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把三爷绑起来!去请三太太到篦麻堂!贺小娘继续出殡送葬,五伯劳您带孝义一块去,务必将贺小娘的执佛礼办得妥贴。”
声音调了个儿。
“我三子顽劣,个性狂狷,很是难教,今日扰乱我长子陈恒停灵,我必家法伺候,绝不姑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陈家靠的便是老大支应门户。
一个商贾之家,供出个进士大人,做官做到四川成都府同知,虽只是个从六品,却带领陈家完成了由商入仕的飞跃。
整个宣州府,哪个不敬他陈家三分?
如今飞到一半,翅膀断了。
连带着陈家长房小小年纪就顺利考过乡试,成为举人的第三代也只能中断科举,灰溜溜回乡守灵,还不知前程在何处。
瞿老夫人掷地有声。
灵堂拜谒众人或唏嘘不已,或感同身受,或暗藏幸灾乐祸。
贺显金被人一左一右搀着,麻布孝帽扣在额前,正好挡住她大半张脸。
她忍痛睁眼,一抬头却见瞿老夫人身后站着一个身形颀长、冷漠玉立的少年郎。
这就是陈家那个希望之星?
看起来确实年纪不大。
二十刚出头的样子。
运道也确实不太好。
据说去年参加的秋闱考过了乡试,名次还不错,若是能趁热打铁,乡试第二年顺利参加会试,能不能中进士,对他对陈家都是巨大的一步。
如今亲父去逝,至少守孝三年。
三年期满,谁知这考场上又多了多少磨刀霍霍、踌躇满志的读书人?
是二十几岁的进士吃香?还是三十几岁的进士吃香?
肯定越年轻,前途越香越光明嘛。
年龄歧视,在哪个职场都逃不掉啊……
希望之星一直低着头,无论是陈敷拿破布塞了嘴,囫囵着骂天骂地被绑着往里走,还是贺小娘的棺材被刚才那个唤做五伯的中年男子井井有条指挥绕开另一场白事,都引不起他半点兴趣。
直到瞿老夫人一锤定音决定贺显金的去向。
——“送贺姑娘回漪院,再请个大夫来瞧瞧。这几日就让贺姑娘安安静静地在院子里休养生息吧。”
把贺显金彻底隔开了。
她的归宿或许将尘埃落定。
贺显金意识到这一点,再次抬起头来,正巧撞上希望之心的目光。
探究与深邃都藏在深棕色的瞳仁里。
像看啥都带点好奇的吉娃娃。
和吉娃娃唯一区别是,希望之星眼睛不突。
甚至还有点好看。
贺显金目光坦荡,希望之星却率先蹙眉移开眼。
额,好吧,换成她,也讨厌没有边界感的拖油瓶。
过了晌午,篦麻堂中高低错落摆了十来沓纸,竹麻的涩味、石灰粉的苦味、桑褚皮若隐若现的清香味……
纸间百味之中,袅袅一缕烟。
瞿夫人端了杯茶,还没喝,嘴里却满是苦味,叹了口长气,看向下首惴惴不安的儿媳。
“秋娘,老三是个混账羔子,生老大、老二时陈家还在泾县讨生活,等咱们陈家有了自己作坊,雇佣了二十来个伙计才要的老三……他又是遗腹子,当家的走得走,对他,我确有放纵、溺爱、宽宥三大罪过。”
老伙计兼瞿夫人远方表妹瞿二娘的给三太太孙氏奉了四色糕点。
瞿夫人招呼孙氏,“大中午把你叫过来,没吃饭吧?吃两口糕点垫垫胃。”
孙氏埋着头,没吭声。
瞿二娘有点不高兴,婆母都用上“罪过”这种重话了,做媳妇的少说也得劝慰两句吧?
“砰——”
瞿二娘放糕点盘子动作不自觉地大了。
孙氏抬了抬头,唇角紧抿,正欲开口,却见瞿老夫人疲惫地撑起额角,冲她摆摆手。
“阿二,你莫冲秋娘摆脸色。老三行事荒唐,本就是陈家对不起她,她心里难过也正常——老三现被我绑在马厩,趁他还没来,你我婆媳二人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一说,往后的事到底该怎么办?”
“你若实在不想和他过了,我做主给你们写封和离书,城东的桑皮纸作坊和旁边的小院给你,你和老三的三子一女全都留在陈家,你看,可是不可?”
孙氏如同遭了一闷棒!
她忍了快十年了!
