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之上,辛蓝友好地拦下郁墨,也将他那句“小宝”变成了客气的“艾薇”。
郁墨长长的银色头发?束在?背后,受伤和过度失血让他嘴唇泛出一点易碎瓷器般的白;微微侧脸,手中那份由透明密封袋装着的薄薄几张纸颇为耐人寻味。
文件被细心地合拢,纸张相对而拢,看?不到上面?的字迹,只能瞧见淡淡的、洇出的墨水痕迹。
“赫克托在里面?”郁墨问,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和艾薇在?一起?”
“是的,”辛蓝说,“明知故问会?让你的尴尬感减轻吗?”
郁墨慢慢地微笑:“你在?模仿赫克托说话?吗?哦,抱歉,我也忘记了,应该说,你在?模仿洛林,他在?模仿赫克托。”
他绿色的眼睛在?强烈的光下像融化的水,辛蓝几乎察觉不到对方瞳色和眼白的分界线,这种柔软、扭曲的颜色变幻让郁墨身?上那种“非人感”愈发?明显,而后者却像什么都不在?意?似的,转过身?,面?对着宿舍沉静的门,默默伫立。
这里的墙壁和房门中间都有一种特殊的金属材质,可以隔绝所有的透视和探察,即使利用热感红线扫描,也不会?知道?房间门有多少人。
辛蓝抬手,很礼貌地请郁墨离开。
“请不要?像变态一样守在?门口,”辛蓝说,“那份文件,我想,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郁墨却忽然?问:“洛林已经?找到生存下去?的方法了?”
辛蓝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保持得像完美?定格。
“或者用芯片和我交易吧,”郁墨说,“你们没?办法破译它……它不会?损伤洛林的利益,但能让我们双赢——他不是想要?知道?艾薇的大脑做过什么吗?”
辛蓝说:“我会?转告给他。”
郁墨却没?有离开。
他站在?门前,眼前只看?到一片冰冷空旷的银白,这些有屏蔽作用的金属将他和艾薇、洛林彻底割裂开,像一柄锋利的尖刀。
侧身?,透过走廊尽头的黑色窗子,郁墨看?到外面?空旷的原野,还有广袤低垂的星空。
没?有人类参与、动植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旷野。
人类眼中的荒废区,除此之外生物的自由界。
仅仅一墙之隔,艾薇没?有那么自由。她的双手唯一能搂紧的只是洛林的脖,颈,为了不滑下去?,不得不尝试迎着冲击力,双月退算不上牢固地家住对方的要?。对方的手垫在?她和湿冷的墙壁上,她的脊柱被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像雪天燃起的腾腾壁炉。
他也像一棵雪天的松树,挺拔直石更,高大宽阔,遒劲茁壮,嗅起来是寒雪和金属的冷冽味道?,但燃烧时又是浓烈的一团火。
自从留言机器人将郁墨的话?忠诚转告后,他就?不再对艾薇说一句话?,薄唇紧抿,看?上去?似乎什么都不在?意?,但扶住她的手很用力,用力到她感觉自己明天可能需要?在?自己的探险车上加一个小坐垫。
艾薇感觉自己还需要?说些什么。
花洒已经?关得严严实实,浴室地板仍有间歇飞溅的雨水声。
那些饱月长感让她开始庆幸自己晚餐没?有吃太多东西,力道?大得她怀疑肺部氧气、胃部食物都会?被撞出,修建得又短又钝的指甲深深嵌入皮月夫中,她忍不住解释。
“我没?有告诉他,打算离婚的事情,”艾薇说,“可能他猜到了……”
这种解释有些无力,她自己说得都有些底气不足。
洛林的存在?感太明显了,侧面?的仪表镜中清晰地映衬着一切;百年前的人类研究出这种高清到隔半米远都能清晰照出每一粒毛孔的镜子,还有放大的功能。艾薇清楚地看?到洛林的粉因为愤怒而变成深度的紫,像几百岁大树的根,又像活了几十、上百年的藤蔓,过于鲜明的对比带来巨大的视觉冲击,就?像她第一次从童话?书上看?到强壮的野兽和贝儿公主?,体型和力量的差距过于悬殊,洛林一只手臂就?能抱起她,而艾薇哪怕用上双腿双手都不能将他推出哪怕一寸。她转过脸,继续对洛林说着自己的猜测。
“你也说过,我心里想什么,你都能猜得到,”艾薇说,“郁墨很聪明——”
“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强调他很聪明?”洛林抵住她,那双尖晶石般的黑色眼睛愈发?浓黯,“看?看?现在?是谁在?你。”
