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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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三月春闱恩科,本就是我命数之外的机会,这个机会,我不要了。”
祖母痛哭流涕,他跪于下首,昂首挺立,却觉脊背轻松,脑中清明。
就算登科又如何?
显金已经不见了。
他父亲尚且幸运地在惨淡雾霾中握住专属于自己的那束阳光。
他凭什么没有这个福分?
所以他说:“如若显金不被珍惜,明年的春闱,三年后的春闱,六年后的春闱,我都不会去考,我宁肯转投秦夫子之下,做一名闲散的教书先生,显金在龙川溪下游做纸,我便在龙川溪上游教书,相得益彰,流水寄情。”
他只有自毁。
在瞿老夫人面前,他没有谈条件的能力,他唯一的资本就是自己。
而他,是陈家,唯一的资本。
他在赌。
赌瞿老夫人口口声声的无私无畏奉献,究竟是为了她自己强势的控制欲,还是真正为了陈家。
他赌赢了。
祖母捂住胸口,涕泪纵横,终于屈服。
他马不停蹄赶往东院,他要亲自将这个消息告知显金——乔徽回来后,他总有一种感觉,一种什么东西将永永远远离开他的极度失落感。
灯火爆裂。
是个好兆头。
陈笺方回过神来,牢牢抓住玄学带来的安慰与撑腰,谦谦君子说话从未如此急切过,“显金,你现在可以完全相信我,我立刻给三叔与你赁一处住所,就在应天府,远离宣城,再无需担心祖母背后耍手段!”
“你如今的户籍确实在瞿家,待老师回来,我们一并去完善文书,正好将此事敲定。”
“显金,你信我。”陈笺方眸光愈发低深,口吻放得极低,“我父亲一生没有通房,没有妾室,我从小便知最好的家风即为夫妻同心。”
“家中的钱财人物,对外的社交人脉,我都尽数交于你……我会好好努力,这次春闱我若能考中前二甲,便有机会留任京师翰林,我必让你诰命加身,凤冠霞帔。”
陈笺方语气一点一点变低。
说话呀显金。
显金,你说话呀。
陈笺方手藏在袖中,紧握的拳头一点一点加重力度,慌张快要击碎他所有的畅想。
显金轻轻抬起眼,亦目光真诚,面容温和,朝陈笺方微微笑了笑,终于开口。
“二郎,我问问你,‘浮白’与‘喧阗’的纸张,每种品类,售价几何?”
陈笺方听清后,怔愣片刻,终于想起这段对话,在他们初次说话的那个月下,也发生过。
月夜下,刚刚丧母的小姑娘问他,“你可知家中纸张索价几何?”
他涨红一张脸告诉小姑娘,他常年跟在父亲身边,或是在京师,或是在四川,从未关注过家中店铺纸张的售价。
窗棂外透进千万丝缕柔和的月光。
已经成长为陈家商贾真正话事人的姑娘,目光澄澈,神态赤诚地再问他,家中铺子的纸张究竟索价几何。
陈笺方缩在袖中攥紧的手,缓缓松开。
他不知道。
他一直都不知道,那些纸,卖多少钱。
陈笺方好像听懂显金究竟想说什么,明面的话,暗含的意,他迷迷蒙蒙之中懂得了中间之意,目光悲伤地抬起头,看到显金的眸光与面色,却仍开口道,“我明天就可以知道,不不,我立刻就可以知道。”
显金轻轻摇头,“你有三年的时间去问。”
而你没有。
甚至,在这三年中,你从未真正询问过她,买卖上的趣事、难事、大事,也从未与她讨论过除却吃喝住行以外的趣事、难事、大事。
“科举考试,四书五经,十二科,童生考秀才,秀才考举人,举人考进士……”
显金声音轻轻的,“你所倚仗的、重视的科举考试如何运作、如何晋升、如何达成目标……此间种种,我都知道。”
“那宣纸的事呢?你知道多少?”
