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确是问对了人。
京城中大大小小近三百余家衣料店,上到华裳成衣,下到角料缝补,就没有尤妲窈不晓得的。毕竟在尤家遭苛待的那些时日中,她与慧姨娘就是靠着一手精湛的针线活,才能得以活得略微体面些,她在缝补上本就有些天分,生计重压当头,积年累月下来,手艺也锻练得格外精湛,可以说十家衣料店中,就有八家售卖过她制出来的绣品。
尤妲窈掰着手指头数,按照手艺的精湛程度,价格的高低,断断续续报了七八家店铺出来。二个姑娘都是随性之人,也不刻意去寻,只趁着闲逛的功夫,顺着街边河道,就近去找往这几家店铺去找……
谁知竟都被赶了出来。
委婉些的店家,只点头哈腰陪着不是,道店中不方便接待,不让进门。
还有那更粗鲁的,哪怕二人都已进店,衣裳都拿在手中了,都被店中的小厮轰撵了出来。
二人原以为只是不凑巧。
可接连五六次都是如此!
楚潇潇自小就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在潭州时也是被人端着捧着的,哪受过这样的羞辱?碰壁多次之后,只以为是这些店家欺客,便也不走,干脆让随行的两个家丁与店家推搡了起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而望,尤妲窈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只将售货娘子拉扯到一边,问到底为何要将她们二人拒之门外。
尤妲窈往这家布庄送过绣品,与这售货娘子见过几次,也算得上是老相识。
这人面露难色,可后来支支吾吾便也如实说了。
“以娘子现在的名声,哪家店铺还敢招待?
……实不相瞒,现全京城的女眷都视娘子为祸水妖媚,远远瞧见了都要躲,哪里还愿与你同逛一家店铺?我们掌柜的说了,说若任由…任由……你这样勾三搭四,婚前与下人苟且狐媚子进店,那便是脏了地,惹了祸,坏了自家招牌,若传出去今后还有哪家女眷贵妇愿意上门?所以但凡是你触碰过的衣料,连同之前送来的绣品,不管价值几何,全都要扔去火堆里尽数销毁。”
说到此次,售货娘子极其别扭地将小臂由她手中抽出,讪讪笑了笑,
“我们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娘子你还是快快走吧,若闹大了,彼此都没有便宜。”
说罢,这售货娘子脸上露出些微嫌恶之情,紧而甩了甩方才被她触过的袖角。
就好像,她是个什么沾染不得的污秽之物。
这番话语与举动,如软刀子般猛然扎进心头,深深刺痛了尤妲窈。
她懵然呆立当场,瞳孔微阔,神情木然,就这么僵站在人潮汹涌,川流不息的车马中,与周遭鲜明灵动的一切,形成强烈的反差。
作为旁观者的楚潇潇,听了此番离谱到极致的理由,更是怒火直冲脑门。
回想起来,今日从她们踏下车架开始,无论是看杂耍,还是去买吃食,周围人看着她们二人的目光,都迥异古怪极了,楚潇潇原以为是她错想,此时才知是被针对了!
可表妹是被冤枉的!
她是被冤枉的啊!
可如何解释?
同谁解释?
谁又会信?
就像是只恶心的苍蝇偶然窜入喉中。
吞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楚潇潇原是个少有愁思之人,可此时骤然从心底涌上一股悲凉,她双手环绕将表妹圈抱怀中,抚背安抚一番之后,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就想要同店家再理论一番,可在冲上前去的瞬间,感受到了身后的微微拉扯感。
“潇姐姐……”
表妹伸出指尖,从后头拉住了她的一截袖角。
这个原本最该觉得伤心,最该觉得愤怒,最该觉得不忿的受害者……
此时却显得异常平静。
那双如丹青水墨般的眸子,此刻有些黯然失色,瞳孔微散着有些不聚焦,显得那般空洞与孤单。
可偏偏由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她家绣品原就一般。不如咱去另一家更好的?
这次必不让姐姐扫兴,我们必被奉为上宾。”
想要消除偏见,推翻人们心中已认定的定论,谈何容易?