艾薇说不出话?,镜中映衬出她微微隆起的小月复。
那些单词都在?喉咙里碎掉了。
“我现在?是不是该打开门出去?,一枪崩了他?”洛林抚摸着她的脸颊,“他就?像在?你身?上装了定位器,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你在?哪里,总能恰到好处地跳出来,干扰你我的交流。”
艾薇第一次察觉到交流这个词语有多暧,昧,或许镜中正将这一切具像化,瓷砖上的水争先恐后地向?着地漏流去?,泼洒的椰汁滴在?洁白的地面?上,淡淡地融入其中。她知道?不会?受伤,可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在?提醒着她发?生了什么,家园被彻底占据,侵入者没?有任何遗落地盘桓其中。盛怒下的洛林看?起来就?像一头野兽,而她无从分辨,他此刻不悦的原因源于基因吸引,还是另一种微乎其乎的可能。
她快要?窒息了。
腰上方约三指宽距离的脊柱几乎承受着所有的压力,泪腺完全被破坏掉,失去?控制地落着泪。这次流泪并没?有上次那种难堪感,洛林触碰着她头上那块“胎记”,脸上的表情晦涩不明。
“我不知道?,”艾薇终于在?他稍稍退后后喘了口气,她挣扎着想要?下来,但洛林仍不容置疑地将她按下,她眼前一黑,在?知觉传递到大脑前,先嗅到了澎湃的椰子味道?,就?像一枪连续击中了十个椰子,爆裂的夏日清香让她的解释都显得无足轻重,“……我怎么会?知道?,我们现在?相处的时间甚至都不如你我多。”
洛林说:“难怪他每天都像一条发?,热期的狗。”
如果不是对方的枪还在?她这里,现在?的艾薇一定会?再度指责他的“傲慢无礼”。
他很擅长用“狗”的形容来羞辱那些男人,松旭、松锋,还有现在?的郁墨。
洛林的手缓缓上移,精准无误地按住她骶骨,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凹陷,骶骨小凹,大约百分之十的人会?有。艾薇的父母担心她是隐形脊柱裂,额外花了不少钱去?检查,现在?被他触碰到,艾薇条件反射地要?推开,但手死死地抵在?他胸口,动弹不得,她紧皱眉头,呼吸更不适了。
“想嘲笑就?嘲笑吧,”艾薇微微喘着气,“我不在?乎,反正我是D等基因。”
“我从不信任什么基因评定,”洛林声音沉沉,他垂眼,“这里应该有条尾巴,像豹子,或者白色的老虎——”
艾薇愤怒地打断他:“你从没?有说过你还喜欢这种东西!你这个闷骚的大变态!”
“只有你这样的小学生才会?把所有东西都暴露无疑,无论对方是否值得信任,”洛林说,“所以才会?被郁墨的伪善欺骗。”
艾薇感觉这种争吵的对话?似曾相识,洛林显然?不想继续这种没?有结果的争论。他注意?到另外一点,那就?是艾薇一直克制的声音。
她害怕被外面?的人听到。
这个认知令洛林的理智可以接受,情感上非常不悦。
空间太狭窄了,处处受限,洛林松开她,俯身?,顺着她的脚踝擦掉那些椰汁。开过的椰子边缘处无法严丝合缝地对齐,不可避免地洒得到处都是。
艾薇拔腿就?跑,又被洛林扛着丢到软绵绵的、被他叠成豆腐块的被上。她察觉到对方的意?图,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思?索,就?察觉到洛林打算做什么,方才镜中看?到的悬殊差异和那种濒死死亡的感觉让她有些许畏惧。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些叶公好龙,就?像大夏天喝一瓶解渴的冰可乐,很快乐,但也不排除猝死的机率。
被彻底反制,她不想被郁墨听到,可惜洛林总有法子要?她出声。到了这个时刻,因醋意?而愤怒的他比过往每次都要?严厉急洌,以至于艾薇连“如果这时候死掉算不算殉职”这种念头都冒了出来。
气得艾薇叫了好几声赫克托,但很快意?识到今天的口令并没?有生效。
这次洛林没?有和她约定停下的词汇。
之前的已经?失效。
她彻底失去?对洛林的控制。
“说你爱我,”他扯回?艾薇崩溃到乱爬的脚踝,重复,“说你爱我,我就?停下。”
艾薇咬着牙,一言不发?。
她拒绝说出这种丧权辱身?的话?语。
“很好,”洛林俯身?,拉起艾薇手臂,反剪她胳膊,一拉,她整个上半身?都起来,弓成一道?漂亮的弧线,“我非常欣赏你的骨气,艾薇同学。”
“还是说,”他贴近她的耳朵,冷峻地问,“小宝?你喜欢他这样称呼你?现在?还想着他?”
