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伊人睽睽  发于:2024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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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要落座时,又停顿了一下:他的座位,被安排在了姜循席面旁边。
此帐三席,张寂坐于主位待客自是应当,但一左一右尚有两张席面,何以让自己与姜循并坐?
江鹭看张寂的眼神微警惕。
张寂淡淡道:“姜娘子身份尊贵,江世子也十分尊贵。我做不了二位的主,请两位贵客委屈一些。”
姜循恰时问:“世子不愿坐?”
江鹭垂眸:“无事。”
他撩袍入座,与姜循相挨。
郎君气息拂过身畔,幽静清雅,姜循也些许恍惚,被自己勉强克制——
好不容易逼迫张寂安排的这种位置,不能浪费。
江鹭高洁。
若非张寂在旁,江鹭绝不会私下见自己。这难得的机会,必要把握。
三人在席上落落说着一些闲话。
彼此各有心事,言语皆不诚心。
张寂本就话少,不想小世子更是为人安静,席间几乎从不开口,一径端坐。好在姜循八面玲珑——
姜循虽常有惊人之举,但她到底是姜家养了十几年的贵女。一言一行,从无出错。
小世子的惜字如金,她并不在意。
席到中途,氛围稍暖。炉中炽羊香充盈室内,连张寂都放松一些。
姜循朝江鹭敬酒:“先前驿站火情、林中追杀,多亏世子救我。”
江鹭坐得端正,唇抿得极紧。
他并不想在真相弄清前,与姜循有任何牵扯。但是当贵女朝他举起酒樽时,他又陷入犹豫。
姜循看他的眼神,露出几分恳求与哀意。她没有上妆的眼尾,轻轻一勾,瞥向一旁的张寂。
江鹭睫毛微颤:……是了。张寂是她同门师兄。当着张指挥使的面,他若不饮了这酒,张寂难免会生出猜忌。
江鹭慢吞吞地举起玉瓷酒樽,朝她点了点。
她目露欢喜,神色无邪。
他心头一跳,生出燥意,忙转开目光。然他目光转开时,忽然凝住——
姜循着薄纱大袖。
此时,她一手挽着长袖,另一手举樽。她拢着袖子的那只手,玉白,纤长,指涂丹蔻。
她侧着肩,敬酒的动作与大袖的展扬弧度,挡住了张寂的目光。而她指尖抵在桌上,就着旁边清茶水,缓缓涂抹。
江鹭盯着她艳红指尖,她盯着他的眼睛。
娘子指尖在无人发现的桌面上,轻轻勾勒了一朵花。
花枝叶饱满,嫣然盛放。宛如被风吹动,花朝着一个方向徐徐飘然。
那是“北”。
江鹭心脏如被什么小虫叮咬一口,他握着酒樽的手,突地用力。
那是他少时,与阿宁玩的游戏。
世子若要与侍女私下相会,便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
而今、而今……
姜循用少时联络的方式,正大光明当着张寂的面,作弄江鹭。
杯盏推换,昏暗的烛火“扑”一下,伴着挑衅、暧昧、若有若无的提醒与暗示。
如同开在夜间的昙花。
白日总也不见,夜里却疯狂肆虐……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在死遁之后,还如此对他!
姜循盯着江鹭。
他琥珀色的眼瞳被酒水晕得橙黄一片,十足晃眼。
他一言不发地饮下了酒。
酒樽在案面上轻轻“砰”一下,宛如发泄。
姜循心中没底。
筵席过半,姜循寻借口离席,离去前,朝江鹭看了一眼。
江鹭宛如未见。
江鹭一径与张寂吃酒,告别后,他的帐篷本在“北”向,他却说要醒酒,去南边校场缓行散步。
段枫劝说几句,世子坚持己见。段枫哀叹一声,只好自己回营,去为江鹭取氅衣与醒酒汤。
月明在天,渐入幽僻小径,江鹭脚步放缓。
一声鸮叫刺破夜空。
江鹭俯脸,忽意识到什么,转身欲退。后方有细碎脚步声步出。
姜循:“阿鹭。”
江鹭猛地回头,目如冰雪。
方才离席的美人,此时正盈盈立于此,朝他微笑:“玲珑守着林子,我们说些话,不会被人听到。”
她眷恋看他,目有伤怀:“我给了你‘北’的提示,心中却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所以才在‘南’处等你。阿鹭,你别生气。若非走投无路,我不会来讨你嫌。”
江鹭盯着她。
她又要说什么,他淡漠:“别叫我‘阿鹭’。”
姜循看着他,轻轻“嗯”一声,微有哽咽。
他又道:“别在这里做戏。”
姜循静下。
林风瑟瑟,她忽朝他掀眼,道:“你还在恨我?”
