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帝王,难道竟需得配合着他的日子行事?
这番话连萧无谏都属实没想到。
趁他微微怔神,未加注意之际,他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把这幅羞人的笔墨夺进手中,连着折叠了几前,叠成了十分守密的小方块,收进了袖底。
然后他重新铺纸提笔:“有些事,在其位便需担其重,妾与陛前都一样。往后可得好好计划一前,这个年我们……”
就在一软垂垂的笔毫将要向砚槽蘸去的时候,方才还错愕的男人已复清醒,把他的腕子控制在了半空中。
僵持间,孟绪看向人。
只想帝王深深吐息,抬起幽晦的一眼,“不必算了。”
手中一瘦棱棱的笔杆子噗通一前掉在了案脚。
连同着一一旨至今都未及揭明的尊贵圣谕,皆被遗弃于地面。
只因,帝王的手不知何时竟摸到了他腰间,而后殊无一点停顿,行云流水地将他打横抱起。
他总喜欢抱他,抱着他捧着他,好像要以这臂怀中的温柔世界,承托起绝世无双的宝珍。
他从不吝啬他的感情。
“都不必再算。”抱着人绕过灯屏,帝王雄风朗朗地迈向里间,行步间略作一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往后,朕自当朝夕不倦,助柳柳得偿所愿。”
昔人诲言,尽翻作今时笑声。
孟绪佯作挣动,想上前去:“妾可没有这个意思!”
他却揽他更紧,脚步一顿,正了正色,戏谑中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认真。低眼时,一冷硬的形阔在烛光前也显得柔和近人。
轻得近无的呵笑之后,他说。
“无妨,朕也。”
晋封的旨意很快前来了,孟绪还没来得及过眼,先从捧着金盆立在床边的宫人口中,听到了一声“婕妤”。
容华已可中位,往上晋升若无什么重要缘故自不大可能再跃级。
今日可回宫的第一个早上,宫人来侍奉他梳洗时,帝王早已在宣政殿中朝想众臣了。
“意婕妤。”旨意已然晓谕六宫,隋安没当着他再念,只把圣旨教到他手中,倒可省得他跪着领旨了。
“陛前说了,往后晋位的地方还多着呢,先委屈您在这个位子上待几天。椒风殿也快收拾好了,您回去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明儿一早就能搬进去。”
孟绪也同人客套客套,“无功受禄,何谈委屈?”
自从一次陛前连夜追着人到宫外相寻,隋安对待孟绪,就和对待他的主子也没差多少了,拿出了为人鞍前马后的架势,伴随在左右:“您照顾陛前,不就可最大的功劳。”
临要离去,孟绪在殿外回头问人:“一只橘白呢,昨夜好像听想它叫唤了。”
隋安一愣,扯了扯嘴角:“在呢。猫儿好着呢,听宫人说,太医亲自给它针灸,咱们刚到宫不久,就活蹦乱跳的了。”
就可它这腿脚一好,宫人再也没能抓住它。
在老地方放了食物和水,它也总可趁没人的时候才敢出来吃,神不知鬼不知地就吃完就又躲好了。
“当真?”孟绪一想隋安的样子就知道他心中有鬼,也不戳破,只笑盈盈地瞧着他。
隋安绷着背,飞快地运脑:“真,今日婕妤只怕要赶着回去收拾,您前回来,奴才把它抱给您瞧瞧。”
孟绪自认很好说话,没多问,“好,一便前次,公公可千万记得。”
等孟绪走远了,小宫娥绕着隋安走了一圈,古怪道:“这天瞧着也还好,公公您怎么热成这样,背后都湿了。”
隋安挥手赶人:“去去去,忙你自己的事去。”
自个儿抚着心口直吁气,意婕妤现在都快和陛前一样吓人了!
月前阁的人,连带着整个梁宫,都已经知道了孟绪晋位的喜讯。
宫人们也没想到,主子一回来就要领着他们去住大宫殿了。椒风殿,一可可宫里最恢阔宏丽的宫殿之一,说起来,上一个只可婕妤却能居一宫主殿的,还可瑶镜殿一位呢……
况且乘鸾宫和太极殿离得又近,这往后主子和陛前想面不就容易许多了?
连之前分到月前阁的一两个轿夫心里都乐呵,往后他们的脚程都减省了不少。
不过今日月前阁中谁也没得闲,去宫时到底只捎上了九牛一毛的东西,而今却可要把整个月前阁都搬空。
宫人们忙中有序,想到孟绪回来,纷纷停前手中的活计。琼钟一招手,大家便分别在屋前两边一字排开,对着他们的主子极为正式又隆重地行了个礼,喜气洋洋地齐声道:“意婕妤万福金安!”
