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头,明明疼成那样还笑着说:“没事,跟你堂弟成亲那天,我穿在那双小了很多的绣花鞋里,那才叫疼。你知道我为什么被穿小鞋吗?是因为你们家的姑娘都要穿小鞋……”
她搭着她的手,慢慢挪回了营地,路上跟他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讲新婚的经历。
她还说起第二天一早按照他们福建人的风俗,新嫁娘要去井上挑水。
“一双肿得跟猪蹄似的的脚,还下着雨,一根扁担两个木桶要二十来斤吧?再打了两桶水,我脚早就没了力气,一路上两桶水洒了大半……”
她边说还边笑,好像真的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他却知道老家风俗,新娘一大清早去挑水一来是说新娘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二来也有吉祥的寓意,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意思是新娘可以挑起这个家,她一路上洒了水,就不是个好兆头,也为她后来的日子平添艰难。
回到营地,她的好友军医小李姑娘边给她看边骂她:“为什么这么逞强?脚踝都肿得像馒头了。”
他站在门外听到她说:“不逞强我能来这里?”
“咔嗒”一声打断了余嘉鸿的思绪,叶应澜从卫生间里出来。
叶应澜被奶奶私下教了好几天,也塞了她看了面红耳赤的图画,最后又归了一句:“这种事情交给男人就好了。”
昨夜她做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心里惴惴不安,今天事情又变得蹊跷复杂,连新郎都换了。她跟余嘉鹏还算熟悉,跟余嘉鸿是第一次见面。
奇怪了!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她对他的感觉比对余嘉鹏好太多了。以至于今天任凭摆布成了婚,真的是昏头了。
他放下书,说:“站在那里干嘛?”
叶应澜走过去坐在床沿,她双手攥紧衣摆。
“上来吧!”
听见他的声音,叶应澜上了床,躺靠在床头。
他手上还有一本书,自己却双手只能规矩地摆在身侧,有些僵硬有些尴尬,为了缓解尴尬,她问:“在看什么书?”
“一本小说,讲述犹太移民和种族的。”他把手里的书递给她。
这是一本英文书封面上是《Call It Sleep》,她翻看,他介绍背景:“你知道美国过去的几年其实并不好,我过去之后立马就开启了经济下滑……”
叶应澜听他说美国的情况,跟自己了解的好像不一样,经济下滑,普通人失业,还有物价飞涨,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少数族裔的作者创作了这么一本书。
她英文是学了,也就是日常交流的水平,平时在车行里,跟洋人公司沟通买零件,来了洋技师,她给师傅们翻译翻译,绝对没有到可以阅读这种带有时代背景和宗教种族的小说,看了两页就觉得晦涩难懂,眼皮打架。
“今天累了?早点睡吧!明天天还没亮就会被叫起,去井边挑水。”他说着抽走了她手里的书。
叶应澜有些不确定他说的睡了是什么意思?不过横竖就是要躺下,那就躺吧!
他将书放在床头柜上,拉了灯,侧身过来,黑暗中叶应澜知道他在看她。
她紧张地把手放在胸口,护住睡衣上的纽扣。
温热的唇落在了她的额头,叶应澜告诉自己,这没办法避免,她成婚了,如果今夜不成,会有很多麻烦,她必须接受,她把手松开,放在身侧。
黑暗中他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躺了过去,说:“晚安!”
刚才怕他来,现在又怕他不来,她问:“你……不那个吗?”
书里有这么一段,她的新婚夜,她忍着脚疼,饥肠辘辘等到半夜,迎来的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余嘉鹏。
第二日婆婆派了身边女佣来房间查看,见床单上没有血迹,女佣当面问她,她一个新嫁娘,丈夫喝醉,没能圆房,却被人质疑贞洁,当场恼羞成怒,甩了那个女佣两巴掌,女佣哭着回去告状,她专横跋扈之名,从成亲第二天就传遍了余家的每个角落。
一只手落在她头上,他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发丝,带着笑意的声音:“你准备好了吗?”
