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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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都不太好。
有的是一见显金,便漫天要价,二百两的铺子能叫出一千二百两的天价,卖家一副劫富济贫的样子叫人倒胃口;
有的一见是显金,便大门紧闭,显金逼狠了,卖家就求显金放过他们,“……我虽不做纸了,可家里总有几个亲戚要么卖稻草、要么种青檀,都在这营生里讨活路,实在不敢为了卖这一间铺子,赌上亲朋好友的生路呀!”
有的则是牛头不对马嘴,显金找的是纸业铺子,人家卖出来的是胭脂铺子,显金一盘算,加上开凿纸浆水池、铸焙墙的工期和本钱,她还不如直接卖胭脂……
都没什么缘分。
唯独有一家,原身就是个做宣纸的小作坊,名唤川记,就在宣城府城东宽巷,地面不大,前店后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纸浆水池子、焙墙、库房、大石舂虽蒙灰,但也齐整。
要价也不高,据说是卖了快大半年了,一直没成交。
是有些名堂在里头的。
要么定下契约当天铺子就无端走火;要么买家才去看,铺子的墙就垮掉;要么成交当天,铺子大门被泼狗血……
反正这铺子矗在那儿,多少带了点不吉利。
嘿哟,这就巧了。
显金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玄学。
玄啥呀玄,她都从二十一世纪玄到大魏了!谁还能比她玄!
显金一听便坐下与卖家详谈。
作坊原主英年早逝撒手人寰,接手的是原主的遗孀,川婶娘和张妈妈差不多的年岁,说话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一口,“……我便是将这作坊一把火给烧了,也不给族中那几匹恶狼!”
显金又问了问,原是原主卧病在床时,宗族里的七大叔八大伯就开始觊觎这间作坊和原主膝下唯一的闺女,张罗着先卖地再卖房,最后把原主闺女卖给隔壁地主当小房。
这倒将这位婶娘的血性激出来了。
你要卖?!
老娘比你卖得还早!
你要嫁我姑娘!?
趁家里那口子还没咽气,她就电光火石地将闺女嫁出去了!
钟大娘听着听着,眼中多了几分敬佩。
显金笑着同川婶娘道,“我是得罪了宣城府恒记和陈记的,前头好几间铺子,一见我这张脸就吓得不敢卖了,生怕得罪业界大哥,您不怕?”
那婶娘冷笑一声,“我怕个球!只要你不怕我那几个不省心的叔伯来捣乱,我闺女已经嫁出去了!我什么都不怕!”
显金又绕着前后院转了一圈,当即签了转租契书,立刻去了官府备案,将周二狗几个都留在了铺子里。
——跟着乔徽练那么多天石锁,咱不能徒有其表啊!
当天夜里,宽巷作坊果然被扔了一卷烧得正旺的柴火进来,跟着又有好几桶清油泼进小院里,火一沾油,顺势就烧了起来,周二狗、郑大郑二套上衣裳提起水桶即刻灭火,海星把放火的人摁在了巷子口。
把那人的脖子向上一提,一张脸就颤抖着露在外头了。
川婶娘蹲下一看,立刻劈头盖脸地骂过去,“老七家的!老七家的!去你妈的!敢来烧我们家的铺子!”
劈里啪啦把来人揍了个鼻青脸肿。
显金不多说,立刻将人扭送至宣城府官衙,熊知府亲自判的罪,人被打了三十棍后重新被扔了回来。
显金垂眸看了看要死不活的人,抬了抬下颌,神态平静:“郑大哥套个骡车,把这个人一条街、一条街地溜达一圈。”
显金一顿,笑了笑,“咱着重照顾一下恒记所在的城西和陈记所在的城东,恒记周围那十来个小作坊也不能忘掉,让他们都好好看看,在我贺显金背后使阴招,都是怎么个下场。”
别他妈以为她从陈家出来了,就是个任人搓扁揉圆的耙角儿!
三年前,她没借过陈家的势,三年后,她所依仗也绝不是陈家那三瓜两枣!
恒记搞的名堂,以为她看不出来?
租买铺子为何如此困难?
这若是没恒记在中间使绊子,她这个“贺”字倒过来写!
据说,那个夜晚,有一辆装着半拉血肉模糊身子的骡车,在恒家所在的街巷,进进出出进进进出出出进进进进……
车轮子都快磨出火星了。
血腥味散了一地,恒记始终大门紧闭。

地上铺有地毯,杯子没砸烂,只砸出瓮声瓮气的声响。
恒帘也发出了瓮声瓮气的声音,“那架骡车,还在街上转悠吗?!”
