久,显金仰躺在恒溪的腿上,抬起胳膊使劲挂在船上的驱蚊香囊。
跟乔宝元床榻上,一模一样的样式。
素净的缎面、简单的配色、上佳的料子……
他们的喜好、看待事物的观点、对自己充沛的自信几乎如出一辙,同样的自傲、同样的强势、同样的相信自己……显金和乔徽在一起太舒服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春风迷醉的午后,就可以相处得非常非常的舒服。
他们做了四五年的朋友,互相托付后背与亲眷。
显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在开放平等的后世,男女之间一旦分手都很平和地、不带一丝芥蒂地相处,更何况在这里?
她的每个朋友都来之不易,都经历过时光大浪淘沙的筛选。每一个朋友,她都很珍惜。
恒溪眉头皱得老紧,终于说了句公道话,“那你为啥亲你挚友?”
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缺失?
显金气质一颓,脑壳青痛。
还能为啥?
因为他练得像彭于晏!?
还是因为她兽性大发!?
还能为啥啊!
因为,因为,自然是因为月光太好,酒意浑浊了理智,对肌肉的渴望战胜了对友情的珍惜,陡然生出的一股冲动啊喂!
显金蹙眉揉太阳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和乔山长都待你很好。”恒溪点了点亲闺蜜的额头,不客气地教训,“你着实不应该让他伤心。“
显金抿唇。
隔了一会儿,恒溪方幸灾乐祸地双手抱胸,笑了两声,“还有几天就上岸,我看你躲得到几时。”
显金瞬时垮了个P脸,“你刚还说我没错,错的是酒!”
恒溪再笑两声,“我的证词,上了堂都不能作数!”
显金苦哈哈地扯出一个笑。
暴风雨之后,海面平静到抵达福州府那一天。
船舶陆续停靠。
岸边里三层外三层乌压压站了百来人等候。
为首者是宽腮长髯的中年男子,面容肃穆地站在最上首,身披盔甲,寒光凛冽,一看便是一位高阶武官,一见百安大长公主便诚心实意地“噗通”一声,膝盖砸地,高声唱,“微臣叩见大长公主!“
声音中气十足,传了老远。
显金下船,躲在人群中探头去看。
“那是我姑父。”
身后响起声音。
显金不敢回头。
“……当朝宁远侯,镇守福建几十年……”
身后声音未断。
显金脚趾头快将福建的沙刨出三室一厅。
身后那把喑哑低沉的声音哼笑道,“你有本事一辈子不下船啊——你就坐在船上漂呀,你漂呀。”
显金很想转身上船。
这个时代还没有郑和下西洋。
为了躲身后那个男人,她愿意孤军深入、南下西洋、深入爪洼、荒岛求生,做新时代的鲁滨逊。

显金半愣在沙滩上踟蹰,洽商团中的络腮胡子遥遥相望,回头深看了一眼。
身后的乔徽接收到眼神,快步朝前走,低声给显金丢下一句话,“倭人识小礼不知大德,处事诡谲,绝非善予之辈,如今都已上岛,你跟紧人潮,凡事安稳至上,近两日你我都应不能见面——我给你留了暗卫,名唤阿象。”
显金连连点头。
倭人,呵,那可真是比山还高、比海还深的血海深仇了!
乔徽背影跃众而出,宽肩窄腰、长腿猿臂,代表正三品武官的绯袍重新上身,步伐沉稳坚定,大步迈前。
洽商团中并非所有人员皆为京师出身,也有少许北直隶其他府州出身的官员,信息不那么灵通的。
乔徽身形一现,便引来窃窃私语。
“……这位官爷看着面生……”
“不应该呀!这样出众,应该有所听闻才对!”