艾薇崩溃:“你在?乱吃什么飞醋啊?你今天疯掉了吗?”
说到后来,她又掉了两滴泪,不是痛苦,只是纯粹地掉泪。两滴泪痕在?灯光下有闪闪的光,洛林忽而松开手,失去?平衡的艾薇迎面?趴下,旋即感受到洛林的手在?抚摸她眼下的痕迹。
“你都糊涂了,”洛林说,“这边不仅能隔音,还能隔绝透视,外面?什么都听不到。”
艾薇气得一脚踹在?他复月几上,就?像踢到炙热的铁板上,她说:“反正今天再一次证实,你我都是基于基因吸引才在?一起,并非出于心意?相通。”
洛林抓住她脚踝,并没?有回?应她提出的话?:“兔子蹬很不错,除了毫无震慑力、毫无杀伤力外,完全没?有其他缺点,简直和刚断奶的兔崽子一模一样。”
艾薇说:“总之,离婚,离婚,离婚;那些钱啊之类的我全都不要?了,我就?要?和你离婚……”
说到后面?,她没?有哭,但是说得太着急,舌头一时转不回?来。
她不喜欢被本能支配的自己,更不喜欢现在?这种局面?,吵着吵着又告钞了四五次,丢脸到毫无自尊,艾薇不喜欢。她不喜欢现在?精神敏感、甚至有些患得患失的自己,她不喜欢自己有些不合时宜的敏锐觉察力,不喜欢每次和洛林争吵后的愤怒和难过,不喜欢每每对上他都丧失理智,不喜欢总是忍不住看?他、以至于工作时走神,不喜欢对他抱有期待——
她不喜欢。
注定要?落空的期待,从一开始就?该被挖开。
艾薇从不会?做“或许他会?改变呢”这样的美?梦,也不会?想着试图改变洛林。
她更不会?摘下一朵玫瑰花,虔诚地扯花瓣测算“他爱我,他不爱我”。
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了。
她才不想要?这么糟糕的情绪。
她本来是松旭口中“从不把男人当回?事”的潇洒战士,是无论被打压多少次都会?重新站起来的胜利者,是会?在?荒废区中驰骋的自由灵魂,是——
是艾薇,是她自己。
她不要?做被感情影响到理智的家伙。
洛林沉默着,他不发?一言,缓慢地从背后严丝合缝地拥抱颤抖的艾薇,覆盖住她抓紧的手背,以强迫的姿态紧紧扣住她的手指,指腹死死地贴着她的掌心。
他再没?说一个字。
两小时后,郁墨终于等到了房门打开。
严格扣好每一粒纽扣、衣冠整洁的洛林在?出门后便关紧房门。
郁墨什么都没?问,甚至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他将透明文件袋中的离婚协议书递来:“你和小宝应该都能接受这上面?的条件。”
洛林平静地说了声谢谢,接过透明文件袋。
下一刻,他高高扬起手,用力将这份离婚协议书甩到郁墨脸上。
这一记打穿了郁墨耳朵鼓膜,他的脸侧过去?,停滞两秒,鼻下缓慢流出血液。
“对不起,”洛林说,“手滑了。
辛蓝在走廊尽头不安地徘徊。
他在?这里站了整整两个小?时,两条腿并不会像人类那样产生“酸胀”的感觉,让他不自在?的是?和郁墨一起站在艾薇和洛林的房间门口。
这样太奇怪了。
无论是?“在?宿舍门口等两小时”还是“和一个男人在?走?廊上站两个小?时”,都违背辛蓝认知中的“正常”。
郁墨居然能面色坦然地等过了这两个小时。
辛蓝再次确认了他不是?人。
上一次,在?那?个伪装成中药铺、背地里为仿生人更换器官、清理内存、维修四肢的店里,率先得到消息进去搜寻的洛林,悄悄拿走?了店里所有的芯片。
这些东西有一部分被辛蓝破译,不同芯片中存储的数据有着极大差异,五分之三是?人类社会的知识,五分之一是?芯片所有仿生人的“记忆”,五分之一是?病毒。
这些“病毒”差点感染了辛蓝,以至于辛蓝在?接下来的破译中小?心翼翼。
但?辛蓝没?办法破译属于郁墨的那?一块。
它?以一种特殊的、只有荒废区中才有的金属做保护壳,内里又有丝绸纹路般精细的布置。辛蓝和冬冬、研究室里那?几十个家伙都对此束手无措,没?办法得到里面的信息。
洛林认为里面的内容涉及到艾薇。
这也是?洛林没?有将郁墨交出去的原因。
辛蓝的数据库告诉他,洛林长久的压抑容易出现心理问题,但?后者似乎从没?有“宣泄”的想法。辛蓝怀疑,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洛林会像之前那?样,面无表情地肢解掉郁墨——
不过,看洛林扇郁墨这一下的力度,至少一年之内,洛林不会再动用私刑处决郁墨了。
这是?好?事,辛蓝满足且沉静地离开。
只剩下洛林和郁墨对峙。
郁墨原本就是?一种接近于无暇的白?,装有离婚协议书的文件袋在?他脸颊上留下不规则的一片红,他用绣着“Ivy”的手帕擦拭着流出的血——一只耳朵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但?另一只耳的听觉尚存。
“真希望你不会这样粗暴地对待艾薇,”郁墨看着他,说,“她现在?怎么样?”
