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伊人睽睽  发于:2024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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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扑在他身上,整个人摄魂夺魄,既像烈火中燃烧的凤凰,又像从地狱中爬出的艳鬼——
“我要权势……我要无上权势,我要至高无上让我为所欲为的权势!
“小世子清高,小世子不爱权不爱财,但我离了权势,活不了啊。权势才是我最想要的,你要抛弃权势与我隐居,我岂会高兴?
“小世子,你看错我了。”
她眼中闪着泪光——
她看到无数寂灭的过去。
她有很多事无法对人说,有许多委屈要烂在肚子里。到处白骨森森血流成河,还有一双双手要将她拉入地狱——
姜循直视江鹭,咬牙切齿:“我不屈服,我要当赢家,我要命运掌握在我手中!”
江鹭眼中光寂。
他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他在此刻见到她的野心。重重疑点与秘密后,她的野心发着光,燃着火,烧得他周身颤颤,只顾仰头看她。
马车外的脚步声更近了。
姜循扬高声音,对车外喊:“我妆容有损,请殿下给我时间。”
车外静一下,才传来太子的声音:“你醒着就好。”
而车内,姜循压着江鹭,与他一同握着他的匕首,用气音与他说话:“你总是过于认真,才一次次被我欺骗。我最烦你这种执拗之人,既然我确实对不起你,那我们就在今日一笔勾销,从此后两不亏欠吧。”
她趁着他沉默时,忽然拔过他的匕首,朝自己纤长的脖颈抹去。
她分外了解江鹭!
只要她付出代价,江鹭便是再不甘不平,都绝不会再寻她麻烦。三年前是她断的不干净,竟然让他找到了她。那就在今日断的干干净净吧。她有大事要做,她有大权要谋,她绝不会和江鹭藕断丝连情爱难消——
谁阻止她的野心,谁就去死!
匕首要划破姜循脖颈,她睫毛剧烈一抖,却并没有痛意,也没有见血。
她凝望着江鹭平静而苍白的面容。
她缓缓低头,看到江鹭的手不知如何翻转,再一次将匕首攒入掌中。姜循的匕首刺下了,却没有刺中姜循自己,而是划破了江鹭的手心。
嫣红的血,一滴滴从江鹭掌心朝下滴落,落在他云袖间。
江鹭呼吸微烫。
姜循的泪滴在他手上。
他终于动了。
下一刻,姜循被他拽入怀中,下巴磕到他肩头。
呼吸灼灼,君子如兰。
江鹭一手仍掌着匕首,任那匕首划破他掌心。他另一手扣住她腰肢,挪动她的坐姿,一点点改变她的朝向。
车门外的太子:“姜循?”
车门内,贴着她的耳,青年低喃:“谁要和你两不亏欠?”
马车窄小,空气燥热。
姜循身子微微发抖,被完全拥在江鹭怀中。
他将她朝车外推动,姜循侧过脸,看到自己耳下的明珠坠,轻轻打在他洁白的侧脸上。
江鹭在她耳边:“姜循,你欠我,你总要偿还。
“现在,你且去见你的未来夫君吧——
“别忘了谁与你情短意长,谁与你耳鬓厮磨,谁在今日放你一马。
“不过你也无需太担心——
“我和姜娘子哪有从前?阿宁早死了,我不认识姜娘子。”
逼热马车中,姜循周身滚热,被他抱着,听他说话。
他掌心的血,浓郁黏腻潮冷,让她的视线微微朦胧。她沉浸在他身上的兰香中,如沉浸在一个幻境中。
镜花水月真动人,而冬日暖阳温热。
郎君上一刻在她耳边呢喃,下一刻,车门推开一点光,她被他抱着,推了出去。
斜落的日光刺破那道车窗缝的光。
浮光暧、昧,美好,又在门开的一瞬间,破灭。
太子准备让人斩开马车,姜循突而开门,从车内款款步出。
太子抬头观她,她盛裙曳地,只眼中波光潋滟,如一汪静湖。
太子再看,她眨一下眼,原来那点儿水光,只是刺眼的阳光投射。
姜循缓缓递出手:“殿下。”
靠坐在车中,江鹭握住自己渗血的手心。他手心被血浸得火热生疼,他闭上眼,算着自己溜出去的机会;同时,他听到太子松口气的宽慰:
“循循,你平安就好。”
闭目的江鹭,坐在日光照不到的车壁角落中,安然若神之寂灭。
待江鹭终于寻到机会溜出马车,他回到自己马匹所在的山头,牵马欲走。
隔着森郁林木,他看到大批车队前,侍卫与侍女林林。衣冠古朴的太子殿下执着姜循的手,带姜循走向新的马车。
许是山风太凉了,江鹭手指蜷缩、发抖。
此时,数里之外,张寂带兵拔营,返回东京。
一辆马车中,小甲与段枫联手扮演的“江鹭”,正应对着车外的指挥使:
“没有病,只是疲累,稍歇便好。”
此时,太子握着姜循冰凉的手。
在众人叩拜间,太子侧过脸,朝姜循露出一丝笑:“你杀了孔益?可是满意了?”