这公道注定讨不回来,那便也没有必要在此处争论不休。
楚潇潇依旧觉得心气不平,但眼见围观者越来越多,他们都用嘲弄与鄙夷的目光望向表妹,便也明白此处不可多留,她先将妹妹护在身后,然后顺着她的话道了句,
“这店中那些粗制滥造的货色,原也不配本小姐掏银钱。
如此赶客想必生意也做不长久,咱们走,免得沾上晦气。”
二人脚踩踏凳,由丫鬟搀扶着上了车架。
车夫是楚家服侍了多年的老人,是个经验老道的,他眼见四周的人群越聚越多,隐隐有将车架包围堵截之态,心中隐有不安,便扭头朝车内道了句。
“二姑娘,这些人瞧着有些来者不善,若出了什么意外,只怕老奴连同这两个小厮应对不过来,眼瞧时间不早,为谨慎起见,不如今日先行回府?改日多带些人手出来再逛?”
“那怎么行?衣裳都还没买呢,岂能就这么打道回府?”
厚重的帷幔后,传来楚潇潇不满的声音,“且怕什么?这青天白日的,又是在皇城根底,他们不过凑凑热闹罢了,总不能反了天去。”
车夫见劝不动,只无奈叹了声气,扬鞭抽在马臀上,朝尤妲窈报出的地址驱车去了。
街尾的茶寮旁,一望风的小厮暗暗记下马车消失的方向,转身就绕进了条暗巷中,朝正气定神闲候着的主人拱手禀报。
“公子,她们朝小花枝巷的方向去了。”
被汇报的男人点了点头,此行进方向正在他意料之中。
男人浑身黑衣,面色却格外苍白,瞧着中气很是不足,声音也有些虚弱。
“将消息继续散播出去,尤其要传到那些街痞流氓耳中。
她堕落官女的身份,可比那些暗娼妓子的诱惑大得多,我就不信那些眠花宿柳,倚翠偎红之辈不动心。”
原本是乘兴而来,却没想到会发生如此败兴之事,尤妲窈不免觉得有些内疚。
她垂下乌羽般纤长的眼睫,紧抿了抿唇,低头闷声道了句,
“都是因为我,才让姐姐受了这样的怠慢,在此给姐姐赔罪了。”
“妹妹何出此言?你有何错?错的分明是那些是非不分,一叶障目的蠢货。
虽说确是有些扫兴,可见识见识人情冷暖也没什么不好的,你若想哄得我高兴些,待会儿多试几件漂亮衣裳给我看,如何?”
原以为表姐会因此而鄙弃她,可在这三言两语间,此事就被消解于无形了。
面对这莫大的善意,尤妲窈抬眸,望向窗棂旁那张明媚和善的脸,眼底也恢复了些许光彩,轻声应了句
“嗯,只要表姐开心,让我试多少件都使得。”
接下来要逛的这件铺子叫云裳阁,开在瓦市的中心地段。
按理说这样人来人往的好位置,生意应当不错才是,可店内却相当冷清,打眼望去人并不多,尤妲窈看出了楚潇潇脸上的好奇,只解释道,这家店的掌柜唤为柳嬷嬷,据说是前几朝在宫中专门伺候贵人的绣女,后来随着年龄渐长,脾气也愈发古怪,时不时漫天要价,动不动还要轰人赶客,久而久之,京中的女眷们便也不大爱来了。
柳嬷嬷虽看人下菜,可与尤妲窈倒是相当投契,这些年来对她多有照拂,也常指点她的绣技,二人算得上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这一次,二人果然并未再如之前般遭到阻拦,而是极其顺畅进了店。
尤妲窈每次到店,都会依着惯例给柳嬷嬷请安问好,可今日却没瞧见人,不由张嘴问候在身侧的售货娘子,
“嬷嬷是在忙么?”
“今日有贵客到访,嬷嬷需亲自招待。
小娘子不必拘谨,自便便是。”
来者何人?
竟请得动柳嬷嬷亲自招待?
她与柳嬷嬷相识数年,嬷嬷贴身服务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若无记错,上一个能得她亲自招待的,还是前朝公主。
尤妲窈正好奇的这一会会功夫。
楚潇潇已在店中绕了一小圈。
云裳阁占地宽阔,各式各样的货品排列整齐,一目了然。
五颜六色的卷轴,木梭,机杼,边角衣料,绫罗绸缎,成品衣裙……商品琳琅满目,可自由搭配,任意挑选。
楚潇潇被压抑已久的采买欲*望,此刻终于全然倾泻而出,指尖对着店中流光溢彩,精致绝伦的衣料轻点,有种不买尽兴,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这件,这件,那件,还有那件黄的,那件广袖袍……都取下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售货娘子就抱了一堆衣裳走到尤妲窈面前。
楚潇潇眸光晶亮,跃跃欲试,“窈儿,走,先试试这些看合不合适。”
尤妲窈笑着点了点头,二人便随售货娘子的指引,行至专门换衣的雅间。
云裳阁的雅间有十余间,尽数分隔开来,空间宽阔,堪比得上寻常人家的房间,她踏入房内,才褪去了外衫,就听将窗橼处传来一阵响动。
警觉扭身去瞧,只见个穿着黑衣劲装的男人,由窗外翻了进来!