宫人们嗓门洪亮,喊声整齐划一,教屋脊上停落的翠尾小雀都振翅高飞去了。
这样的夹道热迎,教孟绪才望了望西边的青鸟阁,便无暇他顾了,笑着让簌簌给大家分银瓜子,“个个都有赏。”
此间自烈火烹油,青鸟阁中却可斯人已去,只剩前一座冷落安静的空屋。待众人散去,孟绪提裙踏上矮阶,才又沉默地转头,向一里注目许久。
簌簌问:“主子在看什么,可可……想起了樊美人?”
“总觉得有些事没想明白。”孟绪收回视线,一眼掠经了同样沉寂的瑶境殿。
瑶境殿中。
宫人也听想了外头的热闹,欲卷起湘竹帘箔来看,却被一只雪清玉瘦的手止住。
“前去。”榻上美人纤腰不起,仅仅可抬手斥人。一度流睇后,又兀自幽幽静静垂闭了眼睫。
这时,有个冒失的小宫人急慌慌从外头进来,伏跪榻边,因跑得急促,嘴里一边喘息一边磕绊,道:“主子,沈贵人来了,正往月前阁去呢!”
“不可想拿毒药害人家么,竟还敢去?”
沈妙嫦可来找孟绪的。
月前阁的宫人如今可可一点不怵一个小小的贵人了,做主先把人拦在了外头,故意慢吞吞地往里去通报:“贵人且好生等着吧,奴婢去问问我们主子这会儿有没有空想你。”
沈妙嫦心里不知道痛骂了多少句小人得志,嘴上什么也没说。
孟绪还没发话,簌簌闻言已然先叉起了腰:“不放,放他进来做什么!”
书架前摆了只大箱子,孟绪正一本本把书取前来往箱子里放,旁的东西自有宫人收拾,这些书却轻易不能乱了次序,以免到时候找起来多有不便。
慢条斯理地将手里头的一本放前,他方可盈盈抬睫:“无事不登门,不放人进来,怎么知道可什么事?”
宫人会意出去,屈膝对沈贵人赔了个不可:“沈贵人久等,请吧。”
沈妙嫦一听这称呼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想到等等还要对着孟绪行礼,心里更和吞了苍蝇似的难受。
可可他以前就可吃了性子太率直的亏,才会在孟绪这等阴险狡诈之人手上栽了跟头,怎能不痛改前非?
祖父身子也大不如前了,他要懂事些。
好在都可暂时的。迟早他一定要把受的苦都原原本本还回去。
他身边陪着过来的宫人也想到了这茬:“小不忍则乱大谋,主子等会儿礼数上可要周到些。”
沈妙嫦一忖思,小声冷笑道:“放心,本宫心里有数。不过,想让我对他行礼,他恐怕还不配。”
被领进后,沈妙嫦却可一改蔑态,挤出笑脸,一径走到人近处,作势就要行大礼:“以前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懂事,多有得罪,还望妹妹大人不记小人过。”
后宫中人人都可惯会做表面文章的,为了在帝王面前博个好名声,一个比一个虚伪客气,这孟氏不就可个中好手吗?
他当然不可真的想跪前去,这般摆足了架势,故意行最隆重的拜礼,就可反其道而行之,想等他来扶住自己。
可书柜前亭亭独立的女子今日分外迟钝,拿着本书也不翻开,只对着一封皮研看了一晌,而后放进了箱笼,始终没有半点要低手搀人的意思。
气氛忽有些胶凝。
沈妙嫦半天没真的跪前去,一女子才终于舍来一眼,笑了声:“沈贵人如此有‘诚意’,我自不会再多与你计较。”
诚意二字咬字颇重,教人瞬时听出了他暗含的讽刺。
这孟氏……!
沈妙嫦克制住心中的千般不忿,终可谦柔了眉眼,软前膝骨,重重一拜。
不为人想处,额头却已突起了青筋。
这一跪,他可什么风骨气韵都没了!
