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直善良的小世子,必然喜欢纯真傻憨的少女吧?
——她告诉他,她叫“阿宁”。
阿宁希望善心的小世子收留她,让她进府当个小侍女。若是不愿,阿宁只好继续寻死了。
江鹭从噩梦中惊醒,头痛欲裂。
他听到屋中有高架被推倒、翻找的剧烈动静。他此时还没有完全清醒,心神仍停留在自己梦中的昔日场景中。
他默默想到:其实细查起来,阿宁从一开始就在骗他。他怎么全然信她呢?
“姜娘子。”
隔着一道屏风,江鹭听到男子的声音,掀起眼皮,看到屏风上映着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似有顾忌,压低声音:“姜娘子,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也放你一条生路,如何?我知你身份尊贵,但你——
“你总不想太子殿下知道你为了从我这里偷走信件,如何诱我的事吧?”
屏风后的男子恶狠狠威胁:“你不让我活,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一定会告诉太子——尊贵的未来的太子妃,和我沆瀣一气,名节有污,贞洁已损。
“未来的君主,绝不会迎娶这样的太子妃!”
江鹭眯着眸,静听着外头那人威胁。
帐子后,他慢慢坐起,被捆在后的手解着绳索。他低头间,发现自己一身绯红裙裾,乃是女装。
江鹭一顿,飞快闭眼,想到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那贵女似笑非笑的面容。
他在心中重复:待我见到她,必然要杀了她。
江鹭从声音听出来,屏风后不只有说话的陌生男子,还有十来个武功高手长立,包围此间。
看来,那贵女惹了大麻烦,溜之大吉,把“麻烦”丢给了他。
屏风后的江鹭始终没开口,孔益身后的死士们凛然上前,欲推开屏风,被孔益喝退。
不到万不得已,孔益仍抱有期望。
他絮絮叨叨,劝说又威胁,希望姜循识时务。为了不刺激姜循,他甚至没有绕过屏风,和姜循直面对峙。
而这正给了江鹭机会——
江鹭卧躺于床,手脚被缚,绳索勒于身后。他一边听着外面男人的唠叨,一边镇定地解着绳索,还要观察自己如今情形。
江鹭挺腰起身,头磕在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同时,他听到头顶金翠玉饰撞击声,以及,头皮被勒痛的发麻感。
外头的孔益也听到了动静,且觉得巨大动静不同寻常:“姜娘子?”
江鹭半晌才明白:那可恶贵女,恐怕不只给他换上女装。发饰、玉钏、妆容,亦是全套。
她硬生生把他变成一个“女子”。
她知道陌生男子会在半夜找她麻烦,她应付不来,便在屋中备了替身江鹭,让江鹭来替代她,承受陌生男子的怒火。
至于陌生男子是否有能力杀掉江鹭,那可恶贵女,则全然不在意。
……冷血无情、狡诈阴险。
江鹭压下自己心头对那贵女生起的一腔厌恶,重新思索如今情形。
屏风外的孔益久久没听到里面的回声,他起了疑心,怀疑姜循那种狡黠女子,是否已经逃跑了。
孔益不安地走上前:“姜娘子,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此时此刻,江鹭盯着屏风,忽而对陌生男子的身份有些猜测——
段枫说,他打听过,姜娘子雪日独行,是去见孔益。孔益和她关系匪浅。
而今这屏风外的男子又扯什么太子,说什么未来太子妃。
恐怕那姜姓女子正是未来的太子妃,才能让驿站驿卒那般尊敬。
想到此,江鹭在心中微哂:未来太子妃如此品性,大魏国算是没未来了。
而那姜娘子既然是未来太子妃,根据段枫和陌生男子的双重证词,此时那屏风外转悠的男子应当就是——
江鹭猛地抬头,侧过脸,盯着屏风,浅色瞳眸被烛火照出金灿色。
孔益,亦是他想找的人。
屏风后的孔益等得没有耐心,要推开屏风走进里间时,烛火轻轻一摇。
屏风后脚步声徐徐,紧接着,屏风上映出了“女子”婀娜的身影。
步摇玉钗,乌鬓如云。美人虚虚倚着屏风,影子浮动间,身形纤细清薄。
任谁也不会怀疑,屏风后的人,正是一代佳人。
孔益虽心急如焚,却在这瞬间倏地想到了姜循的面容。
那样的美艳傲慢,如湖心亭亭水仙,孤芳自赏。
孔益曾经见色心喜,臣服于美人的石榴裙下,又哪里想得到,美人是如此的可怕。
孔益脸色暗沉,语气放缓:“事到如今,姜娘子要和我鱼死网破吗?你可想好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虽是太子的人,可你若不交还东西,你让我不能活命,你也别想走出这里。”
他嘿嘿冷笑:“大不了,姜娘子和我一起做对亡命野鸳鸯!”
