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伊人睽睽  发于:2024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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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逊含笑,拍掌。
周遭宫人搬出十桶酒,每种酒皆不同。又有?整整二十雄壮大汉站出来,各个以一当十。
暮逊凝望着?江鹭:“一壶酒,恩典一人。我为?你请旨,你来饮酒,你我共同救生——你愿不愿?”
众人微色变。
他们?看到雨幕下的江鹭沉静而立,微微抬起下巴:“可。”
竹帘后,暮灵竹吸气:“十种不同的酒……江世子刚刚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啊……太子哥哥欺负人。”
姜循垂着?眼。
玲珑担忧地看她:“娘子,想想办法吧。江世子会被殿下弄死的。”
……这是?正大光明地杀人啊。
南康世子的权贵可压人,太子要世人看看,这天下,谁才是?真正的君主。太子行善,心恶,江世子怎能答应?
姜循冷冷道:“江世子非要逞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暮灵竹和玲珑忧郁地一同站在竹帘后,看着?外面雨棚下,摆出桌椅阵势。一边是?江鹭,另一边是?壮硕的猛士。
他们?各坐一边,酒樽倒酒,一杯杯喝下去。
姜循咬住唇。
她在某一刻,盯着?暮逊,心中恨意更?深。可她要忍耐,此时力?微,杀不了此人。
姜循闭上眼——
半晌,姜循平静道:“公主殿下,你去找药膳局的人,为?壮士们?熬些?汤吧。席上贵人们?吃多了酒,给大家都送上吧。”
暮灵竹起初迷茫,然后眼睛一亮,转身去找人。
江鹭吃到第三盏酒,便有?宫人来送上汤水,说?姜娘子体贴众人,怕今日冷,众人起了风寒,特熬姜汤。
一碗水下肚,江鹭便知是?醒酒药汤。
宫人们?在公主的吩咐下,一一为?众人奉上汤水。他人的也许正常,只有?江鹭的与别人不同。
江鹭涣散的目光抬起,隔着?幽火,望向一道卷帘。
那里?太暗了。
只有?一盏宫灯在廊下被风打得轻转。
竹帘映着?里?面美人纤细的影子。
江鹭睫毛颤抖,眸火在一瞬间燃亮,想要烧掉那道卷帘……
耳边太子轻声:“这最后一盏酒,我陪世子喝吧。”
太子入座,巧合地挡了那道帘子的半边光影。江鹭收回目光,向太子举起了酒樽。
当日公主庆生,办得差强人意。暮灵竹没说?什么,众人也无话可说?。
但公主心情不错,众人便当做她满意。
而姜循离宫前,得到宫里?贵妃娘娘的一道懿旨:言行有?亏,姜家教女不严,着?姜循在家中抄写千遍《女戒》。何时抄完,何时再入宫。
其他人一头雾水,不知姜娘子怎么就言行有?亏,今日姜娘子什么也没有?做。
但是?姜循知道这旨意,必然来自于皇帝。是?皇帝对她救阿娅一事的警告……这已经算是?轻罚了。
姜循低头间,暮逊握住她的手,从?后走到。
他低声怜她:“……今日之事,孤心中有?数。”
他语气有?寒意有?杀气,姜循抬起眼,他看到她眼中的水雾、微红的眼角,心中一颤,顿生怜爱。
但他倾身想抱她时,姜循却转身踏上了马车:“……接下来数月恐见不到殿下,殿下珍重,且勿忘了我。”
暮逊心中失笑:“你放心。”
雨水淋漓不住。
夜半之时,姜循在府中寝舍中抄写那《女戒》。她写得心神不属,听到外面梧桐雨声,心中更?为?烦躁。
思虑万千时,她听到什么撞击木门?的声音。夜里?玲珑已经睡了,这里?只有?姜循一人。姜循以为?是?雨声,她没搭理,一会儿,木门?再次轻撞了一下。
姜循福至心灵,忽然起身,快走几步,打开门?。
江鹭站在门?后,半身被雨淋湿,面色苍白,脸上的血痕让他眉目更?为?浓艳。
他手中提着?一盏灯,想来那撞击门?的声音,正是?出自这盏灯。
姜循怔忡:“你怎么来了?”