贺氏好不容易死了!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凭什么这个时候和离!
“媳妇与三爷结发二十余,最大的儿子年过双十,媳妇……媳妇此时和离……旁人旁人……”孙氏眼眶大红,“谁家爷们儿没几个喜欢的丫头小娘?媳妇也不是容不得人的,这么多年也都这么过了……”
瞿老夫人点点头,话锋一转,语气带了点凌厉,“你既不是恨老三入骨,又何必撺掇他扛着贺氏的棺椁去老大的灵堂闹事!?”
孙氏猛地一滞,“娘——”
瞿老夫人手一摆,一语封喉,“送贺氏出殡的人有你乳娘的干儿子吧?”
孙氏辩解的话堵在了喉头。
“老三脑子蠢又幼稚,他那个狗脑子,单凭他自己能做成事?什么时辰出殡?怎么恰好掐在前院吊唁人最多的时候?怎么从二门顺利出来绕到前院?他自己能安排妥当?”
瞿老夫人有些提不上来气,“他这个蠢材先被贺氏把弄,贺氏眼皮子浅,只要些金银珠宝,倒也便宜。你却撺掇着他丢脸,老大丢脸,陈家丢脸……”
孙氏一眨眼,两行泪砸下来,跟着泪落下的,还有跪到青砖地上的膝盖。
“娘!媳妇只是一口气咽不下来!您知道他给贺氏的牌位上写的什么吗?‘吾妻’,写的‘吾妻’啊!”
孙氏哇的一声哭出来,“贺氏不可恨,坏了规矩的是三爷!媳妇只是想叫他出出丑!叫宣州城的人都知道媳妇平日过得有多苦!”
这两口子也是一对卧龙凤雏。
一个脑子蠢,一个心眼坏。
是人都知道家丑不外扬,这婆娘却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家长里短那些鸡毛蒜皮。
先暂时分开吧。
瞿老夫人捏了捏鼻梁杆,“我预备将老三发回泾县作管事,他刚在宣州出了那么大丑,避避风头罢!”
孙氏张了张口,肩头一歪,顺势低头擦了擦眼角。
“贺氏的女儿,你预计怎么办?”瞿老夫人沉声发问。
小的也是狐狸精,祸害她儿子!
“贺氏是逃荒来的宣州,说是家里都死完了,应当没人给金姐儿做主了……”孙氏试探问,“金姐儿这个身份有点尴尬,贺氏一死,她就更没立场呆在陈家了,照媳妇看,要不再让人去找找?”
“也可再找一找。”
瞿老夫人叹了口气,“找到的希望很渺茫,都九年了,若还家里有人活着,就算再难,也不至于放任正头大娘子和族中血脉流落在外。还是要有两手打算。”
孙氏撇撇嘴角,“娘说得是,金姐儿去年及笄,一针一线都是媳妇给她操办的。她们娘俩身份虽尴尬,我们陈家却是好好养了她的,甚至您还准她学字、绣花……”
一定要把这小狐狸精赶出去。
孙氏眼珠一转,“三爷纳贺小娘时,顺手把这娘俩的名籍都落在陈家……姑娘大了留不住,咱们好歹也算长辈。娘,您看我们要不要添一副嫁妆,把她发嫁出去算了。”
“她刚死了娘!守孝三年!不要闹出陈家逼迫孝期姑娘嫁人的丑闻!”
瞿老夫人敲打孙氏,“别再丢陈家的脸了!老大刚没了,宣州做纸的哪个不盯着咱们家抓把柄?不过一个小姑娘,一月能有多少嚼用?好好给她养三年,宣州城的人知道了也只会赞咱们一声仁义!”
孙氏咂舌!
岂不是把一块肥肉放在四郎嘴边?
他能忍住不咬吗?!
很难吧?
孙氏想起四子对贺显金的垂涎,不由焦躁,抬眼看了瞿老夫人两眼,终是迟疑开口,“媳妇觉得还是尽早将她送出去合适……”
“贺小娘家学渊博,金姐儿也不遑多让,我家四郎年轻气盛被她勾得竟入了迷!这……这还怎么读得进去书啊?”