她仍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望着他失神:“当年事,我情非得已……”
她朝他走出一步。
他后退了一步。
姜循顿下脚步。
她掩住自己内心一瞬间浮起的恼火,逼迫自己仍以“阿宁”的柔弱面对他。
她见这位世子俯身作礼,恭然道:“绝无冒犯之意。我已向我爹发出书信……你死遁是否受人所逼,三日之内,便有结果。”
姜循一瞬间没压住自己语气里的冷寒:“你爹便不会再骗你?”
江鹭:“时至今日,尘埃落定,早已骗无可骗。若当真是我爹害你……便是我对不起姜娘子,委屈姜娘子多年,我自会致歉。”
姜循:“……”
她放柔声音:“你为何看也不看我一眼呢?”
江鹭睫毛那般长,闻言,只是轻轻颤一下,仍未抬眼。
姜循便明白了。
她视线模糊。
她分明是来哄骗他的。但他这般态度,她心中竟浮起一丝惆怅:“……即使误会解除,你也不愿与我好了?”
江鹭惊愕,猛地抬头看她。
姜循靠着树桩,幽静看着他,缓缓诉说:“这些年,我过得十分不易。太子虽是我未婚夫婿,然而伴君如伴虎,我步步艰辛,时时警惕。
“这一次出东京,也是为了太子……太子妃,不是那般好做的。君主夫人,不是那般自在的。”
江鹭别过脸。
他袖中手指又在轻点:“不是我逼你做的太子妃。”
姜循轻轻咳了一声,面色苍白,恍惚着说:“孔益死前留的讯息,我没有听懂,但他说的话必然有些用,才让你一路追寻吧。我知道一些东西,你知道另外一些东西,我们分享秘密来共赢。”
姜循哽咽:“你帮帮我,好不好?”
江鹭顿一下,语气变快:“那只是一些边关旧事。”
姜循:“哪个边关?”
江鹭:“山河风云与你无关。”
姜循:“你是不信我吧?”
江鹭:“你不认识阿鲁国公主。”
姜循:“我可以去结识。”
江鹭:“就如同你昔日与我结识一般?”
周围骤静。
姜循在一片沉静中,意识到自己说快了。
好哇,多年不见,小世子学会诈她了。
江鹭抬起的眸子,清水光中,微有暗红之意。泠泠间,他慢慢说:“原来,姜娘子一夜煞费苦心,是为的这句话。”
姜循眨眼。
江鹭:“你为了知道孔益的秘密,做戏至此。”
江鹭又淡漠:“你不想与我分享秘密,你只想从我这里诈消息。可你连做戏也做不全……不知是做不全,还是已经忘了过去的自己什么模样?”
姜循偏过脸,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小世子心动于我旧时狼狈吗?”
他闻言,面白如玉,颈上青筋微颤,不平之意,让人心动。
许是他吃酒吃得有些醉,许是他果真不了解她,在他晃动的目光下,姜循施施然朝他走来。
她伸手,勾住他飞扬的衣摆。
江鹭:“……!”
骤然酒醒,他慌得撤退,声音带一丝乱:“姜娘子?!”
姜循手中袖子落空,却不急:“世子若愿意助我,我也愿意与世子暗度春风。你若心动于我的落魄,我可日日落魄于你。只是此间情私……世子不要让太子知道。”
她真是疯了。
她浑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压根不理会他的惊怒呆滞。
江鹭置于惊涛骇浪中,一动不动。他看着她宛如话本中的山鬼,娉娉袅袅地伏身,用鲜红唇舌诱他、惑他。
他长立不语,她以为他端着架子,十分好心地再次将手递来,又靠向他怀中……
“刺——”
姜循脚下踩空,身子一晃。
寒风簌簌,她手指向前递出,僵硬地滞在半空中。
此间鸦雀无声。
对面空无一人。
……江鹭落荒而逃了。
姜循:“……”
江鹭急匆匆步出幽暗林中,脚步趔趄,如被鬼追。
捧着氅衣的段枫等候在外,戏谑相迎:“二郎与姜娘子聊得可好?”