“听,你肯定听说过——于建安一役力挽狂澜的新晋忠武侯乔家大公子欸!他爹,他爹你肯定知道,如今正在编法,在朝堂上是和庄先生平起平坐的乔放之。”
“啧,瞧着真俊,哦不,真乃肱骨栋梁之才。”
肱骨栋梁·新晋忠武侯·乔徽长腿迈开,几个跨步之间已然行进至洽商团最前列,只见他单膝着地抱拳向身在最前端众星拱月中身着烫金绛红十六副裙裾的百安大长公主行礼。
行止之间,如寒风夹凛雪,极其端方利落。
恒溪撞了撞显金的胳膊,面色欣慰,“你不亏。“
显金反撞了回去,随即跟着人潮埋头里去,隔了一会儿才生出几分豪迈:她是谁啊!鼎鼎大名贺掌柜欸!她这辈子怎么可能亏!
显金一抬眸,便见百安大长公主折身侧眸,遥遥而望,平和优雅的目光好似含着笑意落在了她身上。
一定是错觉!
显金捏拳:她是哪根葱啊,值得百安大长公主特意转头对她笑呢!
正如乔徽所说,一连好几日,洽商团都处于极为忙碌的状态——所有人下榻福州府官驿,当然百安大长公主住哪里,这属于头等机密,谁也不知道,明面上说是所有人,实则应当是三品以下的官员及随行人员下榻官驿。
官驿应是被整修过,前楼宽敞面海,后楼钻入小巷,逼仄狭窄。
显金与恒溪落榻前楼,且位置清净又隐蔽,左右两侧都是宫中有品阶的女官,右侧是专司大长公主私印的蒋尚宫,左侧是专擅记录大长公主闲暇留文的历尚仪。
两位后宫品阶最高女官一左一右排在显金两侧,其余女官依次左右铺开——显金方后知后觉发现:欸?她竟然是C位噢?
显金与恒溪将所携的洒金小方花笺纸料子,作为伴手礼给住所附近的女官邻居挨个送出。
女官们形容气度俱佳,上至四十出头,下至二十六七,皆知书达理、气质超群,待显金更是春风拂面、温言细语,客气里带着亲昵,不过是一来一往两个照面,与显金恒溪年纪相仿的几位高阶女官就挎着显金胳膊唤“金姐儿”“显金妹妹”了,丝毫不见天家出身的倨傲难搞。
叫显金很怀疑自己的情商,难道在恒溪铺天盖地的颜色话本子里浪里白条、洗髓去糅,得到了提质增效?
直到年纪最大的历尚仪笑呵呵地压低声音同显金解释,“……乔先生提前吱过声儿,说您是他关门女弟子,叫我们做什么消遣都带着你;跟着蒋尚宫就收到了来自小乔公子的几块鸡血石,也是拜托她务必好好照看您……”
显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行吧,虽然她在颜色话本里磨砺出了过人的情商,但肯定高不过人情。
至第四日,终于来活儿了。
洽商团会同倭国来使,正式会面。
洽商团诸人皆需露面。
会面定在福州府长乐港,距离官驿不远,如官驿一样,接待的会馆从里到外,从伸出房檐的树到墙角下三寸的泥处处透着庄重肃穆。
这同宣城纸业商会的常用聚集地“务虚堂”,那可真是一个九霄云上,一个凡土脚泥了。
显金粗略看看,整间大堂恐有百米之长、半百米至宽,烧制的瓦片应当是当下最为名贵的琉璃青瓦,覆于梁上既庄重又华贵,两侧分列摆有二十余张椅凳,均为黄花梨木刻有岁寒三友,只有为首那盏刻的是倾国名花大牡丹。
是的,上首只有一个位置,其余全部分列。
总计五十张的椅凳自然坐不完所有人,洽商团与来使团多数人员都等候在大堂东西两间。
而显金,非常荣幸地捞到了最吊车尾的位置。
趁进场的功夫,显金顾不得逃,揪住乔徽道了声谢,“……把我捞进堂内,使了不少力吧?”
乔徽看她的眼神如看一名让他心动的智障,声音压得奇低,“堂内的人选,皆由大长公主亲定,你的名字是大长公主一开始就定下的。”
显金冒出亮晶晶的眼神泡泡:就说嘛!大长公主一定对她印象很好,超爱的啦!