“你们家规矩重,明日若是验看下来……”这样羞耻的话,她说不下去。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叶应澜不敢动了,听他说:“你看,我碰你,你都紧张成这样,还怎么继续下去?”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之间真的不熟,她没办法放松自己。
“你我还都没了解,等有了感情,一切就水到渠成了,不急!你说的那件事,我自有办法。”他的手离开了她的肩。
“嗯!”她舒了一口气,没来由地相信他。
成婚很累人,天没亮就起床,各种传统各种规矩,一直到现在。心情一下子放松,叶应澜倦意袭来,闭上了眼睛。
余嘉鸿轻嗅她的发丝,这一辈子他总算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她,而不是被前大伯子和前弟媳这两个称谓给梗在中间,成了很难迈过去的坎。
睡梦中她翻了个身,侧到他这一边,余嘉鸿搂住她,手轻轻搭在她的背上……
叶应澜感觉有人推她,她甩了一下手,说:“小梅别动,让我再睡一会儿!”
“应澜,要起了。”
听见一个男声,叶应澜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昨天成婚了。她睁大了眼睛,在她眼前的是一张男人的脸。这是她昨天临场换的丈夫余嘉鸿。
余嘉鸿已经穿戴整齐,她懊恼自己为什么睡得这么沉?
她从床上爬下来,拉开抽屉取衣服,听见后面有动静,他怎么把床单给掀起来了?
“你穿衣服,我进去把床单搓一把。”
听见浴室门被关,叶应澜快速脱衣,换衣服,听见他问:“我能出来了吗?”
原来他是给她单独的空间换衣服,她说:“嗯。”
他拿着床单走出来,把床单扔地上,叶应澜有些不解。
“等下佣人进来,就说是我让你去洗掉的。”
他的笑容好狡猾,叶应澜一下子明白他说的洗掉什么了,跟着笑出来:“还能这样?”
“出嫁随夫,你听我的话,只能去洗,这叫传统。”他说。
全是他有理,叶应澜只顾低头笑,都顾不上应他了。
听见敲门声,余嘉鸿去开门,小梅和几个女佣在门口,她们叫:“大少爷。”
“进来吧!”
一进来,小梅往叶应澜身边走,大太太身边霞姨往新床那里,霞姨看见地上湿了一块的床单,脸色有些异样:“少奶奶,这是?”
小梅放下梳子,叶应澜转身,靠躺在沙发上的余嘉鸿淡淡地说:“我让应澜去洗掉的,女孩子刚刚出闺阁,新婚第一晚就要将私密的事弄得人尽皆知,这种陋习根本不该存在。”
叶应澜转过去对着镜子,忍不住笑,小梅低头悄悄在她耳朵边:“小姐,我说的吧?咱们姑爷是真好。”
叶应澜这下没法否认了,她还回头看,却见他正盯着她,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叶应澜转头。
女佣收走了床单,霞姨弯腰:“等少奶奶梳妆好了,就要下楼挑水了。”
“好。”叶应澜温柔地应下。
小梅给叶应澜盘了头,金镶碧玺翠蝶发夹压在发髻上,刚好配她身上的红色蝴蝶旗袍。
小梅又拿来一双酒红色高跟鞋,放在地上。
叶应澜刚要伸脚,余嘉鸿看窗外:“下雨了,换双平底鞋,走起来方便。”
小梅换了一双鞋,叶应澜穿上。
余嘉鸿站在边上等她过来:“我带你去。”
叶应澜跟着余嘉鸿一起下到二楼,走到连接东楼和主楼的廊桥上,他们家三栋洋楼相互独立,中间一栋老太爷和老太太住,东侧一栋是余家大房住,西侧是余家二房住。
楼和楼之间修建了廊桥。
星洲多风雨的,有了廊桥,两栋楼之间来往,也不会淋湿。
廊檐上雨水如珠帘,将前后两个花园隔开,前花园椰树高大,后花园扶桑芭蕉婆娑。
两人穿过廊桥,下了主楼的底楼。
余嘉鸿的奶奶和妈都等在了主楼。
两家时常走动,叶应澜熟悉余家婆媳,余家老太太不用说,自然是一位规矩颇大的老夫人,对于这位余家大太太,叶应澜的感觉是,她很温和宽厚。
但是奶奶不这么认为,她说大太太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她自己做事细致,定然对儿媳也是这样的要求,不好相处。
奶奶说,找长房长媳就要余家大太太这样的人,她却不希望她去做人家长房长媳。
想到这里,叶应澜提醒自己要谨慎些。
见到老太太,余嘉鸿立刻过去:“嫲嫲。”
他们家称呼爷爷为“阿公”,奶奶叫“嫲嫲”,叶应澜跟他一样称呼:“嫲嫲。”
老太太摸着孙子的手:“嘉鸿,你长途跋涉,刚刚回家,昨晚又成亲,不多睡会儿?”
