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非离张大嘴巴:“呃……”
“算了,你这般老实的模样,肯定做不来这种事。”郑雪吟长叹一口气,“如此看来,我多半是要长期且稳定的经受贫困的考验了。你把雪阁的家当都拿来,码在我床头,咱们雪阁可以穷,气势上不能输人,作为雪阁的主人,我要在钱堆上睡觉。”
段非离:“……”
天一亮,贺兰珏走出黄金笼,去往高仙玉的医庐。
高仙玉在准备今日的药材,他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贺兰珏清瘦如竹的身影,说:“桌上给你备了早膳,雪阁里那没良心的,想来不会记得这些,你吃饱了,我们再开始,免得你身子受不住。”
备的是寻常人食用的清粥小菜,一丝油水也无。
这位高大夫平日里大把大把的银子赚着,不知花在了哪里,浑身上下清贫得不见一丝铜臭味。
又是两个时辰。
贺兰珏摇摇欲坠走出药庐时,正值日上中天,一轮烈日悬在头顶,明晃晃的,刺得他头昏脑涨。
他一步一蹒跚,踏进桑园。
桑园的隔壁是兽园,灵兽不会辟谷,吃喝拉撒,样样不少,堆积的秽物每日都需要清理。
它们吃的是仙花灵草,产出的秽物虽不敌五谷轮回的恶臭,却也有股挥之不去的异味。
负责兽园的仆人听说贺兰珏被罚过来挑大粪,都偷懒跑出去了,只剩下一位名叫七苦的小和尚埋头苦干。
贺兰珏与七苦费了大半日的功夫,终于将兽园清理干净。
“阿弥陀佛,贫僧今日就要走了,贺兰施主,这串红玉菩提赠你,望施主今后结善缘,得善果。”
“多谢,无功不受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当年贺兰施主施以援手,解贫僧心魔之苦,贫僧一直未有机会答谢,还望施主莫要推辞。”
珠串颗颗泣血,被七苦郑重套上贺兰珏的手腕。
红玉菩提是七苦落发那日主持送给他的,漱心台上初见,那年岁不大的和尚留给贺兰珏的初印象,便是这腕间红得几乎泣血的珠串。
佛曰,人间七苦,七苦以此为名。
贺兰珏不免想到当年在七苦心魔生出的幻境中所见。
七苦做和尚前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上头有位长兄,生来身子极弱,有早夭之象。
父母花了大价钱,请来高人续命,高人给了他们一张符箓,烧成灰烬,以酒送服,当晚同房,所结珠胎,可用来借命。
七苦出生后,长兄果真奇迹般的好转起来,反倒是七苦身子日渐孱弱,动辄大病一场,到了其他孩童读书的年纪,他尚瘦瘦小小,虚弱得连路都走不了。
父母带他们兄弟二人去拜佛,被千佛寺的主持看出端倪,言明那年长的孩子早已死去,寄生在他体内的是邪祟。
那邪祟不知从何而来,相中这一家,冒充高人,给幼子下了咒,附身长子躯壳,吸收幼子阳寿,如若不除了长子,再过半年,连这幼子都活不成。
父母护子心切,勃然大怒,大闹佛堂。主持强行收了邪祟,没了邪祟寄居的长子,身体瞬息长出尸斑,又瞬息腐烂,只剩下副花白的枯骨。
父母伤心欲绝,将长子带回去安葬。
半年后,七苦遍体鳞伤地出现在千佛寺外,小小年纪,满目空洞,跪在主持面前,只求斩断红尘,皈依佛门。
原来父母痛失长子后,眼见幼子愈发健朗,恨与妒与日增长。
他们将长子的死全部归结到幼子身上,言辞如锋锐的刀,将幼小的七苦扎的千疮百孔。
“因为你哥哥,我们才生下你,为什么死的是你哥哥不是你!”
“你哥哥死了,你这个孽障还好端端的活着,是不是你咒他死的!”
“去死啊去死啊,你怎么不代替你哥哥去死!”