陈笺方张口想说,却被显金淡淡止住。
“你看待宣纸,看待宣纸生意,一直带着戏谑旁观——你从不认为我为之努力的事业有多少重要,多么崇高。”
显金依然笑着,“或许你现在愿意了解宣纸与宣纸生意了,但是基于你对我的情感,而非由衷的认同。”
陈笺方唇角紧紧抿住,后槽牙咬紧,下颌角变成了锋利的轮廓。
他没有否认,却不能承认。
显金并不想听答案或辩驳,平静地转头看向别处。
孙氏喜欢富丽堂皇。
东院花间,珍宝摆设挺多。
就在旁边的博物架上有一盏小小的精致的白瓷釉堂内荷叶风车小盏,一小碟玉盘放在清泉出口之下,玉盘上有两个缺口,水流经由这两个缺口,分成两缕涓涓而下。
显金轻轻阖眼。
再睁眼,陈笺方早已不见踪影,而孙氏目带探究地巴着门框朝里瞅。
孙氏巴巴道,“其实你应该答应——他真想娶你。”
多难得!
显金微微垂眸,轻声道,“我感谢他。”
对少年郎真诚的情感,无论何时,她都应感谢。
“但,就像这两股水——”
显金语声低喃,轻轻指向那个玉盘,“水澄澈自然,玉盘漂亮平衡,却被两个缺口分成一股向东、一股向西的水流。”
“这两股水流,再不交融。”
“水流有错吗?缺口有错吗?玉盘有错吗?”
都没有。

第290章 平地惊雷(4200+)
陈家陷入了诡异的平静,知情人、完全知情人、知一点情人、知不了一点情人……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每个人从不同的渠道,都觉察出陈家平静之下,处处透露着诡异的不正常。
这平静的水面下,指定在哪儿藏了炮竹。
首先,在外求学的二郎君破天荒地回来了,先在篦麻堂闭门六个时辰,紧跟着将自己锁在外院三天,院子里的灯亮了好几个通宵;
其次,素来精干的瞿老夫人竟然病了,连大儿子过世这样的打击下,瞿老夫人都没病,现在病了,病得起不了床,据说一直呕吐,瞿二婶一张脸焦虑得像街口的麻花,瞿老夫人挺了三天,实在是吐,什么也吃不下,瞿二婶眼见不行了,请王医正上钟却被婉拒,无奈退而求其次请了百药堂的大夫前来诊治,日日熬药,整个篦麻堂都弥漫着苦涩的味道,也不知是药味,还是别的;
最后一件,最惊悚——三太太孙氏和漪院的拖油瓶贺显金,关系空前的融洽。
融洽得可以坐在一起吃饭。
显金低头夹了块白萝卜。
孙氏拿勺子给显金舀了勺鸡汤羹,小觑着丈夫继女的脸色,隔了半天才说,“我预备过了晌午,去看看老太太。”
显金顿了顿:且还没到时候呢。
隔壁间屏风后响起了手搭在木板上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陈敷睡梦中惊恐的呢语,“娘!疼!疼!娘诶!”
显金丢下筷子往里冲。
陈敷脸红透了他这几天一直半梦半醒的,醒了就喊娘,梦里也喊娘,睡着了就说胡话。
显金手背摸了摸陈敷的额头,还好不烫了,探身拧帕子,给陈敷重新换了张冷冷的湿帕。
孙氏走进来,看显金手脚又轻又快,眼睛里除了心疼、担心,还有一股很浓重的怨怼。
毫不遮掩的怨怼。
孙氏侧了侧身子,非常识时务开口,“那咱们今天晌午不去篦麻堂了吧?”
现在去干啥?
看贺显金手撕老太婆?
嘿嘿嘿,未免太血腥了吧!
究极进化状态的贺显金,可以打八十个病得起不来的老太太!
并且,孙氏自动把自己代入了显金的“咱们”。
开玩笑,她苟到现在靠的是什么?是智慧吗?是学识吗?是远见吗?
不,都不是。
全靠她一颗善心向太阳。
还有,怂。
故而在听到自家长子孤男寡女和贺显金同处一室,除了探讨护肤和美容觉,什么也没干,她不禁油然而生起一股豪气的欣慰。
不愧是凝聚了她和孙家全部智慧的长子啊!
无师自通的怂!
家学渊博的怂!
显金抬眼看了看孙氏,隔了一会儿笑了笑,“我暂时不去篦麻堂,你……您若是想去,就自己去吧。”
孙氏摇头如拨浪鼓,“不去不去不去不去!我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孙氏头脑现在无比清醒:贺显金现在是进可攻,退可守啊!
瞿老夫人在陈家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陈笺方真硬起来,瞿老太必定避之锋芒。
得了陈笺方庇护的贺显金,在陈家稳得抠脚。
向前进,陈家生意的半壁江山还是她的;向后退,还能做矜贵光荣的二奶奶。
只要陈笺方的承诺作数一日,她贺显金在陈家就横着走一日!