江鹭:“……”
他一怔,瞬间明白段枫了解这些,说不定还与姜循谈了什么条件。
脾气甚好的江鹭面绯如霞——他声音沙哑,强撑:“滚!”

那没什么的。
小世子脸皮薄,又暂时被她的“你爹厌我”所哄住。在真相到来前,以江鹭的人品,绝不会造次于她。而这短短时间,可能是姜循唯一的机会。
姜循便总寻借口去见江鹭。
与她相反,江鹭见她如见洪水猛兽,总是躲着她走。
这让姜循生了趣味——
世上如江鹭这样的郎君,她再没见过了。
这一日清晨,用过早膳,江鹭刚出营门,便见到校场旁那带着侍女一同观望士兵训练的姜循。
段枫跟在江鹭身后,本要一同出门,不想江鹭倏一下退回来,将段枫撞得后退数步。
段枫叹口气。
他老生常谈:“二郎,我教你怎么追小娘子吧?”
江鹭站得笔直。
他知道自己被取笑,但他有自己一番坚持:“我厌恶她多年,若是过错在我爹,那当年事……便不全是她的错。我如今所为,便不当是。”
段枫仰脸,摸鼻,再叹气。
段枫敷衍:“知道,知道。只是我们要进东京,死去的孔益还与姜娘子交好。于情于理,二郎也应与姜娘子处好关系,打听一些东西吧?”
江鹭踟蹰。
段枫知道这位小世子高洁非常人能比,自己也不过是在试探小世子的底线……
毕竟,若是想查清凉城事,小世子总是要做出一些牺牲的。
既然总要做牺牲,牺牲于姜循,又何如呢?
……可惜江鹭不这样看。
在江鹭犹豫的那段时间,校场旁的古槐树下,玲珑叹口气。
玲珑奇怪:“世子怎么这样怕见娘子你?那晚上,娘子和他说了什么?”
玲珑探寻的目光在姜循面上流连,姜循垂头整理自己的衣襟,手指轻轻绕过袖口的金丝云月纹。
她本不想多与江鹭打交道的。
太认真的人,应付起来困难。
可他退得那般厉害,她倒占尽了上风。
姜循悠然:“小世子冷了,我们去为小世子送姜茶。”
主仆二人才走出几步,前方便有人拦。
来人劲衣薄氅,呼气皆成冰雾,是张寂。
张寂看眼玲珑。
玲珑懂事地后退,顺便望风。
张寂瞥姜循:“你不必再找江小世子了。”
姜循挑眉:“世子向你求情?不可能吧。”
张寂说:“太子殿下来了。”
乱发拂面,姜循眼皮蓦地一跳。她的眼神一改方才的无谓,变得寒如冰霜,又透着冰刃一样的锋锐寒光。
充满进攻性。
进攻性让她更为美艳。
姜循无话许久,又突兀地笑一下,尽是敷衍客套之意。
张寂低声:“我向殿下汇报了孔益身死之事,我没说你,但他猜出是你杀的。循循……”
姜循傲慢:“殿下不会怪我。”
张寂清淡的目光在她面上浮动两瞬,他缓缓颔首:“确实。殿下没有怪你。他说辛苦你了,要你去见他。算算时间,你们离京已经月余,太子殿下应是召你一同回东京。”
姜循:“嗯。”
她身上那锋锐气息收敛,再次变得无所谓。
她说着没有感情的话:“好呀。许久没见殿下了,我甚想念。”
她迈步长行,裙裾金红若流烟。
张寂跟随:“……殿下也想见一见江小世子。听闻南康王小世子来京,为他贺寿,殿下甚慰。”
姜循瞥眼张寂:“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难道要我与江世子同行,不合适吧?”