恒家二管事很害怕,不太明白,为啥每次贺显金惹事的时候,他家大管事要么拉肚子,要么家里老娘拉肚子——反正一定不在岗。
妈的,他们家这肚子,也太懂事了吧!
恒二管事颤颤巍巍地撅着屁股把杯子捡起来,躬身恭顺道,“还在……刚出了窄门,如今又绕了一圈进了巷子……”
恒帘深吸一口气,面部发绿,“这个死丫头!”
恒二管事缩肩膀,极力减少存在感。
“叫家里人都盯着!防备着那死丫头把这人丢进我们院子里来!”恒帘整个脑袋都笼罩在一片低压绿光里。
恒二管事打了个哆嗦,“不至于这么缺德吧?”
恒帘一声冷笑,“那个死丫头,五行缺德,命里欠揍,对长辈永失尊敬!她什么不敢做?”
恒二管事哆哆嗦嗦抬眼睛:人陈家正儿八经的长辈都被撅得四脚朝天,您算哪门子长辈啊?
“陈家,还是没动静?”恒帘冷着脸道。
恒二管事挠挠头,“没动静。几间店子都开着,李三顺师傅告了假回去带孙子上学,瞿大冒和赵德正分别做‘浮白’和‘喧阗’的大管事,绩溪作坊的门也关了,店里剩下的伙计还在做工,只是看上去死气沉沉的,没有往日贺掌柜在时的精明能干……”
恒帘目光扫过去,“谁他妈关心陈记是死气沉沉还是朝气勃发了!”
“我是问你,陈记就没出手阻拦贺显金那死丫头?”
恒二管事愣了愣,“这,这,这也妹听说呀……”
恒帘目光一凉,想了想,冷笑一声,“瞿氏是想转行当善人了?还是鞭长莫及,彻底没办法了?”
恒二管事头埋得贼低,跟做贼似的。
恒帘不需要别人回应他,自顾自继续往下说,“呵呵,多半是家里没人了吧?”恒帘神色愉悦,脸上带着笑意,和恒二管事掰指头盘算,“陈家老大死球了,老二离心了,老三跑了,几个孙辈除了要读书的陈二郎是个得用的,其他两个都是废物。”
恒二管事头缩进壳里:说得跟恒家后嗣不是废物一样。
恒帘盘算过去盘算过来,有点兴奋地双手指腹交互摩挲,“白家是废了!陈家也没人了!只要把贺显金摁下来,整个宣城纸业恒记最大!”
似是想起什么来,又问:“贡品的事有眉目了吗?”
恒二管事瞪圆双眼:这事,你问我?我和熊知府义结金兰啦?
恒帘怒斥,“怎么一问三不知?每天都这副死样子,我给你工钱干啥用的?做什么都要我亲自上阵,我要你们干嘛?!我养你们干嘛!”
养我们偷鸡摸狗,养我们当出气筒,养我们愉悦身心。
恒二管事在无人处偷偷翻了个白眼。
恒帘偏头问,“沙田、旌德和丁庄几处的大庄头可打好招呼了?”
恒二管事连连点头,“一早就接上头了!”
总算有个问题回答上了!
“好,那就照着吩咐的做,稻草、猕猴桃藤枝汁和青檀树皮不是不给她,她要一百捆,让他们就只能给二十捆,给出去的量绝不能超过恒记收购原料的一半。”恒帘疾声交代,交代完毕方耸肩笑了笑,“别说我这当叔伯的不给留活路!生意,我让她做,刚糊口够个温饱就得了!”
“纸行这生意,千百年来都是男人的场子,一个小姑娘混口饭吃、嫁个人生个娃已经阿弥陀佛了!就别来和男人抢饭吃了!”
恒帘说得大气,好象松松手给显金一点原料买已是最大的怜悯。
恒二管事嘟囔一句,“……那是您忌惮乔家和熊知府……“
若是没这两座大山撑腰,恒记还指不定出什么阴招呢!贺掌柜虽从陈家出来了,根基薄弱,但人家与官府的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外面观光游览的骡车为啥这么趾高气扬地四处显摆?不就为了昭示贺掌柜和知府大人的交情吗?