……吃酒吃成那样,你还能清醒地站在这里??
江鹭抬起眼,眼睫轻卷,眸心若湖,静谧十分:“不是?你找我吗?”
姜循怔怔看他。
他淡漠:“为?了给我送一碗醒酒汤,不得不给所有?人送一遍。你做了什么,我怎会不知。你既找我,我怎能不来?”
姜循说?不出话。
她痴痴看着?他,看他鬼魅一样站在这里?。她大脑空白,心脏蜷缩,举目茫然……而灯笼磕到门?上,他身子轻轻一晃。
他朝她跌来,被她恍惚间张臂抱住。她抱不住他,两人一同倒下,跪坐在地。灯笼骨碌碌滚到台阶口,被雨水冲刷下去。
幽晦深夜,靠着?木门?,姜循颤声:“……你醉了,是?不是??”

姜循其实很难分辨出来江鹭到底有?没有?醉,但他伤重,倒是?真的。
门板开着,屋中灯火与屋外雨丝交映,台阶下的灯笼被雨打风吹。凉气顺着风雨从外灌入,坐倒在地的姜循,闻到来自江鹭身上的血腥味。
清雅如兰的熏香,都盖不住那血味。
洁净的小世子出宫后,沐了浴换了衣包扎了伤口?,身上旧伤的痕迹却越来越多。哪怕他如此厉害,也依然?掩饰不掉。
姜循表情空白?,他伏在她?肩头好半晌没动,她?竟也没推开他。而大约是?江鹭自己缓过神,他慢慢起身,手扶着门框站起来。
他又低头看坐在地上的姜循,目光如酒液一样晃了晃。他好似挣扎了一下,但也没挣扎太久,便朝她?递出手,想扶她?站起。
江鹭:“我没醉。”
姜循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是?吗?
她?看不出来,也没太多心情看。她?搭着他的手站起来,关好门窗。
江鹭解释自己来做什么:“我来拿你给段枫写的册子,然?后按照我们的约定,教你习武。”
他坐在小几边,单手撑住额。他撑额的手,这一次不用再装模作样,而是?用纱布包扎好。
毕竟经过今日江鹭与兽相斗的勇武事件,江鹭身上有?多少伤,都不用稀奇,也不会再引起旁人怀疑了。
姜循立在原地,怔半刻,才慢吞吞地挪过去?。
他低头看她?小几上堆着的那些文书?,书?册上写满了字。每一个字江鹭都认识,但组在一起,江鹭便不认识了。
他捧书?看了半天,仍在看。他那端正肃然?的模样,好像手中拿的是?什么珍贵书?籍,值得他细致琢磨一样。
姜循原本因宫中发生的事而心情不佳,看他如此,她?心中突兀浮起一些促狭。
她?懒洋洋走来坐下:“别看了。我写的是?《女戒》,你没读过,你当然?看不懂。”
江鹭:“……哦。”
他放下了书?,面生绯色,神色却很冷淡。
姜循与他相隔一案而坐,几乎要看不懂他这到底是?什么状态。她?狐疑一阵,试探道:“你怎么知道醒酒汤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席上吃醉酒的客人们不少,我理应为客人备下。”
江鹭撑着额,闭目,烛火落在他莹玉一样细腻的面容上:“公主殿下为众人备汤,却不用自己的名,而是?用你的名。要么你不甘自己隐身幕后,要强自出头,让众人记得你的贤淑;要么你便是?要借那个话,告诉别人一些事。
“彼时我正与人拼酒,你那话,几乎是?明着告诉我:我随意?喝便是?,你备下了醒酒汤。
“你我合作未了,我想你不会想我重伤死在当下。你必然?是?要帮我的意?思了。”
姜循垂下眼?。
她?默然?片刻后,似笑非笑:“你也说了,我也许想让世人赞誉我的嘉德懿行。”
江鹭闭着眼?。
半晌,他轻轻“嗯”一声。
很久,他们都没有?说话。也许他们都知道他没有?说出来的话的意?思:……他可以猜她?的不甘隐身,但他猜了另一个意?思。
他当真是?猜她?另有?他意?,还?是?……他心中希望她?另有?他意?呢?