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七苦十指绞着衣角,茫然无措地撑大了眼眶,心头浮起街坊四邻说的那些闲话。
他们说,他的父母相识于微末,因两家的世仇,相爱不能相守,分分合合蹉跎大半生,终是排除万难,结成连理。
两人走到同拜天地的这一步,付出的是亲缘皆断世人唾骂的代价。
成婚的那日,没有颂贺,没有祝福,六亲都在诅咒他们会遭受报应,天谴加身。
那个死去的孩子,应验了那些诅咒。
年久日深,木鱼敲了千万遍,佛号颂了无数声,心魔始终张牙舞爪,蚕食他余下的岁月。
主持为除他心魔,将他送去漱心台修行。
在这里,七苦结识贺兰珏。
心魔炽盛时,困在万丈深渊,是那比霜雪还要清冷的少年,用击石碎玉般的声线,不厌其烦引渡。
犹记得那日风雪大作,少年冷冷一袭白衣,额前朱砂印殷红似血,并指作剑,为他劈开眼前魔障。
从此戾气尽销,灵台清明。
何其荒唐,两人重逢在这极乐宗妖女的后宫。
郑雪吟近日性情大变,突然将抓回来的俘虏都放了回去,还从中敲诈一大笔钱。
七苦无人来赎,郑雪吟大方的一挥手,等他挑完今日的大粪,直接让人将他丢出去。
“贺兰施主,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切记,切记!”时间已到,七苦不便多言,留下这一句,便被段非离派来的人拖走了。
第10章 恶念生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贺兰珏指尖摩挲着那串红玉菩提,喃喃重复着七苦留下的话。
又是试药,又是挑粪,这一身的气味实在难以忍受,他需要尽快洗个澡。
几道人影拦住了他。
为首的长着一双吊梢眼,穿着灰扑扑的仆人装,右腿短了一截,是跛的。
“我当是谁,这不是漱心台的小师叔嘛,昔日圣洁如莲的小师叔,怎么沦落到兽园里挑大粪了。”伴随着他的一声嘲笑,余下几人皆是嫌恶地掩着鼻子,发出高高低低的笑声。
贺兰珏绕开他的身形,继续前行。
那人上前一步,依旧挡在他身前:“去哪里,小师叔,故人见面,怎么不叙叙旧再走?小师叔怕是不记得我了,我可对小师叔想念得紧。”
他说的咬牙切齿,几乎将小师叔三个字嚼碎在齿尖,再吞入腹中。
“我记得你。”贺兰珏眼底平静得如同一汪深湖,半点不见波澜,“宋继风,三年前,你欺辱前山的厨娘,被我揪到刑惩院,依律处置,逐出了宗门。”
那人瞬时哑口无言。
三年前贺兰珏刚满十五岁,还是个半大的小子,身居高位,掌管着明心剑宗的刑罚,而他见新来的厨娘美貌,抵到角落里伸手摸她的脸,被少年撞了个正着。
少年身量不足,却欺霜赛雪,通身清冷的气质,背脊挺得笔直,拎着他轻轻松松走过了大半座山,亲自将他丢进了刑惩院。
比起被逐出宗门、抹去额间明心印的耻辱,贺兰珏那一抹冰冷如雪的身姿,和视他如泥泞的眼神,才是他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离开宗门后,坏了名声,所有名门正派都不肯再收他,流落到南荒魔域的地界,又被这里的地头蛇欺负,打断了一条腿。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将仇恨铭刻入骨,从未忘记过。
乍闻贺兰珏自毁金丹,坠下悬崖,他喜不自胜,没少过幻想,那已成了废人的少年落入自己的手中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老天有眼,他的愿望要实现了。
宋继风上下打量着浑身落魄的贺兰珏,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得意:“大家都说小师叔是王朝余孽,还是什么什么圣子,啧啧,在漱心台当了八年的缩头乌龟,真是叫人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昔日种种,你已受到惩罚,就该作罢,如今有一席之地,何不洗心革面,收敛脾性,避免重蹈覆辙。”
贺兰珏话音未落,人被一脚踢翻。
沾满污泥的厚底长靴,狠狠碾在他的腕间。
宋继风居高临下,满面狰狞:“少在这里教训我,你当你是谁,还是那漱心台上高不可攀的小师叔吗?醒醒吧,趁早收起你那假仁假义的做派,现在的你,不过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龟缩在魔道妖女的羽翼下苟且偷生,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教。”
那脚愈发用力,几乎碾碎贺兰珏的骨骼。
贺兰珏如今的身子连凡人都比不上,根本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剧痛袭来,痛得他眼前一阵发黑,额前滚下冷汗。
他浑身脏污得像是刚从泥泞里爬出来的,唯独额间代表着明心剑宗弟子身份的朱砂印,不沾一丝尘灰,比沁出的血珠还要艳烈几分。
“他们都说小师叔你没了金丹,成了个废人,我原还不信,不曾想他们说的一点都不假,小师叔啊小师叔,你现在连废人都不如了。”