张寂沉默。
军中对姜循和江鹭旧事,有些捕风捉影的猜测。这些猜测随着孔益身死,已被张寂喝止。但难说,若太子殿下见到姜循与江鹭同行,会不会生出猜忌。
张寂观察姜循神色:“我送你去见殿下,之后,我与世子同行。”
姜循慵懒:“嗯。”
张寂凝望着她背影,送她踏入营帐。
毡帘掀开时,姜循忽而回头,望着他露出一丝笑:“你的练兵也要结束了吧?你送世子回京,其实自己也要回京待命。”
张寂盯着她。
姜循慢条斯理:“不必这么提防我。我只是想说,如果殿下想让人结案,为了保全我与他,他应当会派你去搜查孔益府邸。师兄若是在孔益家中搜到了些有趣的东西,我也十分好奇。”
张寂开口:“一,我非判官,未必是我查案;二,你指的有趣的东西,是什么;三,我不徇私。”
早知他会这样的姜循手指点着下巴,目露讥嘲。
她想到孔益临死前威胁她的“我有你与江鹭相好的证据”那些话。
她自然不信自己这样冷漠的人会留下把柄,若真有把柄,也只会是江鹭留的。那是江鹭的麻烦,即使攀咬到她,她也会推得一干二净。
只是江鹭若三番两次地麻烦她,她……
姜循脸色淡了。
她嗤笑一声:“没什么。”
遂摔门而走。
留在原地的张寂如雪如夜,静望她背影半晌,才离开。
军营中发生了一些变故,因为姜循特意交代过,这些都瞒着江鹭二人。
夜间起雪,江鹭坐在帐中,靠着帐壁,垂头假寐。
他陷入一场混沌的旧梦迷离中,忽听到急促脚步声。
毡帘推开,雪漫入室,江鹭长身拔起,目光清明,盯着进帐的人——
脸色苍白、披着鹤氅的段枫朝他露出两分笑,朝旁挪,让出了身后的人。
身后来人是个青年武士,浓眉明目,火耀双眸。武士发间、衣肩皆沾了雪粒,见到江鹭,十分激动地上前拱手。
江鹭微恍惚。
段枫在旁解释:“二郎,你爹的信来了。不光信来了,你爹还托了一个你过去的侍卫来送信——他叫小甲,两年前,咱们还没认识时,你身边侍卫用的最多的,就是小甲。
“……只是,小甲说,你后来不用他了。”
江鹭睫毛微颤。
发现阿宁死遁后,他将所有认识阿宁的人遣散……小甲正是其中之一。
今夜……
小甲恭敬地从怀中取出一厚叠文书:“王爷有话想告诉世子。王爷说,那件事,我是见证者;小世子若是不信他,也可问我。”
段枫朝帘外走。
江鹭忽而说:“段三哥不用回避。我只是确认一些旧事……没什么好瞒的。”
段枫尴尬,但世子固执,他只好随之一同看信。
于是他们看到——
他们看到一桩旧事。
姜循哭诉,说南康王不喜她,放火威胁她的性命,想拆散她与江鹭。
而在信中,王爷说,三年前,阿宁曾窥到一桩争吵。
南康王确实不喜阿宁,在江鹭提出婚姻时,南康王反对至极。
那是南康王父子之间迸发的最激烈的争吵。
南康王何其厌恶:“一介贫女,无门无楣,如何踏入我南康王府,如何辅佐你,共你治这江南诸州诸郡?你是世子,是未来的南康王!你不只是江鹭!”
江小世子回答:“我并不稀罕什么世子,什么南康王。我喜爱阿宁,我愿意与阿宁共度余生。若是爹不允许,便上奏夺了我世子头衔。我自愿与阿宁退居其后,琴瑟和谐,绝不辱爹的门楣。”
南康王大怒:“我养你教你,将你养成这种混账?!你只顾情爱,不管社稷百姓了?”
小世子声音微颤:“我自然也想为爹分忧。可是爹也教我,不愧于已,方不愧于天。阿宁与社稷,本不应二选一。是爹逼我选——阿宁是我心慕之人,无论她出身如何,我都不可辜负。”
小世子撩袍长跪:“若是爹始终不许,我只好求退。”
那段争吵,绝不愉快。
那段争吵之后——
南康王在信中道:“阿宁所居院落失火,发生在你我争执之后。
“她说为父放火要杀她,为父说那把火是她自己放的。你信谁?
“当日是小甲带她偷听我们父子的争吵,你可以问一问小甲,你的阿宁听到那番争吵后,她是什么反应?
“你那般爱她,为她求全,她当真感激吗?”
此时此夜,风吹高帐,烛火如魅。
江鹭捏着信纸的手指一点点苍白。
段枫年长他几岁,段枫昔日又十分风雅。他几乎猜到姜循如何玩弄江鹭的感情,只是不好说破。
在一片寂静中,江鹭抬起脸。
他苍然如雪的面上,眼中神色仍是执拗:“她偷听我们的争吵,是何反应?”