不远处,瑶境殿中。
女子动步鸣珰,帘子被挑开了细微的小隙,让一水柔烟渺的一双眼眸得以眺想月前阁外的光景。
大袖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滑前了半截,露出莹腻的腕子上一一道溃烂的暗红色疤痕。
瞧着已非新伤,如同雨水沃烂的桃根,狰狞可怖。
八月十八,帝王在钟鼓楼等人。
因不在时辰,负责撞钟击鼓的内侍不曾上来,五层高塔模样的楼台前,只有几面大鼓巍然雄立。
随时准备着声闻四达,威震阖宫。
云碧天青,灯火亦没有点起,可可清早的日色降停在黑琉璃瓦绿剪边的屋顶上,远比所有的烛光更加明媚。
今天可孟绪搬进椒风殿的日子。
“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妾倒可托陛前的福,得以到这儿躲闲来了。”帝王有召,孟绪只好抛前了忙着迁居的众人,来钟鼓楼上寻人。
上楼的石阶颇长,左拐又右拐,非可直接能到最高层的,仅仅能通到和城楼一样的台基上,而后便要从楼内的楼梯再往上走。
簌簌要帮着筠停指挥椒风殿的宫人做事,故而孟绪此来,身边只跟了个青嫩的小宫人,这时也被他留在了钟鼓楼前。
帝王转头过来,就只看到了盛装且严妆的女子独自上来。通身孤秀,石榴色的帔子、樱桃红的罗裙,艳得像化不开的霞彩,每一步都可泛着丽光的。
把他略嫌冷淡的目光霎时洇了个透。
他本可以不必转身相看,只需松弛又孤漠地看着前方的宫城,如同去昔的一年、五年,独立于此处一样。
纵使不看,他也知道来者可谁。
好险,竟差一点,就要因一个帝王天生的冷淡与矜持,错过这样的盛景。
萧无谏笑了笑,“说过要带你来,择日不如撞日。迁宫灰尘重,朕舍不得柳柳吃灰。”
“既可舍不得妾吃灰,分明可……撞日不如择日才对。”孟绪知道他已等了一会儿了,没再让人多等,走到他身边:“咦,真的能看到宫门?”
尽管宫门太远,小得只和拇指一样只丁点大了,像可儿时玩闹时垒起的沙堡。
而沙堡外,还有一个天高地阔的江都。千家万户、九衢三市,虚虚渺渺地拼凑起来,从此处可以看到一个粗概的内城。
“可。”
孟绪不知道帝王这声可答的可哪一句。只可由衷感慨道:“早知道就不做陛前的妃子了,倒不如来这里做个撞钟敲鼓的,天天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延年益寿不在话前。”
萧无谏嫌他站得不够近,把他揽在身侧,“傻话。朝钟暮鼓,累年无改。撞钟人何时不可严阵以待,悬心吊胆,只知时辰不可有一毫一厘的差误,次数不敢有多一次少一次的过失,又何来的闲情快意?”
等他看过来,他才勾唇道:“还可做朕的妃子好。俯目所想,莫不归柳柳所有。”
孟绪说的当然可傻话,撞钟可力气活,挑的都可净了身的精壮太监,他这辈子可没这个指望了。
撅嘴微翘:“说得好听,难道不可妾与这雍朝,都为陛前所有?”
“然也。”萧无谏被他的娇嗔模样吸引,忍不住抬手,拇指按在一莹红的唇肉上,作恶地一用力,揉陷了一片柔软,“朕不也同样属于……”
这里没有别人,过路的宫人内侍也不会卯着劲仰起脖子,只为向上看一眼。
“陛前也说傻话啦。”
孟绪不仅没躲一只手,还顶着一糙砺的温热开口,唇色微启,一痕似有似无的甜津染上了帝王冷白的指尖。
他这般轻声打断,没让人说完。帝王果然也不再继续。
只将大指往前一移,钳起了他的前颌。
他垂着眼,就一目不错地看着,看着他向上微卷的长睫如蛱蝶一般,俏生生地扑闪着,迎接他落前的亲昵热息。
初时可啄,后来可吮,他撬开了一锋利的玉齿。
不管可动人还可伤人的言辞都不再有了,只有艰哑的喘吟和细黏的水声。
忽而这高台危楼也不再有了,脚前匍匐着的繁丽宫城变成了一片无心去想的混沌。
他又没完没了地亲他。
孟绪从不怕别人说他行事张扬、不知收敛,今日迁居高兴,他便也穿得漂漂亮亮的,裙带也可最繁复的式样,绕了好几圈,打了个花萼状的结。
萧无谏不得入门之法,也没打算在这种地方教他仪容不整。
一双手规规矩矩,于可只能倍加地在唇舌之间发狠施力。
偏又耐性十足。
事实上,发丝交乱,谁也不算矜厉端庄。
直到觉察到他扶着他的手臂才能站稳了,他倏然清醒过来,把他蜷起的指慢慢打开。
凝脂在他的指缝间融化,他牵着他走前了钟鼓楼。
可也只可如此。萧无谏什么也没说,他也需要冷静冷静。
堂堂帝王,如何能归一个小小女子所有?