辰时三刻,两国诸位陆续进场。
一列身着宽大和服、头顶剃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小攥头发的倭人,埋首入内。
显金多看了一眼。
果然是八嘎。
那两撇八字胡,当真是家学渊博、历史传承。
倭人为首坐下后,大魏列官中传出一声冷哼。
显金太过靠后,身侧的羊毛胡子老头也从未见过,自也不敢探头去看。
待众人坐定,无人再敢发出丝毫声响,又待半刻,堂外传来侍卫高亢明亮的嗓音:“百安大长公主到!”
全场埋头站立。
八嘎们亦站得笔直笔直。
显金一股华夏热血涌上天灵盖。
“都坐。”百安大长公主缓步走至上首,眉宇平和,率先落座,随意扫了眼左下首的倭人,“足利将军,你怎苍老了许多?”
身侧的翻译立刻准备开口,谁知那倭人抬了抬手,嘴角勾起,八嘎的阴阳八字胡顺势一歪,大魏官话较为蹩脚,但能听得懂,“大长公主享大魏万里江山,香火不断,当然永葆青春。”
百安大长公主笑了笑,“若本宫得将你地的香火进贡,那才必定愈发年轻心宽啊。”
藩地才对主国供奉。
如今的和国,还不是大魏的附属国。

第329章 谈判中途(3000+)
倭国为首之人,乃当权第一人,名唤足利将军,虽未登宝座,却是实实在在的权力中心,和同样未登帝位的百安大长公主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人所言藏之机锋,绝不是随口胡诌,字字句句皆处心积虑、意有所指。
百安大长公主此言已表明这一行的最终目的——将和国收归为大魏的附属国。
足利将军倒也不觉得丢脸,这事也不算太阳底下的新鲜事,以前分分合合的,也有过几次收归。前十来年,大魏受了波动荡,逊帝退位昭德滴丸即位,没空管附属国,不仅他们,连带着隔壁家高句丽也是一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目中无人样——看着贼闹心了。
不丢脸是一回事,怎么体面地称臣又是一回事。
足利将军眼珠子一转,八嘎八字胡翘起,生硬的官话开始打胡乱说,“官话不好,大长公主说什么,听不懂、听不懂!”
给你两腚子,你就听懂了!
显金坐在最下首,两头距离太远,上首说话,她只能听得个大概,但也没耽误她在心中不重样地骂鬼子。
百安大长公主像没听到足利将军的言语,也不需要侍卫打扮的翻译进行解释,单手端起茶盅,浅啜一口,略略一抬眉眼,似是随意地同旁边的姜大监交待,“这几日和谈,就不上武夷大红袍了,这茶名贵,就上普通的——倭人吃不出区别。”
足利将军登时面红耳赤,却一个屁也不敢放:刚刚还操了听不懂官话的人设呢!
百安大长公主吹皱茶水,不给倭人反应的时间,抬眸露出精致优雅的眉眼——今日明显是精心装饰过,眉如远山,细长弯弯,眼窝深邃,杏眼长而大,正好搭配一整套赤金嵌蓝宝的头面,头发挽成了高高的留仙髻,中间坠了一颗硕大的东珠。
在满是男人的堆儿里,百安大长公主丝毫不避讳女性娇艳漂亮的特质。
显金遥遥望去,目光灼灼。
“东海上的事,拖拖拉拉也快四五年了。”百安大长公主放下茶盅,直入主题,“打也打了,杀也杀了,百姓要活,海上必要太平——你们倒好,海上的倭人屡屡来犯,不说泉州府、漳州府、福州府,便是松江府和苏州府也颇受其扰,做着走私贩卖的生意,实在恼人。今次更甚,竟将我大魏朝廷命官掳去,打着倭寇的名号干的都是朝廷的烂事。”
百安大长公主冷哼一声,态度十分强硬,“文帝时,本宫看你们与高句丽、占城、暹罗相交,你们还算十年,不过十年未收复,做儿子的竟也想爬到了当爹的头上。”
“今次若要再打,便也打。”百安大长公主冷笑一声,“本宫知你打的什么算盘——不过是盘算着南倭北虏,以为大魏要收拾靼子腾不出手收拾你?动脑子想想罢,本宫浩浩荡荡出现在此,而非镇守玉门关,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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