姜循搭在桌上的手轻轻颤了一下,然?后她?发现?,江鹭手指敲在小檀几上,骨清肉匀,指节瘦长。他的每一下敲打,都让筋骨轻轻上跳,绷出琴弦一般好看的弧度。
他手无意?识地敲击,在深夜中,一下又一下。姜循看着看着,慢慢的,心跳好像跟上了他的韵律,跳得快了一些。他这种新的陌生的习惯,在渐渐为她?熟悉。
姜循面无表情:“江鹭。”
他没有?回答。
姜循再次:“江鹭。”
他这才抬头,睁开眼?,看向她?。
姜循:“你真的没醉吗?我记得你的酒量不太……”
江鹭立刻:“我没有?醉。我的酒量与昔日不同。”
他眼?神变化,既清醒十分,又偶有?一瞬,拂过失神一样的空寂神色。他重复着:“我没有?醉。”
他不能醉。
北地与南地风俗不同。凉城和?金陵大相径庭。
南康王治军极严,军中禁酒。但是?北地不同,北地气候极端,要么严寒要么酷晒。严寒之际,军中需要饮酒热身,保证将?士们心志高昂。
江鹭到北地,是?非常不习惯的。他人豪饮百坛酒,他一坛都喝不了。年少的面嫩的小世子没少因此被同伴们嘲笑,说他像女子一般,不爽利。
他自然?是?不爽利的。他若是?北地那类飒爽郎君,便不会因为一个阿宁骗情,而失落难言,被南康王送来北地操练。
旁人大口?大口?地灌酒,江鹭只文静地坐在一边,一口?一口?地酌。
也许时间久了,日子长了,他总会学会吃酒,总能忘掉阿宁带来的痛。
但时间太短了——
阿鲁王来凉城商谈联姻那日黄昏,儿郎们又一次试江鹭的酒量。
他们嘲笑小世子:“你还?是?出城去?吧。不要留在这里给我们丢脸了。到时候安娅公主都能喝倒你,我们的脸往哪放?难道要说你不是?我们的人?”
江鹭面薄,被他们笑着赶出了凉城,去?附近巡城。
段枫因为是?新郎官而不好留在城中,江鹭因为不能饮酒而出了城。命运给他们开了玩笑,给了他们恩赐。
他们都以为那只是?一夜之别,他们都等着待小世子回来,兴奋地与小世子畅想未来凉城与阿鲁国的新开始。
大火吞没一切,无数儿郎们在火海中笑着饮酒、放歌、舞剑。他们一盏盏豪饮,一圈圈畅舞,火星子燃烧他们的衣袂与躯体……
江鹭拼了命地往回赶,他只能在幻想中看到熊烈火焰,火焰后意?气风发的郎君们。
他救不了他们。
所?以江鹭不能醉。
他必须要清醒,必须要练出一腔酒量,必须可以面不改色地一坛接一坛地喝。
他要沉静,他要喝到所?有?对手都扛不住,他要举座皆敌人,敌人皆认输……他必须赢!
“阿鹭?”
姜循的呼唤声,让江鹭看向她?。
江鹭心中难受十分,身体不适十分。可是?府中段枫病着昏迷不醒,侍卫侍女们各自忙作,他站在空荡荡的府邸中,回过头看到遍地故友尸体,探前?方不知何?去?何?从。
睡也睡不着,夜探开封府又不到时候。他如何?煎熬过去?呢?