且跨步迅速上前,将她的嘴紧紧捂住!
让那些还未来得及的呼喊声,尽数憋在喉中。
男人欺身贴近,苍白的脸上满是阴鸷,凶狠的眸光中带着杀气,逼视着她。
“一定是你对不对?
那日我在林中晕了之后,一定是你对我下了毒!否则我岂会……”
“把解药交出来。
只要你把解药交出来,一切都好说。”
那日我在林中晕倒之后,一定是你对我下了毒!否则我岂会……”
那日在林中苏醒之后,王顺良就莫名患了不举之症。
对个男人来说,不能在床榻间一展雄风,不能再想享受水乳交融的鱼水之欢,人生的乐趣至少缺了一半。
他这几日火急火燎,四处暗寻名医看诊开方,可最终结论都只有一个:此症药石无医!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王顺良岂能甘心?思来想去,还是决意要冒着风险,肆机找尤妲窈问清楚当日林中之事,他派人在楚家门口蹲守了好几日,今日才终于逮到时机,花费好一番功夫摸入了云裳阁中。
“把解药交出来。
只要你把解药交出来,一切都好说。”
尤妲窈原以为是云裳阁中进了歹人,心脏蓦然被吓得漏跳几拍,看清来人的相貌后,更是觉得惊悚骇然,这人竟是王顺良!
他不仅没有夹着尾巴做人,却竟还有胆子出现在她面前?!
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人觉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所以他中毒了?
怀疑是她下的?
尤妲窈心头火直冒,怒瞪着眼前之人,由喉中发出呜咽声,那只紧捂着她嘴巴的手掌稍松了松,她眸底闪过凌厉的光芒,从牙根处含恨挤出几句话来。
“我只恨自己不够心黑手狠,那日没有将你推下悬崖,才容得你现下在此猖狂。
你中毒了?中的何毒?何时毒发身亡?待你死那日,我定去仙客来大摆几桌喜宴。”
王顺良仔细辨认着她脸上的神色,沉着眸子狐疑道,
“下毒之人不是你?”
“自然不是我。
你是蠢出了生天?我若对你用毒,也必用的是血溅当场命丧黄泉的鸠毒,岂还容你活着走出那片山林?现在我面前犬吠?”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
王顺良也并非没想到过这点,可若不是她,那还会有谁?这世上还能有何人,会将此阴狠的手段施展在他身上?又或者是他时运不济,在林中昏阙时遭受了什么毒虫蛇蚁的叮咬?
他按下心中的疑惑与猜测,又对尤妲窈愈发恼火,毕竟若不是因那日要对她围追堵杀,他又岂会遭此无妄之灾?他指尖向下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附身逼近,用力猛然一掐。
“几日不见,你这小贱人倒是愈发牙尖嘴利。
你屡次拿话激我,就不怕我指尖的力道再大上几分,在此处杀了你?”