姜循同样侧过脸,用低凉的声音,与他说话:“殿下心情似乎很好?怎么,殿下捉到你的小黄鹂了?”
太子轻笑。
太子虚握她手:“这一切……全靠循循相助。”
姜循微笑。
江鹭藏在山头树荫后,静看下方男女情意深重时,听到旁侧不远处的动静。
他发现此间荒木枯槁后,有辆马车停歇。而山丘上,坐着一个绯红裙裾的少女。
长裙铺地,露出少女绣鞋上的明珠点点。盈盈日光下,她坐于山间,微卷发辫歪斜乌黑凌乱,睫毛卷翘眼波幽蓝,有一种不受拘束的异域美。
她托腮而坐,发现不了躲在暗处的江鹭,目光只望着下方恩爱的太子夫妻。
少女开嗓,声调婉转,唱得绵绵:
“行不得也哥哥,湖南湖北秋水多,九疑山前叫虞舜,奈此乾坤无路何……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呀,江鹭。

阿娅是异族少女,据说,连大魏话都说得不甚流利。
又据说,暮逊于三年前,在一歌舞坊见到阿娅,自此迷恋难忘,想霸占这只小“黄鹂”。
但也许黄鹂鸟有自己的想法。
姜循这次之所以与太子暮逊一同出京巡察京畿各处,最重要的原因是——
阿娅跑了。
东京没人喜欢太子殿下迷恋一个出身下三滥的歌女。而姜循愿意为太子出京打掩护,方便太子亲自去捉回他的“黄鹂”。
正是借着这种二人心照不宣的关系,姜循杀死孔益一事,太子不光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会主动出手,帮姜循掩饰。
……毕竟,孔益死了,对太子并非没有好处。
他与孔家往来的所有证据消失,他再不用担心孔家翻出巨浪砸到他身上了。
即使事后有人翻案,作恶者是姜循,太子顶多“失察”。
此次出京之行,至此,已分外完美。
夜里,离京不到一里的驿站客房中,点着数盏铜灯。
狐皮裘下,玄服玉冠的青年男子正以闲散而优雅的姿势靠于矮几旁,反复翻看几封姜循带回来的书信。
这正是太子暮逊。
两位门客立于下方,向殿下汇报出京一行的要务。
他们既说到视察京畿各方的事宜,也说到南康世子为殿下的寿辰入京,代南康王府向殿下贺寿。
门客甲观察太子神色。晦暗烛火在太子面上浮动,他看不清殿下神色,便自顾自:“南康王长居建康,除寇剿匪,镇守江南,从不需回京,可见陛下信赖。
“这一次小世子来京,是难得的机会。小世子既有向殿下投诚之意,殿下也不应寒了王侯老臣的忠心。殿下应好生抚慰小世子,赠于珍宝良驹美人……”
暮逊抬头。
他拇指上的玉石扳指擦过信纸,玉莹之色映着窜起的火光,为他温润眸子浮上一层幽色。
暮逊眼睛仍盯着这几封被他翻来覆去查看的文书,漫不经心:“你们说,姜循是否看过这些信?”
门客甲与乙面面相觑。
半晌,门客乙恭敬道:“姜娘子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娴静淑雅,又一向对殿下唯命是从。属下检查过这几封信,封口严密,想来姜娘子是不曾看过的。”
火光耀着暮逊的眼睛。
他慢吞吞:“娴静淑雅?唯命是从?呵。”
两位门客弄不懂他这声笑的缘故,只好不语。
而这时,门外传来玲珑清脆的唤声:“殿下,我们娘子来奉茶。”
暮逊直接将书信燃于烛火下,烧了这些书信。
他语气轻柔:“无论如何,我与循循共此心。她既敬我,我不疑她。”
两位门客跟随,见暮逊起身,朝门外迎去。
门客乙大着胆子:“那南康小世子……”
暮逊摆手,漫然:“我暮氏与江氏祖上有君子协议,小世子是来助我稳固朝局、绵延庙堂的,我岂会不知南康王府的忠心?