江鹭茫然?地想到了姜循。
他望着湖水,想着姜循。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可以做什么——
他可以找姜循,谈他们的合作啊。
这个寂寞之夜,他总要有?点事做。
此时,江鹭目光努力聚焦,落到姜循面上。他努力做出与她?合作的样子,想谈一谈他们接下来做什么。他脑海中却是?空白?,想半天,只能想到姜循和?三四个郎君站在一起,谈笑风生。
他隔着湖水,站在船头看她?笑靥如花。
江鹭一只手“笃笃笃”地敲击桌面,另一只被纱布包好掌心的手,忍不住缩了起来,握紧。
他淡声:“你白?日做了些什么?”
姜循慢声:“我白?日做了什么……”
和?杜嫣容有?了合作,救了不该救的阿娅,得罪了皇帝,和?太子继续貌合神离……翻来覆去?,竟然?没一句想说的。
姜循低头沉默着。
江鹭:“你怎么了?”
姜循睫毛轻轻掀起,乌黑眼?珠子凝望着江鹭。
她?心中为自己鼓劲:循循啊循循,再努力一点。岂能为一点挫折而郁郁?岂能坐在原地悲春伤秋?
姜循脸上浮起虚假的笑意?,摆出应付人的态度:“我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我今日要抄书?,没工夫给你的门客写册子。你若没事,便回去?吧。”
江鹭看她?片刻:“我还?要教你武功呢。”
姜循愣神。
江鹭:“你从未认真学过武,你兴趣也不在此。我如何?教你,也教不会一个对武学毫无敬畏的人。不如你继续用匕首吧。用熟练些,自保应该可以。”
匕首……
姜循想到自己用匕首几次和?江鹭缠斗,没有?一次落到好。她?面露不快:“学再好有?什么用?连你都打不过。”
江鹭平静道:“你若能在我手下过一招,便已足以应付大部分危机。”
姜循睫毛重重一跳,抬头怪异看他:……他面容秀白?,眸子清黑,看着十分正常。可这不是?谦逊的小世子说得出的话。
难道……他还?是?醉了?
姜循垂下眼?,一想到江鹭吃醉的可能,她?心中便像被人拿着猫尾巴,轻轻撩了一道,浑身汗毛倒数,一颗心被尾巴卷得高高跳起,酥而不落。
姜循盯着江鹭,忽然?道:“那你来教我。”
他无异,点头。
姜循:“你来给我喂招。”
他停顿一下,似思考。
姜循催促:“不然?我就不学了。”
他今夜好像特别想留在她?这里,她?这样一说,他便放弃了思考:“好。”
江鹭倾身过来。
隔着一张小几,姜循看到他靠近,面容在自己眼?前?放大。她?早已习惯他的相貌,但他这样突兀靠近,仍让她?心“咚”地一声高悬。
她?的袖子被人拨开,一把匕首被轻而易举取了出来。
江鹭低头看手中匕首,神色正经:“你连我夺你匕首,都挡不住。”
姜循:“……”
她?是?没挡住吗?她?分明是?……
姜循咬唇,她?目中促狭之色渐浓。此时,她?既不觉得疲惫,也不觉得世事可恶,她?被江鹭勾起了兴趣,她?开始觉得今日一切不算最糟糕。
姜循轻声细语,侧过脸,柔柔道:“阿鹭,方才我没准备好,你再来一次啊。”
江鹭怔一下,点头。
姜循善诱。
江鹭平时或许与她?过招,对她?生了几分抵抗力。可在此夜,他身上伤痛精神倦怠,她?的一颦一笑都如钩子一样,将?他玩弄于股掌。
他一本正经地教她?用匕首,姜循一会儿说“阿鹭你离我太远了我看不清”,一会儿笨拙地用错招式,还?迷惘地睁大眼?睛装无辜:“是?这样吗?”