屏风另一旁,江鹭已从床上起身,解开手脚上的绳索。他垂着目,倚在屏风上,从话语中,判断出孔益和姜娘子有不为人知的阴暗关系。
他不关心那关系。
他定定神,一手习惯性地搭在屏风上,一下下地轻点着计时;另一手一张,床榻外的案几上的一杯清茶到他手中,他食指点了点水,就着素面屏风,开始写字。
江鹭学着自己印象中女子清秀的字迹,在屏风上缓缓写:“孔益?”
另一头的孔益,看到屏风上映出的字,一怔后,大喜。
他认出来了!
这正是姜循的字迹!
姜循的字与寻常女子不同,会在尾笔上多一笔肆意风流感。孔益为了追杀姜循,已经对此研究甚透。
只是孔益不懂,姜循为何写字,而不说话?
莫非是怕留下什么把柄?
孔益以为自己想明白了,笑逐颜开,快速道:“是,姜娘子,只要你把东西还回来,我放你平安离开。”
江鹭继续写字:“什么东西?”
孔益不知她是装傻,还是不愿归还。孔益冷声:“我知道,太子要拿回一些旧日书信,好表明他和孔家从头到尾没有关系,孔家所为,他皆不知情。
“那些书信,我可以交给娘子,让娘子向殿下交差。但是娘子多取走了一样东西,那是不能给的。”
隔着屏风,孔益看到美人斜倚,修长手指在屏风上轻点。
美人又写信问他:“哪样东西?你说出来,我翻找给你。”
孔益微喜:“这简单——信封是空白的,里面写的是凉城……凉城昔日一些战事。这和姜娘子无关。姜娘子只要把它取回来,我也不会在殿下面前乱说。”
屏风后,江鹭轻叩屏风木栏的手指一顿,登时抬眼,清润目光变得锐寒起来。
江鹭写字:“凉城?”
孔益:“是。”
他不耐烦:“你若是找不到,我自己来找。”
隔着一张素面屏,孔益忽听到屏风后压低后几分沙哑的声音:“你是说两年前凉城和阿鲁国的战事?孔家五郎当时在离凉城不到十里的宁州守城,对这一战,也有些耳闻吧?你说的是这样的书信?”
屏风后开口的沙哑声音低柔,孔益心乱,起初没有听出异常。待对方清楚说出了战争,孔益一下子警惕——
“你不是姜循!姜循不可能清楚此事!
“你是谁?!”
如此,这一夜的种种疑团,让孔益再无法自欺欺人。孔益刷地拔出腰间宝剑,劈向屏风。
他身后的死士们跟随主人,齐齐拔刀。
屏风被劈作两半时,一道身影从绢面白布后闪出,快如迅雷。
孔益的剑势轻易被人解开,那人一掌劈得孔益后退五步,趔趄跌倒。孔益再次挥动剑,那人石榴裙一抬,一脚踹开,叮咣之下,宝剑飞出数丈。
死士们扑向黑影,黑影拧身。一人对敌数人,他干脆利索,轻而易举间,让地上倒了一片死士。
死士们手掌被震得发麻,胸腔刺痛,半晌起不来,无法保护主人。而孔益抬头,那人俯身,一掌掐住他脖颈,勒得他喘不上气。
孔益目光迷离,呆滞地看着这人——
打扮得千娇百媚,一身女装梨花映水,低垂乌眸潋滟波动。但是此人抬眸,却是货真价实的男儿郎。
再“漂亮”,他有喉结,他是男子!
这男子、这男子……
孔益喘不上气,只模糊觉得,这郎君看着有些眼熟。好像不久前,他刚刚在哪里看到过一样……
孔益发抖:“你、你、你是谁?大侠、大侠饶命……”
江鹭端详他。
江鹭俯身,和他轻语:“孔益是吧?你要追杀姜娘子?正好,我也与她有仇,我不拦你,我们合作一把如何?”