“改日我见一见这位世子吧——为了祖宗社稷,但凡我有的,皆可赠予这位小世子。”
两位门客齐声:“殿下仁厚!”
这位仁厚的太子暮逊,拉着姜循的手,引她一同入室。
门客与侍女皆识趣离开,暮逊看到桌上摆着的新茶,不觉感慨:“出门在外,难免简陋,苦了循循了。孤竟让老师的掌上明珠亲自烹茶,实在不安。”
他这样打趣,语调都难免柔上三分。
姜循面上浮起一丝笑,嘴唇却泛白。
姜循:“茶是玲珑煮的,我不辛苦。”
暮逊早知道她这副脾气,并不气恼:“你呀……也罢,我也只有在你这里,才能说说心里话,放松一二了。”
他扶着姜循坐好,起身朝向她,弯腰作揖:“这次多亏循循帮我遮掩了。若非循循,京里那些老东西虎视眈眈,我当真出不了东京。而且循循帮我深入虎穴,取回孔家的信件……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循循了。”
姜循偏脸。
她坦然接受太子的致谢。待太子说完,她才问:“你在我这里才放松?你的小‘黄鹂’,不算吗?”
太子一顿。
他抬头,看到她眼中几分揶揄的笑。
暮逊便放松下来,摇头失笑。
暮逊拢住她手,随口道:“一件玩物,哪里比得上你?”
姜循玩味:“你为了一件玩物,非要出京,可见这玩物于你的珍重。殿下倒是让我有些害怕了,你对一件玩物如此上心,那玩物若是爬到我头上,和我耀武扬威,那怎么办?”
暮逊答:“你只管管教,谁又能说你什么?”
姜循侧过眼,眼角微挑:“当真?”
她亭亭如水仙,孤然独立,总难以让人亲近。而今她少有的俏皮与“吃醋”,便让男子心动心悦,心间炽热。
“黄鹂”是可爱,但姜循更让男子有征服欲。
太子俯下身,微笑:“自然是真。你是未来的太子妃——这是父皇下了旨的。只待一年期过,我们便可完婚。没有谁可以拆散我们。”
皇长子病故,兄弟情深,暮逊为其推延婚事。
二人再温存一刻,太子便以“不扰循循休憩”为由,离开了。
玲珑端茶进屋。
炉香袅袅,姜循拿着一方帕子,擦拭自己的手。擦拭之后,她毫不在意地将帕子扔到火烛上方,冷眼看着火苗吞噬那方帕子。
玲珑看得心惊肉跳。
玲珑对上姜循侧头凝视的目光,吞吞唾液:“白日马车受惊,不知娘子可否受伤?”
想到白日马车中的江鹭,姜循出神一下,才不冷不热道:“连你都记得马车受惊,问我有没有受伤。他倒是压根想不起来。”
玲珑尴尬道:“殿下日理万机……”
姜循忽而起身,盈盈走向玲珑。
她俯下身,凑到玲珑耳边:“那你猜他现在去‘理’什么了?”
玲珑不敢答。
姜循慢慢站直:“我要是他啊,我现在就去看看我的小‘黄鹂’有没有受伤,还在不在。”
玲珑抬眼,打量姜循。
她见姜循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才嘀咕:“那娘子应该把殿下留下啊。”
姜循一声冷笑。
姜循睥睨她:“我难道不忙?!”
玲珑:“……娘子忙什么?”
姜循:“为我权势大计,自当日夜以奋,殚精竭虑。拿笔来。”
玲珑:“……”
被姜循戏称为“黄鹂”的阿娅,含混地睡在驿站的一间客房中。
客房古朴简陋。
大约为了惩罚她,寒冬腊月,屋中连炭火也没有烧。
阿娅蜷缩着身子卧于床榻间,盖着两床被子,睡梦中也在轻轻发抖。
她忽然一个战栗,从自己记不清的噩梦中惊醒,睁眼看到悬挂的帷纱如火舌一样扑向她。狰狞光影如巨兽,骇得她一声尖叫。
阿娅的尖叫没有出口。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睁大幽蓝眼睛,看到一张俊秀的面容,落在光影后,沉沉看着她。
阿娅呆呆看着。
捂她嘴的手移开,那人往后退了退,阿娅才看清,这是暮逊——太子殿下。
暮逊手抚上她的脚踝,她轻轻一颤。而这一颤,让暮逊清炯的眼中布上阴霾。
他几乎难掩自己的暴戾,却又硬生生忍了下去。
暮逊温声:“你逃什么?你怕什么?我待你不够好?你私逃出京——我可有怪罪你?我亲自出来找你……你知道我出来有多不容易吗?