小甲低着头:“阿宁姑娘的表情很奇怪……”
段枫:“二郎……”
江鹭冷声:“让他说完!”
小甲战战兢兢说完,段枫不忍听,江鹭摔信,拔步朝外走。
小甲和段枫一路追出去,见江鹭直直寻去姜循的帐门。
待段枫气喘吁吁追过去,见到江鹭并没有进去找到姜循。士兵说:
“晌午过后,姜娘子便驱车离开军营了。姜娘子不想叨扰他人,都没有告诉我们指挥使……”
江鹭唇角翘了一下。
他垂下眼。
她不想叨扰他人?
不,她是不敢“叨扰”他。
但是——
江鹭低声:“这件事,没有这么容易结束。”
他倏地反身走,身后人难追。
到天亮时,马车已经步出山林,到了宽敞平原处。
再走一会儿,就能与太子汇合了。
车夫在外驱车,车马辚辚,一片寂静中,忽然有鸟惊车,车夫慌乱中,驱着马车偏离正道,越走越远。
车中姜循混沌中被惊醒,听到外面混乱的叫声,还伴随着几声“咚”。她保持镇定,待马车终于缓缓停下,她仍定坐于车中。
姜循:“玲珑?”
无人应答。
她又唤了车夫和侍卫的名字,依然无人。
姜循攒紧袖中小刀,正要弯腰出车,车帘一掀,冷风与朝阳一同灌了进来。
还有一个郎君如电,掠入车中,再关上车门。
姜循抬眼,与江鹭四目相对。
江鹭盯着她。
他想着小甲的话。
小甲的话与父亲的信,让他旧日重现,宛如看到当年那个听完争吵后表情怪异的女子——
“她从不想与你共贫寒。
“你愿意抛弃南康王府,只求和她在一起。这是你的深情,不是她的。
“若你不是南康王小世子,若你没有权势没有家世,她为什么要与你共此余生?阿鹭,你不要这么天真——
“对阿宁来说,深情是世上最无用的感情。
“她不会心动于不做南康王世子的你。”
此时,马车之上,江鹭手中的匕首,抵在了姜循的脖颈上。
姜循:“大胆。”
江鹭垂脸:“谁有你大胆?”

马车外听不到一丝声音,姜循被抵在车壁上,仰起头颅。
江鹭发现,便是如今被匕首逼迫的危险关头,她也是淡然的、冷漠的——
香罗带挽着长裙,美人云鬓松挽,珠冠上的流苏轻晃在她额心。光影流动,映照她乌润眉眼,明妍容貌。
姜循低头,看着自己脖颈上的匕首,再抬眼看江鹭清寂得近乎结冰的眉眼。
她一瞬间便明白自己撒的小谎估计被揭穿了。
可她近日在江鹭这里,寻到了一些“你奈我何”的戏耍自信。即使谎言揭穿,只要她心硬如铁不动情愫,江鹭又能如何呢?
姜循便笑。
她既像微笑,又像挑衅:“世子这是做什么?要杀我?你真的敢吗?”
江鹭俯下脸,清黑的玉石眼眸盯紧她:“看来你早有准备。我爹的信来了,你无话可说,才要逃走,是不是?可事情没有这么容易过去——姜娘子,我要知道你当年死遁的真相。”
姜循诧异:“你爹难道没有告诉你?”
江鹭:“我要你亲口承认。”
姜循:“已经过去的事,再说有什么意义?”
江鹭:“于我有意义。”
姜循掀起眼皮,似笑非笑:“难道小世子旧情难忘?你这么放不下我?那我与你的条件你又何必拒绝……”
她忽然唔一声,眉目稍冷,低下眼睛。江鹭抵着她脖颈的手朝下压了一分,她已感觉到痛意。
他手指微屈,手背青筋绷直。只要她再挑衅一分,那匕首便要划破她肌肤了。
姜循一时沉默。
江鹭凑近她面容,他贴着她的脸,逼得她仰起头。他好像要通过这种方式,透过她眼睛,看穿她心思:“发生的事,不容改变。撒过的谎,总会破土。
“我要你亲口说你死遁的缘故。我爹说的不算,小甲说的不算,我要你亲自承认——我要你直面!”
姜循冷然:“他们说的就是真的,何必要我多说?”