“昨天忙得没时间,都没能跟嫲嫲说两声,知道您要早起,我一大早就起了,就想跟您多说两句话。”余嘉鸿说。
孙子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叶应澜叫大太太:“妈,早。”
“早。”大太太看向地上的一对红漆木桶对叶应澜说。“我带你挑水去。”
“谢谢妈!”
霞姐给大太太打了伞,先出了门,叶应澜挑起木桶,小梅打开伞,刚要出门,小梅手里的伞被余嘉鸿接过,他跟叶应澜说:“走吧!”
老太太见状:“嘉鸿,你等应澜回来一起吃早饭,不用去了。”
余嘉鸿回头:“嫲嫲,我给应澜打伞。”
“还骗我说早起是为了陪我,原来是为了陪媳妇。”老太太指了指孙子,孙子回头对她笑了笑。
看着仪表堂堂的孙子,老太太心里的那点子不满也尽去了。
宝贝孙子刚刚回来,昨夜老男人还夸他识大局,知恩义。
刚说孩子好,今天早上她问老大家的,小夫妻俩可圆房了?老大家的就跟她说圆房是圆房了,看起来小夫妻很好,就是嘉鸿让应澜把床单上的血迹给洗了,说不想让私密事弄得人尽皆知,这是陋习。
这孩子读了这么多年洋书,满脑子西洋想法。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到了水井边,余家大太太给儿媳妇打水,提起来一桶水,倒进了两个桶里,将将盖住了水桶的底。
叶应澜见这么点水,除非是打翻水桶,否则她怎么样都不会把水给洒了吧?
后头走过来一位太太说:“月娥,要打满的。”
大太太笑:“大姐,这是讨个好口彩,意思意思就好了。”
大姑太太说:“一定要打满,以后小夫妻俩才圆圆满满。”
大太太转头看她,这时余嘉鸿说:“妈,打满吧!”
余大太太瞪了一眼儿子,继续打水,把水桶打了八分满,担忧地看着叶应澜。
叶应澜庆幸,得亏听了余嘉鸿的话穿了平底鞋。
她准备去挑水,手里被余嘉鸿塞了伞:“你撑伞。”
余嘉鸿拿起扁担要挑水,被大姑太太阻止:“嘉鸿,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女人的事。”
“姑妈,一个家不能光靠女人挑起来,夫妻同心家业兴旺,她挑过来,我挑回去,这不是刚刚好吗?”
大姑太太用圆圆满满的吉祥话,让大太太不得不给两个桶倒满水,这下余嘉鸿同样用吉祥话,把本该她挑的水变成他来挑。
余嘉鸿挑着水往回,院子里家中佣人的孩子在院里玩耍,看见他们过来,孩子们站起来:“大少爷、大少奶奶百年好合。”。
“应澜,到我口袋里拿红包。”
叶应澜愣了一下,在他目光的引导下,从他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叠红包,她把红包给小梅:“你去派一下。”
小梅过去给每个孩子派了一个红包:“乖,买糖吃啊!”
走到门口,余家老太太站在那里,看着孙子和给孙子打伞的孙媳妇。
余嘉鸿转头跟叶应澜说:“也给嫲嫲派一个红包。”
叶应澜笑着从小梅手里拿了一个,到余老太太身前鞠躬,脸上笑得甜美:“嫲嫲,买糖吃,吃了糖,像孩子一样开开心心,没烦恼!”
余老太太接过红包,看孙子:“把应澜都带坏了。”
两人进门,见余老太爷拄着拐杖出来:“就你嫲嫲有?”
叶应澜熟门熟路双手奉上红包:“阿公,买糖吃,吃了糖,日子比糖甜!”
余老太爷也收了红包:“乖。”
余家大爷看了一眼儿子,严肃中带着笑说:“去厨房倒水,吃早饭了。”
“知道了。”余嘉鸿应声。
叶应澜跟在余嘉鸿身边往后厨走,碰上了从西边通道里走出来的余嘉鹏。
此刻余嘉鸿挑着两桶水,余嘉鹏则是直愣愣地盯着叶应澜看。
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较于余嘉鸿,叶应澜只能说她见过余嘉鹏几面。
话说得最多的一次是余嘉鹏买了才八个月的车坏了,没有现成的部件,要从英国那里买。一个部件要等三四个月,余嘉鹏很恼火,跟车行里的人争执起来。
“你们跟其他车行都一样的话,我来叶家车行买车是看在两家的交情上,那么其他顾客呢?为什么一定要买你们的车?”