瞿老夫人没想到这层。
瞿二娘倒是打量了孙氏一番。
得了吧。
也不知道谁勾谁呢……
孙氏没听到瞿老夫人反对,稍坐正,语速急切,“您看一个贺小娘就把咱们三房搅和得家宅不宁,她女儿当真是留不住了!媳妇是这样想的,乡下守孝也难有守满三年的,咱们就说是贺小娘的遗愿,想把姑娘早些送出门子,等金姐儿守满一年,咱们就二一添作五,给她备上十两嫁妆发嫁出去得了。”
瞿老夫人面无表情,“你倒是已有成算。”
又抬抬手,示意孙氏说下去。
“金姐儿如今无父无母,又没亲族,不好说亲。配个咱们家的管事或账房,媳妇觉得不错。”
孙氏一早就想过怎么处置贺显金。
真要养着,她膈应!
真金白银花费不说,她天天看贺显金那张脸在跟前晃荡,她都少吃两碗饭!
“咱们家城东桑皮纸作坊的账房年先生还不错呢。”
“是个读书人,如今是家里实在供不上了,这才出来一边找营生一边读书——咱金姐儿若是运道好,还能当当举人娘子呢!”
瞿老夫人皱眉,“我记得,这年先生年纪不小了?乡下家里可有正头娘子?”
孙氏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刚死了!”
瞿二娘:……
“这是最妙的!”孙氏兴致勃勃,“他原配是个贤惠人,日熬夜熬地做女红供年先生读书,熬来熬去熬成了个肺痨鬼,身子骨弱更没留下一儿半女。咱们金姐儿嫁过去,立刻能当家!要是生个儿子,跟原配又有什么区别?”
瞿老夫人神色有些微妙。
妙……妙在何处?
妙在这男人是个吸血蚂蝗?
孙氏觑了眼瞿老夫人,赶紧加码,“更好的是,年先生也刚死了妻室,也要守制,咱们就说这门亲事是贺小娘死前急匆匆定下的,先在官府处把六礼给过了,再把金姐儿放到郊外的庄子备嫁。”
孙氏咬咬牙,斩钉截铁道,“媳妇以后定会好好约束四郎,好好管束子女,好好打理三房,再也不同三爷争嘴斗气了!”
别的没打动瞿老夫人。
“好好约束四郎,好好打理三房”倒是打动了她。
孙氏若真能从此紧一紧骨头,打起精神来当母亲当媳妇,她真是阿弥陀佛了!
瞿老夫人表情略显动摇。
孙氏打铁趁热,“四郎刚考过童生,大伯家的金鳞郎我们不敢比,可放在读书人里,四郎也算争气了,等来年顺顺利利考下秀才,兄弟两扶持上进,那时候您老人家脸上才有光呢!”
这说到瞿老夫人心坎上了。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阻挠爷们儿读书。
隔了良久,瞿老夫人方轻叹道,“就按你说的办吧——提前和金姐儿通个气,跟她说明白,不是我们家不让她守孝,只是她娘的遗愿是她早点有归宿,最好让她相看一下年生,看得上就好,看不上再找找。”
无所谓!
陈家三间铺子,四个作坊,管事、账房们多着呢!
孙氏了却一桩大心事,神色雀跃,“好好!等她再守几天,媳妇就告诉她这件事!”
孙氏风风火火地告了礼冲出去。
瞿二娘给瞿老夫人添了壶热水,“……比起拴在马厩的丈夫,还是亲生的儿子更重要。”
陈老三被绑在马厩里,孙氏一句话、一个字都没问。
在婆母面前一点不关心郎君,也不知道是蠢,还是真的不在乎了。
瞿老夫人手冷,捂热水暖手,“傻人有傻福,老大从小就聪明,你看——”
寄予厚望的长子死了,半个月前她接到来信,一直硬撑到现在,喉头哽咽,“我原先盼他上进,盼他做官,盼他飞黄腾达、入阁拜相……我前天看到他的尸首,我宁愿他是个傻子,是个蠢材,只要他能活着,平安健康就好……”
瞿二娘还想再劝,却见瞿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摆摆手,语气已复原,“……老二憨实有余,机敏不足,守成已是勉强;老三……”
提起这个孽障都晦气。
“只希望笺方能好好念书,期满三年后一次登科;二房好好做生意,用银子给笺方铺好青云路,咱们陈家才能长长久久地兴旺发达,蒸蒸日上啊。”
第7章 母猪生崽
漪院这几日人来人往,先是来了四个长随把陈敷放在漪院惯用的衣物、消遣和摆件清理运送出去,又来了两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在贺小娘的房间关着门清理了大半天,运出五个大的樟木箱子后,把房门和窗户门关得紧紧的,还拿浆糊贴了封条。
这防得,还真是不带掩饰的……
显金略有无语。
漪院随着凶猛妾室贺艾娘的落幕,终于逐渐冷清下来。
被显金武力值折服的张婆子偷偷告诉她,原先配的四个丫头,职业嗅觉异常灵敏,在贺艾娘去世前夕纷纷找出“婶婶去世,要回家一趟”“弟弟脚断了,屋里没人照顾”“家里母猪生崽,要伺候猪妈坐月子”等等令人匪夷所思的借口,收拾东西打包回家,期待下一场主与仆的相遇。
其他的都能理解。
母猪生崽,这个确实不能忍。
找理由能不能用点心?