“阿娅,我供你吃穿,赠你珍爱,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阿娅眼中一点点蓄泪。
她用磕绊的大魏话,天真说道:“循循对我很好,你要娶循循,我不想插足你和循循之间……”
暮逊眼眸微瞠。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娅,他不敢相信她竟会这样想。他握紧她的脚踝,被激得笑了出声——
“循循?!你觉得循循对你好?如果不是我护着你,你觉得循循会不会吃了你?
“我百般从她手里保下你,你竟然觉得她好我不好?”
阿娅畏惧他此时模样。
俊逸的人咬牙切齿真是可怕,对她死缠烂打真是渗人。他也许是旁人眼中尊贵的太子殿下,可对她来说,他折断她的羽翼,限制她的自由,将她关在宅院中……
她为什么就要觉得他好呢?
月光抹在地砖上,像枯白的霜。
阿娅朝后瑟缩,她捏紧身下褥子:“在东京的时候,贵女们瞧不起我,只有循循……啊!”
她被扑倒在榻。
纱裙掀飞,她被郎君灼热的呼吸包围,被他扣住下巴,被他抢过身子。
混乱中,阿娅听到暮逊许诺:“我知道、我知道……阿娅,你莫怕,这一次不一样了。回到东京,只要你听话,就没有人再瞧不起你,再欺负你。
“循循会帮你的。”
阿娅眼中流着湖水清光,声调婉转如歌:“循循真好……”
暮逊像是被她的话扇了一巴掌般,白皙的皮肤涨红:“是我和她谈条件,她才愿意出手的!我对她有求,她对我有求……没有我,她连正眼都不会看你,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你这样单纯的人,可曾见过有女子那般杀人不眨眼?
“你喜欢她?你竟然喜欢她?!
“我警告你,你离她远一点。没有正妻会喜欢小妾……你离她远远的!”
此夜漫漫。
太子与阿娅纠缠;姜循持笔凝思,思考回京后,她为了权势,要进行的更大的计划;江鹭精疲力尽地回到段枫与张寂那里。
关上门窗,江鹭靠坐在椅上,仰身闭目,分外苍白。
段枫本要念叨,见到他掌心的一长条血痕,只好叹口气。
段枫默然片刻,说:“我问过指挥使了,明日便可到东京,拜见太子殿下。小甲去准备贺礼了……总要做足样子。
“你执意来京,代表南康王府,不好失了礼数。不过你也放心,储君之争刚刚落幕,太子的位子未必稳,他需要人支持。大约,只要你有求,他都会满足……”
江鹭抬眼。
他靠在椅上,分明坐姿懒散,却因骨相干净秀美,偏有一腔清正之风。
他盯着烛火出神:“只要我有求,他都会满足?”
段枫:“是……”
段枫忽然警惕:“你要姜娘子的话,他应该不会满足。”
江鹭:“……”
他回神,一点点坐正:“我想的是我们的事。段三哥在想什么?我早说过,我与她早已结束。”
段枫欲言又止。
江鹭心头生起些烦躁,他压抑着:“段三哥想说什么,不必藏掖。”
段枫:“你说你与她早已结束的时候,是否考虑过,你与她有旧情在,也许你们应该藕断丝连,于我们要查的事才助益最大?”
江鹭抿唇:“……我当然知道。”
段枫欣慰,又苦口婆心:“小二郎啊,你会‘藕断丝连’吗?需要我教你吗?”
灯影晃晕下,段枫期待地凝望小世子秀色可餐的面孔。
江鹭侧脸漠然。
他亲口逼问她,想打破自己的心魔,想证明她是不值得的。
可是……他又真的甘心吗?