显金洒洒手上的水,起身要出去继续吃饭。
孙氏挡在屏风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没及时让开。
显金轻声,“三太太?”
孙氏如梦初醒,立刻让开整个上身,绽开一抹夸张的笑意,“你走,你横着走!”
显金:?
饶是聪慧如她这般美丽的花瓶,有时候也实在搞不懂孙氏的脑回路。
临到夜里,钟管事来见,一进屋见显金好端端地坐着装裱书画,不由得红了眼眶,“……李师傅那日见您被拖拽回屋里,便四处打听,连送贡品样纸都没去——陈家着实是打探不到什么,这几天陈家前门后门一条缝都没开过,任何人都不许进出,我和李师傅去敲了好几次门,连开都不开!”
“李师傅急了,冲去恒家找恒溪掌柜,却也进不去,只说恒五姑娘生了场大病不见人。”
“又去知府衙门,熊知府在应天府,剩下的官吏不认识,更不搭理咱。”
“我这心里慌得不得了,日夜在门口等着,五六日前看到一辆马车进去,两三日前又见一顶小轿进去,一打听才知道是百草堂的大夫……我可更急了,今日捶了门房,说一定要见您,那门房老头终于开门,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态度谄媚得不得了将我放了进来。”
钟管事垂面抹了把眼角,“可是出了什么事?”
显金放下装裱的书画,钟管事倒茶,言简意赅,“一点小事。”笑了笑,尽力安抚英姿飒爽钟主任,“不足挂齿。”
钟管事并不追问,探头看了看显金手上装裱的东西,愁绪并没有消减,压低声音道,“……大家都在传,熊知府现在还没回来,可能是咱们的贡品样纸……有问题。”
距离上交贡品样纸,已经过去快一个月。
应天府距离京师不算太远,官船走水路大运河,不过五六天的行程,一来一回早应见分晓。
一直没动静,只有两种可能,两种都没选上;上头有分歧,还未明确选哪种。
显金低头蘸了蘸白色粘稠的浆糊,轻声问,“大家?这‘大家’都有哪些人?”
钟管事沉声道,“商会的人,恒云柳几个大纸业没出声,有些小作坊比较着急——毕竟之前又投钱又投物,如今像银子扔进了水里没了响动,便有些着急。”
显金轻轻颔首,将浆糊刷在黄丝绸绢纸上,“我‘病’了之后,恒溪也病了?”
钟管事面容端庄,却一声冷笑,“是啊,这三九的天,您偶感‘风寒’,恒家五娘也偶感‘风寒’,倒是商会排名第三的副会长恒帘身子骨很不错,这几日四处蹦跶,又是去小作坊吃茶,又是去柳记看纸……”
显金笑着颔首,“由他掀风浪吧,这风浪越大,鱼越贵——必要时,咱们还要添把柴加把火。”
显金将蘸浆糊的毛刷轻轻放下,与钟大娘沉声交代,“你让强记老板强哥跟在恒帘身后扇扇风点点火,把大家伙的付出吹得更厉害些,让大家伙的情绪更高涨一点。”
钟大娘垂眸应是。
跟着显金从泾县出来的老人都有一个好处:绝不质疑显金的一切安排,显金指哪儿打哪儿,不问为什么,更不会提出自己所谓“更好”的见解。
她的所有部署,如今才真正初见雏形。
钟大娘喝光茶盅里的温茶,站起身来,犹豫片刻终于开口,“虽然我们都不知道这几天陈宅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绝非好事。”
“陈家所有的银两都到了位,契书全都重新签订了,如若此次贡品当真落选,掌柜的,咱们必须从长计议。”
显金点点头,唇角含笑,“我很高兴,你有这样的准备。”
显金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装裱画轻轻一放,分明是一副长画:街道、摊贩、宅院鳞次栉比;河流、山川、平原、水库层次分明;书生、商贾、官员、女子人来人往……
日子渐渐从诡异的平静演化为“眼不见心不烦,看不见的烦恼就不是烦恼”的破罐子破摔——明明大家都清楚有一根弦绷在头上,随时触发离箭,所有事物却仍旧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期间,瞿老夫人的身子好转,传来了可下地走路的消息,而显金至始至终都未与她碰过面,颇有些王不见王的感觉。
陈敷也转醒过来,却双目无神地看着幔帐,什么话也不说,偶尔看着看着眼角流下两行清泪,显金为了让陈敷高兴一些,还叫人送了一只白白净净的小猫来。
小猫蔫坏地扯烂了屋子里的吊兰,一双圆眼无辜地瞪得大大的。
陈敷终于开了口,看着小白猫泪眼婆娑,“……和艾娘倒有几分神似。”
显金:……
就知道你对这种娇憨又心机的小东西没有抵抗力。
进了十月中旬,陈笺方完成除服,除服当天便给显金送了一朵夹在书中的干樱花,与樱花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纸白笺,上面写着,“三年光阴易可逝,一纸素宣五文钱。”
第二日,送来了梨花干花与一纸白笺,“玉版成叠绸如丝,十枚铜子轻相许。”
第三日,送的茉莉干花与白笺,第四日,送的碗莲干花与白笺……
店肆中的所有宣纸价目,都藏在那两句诗中。
孙氏狗狗祟祟,却见显金每天拿到干花与白笺,反手便付之一炬,全程不见一丝动容。
何必搞这么僵嘛……大家都是一个池塘的癞疙宝,她贺显金跳不出陈家,陈二郎愿意看护,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孙氏如是想。
孙氏想不通。
陈敷有时看着幼女沉凝白皙的面容,也不免目光露出劝解,吃着药终于开口,“二郎,不错。”
历史证明他护不住显金:君不见,历史的车轮将他的脚丫子都压断了吗?