江鹭:“不是?。”
他不厌其烦地演示,却在一次次演示中,对她?的蠢笨忍无可忍。江鹭起身走到她?身后,手在她?手掌虎穴处点了一下,暗示她?用力方向。
姜循吃痛,心里骂他,但他一点就走,姜循便立刻:“是?这样对不对?”
身后的江鹭:“嗯。”
姜循:“这样呢?”
江鹭:“不对。”
她?挥动匕首,四肢不协,竟趔趄两步要摔出去?。她?面前?就是?小几,摔出去?岂不是?会撞到?江鹭伸手,在她?腰上点了一下,姜循拧身,便虚弱地靠在他臂上歇息。
姜循:“好累呀,阿鹭。”
江鹭僵硬且静默,半晌迟钝道:“我说过你不爱习武的。”
姜循当然?不爱,她?学会自保就够了。可她?眼?下几乎确定江鹭醉了,便心中琢磨起其他事。
她?道:“阿鹭,我们坐下练匕首吧。”
不等他拒绝,她?扶着他手臂,坚持与他一道坐下。他气息与她?贴得近,她?不停乱动,他有?些不自在,但江鹭骨子里不爱忤逆人,他仍收敛着自己的情绪,被她?强抓着手臂入座。
姜循偏头,望着他侧脸。
她?笑容有?些狡黠。
姜循慢吞吞道:“阿鹭,我问你一件事哦,江南十三匪,最近好像流到东京附近了……他们是?你的人手吗?”
……没错,当她?发现?江鹭醉酒后,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试探他的秘密。
那夜,叶白?告诉姜循,自己在回京的路上,发现?了匪贼踪迹。
但很奇怪,那些匪贼不掠杀百姓,不抢夺粮食,神出鬼没,还?除掉了一些盗贼。那些人行踪神秘,野外游离。叶白?花了很长时间,才断定他们是?江南消失了很久的十三匪。
江南十三匪是?朝廷捕捉多年的通缉恶徒,他们带着一些手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十余年中,颇让朝廷头疼。他们更从江南活动到了江北,朝廷大惊失色,着令南康王剿匪。
但朝廷其实不抱希望——这世间,盗匪是?杀不尽的。越厉害的盗匪,越是?难以根除。
偏偏,江南十三匪在两三年前?消失了。南康王上表朝廷,说是?世子去?剿的匪。
而今,江南十三匪出现?在东京附近……
姜循那夜漫不经心:“你为何?突然?和?我说起匪贼?他们什么时候出现?的?”
叶白?坐在烛火边,笑得微妙:“他们现?身时间,和?江世子来到东京的时间,差不多。”
姜循蓦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友人,接收到了友人的暗示。
而今夜,趁着江鹭醉酒,姜循便想套话。
江鹭手抵在桌上,姜循试探地将?手放到他手背上。他低着眼?轻轻一颤,一言不发。
姜循耐心笑问:“阿鹭,你说话啊?你和?江南十三匪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来东京?是?受了你什么命令吗?阿鹭你是?在养匪吗,你知道你大逆不道吗?”
她?问得轻柔又细致,字字诛心。
江鹭只是?沉默。
她?说了许久,他才抬起眼?。
好奇怪,姜循心中判定他醉酒,但他的眼?神始终清明干净。他在她?问了这么久之后,缓缓说:“我不告诉你。”
姜循:“……”
她?放在他手上的手一僵,她?知道自己笑容有?些凉了:“为何?不告诉我呢,阿鹭?我们不是?盟友吗?”