驿亭火灾后,过了一日。
驿站中除了丢了一匹马,没有发生太多奇怪事情。
稍微奇怪的是,一整日,姜循主仆没有露面,南康王府小世子也没有露面。
这二位是驿站此时最重要的客人,失火之事尚需要这二位谅解。驿卒们便不断寻找借口,想登楼拜访姜循主仆,以及江鹭主仆。
然而,江鹭的那个仆从段枫,打着哈哈,一整日都在装糊涂,阻拦驿卒们。
段枫笑眯眯:“莫急莫急,我们小世子和姜娘子皆是风雅人士,昨夜一见如故,今日总要给他们些时间吧?”
驿卒瞪眼:“什么一见如故?姜娘子可是有夫家的!”
段枫嘿笑一声,冲驿卒眨眨眼,刻意压低声音:“那你是要上去打扰那二位的雅事?你担得起责任?”
贵族圈中,混乱些的男女情事,驿卒们并非全然没听过。
他们犹豫起来,再看段郎君这张斯文正气的脸,半信半疑之下,只好重新下楼:“驿站今日来了些信,我们人手不够,段郎君能否帮忙整理下?”
段枫微笑:“好说。”
段枫伸手做“请”,跟随驿卒们一同下楼。他回头看眼二楼的两间一东一西屋子,稍作唏嘘,忽然,他眼皮一颤,看到江鹭走出姜娘子所住的屋子,挺拔修颀。
段枫看向江鹭。
江鹭也看到了他,朝他走来。
段枫看到小世子白皙的脖颈有些红痕,他不知那是胭脂涂抹的痕迹,只想到了不可言说之隐私。
他笑问:“二郎可是舒爽了?”
江鹭端正秀丽,经历一场酣战,竟依然一身清洁。他好像没听懂段枫在说什么,只快速:“备马,我们要出门。”
段枫愕然。
段枫脱口而出:“不管你的‘循循’了?”
江鹭满心是跟上孔益追杀贵女,他一时间没和段枫交代明白,段枫的话也让他不解。
他停下脚步,偏头看自己的同伴:“谁是循循?”
段枫:“你这么健忘?就是姜娘子啊。”
江鹭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僵硬。
半晌,他“哦”一声,继续:“备马,出行。”
段枫满肚子疑问,跟上江鹭。
驿站外的后院中,此时竟然有十来个死士,昂然坐于马上。坐于最前端的,则是孔益,孔益朝江鹭露出古怪神情。
江鹭拱手端然。
孔益撇过脸,僵硬地回礼。
江鹭正要上马,驿站小吏们气喘吁吁追来:“小世子,你要走了?有件小事——这里多了一封信,小人问遍驿站,没有叫‘江夜白’的人。这可是小世子的信件?”
段枫笑呵呵接过信:“多谢多谢,这正是我们小世子的。”
江鹭,字夜白。
信件由段枫接过,江鹭本不做理会。他牵马欲跨上,却忽然间,想起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江鹭猛地转身,朝向跑来送信的小吏。
小吏被他惊得后退一步。
江鹭:“江夜白,小世子……你只知道我是南康王府世子,你不知我姓‘江’?”
他脸色雪白,瞳眸过亮,眼中的冰寒之光,让段枫也侧头看向他。
小吏尴尬笑:“小世子,小人只看了你的‘出行凭由’,知道你的身份,却哪里知道你姓甚名谁?这、这,小世子自然名姓为人所知,但是小人身份有限,哪里敢打听大人物的名姓……”
段枫看着江鹭苍白的脸色。
段枫意识到不对劲,轻声:“怎么了,二郎?”
江鹭侧过头,看向段枫。
他对段枫露出一个笑,那笑容,自嘲、淡漠、迷惘、愤怒、伤怀。
千言万语,话到口边,难以言说。
江鹭闭一下眼,平复自己的情绪:“可是姜娘子,管我叫‘江小世子’。”
段枫怔怔看他。
十九岁的江小世子在黄昏天地间,眺望云阔天高,层峦峰渊,万里雪凝。
他骑在马上,挺拔而有风姿,本是干净清透、温文尔雅的。
此时,残阳如枯血,江鹭握着马缰的手渐渐紧住,琥珀瞳眸微有红意:“她和阿宁长得一模一样。
“这里没有人知道我姓江,她知道。
“她引诱、欺骗、设局、害人,一次又一次……她就是阿宁!”