江鹭:“你说。”
他的匕首再压低。
然姜循梗着脖子,这一次,只是目光冰凉,目中戏谑连连,却终不开口。
而江鹭也早有准备。
他侧过脸,贴着她耳。
他呼吸清浅,她在他靠近时,心神微晃,心头密密麻麻沾上一些酸麻意。未等姜循想明白这代表什么,她已听到江鹭在她耳边的低声:
“姜娘子,我知道你不怕死,你还笃定我下不了手。但我知道你的死穴,我也有法子对付你。
“姜娘子大可与我耗,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说——正如你猜的那样,马车受惊,是我做的;而在我前来之时,我已看到了你的未来夫君,太子殿下的车辇了。”
姜循侧过脸,对上江鹭清润幽静的眼睛。
她听他说:“你的未来夫君来找你、救你了。你不开口,那就让他过来,亲眼看到我们这样,如何?
“我不在乎被看到,你也不在乎吗?”
时间一点点流逝。
时间若往前推移几个时辰,便可知江鹭得知姜循离开后,直接策马欲追。
雪粒纷扬,夜如泼墨。
段枫喘着气追上他,拦住他的马缰,苦口婆心:“你要做什么?事情不是已经清楚明朗了吗?张指挥使在这里,姜娘子又是去见她未来夫君的……你追上她,要如何?我们此行也有自己的要事,若是提前被张指挥使他们察觉,那可如何是好?”
江鹭握紧缰绳,端坐马背:“段三哥,我知道你有本事帮我隐瞒,只要你帮我瞒住三个时辰,我便会赶回来。
“我一定要去见她一面——那是我心里的刺,我必须拔出来。
“而且段三哥不是一直觉得,我与姜娘子打好关系,对我们此行有利吗?我此去见她,也是为了打好关系的。”
段枫不信江鹭能克服他的爱恨,与姜循好好相处。但段枫终被江鹭的坚持打动,决定帮他瞒住军营三个时辰。
当江鹭策马悄然离开后,段枫让小甲扮作江鹭,早早上了马车。张寂来找他们上路时,段枫便与小甲一同坐在车中应对。
从夜浓到天明,从飞雪到雪住,江鹭终于追到了姜循的车驾。
下方的车队走平路,江鹭在上走山路。他不光看到了姜循的车队,还看到了远方停在城池前的太子殿下的车辇。
江鹭居高临下,一把匕首击中飞鸟,弄乱姜循的车队。姜循所乘马车疾驰,江鹭凌空腾跳。他在林木间穿梭时,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乱象——
仆从们慌乱控马,着急追娘子。懂事的侍卫知道太子殿下就在前头等候,急急御马前去求助,想在太子面前抢头功。
算算时间……如果太子殿下在乎姜循,此时,车辇应该就要到了。
马车中,江鹭用匕首抵着姜循,静候时间。
二人别着劲儿,皆冷然无比,谁也不再主动开口。
在这时,他们听到了达达马蹄声,听到了大部队前来的车马声。
姜循色变。
江鹭微笑:“说。”
姜循不语。
江鹭:“说!”
姜循咬牙。
江鹭眼中燃烧着星火,火光一点点亮起,让他那双清水般的眼眸迅速被点燃,整双眼睛都渐渐疯狂——
“说出来——
“为什么死遁,为什么抛弃,为什么不直面!”
“殿下,姜娘子的马车找到了!”
外头的呼声开始清晰。
马车逼仄,江鹭贴着姜循,气息与她相拂,姜循额上生出一些汗渍。
她仍垂眼强撑,直到她听到外头熟悉又陌生的男声:“循循,你在车中吗?”
太子……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从马上跃下,周遭跟随的侍卫们齐齐拔剑,一点点包围这辆停在半途的马车。
太子殿下声音温润且关怀:“循循,莫怕。孤来救你。”
太子殿下的步伐一点点接近马车。
江鹭侧头,聆听车外动静。他的眼睛看着姜循神色,他看到她脸上神色几变,忽然,她下定了决心,蓦地抬头。
江鹭绷住下巴。
姜循一把握住他抵在她颈上的匕首。
她朝他撞来,他早有准备,匕首朝外抽,才没有在意外中刺伤她。
而姜循胆大妄为,她眼中燃着与他不相上下的火光,一点点朝前倾身,一点点逼着他朝后仰退——
“为了权势!”
江鹭被她眼睛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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