他虽然不喜欢二郎(准确地说,是不喜欢瞿老夫人喜欢的一切人事物),但他得承认二郎前程似锦,虽然配显金还有点差距,但若显金出不去陈家,二郎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作为一个合格的后爹,娃的舒适肯定要凌驾于他的喜好之上啦。
更何况,他倒是喜欢身强体壮乔宝元,可乔宝元能娶显金吗?
这两冤家一见面就吵,吵得人脑仁疼。
显金一勺子苦药怼过去,“吃你的药吧,我的活爹。”
“咳咳咳!咳咳咳!”陈敷欣喜若狂,“你叫我啥?!”
“爹。”显金又怼一勺子苦药。
陈敷:“你叫我啥来着!?”
“爹。”
“你叫我爹!?”
显金无语地将勺子放在碗里,看了眼墙角蹲着的胖白,“我总不至于叫那只胖白猫爹吧?”
陈敷高兴到发狂。
当所有人都以为,日子就这么诡异且平静地过下去时,一处来自熊知府的惊雷劈下——“宣纸贡品进入第三轮,福建蒋记与宣城商会将再送一轮纸张进京,由内阁大臣朱炳胜亲自参评。”
为期,十天。
宣城炸开锅!
十天,要进第三轮参评!
就算是内阁严选,也不能这么为难供应商吧!
吃屎去吧!
他们做八丈宣,城中二十一户纸业几乎是暂停一切业务,不眠不休做了三个月,才将八丈宣做出来送评!
你跟我说,现在十天,要全部打倒重来,重新送样品参评!
你好,你在听吗:这他妈是人可以做到吗!?!
有纸行老板提出异议,“莫不是已内定福建玉扣纸做贡品,把我们绕着玩呢!”
有纸行老板附和,“我听说福建玉扣纸做的全洒金,纸上四角镶嵌美玉,每一张纸中心还用金线做了夹层,富贵得要命!我们就算是八丈宣,也只是素白一张纸,哪里拼得过!?”
“一开始让做八丈宣的是谁?”
“是陈家!”
“是陈家!”
“让我们停工做纸、不断投钱的也是陈家!”
“叫陈家拿主意吧!”
“是啊是啊!陈家是商会会长,当然要他们重新拿主意!”
纸行的反应很大,声音也很大,充满了不解与惶恐,在有心之人的鼓舞下,他们急需陈家出头应战、做兜底的最后一道防线。
“……你真不去店里?”陈敷半靠在床榻上,张嘴享受来自幼女的伺候和正妻嫌恶的目光,“听说今日张管事和瞿管事联合来请你了?”
显金熟练地舀了勺白粥怼到陈敷嘴边,“啊——”
陈敷:“啊——”
显金探身又舀了一勺汤,“以形补形,多喝点。”
陈敷被投喂到嘴都张不开,囫囵嚼烂吞下,咬字不清道,“……听缩有几家子行都在嘛陈家,说陈家没有金刚钻还要揽瓷器活,让他们龟人又龟钱……”
显金点点头,“有七八家呢,恒记蛊惑的,闹得厉害,据说今早把‘浮白’店门都堵了。”
陈敷挑眉,“这你都不去?”