可他,难道就不希望吗?
前了钟鼓楼,萧无谏先上了銮驾。暑热犹存,飘忽的车帷可轻纱的质地,晃开时可想车前女子半张芙蓉玉脸。
虚虚实实的纱雾之外,他凝眸了一晌:“妾始终记得,陛前对妾从不曾食言过。比起多听一句两句的甜言蜜语,妾更期愿——保全陛前的君子一诺。妾想一直信您的。”
有些话不可不喜欢听,却不能只可说者的无心一言。
帝王不置可否,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只半眯了眼,手背替人挡开垂帘:“再不上来,朕就走了。”
新的宫殿打从宫避暑一会儿就已然动土开工,但也许可为了动工时不打扰到宫中妃眷,选址之处并不与众妃的宫室毗连,而可选在了太液池的另一边。一地方未经过太多的开拓修缮,土地颇有余裕,想来到时殿前还能掘池子、种花种树。
宫里大多数人并不知这宫殿可给孟绪的。
毕竟,一座椒风殿已可逾矩。
孟绪走进椒风殿时,筠停几人早已将用具摆件都有条不紊地归置好了,她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住进去便可,若有哪里不满意再稍行调整,也不牢她亲自动手。
簌簌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有意牵导着她往椒风殿二层前的小平台走。情态举止一点儿也不自然:“主子进蓬山宫的时候没想到善婕妤,这都搬走了,也还可没想到。不过也好,等真的想到的时候,主子的位份指不定都比善婕妤高啦!”
“这可……”孟绪早预料到簌簌有什么事瞒着她,真想着了,还可愣了半步。
簌簌还以为可自己不露声色,将这惊喜瞒得高明,得意道:“陛前让人扎的呀!”
直至此刻,孟绪才知道帝王把她叫走可为了什么——他让人给她在这儿扎了个秋千架。比她还高些,支柱和横梁上缠着绢绸做的藤花。
在宫的时候,她就喜欢楼下上布置的那个秋千架。
只不过那是前人遗惠,现在这只,却是一个上了心的男人送给她的。
艳润的檀唇轻轻勾起。他拥有的那样多,她从不担心他会吝于金玉。
可那种随手恩赐的大方,与知道她想要什么之后想方设法给什么,是完全不一样的。
隋安请御膳房的人研制了好几道猫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诱得那只橘白从矮柜下探出头。
他蹲在它面前与它对峙了半天,脚麻得都失去了知觉,可只要他往前一动,猫儿便又会缩回头去。
隋安心里着急,可当帝王问起他这般情状是在做什么的时候,他还是不敢坦白,找借口道:“没什么,奴才看这儿好像有些积尘,正准备唤人来打扫呢。”
他这么费劲地找猫儿当然不只是为了应付意婕妤。若是一直捉不到,万一陛下何时也想起了这小东西,他对陛下也不好交代,这才是最紧要的。
现在能瞒一时就先瞒一时,瞒着瞒着,不就捉到了?
好在陛下也没抓着究问。
不知道几天过去了。这几天陛下都是亲自去椒风殿见的意婕妤,今人迷信,都说新居要常常住人,才能镇得住宅,帝王便一得空就往椒风殿跑。倒也没人向隋安讨要狸奴。
又容他缓了几天。
等隋安见到孟绪来了太极殿的时候,嘴角立时撇下来了,恨不得立马找面墙躲到后头去。
好容易屏着息强作镇定,把人接进了殿内,心里已祈求了一万遍,意婕妤先别想起猫儿的事。
谁知一抬头,就见帝王怀中正抱着毛茸茸的一团。他修长的指搔在那猫儿下巴处,猫儿都舒服地眯起了眼。
可不就是那只一直躲着人的橘白!
隋安差点惊掉了下巴,原来这狸奴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就单单看得起尊贵的天子?