江鹭目光幽静地看着她?:“你一直试图从自己盟友身上获利,你对自己的盟友坑蒙拐骗。你欺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姜循怔住。
江鹭侧过脸,浓长睫毛低下,掩住他情绪。他掩得快,但姜循仍在那一瞬间,因他醉酒的迟钝,而捕捉到他的几分伤怀怨恨: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骗子。”
姜循挑眉。
她?静默片刻,冷笑一声,收回了自己搭在他手上的手。她?低声喃喃:“醉鬼也不好骗啊。”
江鹭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扭头看她?。
但是?姜循反应何?其快,他侧过脸来时,她?重新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阿鹭,你冤枉我了。我是?关心你呢。你看——”
她?张望半晌思考半晌,想不到自己哪里“关心”江鹭了。但姜循面不改色,把谎话进行下去?:“我帮你上药呢。”
她?凑过来,按住他手臂。在他茫然?时,姜循俯到他颈边,往里轻轻瞥了一眼?。他僵硬后缩时,姜循眼?眸湿润,深情缱绻:
“阿鹭,你受了好重的伤,你不知道我白?日时看到你这样,有?多担心。阿鹭,我帮你上药吧。”
江鹭:“我已经上过药了。”
姜循誓要演下去?,好叫他卸下心防,试探出自己想要的情报。姜循扶住他,轻声:“不够。我没看到你身上的伤。阿鹭,这里冷,我们去?里间吧。”
姜循坑蒙拐骗,将?江鹭拐去?了自己的床榻上。
她?此时不敢再小看一个醉鬼,便打出十分精神,十二分的柔情,来关照他,好让他舒服一些。
她?殷勤地为他卸发冠,帮他揉额,缓解他醉酒的头疼;她?手指在他发间穿梭,轻轻观察他的神色。他眉目僵硬中稍微舒展,她?便更用心一分。
姜循不信芙蓉帐鸳鸯魂拢不住江鹭。
可她?碰到他的衣襟腰带上,却也生出三分心猿意?马。
姜循轻声:“阿鹭,我帮你上药,你别乱动,别抗拒。”
许是?他真的因伤痛而疲惫,他苍白?着脸闭着眼?,神智昏昏,并未如往日那样言辞抗拒。姜循俯下身,本专注扒衣,到底手指渐渐发抖,微有?汗湿。
她?看到他半靠在床榻上,乌发贴颊,两道血痕从脸颊延伸到颈下。郎君秀颈又藏在层叠衣物下……这贵族郎君的衣物,委实太多了。
帐内生热,姜循手抖得更厉害。
他的衣领与衣带松散开,层叠纱布包裹着伤处。他自己收拾得已经齐整,不需要姜循做什么,姜循偏凑过去?,拿新的纱布给他包扎。
她?眼?睛盯着他那玉石一般的身体。姜循一径低着头,心乱无比时,忽而抬头,撞上他冰玉石一样的眼?睛。姜循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狼子野心,但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迷离。
江鹭轻声:“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姜循:……好?
她?低头看自己轻轻贴着他腰的一只手,揉在他颈侧的另一只手。可姜循毕竟皮厚,她?面不改色:“因为你是?我的人啊。”
醉酒的江鹭竟然?记得些事,他说:“不是?。”
姜循妥协:“那你是?我想要的人。”
她?以为自己哄好了他,继续低头觊觎他,谁知片刻后,姜循听到江鹭极低的声音:“你确定,我就是?你想要的人吗?”
帐外烛火在这时晃了一下,流离的光落到姜循面上。她?失魂般地抬起头,看到那半躺着的江鹭,仍望着她?。
他如今好像不易受她?的言语蛊惑。
好像她?说什么,他都不信。
他质疑着她?,面无表情,神色冷淡,偏语气又是?沉静的,不含责备没有?暗示。他像是?只是?在问她?,又像是?……无意?识地勾着她?。
姜循手指勾在他松散的衣带上,她?散落的发丝,俯在二人身上。
她?坐于床榻边,怔怔然?看他,见他就那样没什么神色的,再次问了一遍:“你真的确定吗?”