恒家只敢暗中作祟,可不敢当面锣对面鼓地跟贺掌柜干起来。
更何况,就算卡住三地的原料,也不一定就能赢……
贺掌柜有点邪门的。
你不让她做什么,她偏偏能做成什么。
恒二管事心中暗忖:若是叫他来选,他工钱都不要,一定投奔贺掌柜。
恒帘没听清二管事说了啥,眸光一斜,蹙眉,这才发现身边的人不是常用的,“育胜呢?”
“拉肚子呢。”恒二管事埋头回答。
恒帘眉头紧蹙,“……怎么又拉肚子了?”
隔了一会儿,仍觉心火难消,看了看跟前臊眉耷眼的二管事,语气不善,“快去盯着外面的骡车吧!也不知你这两个窟窿长起来是做什么用的!半点正事盯不准!”
恒二管事:……我两个窟窿长来干啥的?反正不是为了冲你抛媚眼!
恒二管事屈膝往外退,一边退一边心里骂晦气——老板情绪太不稳定,每次单独会晤完,至少夭寿五个月零三天!
半个时辰后,恒三管事出现,“……骡车还没走,一直晃晃悠悠地门来回转。”
恒帘又很是发了一通脾气后,再蹙眉道,“怎么是你?取胜呢?”
恒三管事哆哆嗦嗦捡碎瓷,“二管事拉肚子了……”
恒家管事为何爱拉肚子这一世纪之谜至今未解,也并不影响恒帘花样作妖。
宣城中,恒记城内城外五家铺子,一夜之间,同一时间挂上了一连串火红的烫金招牌:“参选贡纸最大供应商户”“宣城纸业商会龙头商户”“宣城纸业商会会长之家”“宣城纸业常年排榜魁首”……
显金路过时,看着这大几排火热的牌匾,无助地抽搐了嘴角,脑子里莫名浮现出一个笑话——
著名企业家恒帘在乡野借住时,敲敲门。
门内的大妈问:谁呀?
恒帘对着门大喊:参选贡纸最大供应商、宣城纸业龙头商户、宣称纸业商会会长、宣城纸业魁首获得者……
里面的大妈大惊失色:那可住不下这么多人!
恒记如同一股风,以强横的姿态把“恒记是宣城纸业最牛X的存在”这个念头,努力塞进众人的脑子里时,一个消息为这股风平添了炙人的热意。
由宣城纸业商会联名上贡的“鹤临大魏”,中选了!

可谓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自知府府邸敲锣打鼓,至东西南北四大街巷,皆请了唢呐、腰鼓、搽等系列动静响亮的传统大喇叭四处宣扬此事——非常不符合熊知府一贯咸鱼的做派。
但也能理解。
毕竟是贡品。
皇家盖章,两年之内,你家纸最强。
任何一个小物件儿,就算你画个糖人,只要有皇家盖章封为“天下最强”,你也是镀金的糖人、高尚的糖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糖人。
作为当地父母官,熊知府没有当场摆三天流水席,已经是很上得了台面的稳重克制了!
恰逢过年的喜庆还未彻底散去,二十一家参与贡品卷纸的商户均在自家门廊前缀了极大一朵绽开的大红绢花,一时间门庭若市,不仅是本府的人,甚至旁边的淮安府、南京府、益阳府,更远一些的苏州府、盐城府都派遣了人手来谈订单。
偏偏,贡纸是以宣城纸业商会的名义上贡的。
参与制作的商户,刨除中途退团的那三家,还剩十八家。
那到底,哪家最厉害呢?
宣城府本地人当然知道陈恒白云柳,甚至还能唠两句鼎鼎大名贺掌柜与陈家数十载的爱恨情仇。
总的来说,显金在为宣城人民带来丰富的物质世界的同时,还带来了多彩的精神食粮。
这些八卦,哦不,这些真相本地人门儿清,可外地人不知道啊!
霍大饼站在宣城府四大街巷岔路口时,有些懵,目之所及,纸行的牌匾上都贴着一朵大红花。
霍大饼挠挠头。
所以,他定哪家?
好像每一家都说自己最强咧?
还有一家,别出心裁的疯——整个纸行的门口墙壁上,拉拉杂杂挂了七八个牌匾,金灿灿的,一溜儿挂下来,跟报菜名似的。
霍大饼有些无措:他从遥远的山东快马加鞭而来,听说宣城的纸拿到了今年的贡纸,他东家,也就是山东铺子铺得最大的印刷行当让他务必买上宣城的纸,不用买最好的纸,但要在最好的店买。
哪家店最好呀?