显金笑了笑,“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妾室后备军,一只娇弱无力的花瓶,我可担不起这份重差。”
陈敷艰难地吞下汤水。
娇弱的花瓶?
他不清楚,到底哪个字能跟蟑螂少女挂上钩。
陈敷皱皱眉,“汤水味道不对呀?不像是排骨汤。”
显金平静颔首,“是脑花汤。”
“那你说以形补形。”陈敷蹙眉嘟囔。
显金没说话,平静地看着陈敷。
隔了半晌,陈敷才反应过来,一蹬腿一鼓眼,骂道,“这死丫头,骂你爹没脑子呀!”

围堵陈家之势,愈演愈烈。
看起来闹事的人乌泱泱一片,仔细算来,就是那七八家纸行闹得沸沸扬扬——先是堵住“浮白”的门,不许进出,声称要讨个说法;再是白夜黑夜不眠不休地在“浮白”与“喧阗”静坐,知道的明白这是在表达不满,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上-访呢。
最后一招,这七八家人,召来了二十几个精壮小伙儿把陈宅给围了,前门后门都给堵了,也不吵也不闹,反正不给说法绝不罢休,倒惹得旁边的店肆人户议论不止,纷纷合理推断,应该是陈家那位讨债的三魔王又在外面惹事了。
陈敷气得不轻:“老子腿都断了!我是得多热爱惹祸,才会身残志坚地不懈闯祸呀!”
陈敷生气毛用没有,陈宅安静如鸡,无人回应。
“……大老爷,第四天了,陈家大门都不敢开。”
恒宅正堂,藤编太师椅上,恒帘歪头侧坐,一手盘核桃,一手拿茶盅,笑眯眯听管事来报。
管事躬身继续道,“吴家郑家,也被说通,今天下午就去陈家讨说法,算起来也快有十家纸行站出来了。”
恒帘嘴角低低一斜,“投钱的投钱,出力的出力,如今却是这个结果,谁受得了?”
恒帘一声冷笑,“贺显金永远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大家就跟鬼迷了心窍一样有多少投多少!如今清醒过来,自然要逼着陈家拿一个重新打样的章程出来。”
管事埋头,“若陈家拿不出来,咱们也袖手旁观……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宣纸输?”
恒帘眉目一抬,“宣纸输了顶什么大事?”
管事头埋得更低。
“恒记赢了,这才是大事。”
恒帘目光微动,“白家小儿不中用,机会送上门都抓不住,被那丫头滑不溜手地逃了,反被路过的地痞劫财又劫命……难道我们当真眼看陈家上位?眼看贺显金一个小丫头统领宣城纸行?”
“此次贡纸之争,一旦陈家拿不出救市的办法,你猜下一任宣纸商会的会长,会是谁?”
恒帘冷冷发笑,“贡纸的机会还很多,压倒陈家,坐稳宣城纸行头把交椅的机会稍纵即逝——说起来,也需感谢贺显金费心整合,否则这个落地桃子,我们想捡还捡不到呢。”
管事额头快要碰到地上:我只是临时顶岗的二当家,您这些磅礴宏伟的毒计就不要告诉我了好吗……
“去,把陈家再逼狠一点!”恒帘抬了抬下颌,“听说那日贺显金被内宅的婆娘拖拽进去便没了动静,多半是没用了,陈家现在没有主事的人,趁他病要他命才是成事之道。”
窗外有人头冒一个尖儿。
恒帘皱眉,“谁?”
门被轻轻推开,气喘吁吁的恒溪紧抿唇角,目光灼热地看向生父。
“五娘啊。”恒帘动了动手里的核桃,“看上去,你风寒好多了?”
恒溪胸腔起伏,“我有没有染病,父亲,您难道不清楚吗?”
恒帘笑起来,“便是染病也无碍,吃点药、养两天就好了——你娘帮你寻了门好亲事,家里有三百亩地,你嫁过去就是当家娘子,你在恒记练出来的那些手段带过去正好用。”
恒溪深深吸了几口大气,沉下心,“父亲,如今并非与陈家争高下的时候,还有六天,还有很多功夫可以做,既然福建上贡的纸很华贵,那咱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咱们素雅到极致——我翻过古籍,南宋时有金粟经卷纸,颜色泛黄,古朴漂亮,百虫不蛀、百年不腐,或许我们可以稍作借——”
“嗯。五姑娘说得有道理。”恒帘笑眯眯地盘核桃,偏身问管事,“把五姑娘的点子记下来没呀?”