他眼?睛幽静。
在他这样的眼?神下,姜循忽然?侧过头,忽然?觉得狼狈尴尬,说不出谎言。
她?微微发抖,双肩轻颤,背过身不看他。姜循强笑:“我继续帮你上药。你伤得不轻。”
他确实伤得不轻,以致意?识低迷,半醉不醉,躺在姜循的床榻上,朦朦胧胧意?识不到不妥。她?躲过他眼?神继续照顾他,他恍惚中,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离开,她?温温柔柔地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可他又明确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寄托他情爱的人早已不要他了。
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妄,不知哪个真哪个假。阿宁明明在身边,为什么他心里那么难过,觉得阿宁已经不要他了。她?柔情蜜意?,哄人的时候什么好听的话都说出来,将?他抚慰得周身舒畅,如睡在日光下——
“阿鹭,痛不痛,我帮你吹一吹。”
“阿鹭,别伤心。你已经赢了太子了。”
“阿鹭,你真厉害,你是?我见过最英勇的郎君。我被你折服啦。”
“可是?阿鹭,我好心疼你。下次不要那么冲动了好不好?我不想看到你受伤啊。”
她?的谎言像毒蛇,困住他。毒汁里带花浆,好是?甜蜜。
姜循给他上药时,江鹭手搭在她?细腕上。
姜循低头。
佳人的衣容皆带着无尽香气,更让人昏沉。他迷迷糊糊,脸颊贴着她?手心,发丝柔软眼?眸安静,轻声问:“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衣衫凌乱,神色安静,意?识消沉,半身是?伤。可他敞开衣带后愈发俊美,俊美的郎君躺在她?的床榻上,散着发敛着眼?,用清淡的眼?神撩拨她?。
“轰——”
子夜梆子声在此时响起,如堂风过廊,如夜火燎原。
姜循代?表清醒神智的那根弦在一刹那崩塌。心尖发抖,一整夜的罂粟般的蛊惑早让她?身心发软,情难言欲已生。她?经不起这样的诱惑,她?俯下身扣住他下巴。
江鹭不自禁地抬下脖颈。
许是?不舒服,许是?帐内逼仄,许是?唇上挠痒痒一样的触觉激起了几分野性。
烛火灭了,黑暗袭来。姜循倏然?惊醒,发抖着要退开时,她?后脑勺被身下的郎君抱住,被重新压到他怀里。江鹭翻身而起,揉住她?手腕,将?她?反按到了怀里。
她?急促地呜咽一声,然?后,吞咽。

在江鹭年少?时?,他经常做一个梦。
梦的起源来自现实中的一日,日头沉沉,黄昏将至,江小世?子从母亲院中出来时?,看到阿宁正扶墙而走,穿过连廊。
彼时?他已对她起意,山洪救灾后那猎户屋中少女蒙眼为他上药的一夜,让他的眸光总是追随着她。
他见她那样独自一人行走,便好奇跟上?。他一径跟到了侍女居住的院落中,进院后没见到人,他茫然之际,察觉有风自斜后袭来。
那对江鹭来说称不上?威胁,他在一刹那便拧身躲开?袭击,见阿宁双手举着一个水瓢正?欲砸他。待她看清他是谁,她眼睛瞬间如被?清水擦过一样,生出十分明媚的流光。
他不敢多看。
阿宁靠着墙放下?水瓢,整个人松懈下?来,惊讶笑问:“世?子,怎么是你?”
江鹭自然说不出他跟踪她的话,他面容染红眼眸闪烁,忽见她面色苍白神色恹恹,便自觉做出主?人架势,关心询问:“你怎么了?你又生病了吗?”
阿宁乌黑的眼珠子轻轻转了一下?。
她来到南康王府做侍女,来戏耍这天真矜贵的小世?子。但她原本是姜循,是姜家精心养大的世?家女。阴错阳差不是她的错,十指不沾阳春水却早已成为她的习惯。
就算她凭借美貌入了内宅,去做那服侍主?人的一等侍女,她也依然做不好太多活计。她的活计,一部?分有友人相助,一部?分——靠她装病躲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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