霍大饼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来回踱步,买错了,这一个月半钱银子还天天加班的饭碗可是说没就没了呢!
霍大饼踟蹰犹豫之际,只听隔壁的茶楼里一声惊堂木响亮,霍大饼靠了过去,听台子上的说书先生声情并茂:“书接上回,朝廷征集贡纸的消息一下来,整个城池的纸行纸业都愣了!”
“上一回宣纸得中贡品,已是二十载前,如今世事变迁,宣纸一脉当如何突破重围?重新站上纸业之巅!?”
“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一户人家站了出来!”
这说书先生,你别说,虽然有口音,但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是讲故事的一把好手呢!
霍大饼不自觉地往里走去,靠在柱子上,目不转睛地听。
“是恒记!”
“是恒记的大管事,恒帘老爷!”
“他站了出来!”
“他将宣城府大大小小二十余家纸业凑拢起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大家拧成一股绳、二十家人一条心,硬是将贡纸给做成了!”
“为了这张纸,恒老板夜不能寐、吃不知味,钻研了许久、探索了许久,宣城纸业人的辛酸劳苦尽数映射在了这位劳苦功高的大老板身上……”
霍大饼恍然大悟。
噢,宣城纸业最厉害的是恒记,最厉害的人叫恒帘呀。
霍大饼在心里默默记下来。
太棒了!
每个月拿一点点窝囊费、早上起得比鸡早、晚上睡得比狗晚的饭碗保住了呢!
正当霍大饼意图站起身出走之际,只见坐在堂下的一个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朝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
“吃屎吧你!”
接着,中年男人双手背后往外冲。
这人是真气呀。
气得脑顶门都冒烟了!
霍大饼挠挠头皮,跟了上去,眼看这男人走进了一家挂着“强记纸行”牌匾的铺子。
这间铺子没裱大红花。
霍大饼在门口搓了半晌鞋底,终于走了进去,风铃被吹动了叮铃铃的声音,刚刚那个火冒三丈中年男人一脸怒气地挑开内间的布帘,凶神恶煞探出个脑袋,“干啥!“
“买……买纸……”霍大饼被吓了个懵。
强老板瞬间收回凶狠冒烟的表情,眉目慈祥亲和,“啊,买纸呢?想买什么纸呢?我们家铺子有素宣、洒金箔、彩笺……我们家是做精巧纸业的,你若是想要大纸,去陈,哦不,去找贺掌柜买是顶好的。”
霍大饼:“贺掌柜?”
说起贺掌柜,我可就不困了呢!
强老板顺手捞了根板凳,把布帘子一掀开,伸出爪子拍了拍男人的肩头,“兄弟,听口音不像本地人,你来找我买纸,没去什么恒记、柳记,我就知道,你跟我一样,实诚人!有眼光!”
霍大饼肩膀被拍得有点痛:不是说南方的小土豆矜持又自闭吗?这位大哥,怎么熟得这么快……
强老板还在输出,“那茶楼说书人说的是真的,但那些事儿是恒记做的吗!我呸他妈的!一踏糟!”
强老板骂了句宣城话。
霍大饼听不懂,但从强老板喷射出的五彩唾沫,感受到了他由衷的愤怒。
“这些事都是贺老板做的!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大水冲了龙王庙……叫他恒帘耀武扬威起来!要没贺老板——贡纸!?”强老板嘲讽地笑了一声,“还贡纸呢!宣城的纸连宣城府都走不出去!”
霍大饼瞪大两只圆眼,来回滴流转,“那贺老板如今还做事吗?”
强老板哼了两声,“听说贺老板从陈记搬出来后,盘了一家小作坊,把原先的牌匾拿下来了,如今还没上牌匾正式开店……你若要见她,我带你去——不过,兄弟,你要买啥来着?”
霍大饼大声道,“我买素宣!”
强老板:……
这种便宜货,就不用贺显金出马了吧?
出于对客户的尊敬,强老板还是又问了一句,“买多少?”
“二万刀!”霍大饼声音依旧很大。
强老板:?
“你说多少?”强老板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只是想找个人吐槽,结果吐出了桩大生意???
“二万刀!”霍大饼大声道,接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鬓角,“我是山东人,我买回去印科考教材……我们那儿人贼喜欢考试,买的人贼多……”

门铛被人duangduang撞得很激烈。
后罩房的七七七睡眼惺忪开门,打开门缝看到两双如出一辙的亮晶晶圆鼓鼓的眸子,正一脸兴奋地看着他。
跟两只瘌蛤蟆似的。
强老板克制住激动,“贺老板呢!”