脖颈要害被扼,尤妲窈一时间呼吸不上来,如玉的面庞涨至通红。
此危急之时,她却依旧没有服软的迹象,反而毫不退让,怒然直视着他,在窒息的间隙艰难吐出几个字,
“有种,你试……试…”
尤妲窈并非是不会审时度势,她态度之所以如此强硬,是料定了王顺良不敢在此处杀人。
这里可不是什么荒无人烟的山林,而是皇城根底,繁华闹市,莫说云裳阁内本就有家丁驻守,街头巷尾更有巡逻防控的守卫,半柱香就要巡视一次,他若胆敢在此杀人,便是插翅也难飞。
且她方才冷静下来之后,垂下眼眸将他打量了一番,除了见他脸色苍白了些,并未看出其他异样,所以想来他中的毒也并不致命,犯不着抛弃原本唾手可得的青云路,费尽周折来此处与她同归于尽。
她猜得没有错。
虽王顺良气得瞠目切齿,指间的力道也愈发加重,貌似是要下狠手,却终究在她窒息的最后关头松了手,将她甩在了堆满衣物的方桌上,冷然哼笑了句。
“是,离了尤家,有了个将军舅父做后台就是不一般。
这说话的底气,都要比以往更足些。”
扪心自问,王顺良自然想要痛下杀手,永绝后患。
可却已经在林中错失了最佳良机。
谁能想得到,他这个孤苦无依,任人摆布的前未婚妻,由林中死里逃生后,竟傍上了当朝新贵的大腿?她母家那样的破落门户,或是祖坟冒了青烟,竟出了个忠毅侯?且眼瞧那楚家将她收留在自家门里,便必然是有心要为她撑腰的。
王顺良今后到底还要在官场混,所以实在是不得不忌惮。
他今日费劲心机,买通了云裳阁的下人厮混进来,其一是当面质问尤妲窈是否害他不举,其二也是想要再对她敲打一番。
“那日我没能在林中杀得了你,而你也并未对我赶尽杀绝。
想来这或就是上天的安排,一命抵一命,你我二人从此两清。”
从此两清?
她前后两世的所受的冤屈与侮辱,就换来一句从此两清?
他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尤妲窈胸口起伏剧烈,虚弱伏在桌上大口大口呼吸着,因窒息太久而大脑充血,眸底甚至涌现出些红血丝,喉嗓不适到极致,根本说不出话来,闻此滑稽之言后无力反驳,只猛然抬头,双眼猩红着望着眼前的恶人。
王顺良居高临下冷乜着她。
“圣上破格提拔了我入翰林做编修,且我与户部尚书家的婚事也快谈妥了……
说这些是盼着你能乖觉些,莫要将以前的那些往事,及今日种种,捅漏到你那位一时显赫的舅父身前去,更莫要妄想让他为你出头。
毕竟武将终究比不得文官,若是哪日他让我不爽了,我便让我那主管官职升迁调任的尚书岳丈,将他调遣去连年征战的苦寒之地,那你说,忠毅侯能熬得了几年?他还有没有命回得来?”
这无耻之徒,竟拿舅父的前程与性命来威胁她?
尤妲窈由桌上支起身子,怒火在胸腔翻涌,额角的青筋略微暴起,可她实在不得不顾忌楚家,袖下的指尖虽已攥成了拳,面上的神情却稍稍缓和。
她喉咙仿若砂纸磨砺过,嘶哑涩沉。
“你这般得势,我岂敢招惹?”
“你我之间的恩怨,我从未对旁人提起过哪怕只言片语。
以前不会。
现在不会。
以后更不会。
所以你也不必因此牵连他人。”
得了她这般的态度,王顺良才终于得意了起来。
他狂妄自大到觉得这必然不是谎言。
她必然没有同楚家人提起过林中之事,又或者是忠毅侯压根就没想着要给她这个外甥女出头,否则还岂能容他蹦跶到今日?
到底是个闺阁女儿家,没有经历过多少风浪,吓一吓,唬一唬,便能服服帖帖了。
眼看着她如此没了根骨,王顺良愈发想要再踩上两脚。
“方才被京中百姓人人喊打的情景,还没能让你明白么?
你如今已声名狼藉,若还在楚家住下去,受你牵连的何止是你舅父?你那些个表哥表姐更加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旁人定会以为你也与楚文昌有染,他还娶得到妻么?你表姐与那般要好,她还嫁得出去么?
看在与你订亲一场的份上,我还是奉劝你一句,还是早日离开楚家,莫要让他们阖家都为你的名声陪葬!”
阳光顺着棱形琉璃色的窗棂洒下,将屋内那块偌大的黄铜镜照的烁跃几下,而王顺良那张阴鸷且丑恶的嘴脸,在镜中愈发畸变扭曲,宛若张牙舞爪的恶魔。
“你可知你这辈子最好的命是什么?那便是远离京城,去偏远边陲小镇,寻个从未听说过这些传闻的憨傻武夫成亲,这于你,于我,于尤楚两家,都是幸事!”
这些话如蝎子的尾后毒针,一下下扎在尤妲窈的心头。
她悲忿到浑身都开始微微发抖,乌羽般的眼睫也颤动不止,眸光猩红望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凭什么?
凭什么作伥者富贵无极?
而身弱者却注定潦倒一生?