能不能让人感受到一点点敷衍的尊重?
总而言之,这些时日,贺显金后背养了两天就不痛了,身边也没有人照顾,每日要自行打水、烧炉子、浣衣、清扫院落,偌大个漪院没人过问,日子也算自得其乐。
幸而陈敷是个不读书的,连盘了半个月的核桃都打包带走,三十来本书却全留下了。
全便宜了显金。
原主识字。
原主手绢上时常要绣两句酸诗。
多是自怨自艾、自怜自哀。
诗词水平不敢恭维,显金凭借例如“妾怜自身如草芥,凭空拂柳万人嫌”此类一听就懂、再听皱眉的口水大白诗,判断出原主也就是个认字写字的文化水平。
有点小文艺的梦想,但不多。
有点小矫情的作感,还不少。
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还命如草芥。
叫那位回去伺候猪妈坐月子的大姐作何感想?
既然原主识字,显金就可以毫不掩饰地翻书看书,对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大魏朝,心里有了个谱。
这确是个神奇的朝代——融合了宋元明三朝特色,程朱理学尚未成为主流,儒学、道学、理学、心学正在争夺话语权,文武发展平衡,农商环境较好,北有鞑靼,西有红沙瓦底,南有倭奴,女人地位虽不高,但也没低到被人看了脸就剜面守节的地步,也没低到要缠三寸金莲,被人从生理控制心理的畸形局面。
总的来说,显金认为这是另一个宋代。
无论是历史文化发展,还是百姓吃穿用行都更偏向于未陷入战乱的北宋。
这是好事。
时代和平,总比战乱疮痍好。
至少还能试一试,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显金越安静,漪院的日子就过得越不留痕迹。
不留痕迹的结果就是日子越来越难过。
首先体现在吃——
每日三餐愈渐潦草,原先早上一颗蛋、一碗清粥、几碟小菜外加两个素菜包,大概是普通的火车站早饭摊水平。
这几日的早饭,半个馒头、一碗米汤,偶尔放几颗青豆佐餐,瞬间下降到监--狱服--刑的地步。
再慢慢发展到一顿饭,厨房只给一盘水煮青菜、一小碗没去壳的谷米。
显金在蒸汽升腾的厨房揭开盖子看。
看看菜,抬头看看放饭的师傅,再看看菜。
师傅嘿嘿笑,“金姐儿,你守孝!好吃好喝的,怎么守孝?”指指地下,“你娘都看呢!”
看,看你脚底长疮,头顶流脓。
显金没说话,提起食盒向外走。
一顿两顿还行,一连五日顿顿都是这个样子,连青菜的种类都没有变化。
人很难受。
显金半夜饿得翻身坐起,探身从床板摸出个狭长的木匣子,打开来是叠放的三张百两银票,还有两支沉甸甸的金钗和三个粗粗的金戒指。
这是贺艾娘留给显金保命的。
显然,贺艾娘没考虑到这大面额银票和金钗在深宅后院的流通实用性……
至少,显金不敢拿一百两票子去换三个素包子。
她敢拿,下一秒,三太太就敢来抄了她的家。
显金盖上木匣,叹了口气又藏进了床板。
再等等吧,再忍忍吧。
“扣扣扣——”
窗棂外轻手轻脚。
显金跪在床上,推开木窗。
一个食盒被人推了进来。
“快吃吧!”
张婆子的脸出现在月光里,看显金眼神愣愣的,赶紧催促,“快吃!三爷叫我给你送的!”
显金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一碗鸡蛋羹、一碟酱油葱花豆腐还有一碗白米饭,都还冒着热气。
“三爷被老夫人捆在马厩里,狠狠地打了五十下板子,发了三天高热,皮开肉绽的吓死个人!”