大王!小的给您带菜来了!
七七七和强老板对视片刻,从对方熊熊的眸子里,看到了璀璨的金光,闻到了金钱燃烧的香味。
七七七眯了眯眼睛,“这是?”
强老板抓住门铛的指节都白了,“大主顾!来自山东的大主顾!”
考试用纸?
无需多问了!
七七七立刻转过头,高声叫道,“贺老板!老板!金蟾蜍来了!”
是他有眼不识金镶玉!
什么癞蛤蟆!
是金蟾蜍!
腮帮子鼓鼓的金蟾蜍呢!
强老板来的时间有点晚,橘院一早熄了灯,—乔大聪明临走前,大笔一挥非要给这宅子题名,只唱道“通山澄黄如灯亮,树伫影正迎香风”。
显金拍巴巴掌:有文采!有文采!
乔徽大笔一挥:“咱们不如就叫橘院吧!”
显金:……
非常简单粗暴的取名方式。
显金由此获得了一处听起来就很香甜的置业。
橘院的灯由外向依次亮起,七七七弓背甜笑把人引到正厅,顺势交接给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锁儿。
人刚一坐下,张妈妈便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躬身上了一碟油酥花生、四格糕点并一碗做成柿子模样的黑芝麻大汤圆:“这么晚了,一定饿了吧?快吃!不够吃,婶再给你做!”
霍大饼瞪着圆圆的眼睛,连声道谢,端起大汤圆,吃了口,凑过去跟强老板笑道,“真香——!”
强老板看了看身侧空空荡荡的边桌,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吃吧吃吧,你就一吃一个不吱声,吃人嘴短,看等会贺老板怎么把你忽悠瘸……
待霍大饼吃完汤圆,一抹披着深色夹袄的身影从夹道快步而来,强老板眼睛尖立刻迎了上去,姿态恭顺地不知说着什么。
两个人都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听见亲和又沉稳的少女笑声。
“……这位就是霍老板吧?!”
显金笑盈盈地迎上去。
霍大饼赶忙放下大汤圆站起身来,显金虚扶一摁,笑着同一边的强老板朗声道,“怪道人家北方的老板赚钱呢!这么晚还做生意!咱要是有这份刻苦,生意怕是能做到高句丽去——”
又同霍大饼熟稔道,“您坐您坐——”笑眯眯探过身,“咱们张妈芝麻馅儿和花生馅的汤圆都好吃,给您上的是什么馅儿的来着?”
就这么三句话,霍大饼突然感觉宾至如归。
他喵的,跟回家了似的!
初来乍到的紧张感一下子淡去不少,霍大饼看了眼空碗,再看看眼前这个少女掌柜,他今年二十有八,年岁上肯定比这位姑娘长不少,可他看这位贺掌柜,还真拿不出看年轻小辈的态度来。
这位贺掌柜有种自然的运筹帷幄的力量感,让人放松,但谁也不敢轻视她。
“芝麻馅儿的。”霍大饼搓搓手,闷闷的,只回答显金问出的问题。
显金眸子动了动,是个沉默讷言的人呢。
沉默木讷的人,通常不为话语所动,只为真真切切的好处。
显金笑起来,挑长略微上翘的眉眼弯弯的,看上去心情和气色都很好,“咱们徽州和山东习俗不一样,听说山东还有枣泥汤圆、蒸汤圆、黄豆面汤圆……我们这边芝麻汤圆、紫米汤圆也都好吃——欸?霍老板是山东哪里来的?”
“从济南府而来。”霍大饼挠挠脑门。
“济南府啊,人杰地灵,是中原一带读书人最多的地方了。”显金笑容亲和,“强老板说您想买纸印科举丛书?您这门生意,其实用不上宣纸做原材——竹纸、麻纸其实就很合适,既减少了您本钱的投入,又降低了书生们读书的负担。”
霍大饼憨憨一笑,“宣纸成了贡品后,我伯伯就想要宣纸当原材。”
一句话解释了这么大桩生意,为啥单叫他来做采购。
霍大饼顿了顿又道,“我伯伯说,纸张变好,读书人读书的感受也会跟着变好……如果素宣的价格谈得下来,那么书本售价便不会提高。”
显金了然颔首,“您伯伯是位有理想的商户。”年轻的贺掌柜微微垂眸,顺着对方关于“价格”的话说下去,“两万刀素宣,我应该能给您最优的价格。”
霍大饼憨厚的笑一直挂在脸上,饱满的脸颊肉撑得眼睛成了两条缝,“您这个作坊太小了,您吃不下这两万刀的单子的。”
强老板惊讶地侧眸匆匆扫了眼霍大饼:嚯!这人不傻嘛!