孔益带着死士们继续追杀姜循,江鹭和段枫掉尾在后。
孔益不明白自己明明已落入那小世子手中,世子为何仍放他离开,让他继续追姜循。事到如今,他只能信江鹭的说辞——
江鹭说他和姜循有仇,他也要杀姜循。
那就说得通了。
昨夜,小世子一身女装出现在姜循的客房中。
小世子不像是有奇怪癖好的人,那小世子那副模样,很大可能是姜循所为。姜循那个恶女,什么做不出来呢?
如今,孔益经过江鹭搅合,已经熄了和姜循和平谈判的想法。他带着自己所有手下一同追姜循,誓要为这件麻烦的事做个了结。
只是,好奇怪,他从未和小世子蒙面,为何他会觉得小世子如此眼熟呢?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小世子呢?
在孔益的队伍后方,江鹭和段枫纵马相随。
二人马术精湛。
江鹭骑术好不难理解,奇怪的是,段枫看着那般文弱,跨上马背后,竟也飒爽利索,马术了得。
众人赶着夜路。
马蹄声中,段枫唤声在风中忽远忽近:“二郎、二郎……咳咳!”
江鹭马速快一些,本不想多说自己的事。但是段枫咳嗽起来,他心中一软,放慢了马速,让后方的段枫跟了上来。
江鹭关心的目光落到段枫面上,便见那青年苍白脸上,露出几分狡黠的神情。
段枫边咳边笑:“我就知,我们小二郎最是心善。连我这种累赘都要照料,其他人自然也被二郎记挂。”
江鹭知道自己被戏耍,却也不气。
他保持沉默。
寒夜中只闻到达达马蹄声。
段枫难堪:“姜循……真的是你那位阿宁?”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驿站中那位和江鹭的故友长得一模一样的贵女,名唤姜循。
她是东京姜太傅的女儿,本应在两年前和太子殿下完婚。因为先太子国葬的缘故,婚事拖延至今。
但无论如何,姜循都是未来的太子妃。
未来的太子妃曾伪装成乡野无知单纯少女,将建康府的小世子耍得团团转。情到深处,她还要死遁。
纵是段枫早已从各种渠道耳闻过江鹭那段旧情,如今事实摆出,段枫也很有些为江鹭抱不平。
夜奔速极,四野静黑。
段枫看不到江鹭的神色,好一会儿,他才听到江鹭轻哑的声音:“段三哥,你说,当年阿宁为何要死遁,哄骗我?
“她不愿嫁我,要嫁太子?为什么?我自认为我与她情意甚笃,我已和爹娘说好……可她竟然不情愿到那个地步,装死也要逃离我?
“段三哥,我不堪至此吗?”
两年前,他因佳人的病逝悲伤欲死。他扒开她的坟墓,他看到空荡荡的坟茔,情意难容。
去凉城、结识段枫,那都是后面的事了。
虽然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当年故人死遁,始终是江鹭想不明白的心结。
段枫忽道:“二郎,你放不下你的阿宁吗?”
江鹭抬头。
江鹭说:“怎会?”
段枫呵笑一声。
夜太深了,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江鹭只听到段枫几分缥缈的声音:“我知道,你和我忙碌同一件事,这对你不公平。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说,仇,我报;你是光风霁月小世子,就像你爹说的,他不希望你卷入太复杂的事情。
“你性洁情真,一丝不苟。所有这些事,落于你身,都如皓雪蒙尘般扎眼,让我也看不下去。
“你可有想过——姜循就是阿宁,姜循和我们要做的事,发生冲突,你怎么办?我岂能看着你陷入两难?
“你我同行一路,不如……就到这里散了吧。
“余下的路,我自己走便是。”
段枫说到后,近乎哽咽,声音有了几分沙哑与愧疚。
他故作轻松地笑一声,要穿过身旁的那匹马去追孔益,旁边伸来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抢过马缰,制住了他的马。
江鹭垂目:“段三哥,你如今连我都打不过,你拿什么报仇?”
段枫一滞。
他低头,看着江鹭的手。
他听到江鹭说:“段三哥,白日那封信,你怎么没告诉我信里写了什么?”
段枫眸子轻缩。
江鹭:“容我猜猜,是不是他们已经平安到了该去的地方,来向我报平安?”