张婆子四下看了看,从袖里掏了一个荷包顺到窗台上,“给你带的银子,三爷的钱全被老夫人管起来了,掏了一袖兜这就是全部了。”
“明天三爷被发去泾县,这家里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光景。他教你不要和三太太别锋芒,忍一忍,等他业成归来给你找个好归宿。”
张婆子没文化,使了牛鼻子劲儿才记下这么多文绉绉的话。
显金仍旧有些怔愣。
她一直觉得……陈敷单纯就是个不靠谱的叛逆加幼稚恋爱脑……技能点都点在“怎么迅速又荒唐地把自己老娘气死”的民营企业无脑二代……
显金紧攥了把荷包,手又缓缓松开。
张婆子犹豫半晌,一咬牙还是把今天她半路打听到的传言一股脑倒了出来,“……三太太这么作践你,不过是想让你吃一吃守孝的苦头。她给你找了门亲事,是城东桑皮子作坊的账房先生,上上个月死了先头的婆娘,手上握着桑皮子作坊的账,她一直想要那个作坊,是想拿你笼络住那个账房……”
还有彻底绝了陈四郎的心吧!
“我还在守孝……”显金迟疑道,“是要守三年不准婚嫁吧?”
张婆子“哎”一声,“你个傻妮子啊!守三年那是当官的、读书的家里这么干!你去乡下看看,谁敢守三年?!三年不成亲不生娃?家里谁干活谁下田?!”
是,农村人口就是生产力。
三年不准成亲,就是四五年都可能不会添丁,这可是大事。
陈家不过是个做生意的,本来也不讲规矩。
显金眯了眯眼,“老夫人将三爷发回泾县,可有说何时招回来?”
张婆子一拍大腿,“说泾县作坊的收益能赶超城东桑皮子作坊的收益,就让三爷回来!”
噢,比拼KPI的时刻到了。
“桑皮子作坊收益几何?”
“这个……”这属于机密,张婆子不知道,但女人的关注点永远不一样,“应该很好!桑皮子作坊姜管事的婆娘逛街买东西从来不眨眼!”
“那泾县作坊收益几何?”
“泾县作坊赵管事的婆娘还穿着三年前的补丁衣裳!”
贺显金:……
完了,这个恋爱脑,可能一辈子回不来了。
第8章 告黑状状
三太太孙氏醒了个大早,一睁眼,左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她正吃早饭,一身绿衣服的丫鬟翠翠急匆匆跑过来。
“漪院走水了!走水了!”
孙氏气急败坏地把手里的油饼子一扔!
她就知道贺显金不会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吃青菜!
孙氏提起裙摆,风也似的向漪院跑,火急火燎绕过回廊就看见漪院院落墙角下裹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身影旁边围着瞿二娘和张婆子,再看漪院里头,没见哪处火光四射、烟雾袅绕啊?
“哪儿走水了!”
张婆子默默指向漪院的厕房。
孙氏望过去,正好看到一缕文弱的青烟窜天窜一半而崩猝。
孙氏咬牙切齿,看了眼瞿二娘,压抑怒气,“把金姐儿带到我房里吧?叫几个婆子丫头再看看院子里还有其他地方着火没,必须彻查起火的来由!”
“带回篦麻堂吧。”
瞿二娘利落地再给贺显金裹了一层大麻布,“这火来得奇异。”
怎么不奇异!
厕房起火,闻所未闻!
谁会在厕房玩火?
在厕房玩屎,都比玩火正常。
篦麻堂那个老虔婆必是怀疑她对漪院干了什么吧!
孙氏憋了口气。
她确实是干了什么——她不准厨房给这丫头吃饱饭……
孙氏来不及说啥,就见瞿二娘和张婆子一左一右地把贺显金扶起来往出走,走了两步,瞿二娘转头道,“请三太太一并去往篦麻堂吧,这院子都是拿榫木搭的,起火是大事,一旦处理不慎,咱们陈家一张纸一张纸卖出来的家产就全没了!”
还要对她兴师问罪?
孙氏气得快要发疯,一抬头正好看见贺显金巴掌大一张脸从大麻布里探出来,对着她隐秘又灿烂一笑。
孙氏:@¥¥%Q##%¥%#%!!!
气死算了!