洛林说:“你没?有问候她的资格。”
“是?我没?有,还是?你发疯地嫉妒?”郁墨微微一笑,鼻腔的血缓慢止住,那?张素白?的手帕像开满了殷红的梅花,唯独黑线绣出的ivy三个字母干干净净,他谨慎收起手帕,绿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像猫,有着近乎透明的晶状体,“嫉妒我能无微不至地照顾艾薇、还是?嫉妒我能成为她第一个依靠的人?”
洛林说:“听起来你对当狗这件事颇有心得。”
“和艾薇吵架了吗?”郁墨说,“你今晚的言词有失风范。”
“你今日的举止更令人作?呕,”洛林说,“艾薇不需要那?两张纸——”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瞬,才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下去。
“你出于龌龊的目的引诱天真、刚成年的少女,”洛林说,“如果你真是?人类,现在?应该在?监狱中品尝你的盒饭了。”
这种直白?到恶毒的话语没?有令郁墨有半点失态,他倒是?转过身,微笑着问洛林:“你呢?严厉的洛林老师、傲慢的赫克托上将、还是?为了自保而拼命上位的西里尔——”
“傲慢会灼伤真诚的爱,”郁墨别?有深意地看他,“祝你好?运。”
他转过身,慢慢地往前走?。
耳朵鼓膜的损伤严重影响到听觉,郁墨绿色的眼睛流下大滴大滴的泪水,手掌心死死攥着绣有ivy的手帕。
他从洛林身上嗅到了属于艾薇的、浓厚的气味,纵使在?开门前,洛林已经洗过澡、清理过,但?属于艾薇的味道仍旧浓重地覆盖着。
这种气味的覆盖让郁墨大脑中未清洗完全的部分隐隐作?痛。
临时中断的感情清理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疼痛只是?最?表层的显现,每个日夜,郁墨都必须忍受情感和理智相?悖的痛楚。
他不得不按照既定的程序执行,又在?做这些事情时清醒地保持着痛苦。
守在?门口的两小?时,郁墨产生过两千六百七十三次强行破门的冲动。
杀掉洛林,用尽一切办法杀掉他,然后在?他尸体旁爱抚艾薇,心疼地搂着她,告诉她,你永远、永远都属于妈妈,只有妈妈会不求回报地爱你,妈妈永远都不会向你索取什么,你只要乖乖地陪着妈妈……妈妈能给你你想要的、独一无二的爱;
但?杀掉洛林这件事很困难,他们已经失败了成百上千次。
那?就加入,像郁白?那?样,艾薇最?依赖的人永远都是?他,况且艾薇明确表示过她厌恶“言辞锐利”的家伙(尽管郁墨从没?在?她身上感受到对洛林厌恶的情绪),她不会爱上洛林,洛林只是?她“定制”的杏伴侣机器人——
现实中,郁墨只能告诉洛林——
傲慢会灼伤真诚的爱。
他不能,他不行,他不可以。
他无能无力。
艾薇在?宿舍。
在?进入荒废区后,这是?艾薇最?荒唐的一个梦。
梦中是?学习的基地,阳光明耀地透过落地玻璃窗散落教室,她所熟悉的同学在?各自练习,而她趴在?讲台上,身后是?衣冠楚楚、穿着军装的洛林。