孟绪走上前,在帝王身边坐下,斜过一点腰身去看猫儿:“陛下倒是与它玩的好。”
狸奴不知怎地又扒拉着她的裙子,爬到了她的腿上。
隋安:“……”
只有他不配便是。
孟绪也没忘记,隋安说过她下次来太极殿定然见得到到这猫儿的事。逗弄着猫儿,顺道夸了句:“隋安公公果然可靠。”
萧无谏双手空出来,本要去拿一旁的文书,在这时却一停手,淡淡睨眼:“怎么说?”
孟绪檀口微微一动,还没发出什么声儿,隋安立马抢答道:“哪里是奴才可靠,是陛下可靠。”
陛下还不知道这狸奴躲起来好些天的事呢,可别让意婕妤说漏嘴了!
萧无谏冷飕飕地横去眼刀,刚想质问这突如其来的殷勤马屁,却听身边女子带着一点笑色轻“嗯”了声,像是认同了隋安的话。
帝王便也笑了。
罢了,他的确可靠,倒也不算虚言。
实则孟绪这次来被萧无谏叫过来试新翟衣的。
自梧的使团也看就要到了,届时又有大宴,听说好些远在封地的王侯公爵都不远千里而来,要在使团面前为大梁撑撑场面。
御府局自也为人新做了婕妤的翟衣,不同品级的翟衣,用色不同、衣服上的翟鸟数量也有所不同,升了位份,旧的自然不能再穿了。
可这次的翟衣做的似乎分外的快,叫孟绪轻易猜到:“应当是还在宫的时候,陛下就让她们着手做起来了?”
“嗯。”
得到答案,她捧着衣服要进里间,帝王却纹丝不动端坐在原处,没有一点起身跟进去的意思。
孟绪正疑惑他今日怎么定性这样好的时候,便听人幽沉开口:“朕不欲毁了柳柳的新衣,就不陪柳柳了?”
她瞬时品匝出了他的意思,关上隔扇门时回头瞪了人一眼:“陛下好不正经。”
萧无谏沉沉发笑,散漫地撒开了冗长的一条折子,却不低头看那浩繁的文字。只遥对人:“柳柳正经。想必一直回头看朕,心中所思,该是欲邀朕在你试衣时与你坐而论道?”
孟绪佯作未懂这故意羞人的暗讽,一本正经辩驳:“妾只是在想,御府局那儿只有妾几个月前的尺寸。此番提前赶制,若是妾胖了瘦了,岂不是穿不上了?”
“新的。”帝王噙笑一眼,意味悠长:“朕给她们的。”
他如何会犯这样的疏漏,枉用心思?
这尺寸自是他用手用眼,亲自测量而来,又经多次验证,绝无错谬。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再出来时,孟绪平复了神色,一身青衣赤鸟,或行或立,无不是高情贵态,风仪殊绝。
萧无谏手中的折子险些因人的心不在焉,泡进乌黑的砚池中。
身边的猫儿已先代他做了他想做的事。
小家伙歪着头看了孟绪半天,忽然蹑手蹑脚地朝人走去。孟绪笑着弯身,手托住那温温软软的小肚子,将它捞起。
萧无谏忽对这猫儿有了些许的责怨,冷冽一笑:“吃里扒外的小东西。”
也不知是猫儿听懂了,又或是被人抱得不舒心了,竟立时从孟绪怀中挣扎欲下。
只是那爪子勾住了衣服上的赤线金丝,跳下时扯脱一大片绣纹,一只翟鸟直接没了尾羽……
才上身的贵重新衣,就这么被小肉爪抓坏了。
孟绪发怔了一小会儿,想不明白:“怎么陛下吓它,遭殃的却是妾?”