九桥门街市,车水马龙,酒楼林立。
入东京时刚过上元,街巷桥头人流熙攘,与郊野萧索全然不同。
江鹭与段枫坐于“会仙楼”雅阁靠窗处,边吃茶,边观望楼下往来的书生文士。
此街绣旗招展,会仙楼虽不如樊楼盛壮,但文人墨客更爱聚于此楼。不过这座酒楼,比起往日也热闹许多——原因无他,科考将至,天下文人皆聚于东京。
此时,段枫看着下方人流,不觉感慨:“不愧是东京,比建康府更繁华许多。”
江鹭不语。
段枫打量对面的世子:襕衫衿带,幞头飘然。且因面如银玉,而引得路过小娘子频频观望。
只是可惜,江鹭清正端然,对他人窥探视若不见。
何止视若不见呢……段枫看眼江鹭面前桌上的川饭,江鹭一点没动。
段枫掩袖咳嗽两声,江鹭的眸子才落到他身上。
段枫吊儿郎当地笑:“我知道你娇贵,北食不对你的胃口,但你好歹吃一些。咱们已经进了文人窝,还怕打听不出东西来吗?”
段枫压低声音:“曹生……总有人认识的。”
孔益死后,他们从孔益身上查凉城的线索断了。但江鹭并不急。他们到东京,开始从另一条线索查起——
两年前,凉城夜火前,东京曾有一位书生,写过一篇《古今将军论》。
正是那篇文章,引得凉城程段二家受到猜忌。天下文臣对程段二家口诛笔伐,止战之声盛然,逼得凉城诸将军不得不退,逼得老段将军主动与阿鲁国谈及联姻结盟之事。
联姻结盟引得将军们与阿鲁国国王的身死,而在那之前,起因,不过是一个从未去过边关的文人的侃侃而谈。
文人赢得名声,边将落得灭门。时隔多年,江鹭想认识一下那篇文章的作者。
江鹭未必想对那个书生做些什么,但是在他查了一整日、都找不到一个叫“曹生”的文人时,这件事,便变得不一般了。
段枫见江鹭沉默不语,心中微酸。他咳嗽着,握一握小世子的手,轻笑:“不急。咱们才到东京而已,人生地不熟,多找找就好了。”
江鹭抬起那双琥珀一般浅晃的眼眸。
段枫对他一笑,然后掩袖饮茶。
段枫听到江鹭缓缓开口:“段三哥。”
段枫随口:“嗯?”
江鹭:“不如你去参加科考吧。”
段枫一口茶呛出,他咳得浑身发抖,以为世子在开玩笑。面容红白相间的段枫抬头,见江鹭真的看着楼下那些文人墨客,眼神若有所思。
段枫:“……”
江鹭平静:“东京朝堂中,中书省管文臣,枢密院管武臣。要查当年凉城事变的卷宗,我需要在枢密院下手。
“我昨夜见了太子殿下,他忌惮南康王府势力,颇有为难。我不想将命运全然交给一个陌生人,不如段三哥参与科考,我再与他谈条件。到时候你进枢密院,就合情合理了。
“太子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暂时不离京。他需要南康王府的势力相助,而我需要枢密院关于两年前凉城战事的卷宗——我给你编造身份,你去参加科考,是此时最好的法子。”
段枫匪夷所思:“你怎么不去参加科考?”
江鹭看着他:“我即使中举,也没人会放心我进枢密院。科考于我,毫无意义。”
段枫见他竟是认真的,哭笑不得:“二郎,你段三哥从来没好好读过书啊。而且你看我现今身板……我适合去武官聚集的地方吗?”
江鹭:“大魏朝堂,重文轻武。正是段三哥身体不好,进枢密院才更容易。只要段三哥好好攻读几日书本……但凡你考中,我都有法子送你进去。”
段枫:“……”
他还要再说话,忽见江鹭朝下瞥了一眼。
下方有辆马车缓过街市,车帘微掀。
段枫探寻不出,回头看江鹭,江鹭已撇开了眼。
段枫:……也许是我想多了。
行过九桥门的马车,车帘被风吹掀一角。
玲珑急急忙忙地放好帘子,口中念叨:“冬日还没过去呢,车帘怎就松了?下面人怎么办事的,冻着娘子可怎么办?”
坐于一旁的姜循斜倚一方小案,执笔捧着一张写满了字的图纸看。姜循对侍女的话置若罔闻,玲珑只好自己将暖炉放到娘子怀中。
姜循手中有张图纸,写了“旧皇子”“太子”两方势力。太子一方,起初被姜循圈了很大的圈。但姜循想一想,执笔划去,将太子势力所代表的圈,画得小了些。
玲珑出神:娘子前日被马车惊,还很疲惫,今日又恢复这副生机勃勃的模样了。真是……让她敬佩。
玲珑凑到姜循身边:“娘子在想什么?”