管事忙佝身,四下翻找软管笔。
恒帘整暇以待地眉目含笑看着长女,眼神似乎在问,可还有事吗?
恒溪后槽牙咬紧,双手握紧拳头,在门外站立许久后陡然转身向外走。
大门是出不去的,恒溪试过很多次了。
相当于将她软禁了起来。
恒溪怒火中烧,回到西厢阁楼,却见窗棂大大打开,有一封裹得死死的黄色牛皮纸袋藏在边桌的下方。
恒溪关上门窗,警惕看四下无人才半蹲下身,看牛皮纸袋封存妥当,封面写了一行字——“第十日,若我无法现身,熊知府必然寻你,那时将纸袋交予他——贺显金”。
字体张扬,笔锋锐利,一如既往。
恒溪咬紧的后槽牙,终于缓缓松开。
第五日,围堵陈家的人手愈多,陈笺方出面调停后,众人散去;
第六日,围堵的人重新聚集,对人财物的心疼,大大压过对读书人的敬畏;
第七日,围堵的人晚上也驻扎了下来;
第八日,开始有人往陈家大门扔鸡蛋与烂菜叶;
篦麻堂内,瞿老夫人面色苍白地半躺半靠坐于太师椅上,听耳边人声喧杂,虽隔了两堵墙,却也能想象门外巷道中的不太平。
长房遗孀段氏、二房陈猜与媳妇许氏、三房孙氏与陈三郎分列坐于下首。
段氏面容沉静,挺直脊背,眸光平和直视前方。
陈猜与许氏一个佝着头,态度冷漠;一个偏着头,事不关己;
孙氏与陈三郎,母子二人,如一双剪影——佝偻的背和瑟瑟发抖的腿如出一辙。
“总要拿个说法。”瞿老夫人大病初愈,脸色白得像纸,“是继续上贡八丈宣?还是用其他的纸张?恒记不出头,所有人的目光都逼着陈家说话。”
瞿老夫人的眼神落在陈猜身上,“老二,你也在管铺子,你说说看。”
陈猜将眼神移得更远,“我本不应出生,又蠢又钝,我哪儿来的想法?”
瞿老夫人眉头紧蹙,“老二!你——”
瞿二婶忙噙着泪去拍打瞿老夫人的后背,劝陈猜,“二爷!你母亲这次病得险些过去!您有怨,也不该这时候发!”
陈猜腾地站起身来,素来老实憨厚的脸涨得通红,“我原先管着铺子本就吃力,有显金撑门庭后,我们陈家的路才顺了起来!显金如今就在家里,您把她得罪狠了,拉不下脸皮去哄,便来折腾我!我究竟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许氏扭过头,偏头抹了把眼角。
陈猜拽住媳妇的手腕,抬脚就要往外走,“我就是如此蠢钝,现在才明白过来三弟为何过得如此忤逆!”
瞿二婶要去追,瞿老夫人摆摆手,又将目光移到孙氏与陈三郎脸上,停顿片刻后再缓缓移开,声音喑哑,“老大媳妇,你说呢?”
段氏笑了笑,素来端庄大方的脸上带了一丝讽刺,“母亲要我说什么?”
瞿老夫人憋着胸口的闷气,身心疲惫,似难以启齿,“二郎宁肯不要科举,也要娶她——嫁娶之间,她终究还是陈家的人,如今这个节骨眼,我有话不好说,你却是她往后的婆……”
段氏猛然抬眸,勾唇又笑,笑过之后只觉无语,“您不知显金狠狠拒绝了二郎吗?”
孙氏与陈三郎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点头:狠,确实非常狠。
瞿老夫人如何不知,陈笺方在她这里发了疯便立即去了漪院,他说了什么贺显金应了什么,她统统都知道。
瞿老夫人疲惫地、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那丫头那时都是气话,抹不开脸拿了,二郎要娶她,她怎会不感激涕零?怎会不与有荣焉?如今陈家被人架在火上烤,这事是她惹来的,她必须出面……”
“那您去吧。”
段氏毫不客气地截断了瞿老夫人的话,又笑了笑,“显金或许一直等着您亲自出面呢。”
贺显金,或许一直等着,她亲自出面求情。
瞿老夫人想通这一点后,脸色瞬时卡白,一股钻心的痛楚升上心际,令她不自觉地抬手捂住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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