显金的笑半分未收起。
就算是家族企业、裙带关系,敢放一个人来做主这么大笔单子,就意味着这个人不可能是废物。
“那您怎么不去找恒记?”显金笑意分明,“如今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恒老板力挽狂澜的故事,您这笔大生意给恒老板,他一定高兴。”
霍大饼摇摇头,“不找他,他唱得比做得好听——这个节骨眼上找他,会被抬价。”
强老板眼睛一瞪:嚯!这人不仅不傻,还蛮聪明的嘛!
显金笑意更盛,“那您这生意可是无解了——既不愿意花大价钱找大商家,又害怕小门小户吃不下,您深夜造访,难不成只是为了一碗芝麻汤圆?”
霍大饼继续憨憨一笑,“大商户不好谈,小门小户好谈——生意嘛,都是谈出来的,我认为您做不出两万刀素宣,您得让我相信两万刀素宣对您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啊!”
强老板一个侧目:好家伙!这人不仅聪明,还深谙商贾之道!
显金轻轻抬了眸子。
商贾之道,无非就是卖家市场与买家市场,供大于求时,是买家市场,价格和条件由买方说了算;供小于求时,则是卖方掌握先手棋。
宣纸如今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买方自然掌握不了主动权。
而这位霍老板想做的就是扭转局面,把这门生意变成卖方求买方,彻底变为自己的主场——把供与求关系的不平衡,甩给显金去解决。
显金很想拿下这门生意。
她也可以帮忙解决。
但是——
“霍老板欸!我是商人,并非巫女,总不能我胡乱舞两下,您就信了吧?”
显金笑得舒朗,“您两万刀素宣的生意,您不愿跟我谈,我不强求,只是我有个主意,您倒是可以听一听。”
做生意,绝对不可能让对方占据主动。
强老板干巴巴地咂了咂嘴,心情很复杂:咋说呢?一般来说,三个人里通常有一个是蠢货——这屋里,霍老板不是,贺老板不是……那谁是?
霍大饼脸上的笑瞬时凝了凝,若非仔细观察,谁都看不出。
“您但说无妨。”
“就算我保证给您最好的价格,但宣纸刚刚被选为贡纸,任谁也不可能自降身价和您做生意。”显金语声平缓,“您印刷出一本书来,若不涨价,对不起自己;若涨价了,对不起寒窗苦读的书生,此亏彼盈,您这里让步了成本、亏损了盈利,就需另外的地方补上。”
“您为何不分十分之一或更少的预算,买一部分品质更好的纸做售价更高的书本?”
显金眸光沉稳,如未起波澜的湖面,平静且宽容,“这种品质的书册,您可以加以熏香、蜡封、在封面画上精美的图样——您可以毫无负担地将这类书卖出高价。”
“嗯……我愿意称这类书册为‘精装版’。“
霍大饼眼神动了又动,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完全看不出刚刚憨厚的样子。
显金继续说道,“用素宣印刷的书册,咱们可以称为‘平装版’。“
“有钱人家的少爷,一定会选择‘精装版’书册;而囊中羞涩的书生购买‘平装版’也可以享受到宣纸的快乐。”显金双手一摊,“至于贵店,也可以在两种书不同售价中平衡掉成本的参差,岂不是双赢?”
霍大饼一听就知道这个办法可行!
不仅可行,甚至可以套用在很多书册上!
“双赢嘛,是我们与书生都赢了——那您怎么获利?”霍大饼肉嘟嘟的脸不笑时,眼睛倒是很明显。
显金莞尔一笑:“有句话,您刚刚说得很对——”
“以我目前的规模,是没办法吃下两万刀的单子。”
“以后我就算扩大到三百亩地的规模,我也不一定会吃先您素宣的单子。”
“我要做最好的纸,整个宣城府最好的纸!”
“做精不做糙!做质不做量!”
显金笑容稳沉,“我或许吃您两万刀的单子比较困难,但为您的精装版书册供纸,我们却很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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