宋继风有心废了贺兰珏一只手,眸中毒辣丝毫不加以掩饰。
“真可怜啊,曾经叱咤风云的小师叔,只能像狗一样对我摇尾乞怜了。”
“贺兰珏,这样,如果你肯跪下朝我磕三个响头,承认你错了,再从我的□□下钻过去,我就饶了你。”
贺兰珏闭上眼:“你很可悲,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发泄你的无能,纵使你今日杀了我,依旧无法更改我看不起你的事实。”
“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宋继风被戳中痛点,气急败坏地抽出一柄短刃。
追随他的那几人,只是想看个热闹,打发时间,见宋继风打算动真刀子了,不由慌了神。
这贺兰珏再怎么被罚,都是郑雪吟的人,郑雪吟打发他过来,是磋磨他的傲骨,不是要他的命。真杀了他,他们几个都得去陪葬。
“宋兄,宋兄,我看算了吧,他都是个废人了,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众人上前阻拦。
“别拦我,我非宰了这个臭小子不可,”宋继风趁机又踢了贺兰珏几脚,“哼,她郑雪吟算什么,旧朝余孽,人人得而诛之,谁来了,都保不住。”
“我倒要听听,是谁在这里大言不惭。”落日余晖中,一袭紫色衣袂翩然而来。
宋继风等人被一股磅礴的力道撞飞出去,个个跌得四脚朝天,哀叫连天。
“叶紫岚?不,紫岚大人。”几人看清那紫影乃是郑雪吟的炉鼎之一,叶紫岚,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参见紫岚大人。”
郑雪吟的炉鼎送走了一半,剩下的几个都在雪阁任职,分别掌管不同职务,这个叶紫岚是最早进入雪阁的,和段非离感情非常要好,两人都是郑雪吟眼前的红人,招惹他们就是招惹郑雪吟。
“贺兰公子,你没事吧?”叶紫岚行至贺兰珏身前,俯下身子,朝他伸出一只手。
贺兰珏避开他的触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藏在袖中的右手,以不正常的姿势垂落在身侧,明显是受了重伤。
叶紫岚勃然大怒:“谁容许你们这样作践人的?”
“不、不是我们,是他,他与贺兰公子有旧怨,才来找贺兰公子的麻烦。”几人往后退着,脸色发白,不约而同指向宋继风。
宋继风张皇退后两步,试图躲开叶紫岚的视线。
“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告给雪君,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给雪君一个交代。”叶紫岚懒得与宋继风多费唇舌。
“贺兰公子,我扶你回去吧。”叶紫岚转而对贺兰珏道。
贺兰珏漠然道:“我已无大碍,就不麻烦叶公子了。”
贺兰珏在桑园受辱一事,被段非离马不停蹄地汇报给郑雪吟。
段非离:“雪君,已照着您的吩咐,将贺兰珏的消息透露给了那与他有旧怨的宋继风,想必结果不会让您失望的。”
郑雪吟:“是否着人看着,别闹出人命了。”
段非离:“雪君放心,紫岚会在合适的时机出手的,只是非离不懂,折腾贺兰珏为何要绕这么大的圈子。”
郑雪吟:“我自有我的想法。”
段非离:“雪君只需等着他回来,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郑雪吟:“但愿吧。”
时间不多,菩萨保佑,贺兰珏的仇恨值快快刷新吧。
贺兰珏去溪水中洗了个澡,顺带将身上的衣服洗了一遍,晾干了才回郑雪吟的寝殿。
他没有自己的住处,平时都是住在笼子里的,那黄金笼一直都摆在郑雪吟的寝殿内。
殿内明烛闪烁,辉光满室。垂帘外,依稀站着两道人影,不是雪阁中人,是外客。
贺兰珏驻足在殿门外,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我们也是听说雪君在找这把剑,这才想到将此剑献给雪君。”说话的是个年过四十的男人,身材矮小,满脸市侩。
旁边站着的是他的儿子,怀中抱着一个镶嵌着玉石的金色剑匣。
烛光勾勒出一抹剪影,隔着珍珠串出的垂帘,影影绰绰的,窈窕的身姿,引人窥探。
这剪影便是未梳妆的郑雪吟。
虽然不理解郑雪吟的脑回路,段非离还是听话得把雪阁的所有家当都拿了出来,三千灵石的本金,并陆陆续续收到的赎人费用,共两万五千灵石,整整齐齐码在郑雪吟的床头。
郑雪吟沐浴过后,本来都准备枕着这些灵石睡觉了,段非离来报,有一对父子带着冰魄剑,吵着要见她。
冰魄剑,贺兰珏的佩剑,贺兰珏跳下悔悟崖后,这把剑跟着失踪。
原主不知是出于讨好的目的,还是拿捏的心思,大张旗鼓着人搜查这把剑的下落,闹得整个南荒魔宗都有所耳闻。
郑雪吟懒得再梳妆,就随意披着乌黑的发,让段非离将人领到了寝殿内。
段非离撩开帘子,走到那对父子面前,取来剑匣,递给郑雪吟。
匣中冰剑寒气逼人,剑柄上镂刻着花纹,剑刃似是冰晶凝结而成,霜花图纹若隐若现。
此剑天下只此一柄,是冰魄剑没错。
郑雪吟拿起冰魄剑,摸了摸剑身,惊觉冷得刺骨,便放在了床上,肃然问道:“很好,这的确是我要的冰魄剑,你们想要什么赏赐?”