贺显金裹紧麻布,步履匆匆地跟在瞿二娘身后,一路逐渐嗅出石灰的涩味和青草树皮特有的腥味。
篦麻堂布陈简单,一张方桌、两盏灯、三个五斗柜还有一壁放满册子的橱柜。
除却这些,就是好十几摞各色纸张。
贺显金飞快扫视一圈。
屋主人是个非常务实的人。
务实的人,更喜欢直球。
故而,在瞿老夫人一进堂屋,贺显金在跪与不跪中迅速作出抉择——跪吧,你刚烧了人家房子的厕所呢。
贺显金“扑通”一声砸在地上,跪出了现代人的铮铮铁骨。
“老夫人,小金错了。”
贺显金语气平缓,“小金早上起来用火折子点燃了厕房的栏木,等栏木燃起来,小金就拿水给浇熄了,再请张妈给三太太和您处报漪院走水。”
孙氏正想听贺显金要放什么屁,听完:诶?
瞿老夫人眉毛没动,“你放火,只是为了见我?”
贺显金点头。
是的,她在孙氏的高压下,在放弃和放纵中,选择了放火。
“你为何要见我?”
贺显金抬头,目光清淡平静,“我不想嫁人,比起嫁人,我还可以为陈家做更多的事。”
贺显金从怀里掏出用黄麻纸和麻绳线装订的册子,递到瞿老夫人眼前,“这是娘死后,漪院账目和人情送往,三太太屋里的两个姐姐将正房贴了封条,所以漪院存续的固有资产,噢,不能立刻换算成金钱银两的物件儿,我就没有算进去。”
“册子上的总账是三爷拨给漪院的治丧费,共计五十两,收到人情送往十八两四钱,支出丧葬、回礼共计三十九两八钱,结余十八两六钱。”
孙氏听得云里雾里,以为贺显金想要和陈家算总账,便低声呵斥,“钱钱钱!一个小姑娘家家,陈家养你十年,你现在来算账是不是晚了点!”
贺显金一言难尽地看了看孙氏。
单从智力来说,孙氏和陈敷应该能百年好合。
瞿老夫人挑眉接过贺显金的账册。
纸张非常粗糙,但麻线装订得很规范,字有些奇怪,笔画细细的,看上去不像是用毛笔写出来的。
张婆子小觑一眼,恍然大悟。
噢,金姐儿那天找她要黄麻纸和竹管子就是干这?
黄麻纸做册子,竹管子写字?
瞿老夫人翻开看,当即一愣。
首页首行,注明两个信息:立账时间,昭德十四年十一月初四至十一月十三总结;账册名称,漪院贺娘治丧总费。
第二页画为两行,中分数列,天干地支,上进下缴,收方与付方即来方与去方,两页看下来明细清楚、来方去方相等,收与支分布明晰,大类小类一目了然,总的采取的“日清”,每日终了后在上日的基础上加总当日变动,五日一汇总,十日一加总。
这种记账方式……
瞿老夫人震惊地看向显金。
贺显金面上坦荡,内心羞愧。
对不起了,山西晋商的同仁们。
借你们清末初创的“龙门四脚账”一用。
贺显金翻书得出这大约仿照未陷入战乱的北宋时期,元宋时期账目仍以“流水元账”为主,单一进出收支,月末合算,属于“单一型记账模式”,缺点很明显,就是流水大白账,比如“x年x月x日,张小花买了五块钱头花”这就属于支出,“x年x月x日,张小花在路上捡了八块钱,但她并未交给警察叔叔,而选择自己揣着”这就属于收入。
“单一记账”,其实记的是时间和简单收支,遇到大宗流水,或者非先进收支就傻眼了。
“复合型记账”在历史上最先出现的就是山西晋商发明的“天地合账”,又叫“龙门四脚账”,最基本的原理就是:“有来必有去,来去必相等”,从大类讲有“进缴该存”的分别。
简而言之,“单一记账”记的是时间,“复合记账”记的是类别。
大商号如果用时间记账,不仅工序繁琐,且翻阅旧账是就是一堆烂账死账,所以在清末民初时期,民营资本发展迅速的情况下催生出了更为便捷的“龙门账”“四脚账”。
学商科且有家族企业的贺显金从小切口入手,将贺艾娘的治丧费用粗略做成“龙门账”的形式,向瞿老夫人展示了一把——账还能这么记。
简单来说,贺显金在用后人智慧碾压前人,用漫长岁月凝结的时代发展,欺负眼界狭窄、发展滞后的旧时光。
嗯,不光明,但挺磊落。
不提倡,但很好用。
瞿老夫人轻轻合上账册,眯眼看向下首那个单薄又清洌的少女,“你……你想当账房?”
贺显金抿唇轻轻道,“我可以当账房。”
我也可以不仅仅当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