此时门外隐隐传来阵喧哗声。
这好像个信号,使得王顺良愈发兴奋,他黄铜镜中的那张脸,愈发得意叫嚣着。
“你可知我走得最妙,最让你翻不了身的是哪一着?那便是冤污与你有私的对象,仅是个下人。你勾诱的不是什么皇亲贵戚,魅惑的也不是什么世家勋爵,而仅仅是个身份低微,粗鄙不堪的小厮。
只这一点,便让全京城的百姓都觉得你不挑不拣,饥不择食,人人都可染指,人人都可一亲芳泽!”
“拜高踩低这就是人性。
试问那日站在你床榻边的不是个小厮,是家风清正的世家子弟,是权柄在握的摄政王,是至高无上的皇上,那些人还敢如此怠慢贬低你么?
可若你有那样的心机,便不是尤妲窈了,你虽有这样的本钱,可最做不来的,便是魅宠惑人那一套。”
王顺良枭笑几声,附身贴近,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脸,
“所以认命吧。
赶紧离开京城,隐姓埋名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门外的喧嚣声越来越大,阵脚步声也由远而近。
这一切好似都在王顺良的意料之中,他唇角向上勾了勾,将话说完之后,一个翻身就又攀出了窗外。
“窈儿,窈儿,你快出来。”
门外传来楚潇潇焦急的呼喊声。
尤妲窈从桌上挣扎爬了起来,胡乱抓了条巾帕,遮掩住了脖上被掐出的红印,紧而开门,嘶着嗓子问,“潇表姐,可是出了何事?”
楚潇潇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只急得一把抓过她的手腕,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云裳阁外忽然聚集了许多地痞流氓,看样子似是冲你来的。
店中的小厮另安排了辆马车,让我们从后门走,快,快些,若是再晚,便只能被围堵在此处,逃不出去了!”
第十四章
云裳阁外,已乌压压聚集了约莫五六十人,尽是些京中出了名的游手好闲,斗鸡走狗之辈,他们视尤妲窈为即将入口的肥肉,一个个如饿狼般,死死盯着店铺门口,时不时还道出些入不得耳的污言秽语,引得周遭传来阵阵狞笑。
可左等右等,却怎么也不见猎物出来。
此时不知谁高喊了句,“在后门!她由后门跑了!”
众人岂能让她轻易逃脱?
一个个唯恐落后般,撒丫子往云裳阁后门奔去,才行至门口,却发现已是晚了一步,远远的就瞧见辆马车,如离弦之箭般,往深巷中驰骋而去,他们不肯善罢甘休,“追!”
由于车架行驶过快,楚潇潇与尤妲窈被颠得摇摆不止,此时车后传来穷追不舍的威胁与恐吓声,更是让二人觉得惊惧不已,她们简直不敢想,若当真让这群恶人追上了,会发生些什么?
明日街尾陋巷中,是否会多两具衣不遮体的女尸?
可就在此关键时刻,马车骤停,二人身体失去平衡,整个身躯都向前扑,从车椅上极其狼狈跌落了下来,此次帷幔后传来外头车夫懊丧的声音,“两位姑娘快下车逃吧,怪老奴初到京城认不得路,驶入了死巷。”
这岂不是走到了穷途末路之境?
尤妲窈最先反应过来。
她握住楚潇潇的手,用极快的语速嘱咐道,
“姐姐你就呆在车上哪儿也不要去,他们的目标是我,只要我一现身,他们必然不敢将你这忠毅侯嫡女如何,待我将他们引走之后,你再折返,去寻巡逻的卫兵来救我。”
说罢她撩起帷幔就准备要跳下马车,可却被楚潇潇从后头紧紧拽住,她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可却还是带着义气惶惶道,
“我这做姐姐的岂能抛下你不管,让你独自应对那些豺狼?
要走一起走,要逃一起逃!”