不建议狮子大开口,否则我会非常心疼的。
郑雪吟想到自己这满床的灵石都还没有捂热,甚是舍不得。
“雪君都这么说了,我……”那中年男人原本眉间都是忧愁,闻言,不由喜上眉梢,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他身侧的少年猛地拽了下他的袖子。
他如梦初醒,擦了擦额间的汗液:“雪君肯收此剑,是我们父子的荣幸,哪里还敢问雪君讨要赏赐。”
“分文不要?”郑雪吟意外。
“分文不要,雪君既收了此剑,还请莫要遣人再送回来。”
这父子将这把剑当做烫手山芋,约莫是受了贺兰珏的连累,外头的人一直在找贺兰珏的下落,他们拿着贺兰珏的剑,应是招惹了不少麻烦。
郑雪吟定了定神,对段非离道:“送他们出去。”
送的越远越好,免得他们后悔。
那对父子一听,拔腿就走,一步都不敢多做停留,生怕被什么东西缠上来。
他们是不知道,那把剑贪吃,专吃灵石,他们父子开了个当铺,做点小本生意,自从把这把剑捡回来以后,都快被给它吃成了个穷光蛋。
它不仅贪吃,还脾气大,不给它吃,它就搞破坏,院子里那棵两百年的老树,旦夕间就被它给剃成了个光头。
后来他们父子忍不了,把它给卖了,它倒好,把买主的头也剃了,气得买主连夜找上门来索要赔偿。
他们偷偷把它扔过,无论扔到哪里,第二天它都会出现在床头。
卖不掉,丢不掉,他们想起极乐宗的郑雪吟在悬赏这把剑,于是想到把这把剑送过来。
分文不出,就拿到了原书里的那把名剑,郑雪吟头一次发现极乐宗首席大弟子的名头这般好用。
她的心里美滋滋,扫了眼床上码着的灵石,让段非离再打一盆水来洗脸。
突然,她目光一顿,狐疑地将灵石看了又看,问刚回来的段非离:“你有没有觉得这堆灵石好像少了点?”
段非离点头:“看着确实不如先前的多了。”
少不少的,数一数就知道了,两人数了一遍,少了两百块灵石。
“非离,你拿的?”
段非离忙摇头:“我要拿,会先请示雪君的。”
郑雪吟思索道:“我一直不曾离开过这里,除了我们两个,还能有谁?”
“总不能是这把剑偷了我的灵石吧。”郑雪吟拿起搁在床头的冰魄剑,不甚在意地晃了两下。
骨碌碌,骨碌碌,骨碌碌……
一颗又一颗的灵石被吐了出来,只是这其中的灵气,已尽数被剑吸收,跟普通石头没有差别了。
郑雪吟:?
段非离:?
大抵是郑雪吟的错觉,这把剑似乎打了个饱嗝。
“剑还能吞吃灵石?”郑雪吟惊诧。
“剑修都是要用灵石供养本命剑的。”段非离道。
原书男主和男二都是剑修,也没说过这回事啊。
郑雪吟双目呆滞。
冰魄剑挣脱她的手,扎进了灵石堆里。
这回郑雪吟看见了,它真的在吞她的灵石,三颗,五颗,十颗……
“啊啊啊,段非离,快给我抓住它。”郑雪吟飞扑上去,与段非离一前一后,揪住冰魄剑。
冰魄剑寒气森森,朝郑雪吟的脸绷了颗石头。
吃她的灵石,还埋汰她。
郑雪吟火气瞬间就上来了:“非离,把它给我丢进兽园里,这个搅屎棍它当定了!”