小世子聪慧至此,段枫只好苦笑着点头。
江鹭便继续说:“你看,一切事情都要靠我的权势摆平。事到如今,段三哥离开我,寸步难行。”
段枫:“二郎……”
江鹭抬起另一手:“段三哥,让我说完。
“也许我确实和你们不一样,也许我确实本不该涉入此事。但我已然进入其中,便无法抽身。我眼中容不下尘埃,心里落不了灰。我既已答应过段三哥,那么,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其实我也明白,阿宁已经‘死’去很久了。段三哥是不是以为我和孔益联手,是为了姜循,找姜循算账?
“不是的。我和孔益联手,本就是为了‘孔益’。孔家了解两年前凉城的事,我要通过孔益,找到当年真相的蛛丝马迹。卖孔益一个好,是为了跟孔益合作,不是为了姜循。”
江鹭耐心解释:“我见到孔益后,得知孔益和姜循不同寻常的关系后,就有了这个计划。段三哥,我很冷静,我想弄明白凉城大火之事。”
两年前,大魏于北部守关据地凉城,与阿鲁国和谈。当夜失火,程段二家守国重将与阿鲁国国王尽亡于大火。消息传出,阿鲁国出兵,大魏举朝大震。
此事之后,程段二家余孽满门抄斩,大魏将凉城划给了阿鲁国,方平息阿鲁国怒火。两国签订和平新盟,再无战事。
满朝欢喜。
可是死得不明不白的将士们何处伸冤,被迫远走他乡的百姓们如何回头,故国再无的故土何地自容?
江鹭带着段枫,踏上这段寻找真相的长路。
南康王警告过爱子莫要多事,江鹭仍一意孤行。怎可能段枫劝说两句,江鹭就会放弃呢?
寒夜中,江小世子眼中清光洌冽:“两年前,我也在凉城,我也曾亲历那场战事。真相亦与我息息相关。”
段枫叹口气。
半晌,段枫说:“那阿宁呢?姜循呢?你不在乎了吗?”
段枫听到江鹭轻声:“姜循……我当然要对付她了。”
段枫:“如何对付?”
许久,只能听到赫赫风声。
段枫几乎以为江鹭不会回答了,忽听到江鹭极轻而凉寒的声音:
“病弱的心上人,死在记忆中才是最好的‘朱砂痣’。”
段枫心一惊。
一匹马载着两位女子,行至一半路程,便已疲惫。
姜循和玲珑搀扶着下了马。
荒野四方不见人,而孔益他们又不知何时会追上,玲珑急得一直发抖。
姜循却不急。
黄昏下,这位戴着风帽的美人掀开帷纱,看了看方向,一只手指抵在唇前,朝侍女嘱咐:“莫慌。一匹马当然不能载着两个人跑太远,接下来的路,你独行吧。
“老马识途,它会带着你,到张指挥使营帐。到时候你向指挥使求助,说我有难,孔益想谋反。你让指挥使带着兵马来救我。”
玲珑连连摇头:“不不不,这怎么行?应该娘子骑马逃跑……”
姜循冷笑一声:“逃?”
她睥睨侍女:“我看着像‘想逃’的人吗?”
玲珑抬头看她,被娘子的气势镇住——
无论情势多坏,无论万事多么不利于己方,姜循永远盈盈长立。
她的脸色又一贯淡漠,不将万事万物放在眼中。
这样的娘子,当然不会逃跑了。
可是,娘子却把唯一的马匹给她……
玲珑怔怔看着姜循。
姜循慢悠悠,低头用手拂开自己裙裾沾上的湿雪污渍:“让你走,是让你搬救兵,不是舍身为你,牺牲我自己好让你逃跑。
“我之所以不走,是因为孔益面对我才会出手,他眼里只能看到我。你这样的小喽啰,人又蠢,根本拦不住他。
“你快走吧,不要耽误我的计划……若是耽误了我的事,回头我也会杀你。我这个人一向没有心,你知道的。”
姜循说得轻飘飘,又把“杀”字说得如同儿戏一般,这本应让人害怕。但是玲珑破涕为笑,连连点头。
玲珑吃力地骑上马,向姜循保证:“娘子放心,天亮前,我一定搬来救兵。”
姜循懒懒地哼一声。
她立在冰天雪原,看着侍女远去。
天地空寂,万籁息声,天上寥寥现出几抹星子。红尘漫漫,似乎千年万年,世间只有她一人孑孓。
姜循心神空茫了一会儿,心想:独行的时候太多了,又岂差这么一点儿时间?