此危急时刻,一股巨大的暖意涌上尤妲窈心头,她的眸底也沁出些晶莹来,
“此灾因我而起,任天塌下来,我一人独抗,绝不连累表姐一同遭殃。
芳荷,阿红,你们护好表姐,莫要让她出丝毫差错。”
说罢,她带了几分决绝甩脱楚潇潇的手,利落跳下马车,转了个弯往深巷中跑去。
楚潇潇挣扎着起身想要跟上,却被两个丫鬟紧紧拽住,根本动弹不得,她已哭得泪流满面,只能冲着那个愈去愈远的背影,呜咽道,“窈儿,你必要撑住,我定喊人来救你。”
云裳阁,从未有任何宾客踏足过的楼台高阁之中,柳嬷嬷正亲自在给位男宾试衣。
这男人身如玉树,高大挺拔,胸膛横阔,肩臂宽厚。
他似被人伺候惯了,只将长臂舒展开来,任由柳嬷嬷帮他从身后套上外衫。
柳嬷嬷是前朝宫中的老人,面对眼前这位身份贵重的客人,心不慌,手不抖,只屏气凝神将外衫给他套上,紧而顺着男人的肩膀轻理了理布料上的细微褶皱,最后跪趴在地上,将衣摆下尾整理成圆弧形……
做完这一切后,才缓缓起身,无声退到一旁,揣手以待差遣。
那是件明黄色的外袍。
用的是最华贵的绫罗绸缎,辅以金线玛瑙,用了几十种绣艺,由二十个手艺精湛的绣娘,绣了整整半年才缝制出来。
此衣华丽绚烂至极,寻常人就算穿了也会被衣物压制得黯然失色。
可在男人身上却正好。
镜中的男人本就生得剑眉星目,俊朗无双,在精美华服的衬托下,愈发显得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都尽显雍容华贵,很衬得上他的身份。
“不愧是伺候过前朝三代帝王的匠人,手艺确不一般。
得了这一句,侯在一旁的柳嬷嬷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些时日花费的功夫并没有白费,她双膝跪地,深伏叩首,额间触地,恭敬道了句,
“奴婢谢皇上赏赐。”
云裳阁地处瓦市中心地段,为了私密起见,柳嬷嬷把此次试装的房间,安排在了位于阁中地势最高的二十四层,立在窗前,不仅能望见周围街景的热闹繁华,更是将周围一两里的巷道一览无余。
李淮泽今日自出宫起,就忙得分身乏术。
先是去了几处暗哨排兵布阵,紧而接见在朝堂中安插的幕僚,又微服去看了看京郊的兵排防营,已在京中各处穿梭了半日有余。
他试完华裳已感疲惫,此时楚嬷嬷适时端上了碗雪山毛尖。
闻见清新的茶香,只觉疲乏稍解,抬指轻按了按眉间,趁着这片刻空闲,坐在窗前的雅座上,正品茶远眺……
只一眼。
就瞧见远处陋巷中,有个女子正搏命奔逃,身后跟了一大群街痞流氓穷追不舍。
再定睛一瞧。
不正是那日在林中险遭荼毒,骂朝纲崩坏,皇帝无能,决意要动用私刑的那个?
李淮泽眸底沁出几分兴味,指节分明的食指,轻轻摩挲杯沿。
狭窄的巷道当中,一个碧玉色的身影飞速向前移动,氅袍迎风被吹成了鼓胀的圆弧形,裙摆鬓发全都向后飞扬。
因奔跑的速度太快,尤妲窈只觉喘不上气来,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呼吸着,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身后的那些腌臢追上,绝不能!可或许是天要绝她,前方的路竟被面夯实的砖墙堵住,她又跑进了条死巷当中!
想要另寻他路已然来不及,那些街痞流氓已经追了上来!
他们的眸光中充满了兴奋,仿若她就是块即将吃到嘴中的肥肉。
“这就是那位尤大姑娘了?
确如传言所说,长得就是副荡*妇*淫*娃样啊!”
“啧啧啧,瞧瞧这胸,这臀,确是不同凡响!”
“抓得多了,可不就大嘛。
说不定来了葵水就被人开了苞呢。”
“估计胃口也大得很,日日都要。
否则岂会冒着声名俱毁的风险,去勾搭下人呢?”
“尤大姑娘,你不如跟我试试?
我必比你那下人能耐!”
眼前乌泱泱一大群人,个个的都用淫*邪的目光在她身上扫射着,此起彼伏道出几句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语,引得哄笑连连。
上次在山林中,面对的只有王顺良一个。
而现在,眼前对她心怀不轨之辈,足足有三十四人之众。
他们若是一涌而上,她今日哪里还有活路可走?
尤妲窈怕得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她双手死死攥着氅衣护在胸前,如玉的面庞已涨至通红,可饶是如此,她也依旧勉力强撑,颤着嗓子道,
“依我朝律例,侵扰良家妇女,流配三千里,配远恶洲。
京城守卫马上就来,你们莫要妄动。”
可此时他们哪里听得进去这些?
反而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