段非离还没说话,冰魄剑浑身颤抖起来,仿佛气得不轻,激荡的剑气绞碎珠帘,珍珠哗啦啦滚落一地,段非离上前想要制住它,被它一剑拍出,砸穿窗棂,滚到了殿外。
这剑不好惹。
脾气怕是比它的主人还臭。
意识到这一点,郑雪吟猫着腰向殿外摸去,还没走出几步,那把剑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下,给她一下子拍在了地上,半个身子摔出殿外。
而那把剑居俯冲下来,打了下她的屁股。
郑雪吟又羞又气,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一道人影和着月色罩上她的头顶,恰巧挡住她的去路。
她抬起泪汪汪的双目,猝不及防撞进贺兰珏的眼底。
“贺兰珏,你的剑偷吃我灵石,还打人!”
郑雪吟只想告状,不曾想,这话一出,贺兰珏唇角隐晦地弯了下,去兽园一趟刷出来的89%仇恨值,在她绝望的凝视下,刷刷往后倒退着,一直退到了50%才堪堪停止。
郑雪吟眼前一黑,几欲昏死过去。
那进度条嫌不够,又跳了下,掉到了49%。
郑雪吟:苍天啊,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贺兰珏抬手,冰魄剑腾空而起,落在他的掌心。
这把剑被他滴入了心头血,已生出灵识,与他神魂相通,四舍五入,相当于他揍了郑雪吟一顿。
如此想来,在兽园里受的气,登时消了大半。
殿内灯烛光芒渐黯,段非离添了些灯油,又将烛火挑亮了些。
郑雪吟抱着双膝,靠坐在灵石堆里,阴郁得像朵蘑菇。
罪魁祸首冰魄剑躺在贺兰珏的手边,有贺兰珏在,它老实了许多,偶尔颤一下,郑雪吟便会如临大敌。
贺兰珏闭着双目,隔着眼皮,感受着烛火的跳动。
冰魄剑躁动不安,每每想要有动作,被他用食指轻轻压了一下,又安静下去。
他知道冰魄剑在想什么。
它是在为他鸣不平。
少年天才因为莫须有的猜忌,亲手剜出自己的金丹,自毁于人前,从此跌下万丈高台。
但那有什么关系,天才就是天才,就算跌入泥泞,打碎一身傲骨,也可以站起来,重回巅峰。
贺兰珏未作回应。
剑就是剑,纵使生出灵识,根本无法理解世俗的规则,他是东曦王朝的圣子,无论他有无复辟王朝的心思,世人都不会容许他活下去的。
这与他是不是天才无关。
有虎视眈眈的冰魄剑在,郑雪吟再不能安心在这灵石堆上睡觉,她唤来段非离,两人一起将灵石重新装回储物袋。
解决了眼前这个烦恼,郑雪吟又对着贺兰珏头顶的进度条唉声叹气。
进度条分明是在打她的脸。
落在段非离的眼中,是郑雪吟对着贺兰珏叹气。
段非离大抵能理解郑雪吟在叹息什么,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就在郑雪吟的面前,求不得,放不下,叫人满心都是苦涩的滋味。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郑雪吟的脸上看到过笑容了。
段非离眸色沉了沉,为郑雪吟放下床帐,走出大殿。
庭前花木葳蕤,清溪环绕玉阶。
段非离踏入一丛树影,沿着曲折石径走了十来步,曲起食指抵在唇边,吹出三长两短的哨响。
月影中,一人疾行而来:“楼主,属下来迟,见谅,见谅。”
“说了多少遍,在极乐宗不要叫我楼主。”
“是,非离大人。”来人是个俊秀的少年,眉目极为妩媚,讨好而又腼腆地冲段非离笑了笑。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都在这里,多了,咱也不敢放,里面统共有五万灵石,大人清点清点。”
“不必了。”段非离接过储物袋,“就用之前说好的理由。”
翌日,段非离拿着这笔钱,呈到郑雪吟跟前。
“花五万灵石,就只为在桑园谋一个闲职?”郑雪吟目瞪口呆,“桑园的职位闲倒是闲,却没什么油水可捞,给的月钱还少,他图什么。”
“这人家中有钱,看中的兴许是多愁山颐养心性的气候。”
“这个不无可能,多愁山的水土是比旁处好点,凡人多住几日,有延年益寿的效果。”
“那就是了,那人是个小少爷,家中有灵矿,奈何没有根骨,修不了仙,家族供养的高阶修士炼出来的丹丸,凡人之躯承受不住,这便想着来多愁山借点灵气滋养。”
“钱我收了,活计你看着安排吧,嗯,人家毕竟有钱,别太过分就行。”郑雪吟有钱了,登时笑逐颜开。
段非离拱手应了。
郑雪吟打开储物袋,美滋滋地数起灵石来,头顶目光灼灼,似有实质,便抬起头来,问:“你还有事?”