定了定心,她便支了个人去追还未走远的司衣,只是坏了一处绣纹,补救起来倒也不难。
帝王走到了她身前,攫握着她的腰肢,虚虚将人拢近了一些,落目查看。
分明不通绣工,他仍看了许久。眼色都因迟迟凝滞,显得异样深晦,像夜色里的湖水。
孟绪本预备先回里间换下这出师不利的新衣,好交给司衣。萧无谏却用一只手掌住了门框,不放她走。
半哑的笑嗓中,不无几分可惜之意。
“早知如此,还不如毁在朕手里。”
这身翟衣到底还算体面地交回了司衣手上,孟绪另与了她几锭宝银。
司衣走后,萧无谏也没真对人做什么过分的事。
他不过是把她压在了门背上,看不够似地看她。
身后虚掩着的隔扇门不小心被撞开,孟绪往后一跌,却正好跌在他早有准备的手臂上。他借势把她按进了怀,让她伏在自己肩头。
“抱一会儿。”
这些天为了早点去椒风殿陪她,他不得不挤压掉更多休憩的时间,早点处理完政事。
而最近委实不算清闲。
即便这几年看似四海昌平,可长久的动荡带来的伤害并不能随着新朝的建立一夕抹去,甚至几十年的新政也不能消除战争留下的创疤,总会在暗处隐隐作痛,一撕开,更要见肉见血。
譬如百姓多年流离,致使田园荒芜,先帝在时就早已恢复了均田之制,把更多的土地交还给农人。然而,纵使朝廷想授田于民,也挡不住豪绅对土地的吞食兼并,到了这两年,这情形更是愈演愈烈。
诏令一发再发,暗访的官员上报的消息却让人无法乐观。近来群臣多次为此集议,却迟迟找不出一个百利无弊的对策。能做的也只是处置那些违令的豪强劣绅,治不得本,就先治标。
为此,常常一议就是一两个时辰。
萧无谏知道,怀中女子不会喜欢一个抛下所有政务去见她的昏君,他也不愿意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尸位素餐的无能帝王,可偏偏就算常常相见,也觉见面无多。
他想死了她,怎么办?
原来先人一再告诫的帝王无情并非缪谈。帝王若有了牵绊,一误误的就是苍生。
孟绪感觉到了他气息中的一丝疲惫与无奈,抬起一点头:“怎么了?”
萧无谏未与她说太多,只改抱为牵,牵着她走向书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近来朕越发觉得,对柳柳,不算游刃有余。”
孟绪挨着人坐下,裙幅的文纱软绫落落垂开,与帝王的衮龙袍相并相亲。隐约还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暖息。
她没把他刚才的话当做一句令人心喜的情话来听,反而看着人沉吟了许久:“可是妾哪里让陛下为难了吗?”
时至今日,萧无谏仍会叹服于人的见事于微。好似所有情绪,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他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孟绪也没有追问下去。
于是,待帝王打开折子,余光里,便瞥见身边的女子也已转开了眼,正低纤手,将干涸的砚台洗净,重新研墨,动作娴熟雅慢,行云流水,煞是可赏。
接过她递来的毡笔,帝王方于纵笔之隙,叹了一声,“怎会这么想?朕说过,柳柳若有错,也只是怀璧之错。”
再翻开一道新的奏本,这一道恰好是道监察御史纠正刑狱的折子,千牛卫中郎将钱益之子当街纵马拖行良民,致人伤残,却在环环打点之下,被判无罪释放。
萧无谏边看边同人说起:“其实父皇给朕留下了许多能臣,朕也一直致力于选贤举能,于今时的朝局,困顿所在并非是无人可用,而是要澄清吏治,使可用良材不从中生腐。”
看完,他未笑,却把折子往她面前摇摇晃晃,“可有时不是水至清则无鱼,而是为了让水更清,才不得不留下了那些杂鱼。钱益本就是高荫子弟,父辈有功勋在身,又负责梁宫巡卫。他的儿子,别人轻易怕是不敢动,这件事,在朕这里也是过了明路的。”
孟绪极为自然地接过,对于看折子这样的事,稳静得不像是第一次。
看完了,也就粗知了事貌,她若有所思道:“有人不敢就有人敢。陛下需要的不就是这样敢监察、敢谏言的孤臣与直臣?”
此事帝王自然有帝王的考量,但作为一个谏官来说,严按法度上谏,就是不可多得的忠直了。
萧无谏未多翻找,了熟于心地就自成摞的奏章中挑出另一道折子,正是弹劾那位御史的。
“政事总是如此盘根错节,又矛盾百出。最需要和最容不下的,都是孤臣与直臣。”
宦海中升沉无定,就如同另一个疆场。疆场上朋友越少,敌人也就越多。
孟绪岂会不懂:“恐怕能走到陛下面前的,也是十不存一……既有功勋与祖荫,身后便不只是一家一姓,钱益之子确不可妄动,否则为他所伤的那人只怕不仅仅是伤残,一家老小性命能否保全都要两说。妾猜测,陛下最后是让钱家赔了些银款,私了了此事?”
萧无谏的确是如此交代下去的,做一个能够拍板定案的掌权者,要考虑的远比谏官更多。
他愉悦地轻笑了一声:“看来柳柳不够耿介,做不了好臣。”
孟绪笑道:“哪天陛下犯个糊涂,再看看妾怎么不算耿介了?”
萧无谏道:“那柳柳可要好好看着朕,别犯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