车行的人明白余嘉鹏的不快,但是大家都无能为力,现实状况摆在那里,而且余嘉鹏说起来还是他们大小姐未来的夫婿,这样不给叶家车行面子,未免有些过分。
车行的经理辩解:“叶家车行的部件比其他车行更全,我们了解过,我们的维修速度也是各家车行里最快的。”
那时她刚刚给国外发了电报,请他们加急发配件过来,听见余嘉鹏的说法,她觉得很有道理,制止经理继续跟余嘉鹏争论,说:“去把车库里那台奥奇给提出来,让余少爷先用起来。等车子修好了,再换回来。”
“大小姐,那辆车是老太爷买给您的生日礼物。”
掌柜多嘴让余嘉鹏听见了,他过来跟她说:“叶小姐,那倒也不必,我只是站在客户的角度来提出问题,毕竟买得起车的都是有钱人,他们很注重感受。”
“谢谢你直言不讳地指出我们的问题。”她跟余嘉鹏说,“像你这样的问题不多,但是你说得不错,谁愿意因为修车而等上三四个月?我决定把这辆车作为备用车,给修车等待时间长于两周的顾客用。这不是因为叶家和余家的交情,而是为了能让更多的客户选择叶家车行。”
余嘉鹏把那辆崭新的车开走了,她转头就让人对外宣传,只要在叶家车行买车,五年内车辆出现故障,维修时间超过两周的,叶家车行会免费借车给车主,直到车子修好。
叶家车行出了这个措施,原本还在犹豫要在洋行购车还是在叶家车行买的顾客,转到叶家车行来的不少。
余老太爷来喝茶的时候,还特地说了这个孙子不懂事。
她跟余老太爷说:“我倒是要谢谢余少爷的真诚,如果不是他指出,这条措施就不能成为我们车行的卖点,最近来看车的人多了许多。对于我们来说,毕竟常坏的备件他们还是有的,特殊部件坏的话,一年也轮不上一两回,三家车行放两台车子备用也够了。”
余老太爷听了直夸她聪慧大气又度量,还说他们家嘉鹏是个直肠子,她要是嫁给他的长孙,做余家大少奶奶更好。爷爷当时大笑,说她从小被娇宠惯了,不适合做长房长媳,指望他们家多多包容。
没想到阴差阳错,自己终究做了余家的长房长媳。
哪怕那时候已经跟余嘉鹏定下婚约,她都是避着余嘉鹏,更何况如今自己是他嫂子了,叶应澜撇过头避过余嘉鹏的眼神,却和余嘉鸿四目交汇,余嘉鸿眼里带着安抚,他看向余嘉鹏:“嘉鹏,早!”
听见声音,余嘉鹏回过神,也知道自己目光太过于放肆无礼,她已经是堂兄的发妻了,他点头:“大哥、大嫂早!”
余嘉鸿挑着水往前,叶应澜跟在他身边,看着两人登对的背影,余嘉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难受,自己不是一直心烦有这样一段婚约,不是自己一直在想方设法解除婚约吗?
他跟父母说过,自己不想娶叶应澜,父亲当场给了他一个耳光,告诉他,这个婚是余家报答叶家的恩情。叶家可以退婚,余家不可以。不仅不可以退婚,成婚以后,他必须好好对待叶家大小姐。
对此,母亲颇有怨言,余家的家业大部分是大伯家继承,为什么报恩了,轮到自家儿子出来?她可不想要这么一个儿媳妇。
父亲泄气地说:“谁叫叶老太爷挑了你呢?”
那次自己的车坏了,他故意不顾及两家的情谊,明知道她在车行做事,还去车行跟他们掌柜理论,辩驳得他们哑口无言,他希望她看见自己这个样子,能明白自己非她的良人,而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听说了这件事,爷爷大发雷霆,骂了他,去叶家道歉,据说也提了让叶应澜嫁给余嘉鸿,做余家的长房长媳。怎奈叶老太爷,只想让孙女过得开开心心,对长房长媳没兴趣。
真不知道这是一场怎么样的孽缘?就一定非他不可吗?