段非离略微失神,忙回道:“没了。”
“那你在看什么?”
“雪君。”
“我有什么好看的?”
“雪君近日变了许多。”
这话叫郑雪吟心中一跳,她合起储物袋,装作不在意地问道:“哪里变了?”
“说不上来。”段非离稍稍思索一瞬,“直观感受,雪君比从前更爱钱了。”
“嗐,那还不是贺兰珏给闹的。”郑雪吟暗松一口气,“养男人可太花钱了,光吃药都给我穷成这样,这还没算上给他买衣服鞋子的钱呢。”
“雪君光惦记着给贺兰珏买东西,可是忘了我也是雪君的人,雪君厚此薄彼,会叫人伤心的。”
“啊?”郑雪吟讷讷张唇,将储物袋递给段非离,“我的钱都归你管了,要不,你自己看着买。”
段非离被郑雪吟逗笑了,忍不住伸手将她鬓边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撩完,又反应过来自己越界,略显局促,借口走了。
郑雪吟盯着他的背影,几乎无法将这个唤作段非离的少年,与初见时那个柔媚的绯霜相提并论了。
第12章 亵渎他
三日的试药之期已过,贺兰珏不用再去高仙玉的医庐,他依旧每日前往兽园,干着挑大粪的活计。
做了这几日的活,已经熟门熟路,冰魄剑不愿意跟着他,自己飞走了。
干完了今日的活,他去溪中泡了个澡,回到郑雪吟的寝殿时,月已上柳梢头。
刚进门,就见郑雪吟盯着他的头顶,一副花容失色的表情。
因为,贺兰珏的头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红色倒计时,上面显示离任务失效还有四十多分钟,而这两日贺兰珏经过自我的心理疗养,进度条已经倒退到37%了。
郑雪吟:我命休矣!
贺兰珏回到笼中。
“要完要完要完。”郑雪吟站在笼子外面,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来回暴走,口中念念有词。
倒计时显示屏上的时间飞速流逝着,郑雪吟每看一眼,都觉得触目惊心。
那哪里是什么任务失效倒计时,那是她的死亡倒计时。
她摊上什么不好,偏偏摊上个圣父,刷出来的仇恨值还会倒退,离谱到家了好嘛。
贺兰珏闭上眼睛。
他太疲惫了。
他已成废人,现在的劳作强度,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
“有了!”笼子外面的郑雪吟顿足,想到什么,脸上的表情从灰暗恢复成信心满满。
她想到做什么能令贺兰珏恨之入骨了。
原主都给了她正确答案,她真是糊涂了,有答案还不会抄,活该她考试不合格。
贺兰珏不能死了,得悠着点,这世上可再没有什么冰灵玉髓能救他的命。
郑雪吟定了定神,扒着黄金笼,半蹲着身子,语气温柔地问:“贺兰公子,你还没有用晚膳吧?”
贺兰珏撑开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的确没有用晚膳。
雪阁的膳食是定时供应的,他去的晚,错过了时辰。
曾是修道之人,练过辟谷的技能,饿一顿不算什么。
郑雪吟又问:“贺兰公子,你想离开极乐宗,恢复自由身吗?”
贺兰珏只是盯着她,没有搭话。
郑雪吟并不气馁,将眼睫略微垂了垂,以免被他看出心中所想:“公子那日所说,令我醍醐灌顶,公子是君子中的圣人,我这样的邪魔歪道何德何能,得公子教诲。我身陷极乐宗,确因当年少不更事,误入歧途,不知我此时悔过,放了公子,是否能减轻我的罪孽。”
郑雪吟句句恳切,当然,贺兰珏完全不信。
郑雪吟打开笼子:“我叫人去备衣服和盘缠,公子用过晚膳,趁夜黑风高,避开耳目,离开这里吧。”
贺兰珏的瞳孔里腾起一丝意外,一丝探究。
“我是诚心悔过,公子应该听说了,桑园里那些不肯屈服于我的男人,都已被送回家,愿意留下的,我压根就没有碰过他们,还给他们安排了闲职,好吃好喝供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