站立的状态让他能更轻松、甚至于更用力地找到藏在?椰子里的宝藏,洛林用她所熟悉的教师声线,冷漠地问她,知不知道现在?快要被桩开的是?什么部位?她摇头困惑地说不清楚。
他拉着她的手,教导着她去椰子里摸索,声音平静,告诉她,现在?她触碰的那?个地方是?工静,感受到了吗?每次尽木艮时都会把它?挤得很可怜,上面有个小?空,很贪吃呢,不好?好?学习、贪得无厌的艾薇同学。
后面的情形,艾薇记不清了,梦中和现实中的呼吸都开始不稳,中断她梦境的,是?落在?豚上的一巴掌,绝算不上什么惩戒,警应醒的意味远远胜于痛觉。
“艾薇,醒醒。”
艾薇睁开眼。
她流了很多汗水,眼睛没?办法聚焦,荒诞的梦影响着视觉。
洛林的大手罩在?她眼睛上,物?理性质的黑暗压下,按了按,他才移开手。
艾薇能看清了。
睫毛上满是?汗水,酸涩的辛辣。
“梦到了什么?”洛林说,“脸色这么差,别?告诉我你又梦到了鬼。”
说到这里,洛林仔细审视她的脸,下了结论:“看起来,梦里的东西似乎比鬼还恐怖。”
艾薇权衡利弊,没?有把“梦到你”说出口。
她只是?坐起来,问:“几点了?”
“凌晨两点,”洛林说,“你还可以继续睡三个小?时。”
艾薇眼前一黑。
“不是?吧,”她难以置信,“都这样了你明天还要带我晨练吗?”
她听到洛林叹了口气。
“算了,”他抬手,拉起被子,盖住她锁骨,“你可以睡到七点半。”
艾薇丝毫感觉不到快乐。
七点半和五点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就像每天早上为她准备早餐的洛林、和不会为他准备早餐的洛林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有没?有早餐而已。
她没?有立刻睡去,也没?有用话语来反驳对方。激情过后,两个不那?么相?爱的人是?沉默的,艾薇睁着眼睛,看着雪白?的顶。
洛林关掉了房间的主灯,只留床尾一排小?蘑菇般的夜灯,荧荧黄黄,像一串萤火虫柔软的尾灯。
他上床的时候,艾薇感觉到身边的床垫重重凹下去,甚至感觉到晃了晃。
她深刻地为几小?时前和他作?艾的自己?感到辛苦。
今天他有几次?两次还是?三次?艾薇记不太清了,反正这边宿舍里的计生药品是?无限量供应的,一粒男士用的避晕药物?的效期是?48小?时。
后来艾薇闻自己?的手臂和脚腕,都是?那?种分明的、冷冽的气味。
现在?两个人都很清醒。
“你没?有睡觉吗?”艾薇问,“睡不着?”
“做了一些事,”洛林说,“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前朋友说过的一些事。”
“什么?”
“作?完后,入睡越快,证明身体越好?,”艾薇说,“但?你这么久都没?入睡。”
洛林沉重地叹口气。
“想想也很正常,”艾薇说,“毕竟你已经这个年纪了。”
“才九岁,”洛林说,“还没?到年纪大到无法匹配的地步。”
“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听到‘匹配’这种话,”艾薇将头塞回被中,“我们能尽快办理离婚手续吗?”