姜循:“大皇子病故后,那些老臣势力不减,与太子在朝中相抗,至今分不出胜负。我想的是,怎么利用他们水火不容的关系,把我的人,安排进——”
她写了“枢密院”后,思考后,笔尖跳到了另一行字——“中书省”。
玲珑紧张:“谁?你的人是谁?我认识吗?”
姜循抬眸,似笑非笑瞥她一眼。
玲珑便想起了一个人,脸色微白,心中发苦。
玲珑斟酌着,小声道:“娘子何必掺和朝政呢?娘子如今最要紧的,是和太子殿下完婚。
“小娘子们,不都是,扑扑蝶,养养花,相夫教子,就过得很好了吗?”
姜循挑眉。
她含笑问:“就如——姜芜那样?”
玲珑一怔。
姜循凑身,在玲珑耳边诱哄:“你觉得姜芜,现在过得很好?命运被握在他人手中的滋味,算好吗?”
玲珑瞳眸微颤。
主仆二人的话没说完,马车停住。
外面车夫高声:“娘子,姜家到了。”
姜循与玲珑对视一眼,玲珑立刻伶俐地来搀扶娘子下车。
回到东京,过了整整一日,姜循又吃过午膳,才懒洋洋地驱车返回姜家,来看一看她的爹娘。
以及……她的姐姐,姜芜。
“姜二娘子回府啦。”
“二娘子和太子殿下出京月余才回来,一回来就来探望主君主母,当真孝顺至极。”
“哎,我得赶紧去请安。说不定二娘子心情好,我能多得一贯钱呢。”
姜府主宅,侧厅廊庑下,站着一妙盈盈的女子。
女子弱质纤纤,眉目楚楚,一身青白裙衫,发间只别了一珍珠发簪。她绞着帕子,与自己的侍女一同站在屋下,听到家中仆从们奔走相告,各个欢喜二娘子的回府。
有侍女路过时见到她,只敷衍地行一礼便走:“大娘子万福。”
姜家大娘子姜芜,憔悴柔婉,冲仆从们点头。
远远的,姜芜看到姜循走来。
穿廊过湖,仆从簇拥,姜循与她全然不同——妆容精致,眉目昳丽,看人时,眼神如冰,盛气凌人。
明明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大约是为人有些凶,姜府上下对她,竟然怕中,带敬,带爱。
那是性情温婉的姜芜,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尊重。
姜循走到近前,抬眸,瞥见了姜芜。
她动也不动。
还是姜芜先朝她柔柔一笑,轻声:“二妹妹,你回来了。爹娘很想你。”
姜循不冷不热地“嗯”一声后:“你不想我?”
姜芜怔一下,才好似无奈地说:“……我也想啊。”
姜循问:“她还在病床上呢?”
姜芜知道这位二妹口中的“她”,是指姜母。
姜芜点头:“娘知道你回来了,昨日等了你一整日,给你备了饭菜,却总不见你来。娘还派人去寻你……你府中门拍不开。”
姜循漫不经心:“刚从陈留回来,舟车劳顿,我也疲惫。我是回来拿药的,又不是做客的,等我做什么?我现在去看她,你去不去?”
姜芜听到“陈留”,低着的眸子微颤。她迟疑间,姜循抬步便走,压根不等候。
姜芜身后的侍女愤愤不平:“她太没礼数了,怎么这样对娘子你!你才是真正的……”
姜芜摇摇欲倒:“别说了。”
侍女瞥眼她的脸色。
侍女想起一些往事,心中便生出些鄙夷,甚至怨恨:……若是自己服侍的是二娘子就好了。
瞧瞧二娘子身边的玲珑,以前还不如自己呢,自跟了二娘子,就变得那样风光、趾高气扬。而自己……
自己当真命苦,当初以为大娘子好歹是……好歹心善人慈,谁知却是烂泥扶不上墙,压根就比不上二娘子。
这侍女眼珠一转:“娘子,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去见主母,小心过了病气。但是你也不能被二娘子比下去啊,我帮你去主母身边尽孝好不好?”
姜芜垂下眼。
她眼中雾濛濛。
她心知这侍女是要去讨好姜循,哪里是要去姜母面前尽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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