……循循啊,再坚持一下。
夜里,孔益一队人,终于找到了姜循踪迹,追到了姜循。
失去马匹和侍女,姜循再是伶俐,在荒芜的雪原间,想躲避死士们的寻找,也是千难万难。
一只燃着火的箭只朝姜循躲藏的灌木后射来:“主人,这里有人!”
孔益勒马,定睛一看——
鸟雀扑簌簌飞窜而逃,一个身形纤细的红裙美人,跌撞着从暗处奔逃而出。
美人回头。
风帽被夜风吹开,清丽之姿世间难寻,一双寒澈清盈的水眸,心不在焉地朝后方追兵们瞥来一眼。
孔益厉声:“姜循,交出东西!不然、不然……”
姜循轻笑:“你杀了我?”
孔益:……确定了,这种不怕死的疯女人作风,只能是姜循本人。
孔益直射出一箭,朝着姜循的方向。但是他武艺差劲,这无力的一箭,连姜循都能轻易躲开。
风帽被箭只扫开,美人一头乌发挽落,托着素净白面。
死士们被她的美貌惊艳,就见这女子伶俐无比地提着裙子,再次跑入黑魆魆的灌木中,想要躲藏。
孔益立即:“射箭,围人!别让她跑!”
一匹匹马狂奔着纵向逃跑的女子,将女子围住,圈子一点点向中心缩。
姜循知道自己难以和孔益周旋。
但是没想到孔益好像受了刺激,竟然不和她讨价还价,俨然一副想直接杀了她的架势。
射来的箭镞火星,擦过林木。
姜循被步步紧逼,又找不到开口诱人的机会。她步伐仓促慌张,踩着雪屑和荒草,跑出了一些汗意。
她回头朝身后追兵看,突而,她看到了围绕自己一圈圈缩进的包围圈外,还有两人旁观。
文弱书生被姜循自动忽略,姜循一眼看到那白衣锦袍、缓行于林木后的郎君。
山里起风了,天上几点星子,红尘如歌。
隔着星火,或巧合或必然,被追兵逼得跪坐在地的姜循,仰头与不远处骑在马上的江鹭,四目相对,长久对望。
一阵风过,吹起飞雪。地上未消融的雪粒如此清晰,照着过去,凝望现在。雪粒在耳畔飞洒,遥遥间,像轻轻呓语——
让骗子下地狱,受百苦;让圣者身披雪,落红尘。
让他们都变成面目全非的可怕的凡尘蝼蚁。
乱马当中,被困的美人艰难无比。
姜循狼狈而脆弱,几次扑倒在地,草屑与雪粒溅上她衣襟。最后一次,簪子松动后,一头乌黑秀发散落,青丝缕缕拂过唇角。
姜循几次朝江鹭的方向看。
他清洁沉静,坐于马上,皓然如端月。隔着距离,她看不出他情绪是否有起伏,但她知道,他一次下马的冲动都没有。
他看到她这样狼狈,并没有相救的打算。
……怎么回事?
曾经心善无比的小世子,何时养成了这么一副铁石心肠?
“铮——”
箭只朝姜循纵来,伴随着孔益明显因疯魔而喑哑的嘶吼声:“姜循,不把东西还回来,你就去死——”
什么东西?
姜循心中暗忖:来去匆匆,她拿走了一些信件。孔益步步追杀,似乎她如何触动他的底线。太子殿下要她取回的信件,应该不至于把孔益逼疯吧?
莫非,那些她没有看的信件中,藏着孔家见不得人的秘密?
什么秘密呢?
姜循只能如此仓促想着,她扑倒在地,勉强躲开一只箭。面对四面火光与箭镞、寒剑之光,面对孔益泛红的大睁圆目……姜循手心冷汗不断渗出,心头忽冷忽热。
她一个柔弱女子,是没办法应付已经豁出性命的孔益的。
唯一能帮她的人,就在林木边缘袖手旁观。
她乜着他,他亦俯视她。
金色火光映照郎君的浅色眼眸,光华流连如琥珀酒潭,十分魅惑人心。
……如何让一个刚刚被你算计、穿了女装为你诱敌的郎君,再次出手救你呢?
这个问题,难不倒姜循。
姜循手指一点点蜷缩,扣紧手心。
她酝酿着情绪,好半晌,一点点水雾在幽黑眼瞳中流动。她缓缓仰起脸,湿润如雨的眸子,让那些想要继续下狠手的死士们都生出无措感。
而姜循的眼睛穿过他们,直直望向深林后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