很久,她听到洛林说:“可以。”
他的声音仍旧是?镇静的。
出乎意料,这一次完全没?有阻止,甚至没?有顺着说下去“可以,但?是?……”“不过……”之类的话。
那?些准备与他口枪舌战、说服的话都梗在?咽喉中,艾薇沉默了一下,在?被子中感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期待已久、甚至于说,从结婚时就开始准备的离婚——
近在?眼前。
艾薇却?很安静,怅然若失,若有所思。
“我没?有请郁墨写离婚协议书,”寂静许久,她说,“我也不知道他写得什么。”
“我看过了,写得不错,”洛林说,“不过还是?有些问题,我已经原本地还给他。”
他甚至没?有说郁墨的坏话,此刻大度平和得完全不像他。
艾薇还以为他会控制不住情绪、殴打郁墨。
就像动物?世界中处于求偶期的雄性。
她又沉默了。
“好?好?睡一觉吧,”洛林说,“明天早上七点半,辛蓝会把新的离婚协议书送来;今天太晚了,先睡觉。”
艾薇睁大眼睛,手压在?胸口处,感觉里面有空旷的回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溜掉了。
她在?长久的寂静中感觉到掌心有些痛,低头看,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用力到扯烂被子一角,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钝钝地抠出伤口。
血液和痛感迟缓地传递到大脑中。
离婚申请比艾薇想象中的更?加顺利。
八点,吃过早餐的她收到了辛蓝送来的文件,逐字读了上面的条款。
洛林很慷慨地将原本居住的房子和一笔巨额现金留给了她,还有额外的一些东西。
对于艾薇来说,当金钱到达一个标准时?,就只是一个数字了。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为那个额度惊讶了一下,侧脸去看洛林。
他?正在另一份申请上签下自己名字,常用的钢笔,用一种蓝到近似于夜幕的墨水,签下名字时?干脆利落,每一个字母都写?得很?漂亮,规矩,官方,正式。
他?日常都用cursive,这?次写?得和结婚申请书上的那个印记同样端正。
艾薇收回视线,在右下角用力签下名字,纸张被尖锐的笔尖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她放下笔,指腹轻轻碾着,想要擦掉粘在上面的墨水痕迹,但那些如夜幕般的深蓝墨水已经沿着她的指纹缓缓浸透、蔓延。
负责整理房间的家政机器人慢吞吞地移动过来,四个爪子灵活地在空中飞舞,又指指头?顶的托盘,严肃地告诉他?们。
“尊敬的赫克托上将,房间内的被子有大面积的严重破损,多处扯伤和撕裂痕迹——”
洛林抬起?头?:“请替我更?换新的。”
艾薇有点不安,她昨天的确用力扯坏了被子——但是,只是指甲划开的那些小伤痕,竟然已经算得上“大面积严重破损”了吗?
家政机器人继续一板一眼地汇报:“还有计生药品,请问您还需要——”
“不需要了,”洛林说,“谢谢你。”
小机器人用它四个爪子行了平行的两个军礼:“不客气,赫克托上将。”
它继续慢吞吞地移动,身体下的滚轮向前,兢兢业业地处理自己的工作?。
艾薇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对机器人说谢谢。”
洛林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将那些离婚申请书收好,交给旁侧的辛蓝。
“以后遇到事情,仍然可以联系我,”他?说,“再?见。”
艾薇站起?来,下意识伸出?手,想和他?礼貌性地握一下;洛林的视线落在她伸出?的手上,隔了一阵,才克制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指。
“保护好你的秘密,”洛林说,“以及,在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关系解除之前,我希望你能暂时?瞒下离婚的消息。”
艾薇说:“我会的。”
洛林微微颔首,转身,大步离开。
在那之后的两个月,艾薇都没有再?见过洛林。
她对洛林最后一面的印象,就是他?那几乎将身体全部严格包裹的军装制服,还有最后隔着手套轻轻握她的那一下。
或许是记忆的添油加醋,也或许那之后两个月的荒废区生活都很?艰苦,回忆起?,艾薇会有种那个瞬间、他?其?实?在颤抖的错觉。
大约也真是错觉。
直到她的电子ID卡的信心从“已有婚姻伴侣”恢复成“单身”,洛林也没有再?主动联系过她。
两个人的邮件交流也安稳地停在两个月前,在还没有发生剧烈争吵之前,艾薇曾咨询过他?一个关于探险队的问题;被她认为不具备耐心的洛林,居然详细地用了两千多个单词来回应她那短暂的两行话。
艾薇暂时?没将这?件事告诉父母,她目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些。
Green队的第一次探险即将结束,他?们成功捣毁了两处人工智能的“巢穴”,斩断了许多太?阳能源的供应,还在十四天内配合着军队划出?了一块儿新的、面积近两百多万公顷的土地,打算规划圈入安全地区域内。
她起?初精力旺盛,每天早晨五点起?床,跑步、晨练,然后开着车四处巡逻,检查边界线……但当发现巨大的铲车将一整个生长了二?十年?的白杨树林彻底推倒后,艾薇就不那么快乐了。
新的安全区是工业规划用地,建立大型的、能为人类提供更?充足物资的工厂;小溪流被石头?、泥土和水泥重新回填,森林被迅速夷为平地。为富人服务的奢侈品品牌商的车守在外面,等着将那些天然生长几十年?的木头?运回去,可以用“自然”“野生”的由头?来做出?高价的家具和其?他?手工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