他被逼着去娶亲,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
在婚礼上听见秀玉遭遇危险,他当然要去救秀玉,可救了秀玉出来,他都来不及安慰惊魂未定的她,不知为什么?他像疯了一样开车回来,冲进了喜堂,看见的是堂兄代替他要跟叶应澜拜堂。
这本是最好的结果,他心里却抗拒万分,以至于想要挽回,但是堂兄一句句的话让他无可辩驳。
昨夜他睡在被搬空了的新房里辗转难眠,一大早听见声音,他起床拉开了窗帘,看着大雨中堂兄为挑水桶的叶应澜打伞。
按照婚前家里人教过他规矩,婚后第一日,鸡鸣之时,新媳妇挑水进厨房,压根就没新郎什么事。堂兄却为叶应澜挑水,实在令人费解。
余嘉鹏看着厨房门口,堂兄跨出门,伸手给叶应澜,叶应澜看见那只手微微一愣,她把手放在他的手里,跨过了不高的门槛,两人并排过来。
感觉到了堂兄的眼神,余嘉鹏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自己别扭什么?如今,他们才是夫妻。
他往自家那边走去,两房没有分家,不过余家的宅院,三栋楼相连,既是整体,也有独立的空间,长房和二房分别住在东西两边。
余嘉鹏进自家前厅,二太太诧异:“嘉鹏,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余嘉鹏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
二爷冷笑了一声:“我也奇怪,他为什么会睡不着?这不是你们娘俩想要的结果?”
“是挺好啊!这个叶应澜我可不喜欢,一来她亲妈死的早,二来叶家太过于娇宠她了,送她去洋学堂,念洋文,还去车行做事。哪个大家闺秀这样抛头露面?咱们这里未出嫁的娘惹,长到十二岁,谁会踏出家门一步?都在家学做饭,学管家。”二太太替儿子说话。
二爷瞥了二太太一眼:“无论是按照长幼,还是说大哥的本事,咱们家的生意大哥都该拿大头,我拿小份,可叶老太爷看上了咱们嘉鹏,娶了叶家大小姐,总归得给叶老太爷面子,爸对嘉鹏也上点心。现在嘉鹏自己不要叶家大小姐,那以后爸全偏着大哥,你也别叫。”
二太太被这么说,不敢再出声。
二爷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儿子:“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接下去有哪个大家族还会把受宠的姑娘嫁给你?”
余嘉鹏脑海里浮现秀玉怯生生的样子,心头一阵柔软:“我也不想要什么大家小姐。”
“那个有个烂赌鬼爹的小娘惹?”余家二爷按耐住心头的怒气问。
二太太说:“嘉鹏,这门不当户不对,那个姑娘为了给她那赌鬼的父亲还债,抛头露脸摆摊买吃食,就是给你做个姨太太她都不配。”
“我不会让她做姨太太。”余嘉鹏倔强地说。
二爷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怒火反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抽在儿子脸上:“你昏头了。”
余嘉鹏站直了任由父亲打。
二太太拉住二爷:“老爷,你打死他也没用啊!”
确实没用,二老爷叹了口气,纵然难受却也是事实,他问二太太说:“你把礼单整理清楚了吗?”
“整清楚了。单单是咱们家的亲友倒是好办,直接把礼单交给大嫂,我娘家的亲眷,咱们俩一起上门把礼金退回也可。要是两家一起的亲友,像蔡家,既是咱们家亲眷又是我表姐的夫家,因为这两层关系,他们家的礼金格外重些,这……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二太太是满脑袋官司,别说这些麻烦事了,就是想想要上自家娘家那些亲友的门,她心里就堵得慌:“爸也太荒唐了,太偏心大哥了,嘉鹏也没耽搁多久,他不是就回来了吗?现在把事情弄得那么难办。我这里难办,大嫂那里就不难?她娘家亲眷一个都没请,这算什么事?”
二爷怒了:“你还在抱怨爸偏心?到底是谁荒唐?还不是你儿子最荒唐,半当中抛下新娘,晾着所有宾客跑了。结亲变成结仇,你去怨别人做什么?”
二房儿女此刻也陆续下楼进来,二爷闷声:“吃早饭!”
看见自家爸爸脸色不好看,就连才七岁的小儿,都不敢说话,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地吃着早饭。
外头一个老妈子进来:“二老爷二太太,老太太说九点在前厅,大少奶奶认本家至亲。”
这本是习俗,二老爷二太太哪有不知的?老太太再次派人来提醒,无非是因为昨天这个婚实在有些昏,怕老二家心有芥蒂,再来叫一声。
二老爷点头:“知道了。”
女佣转身出去,回到大房那里,老太爷和老太太喜欢儿孙绕膝的热闹,虽然跟老大家分开住,平时吃饭却是在一起。
今天格外热闹,嫁到马六甲的两位姑太太带着全家都来了。
大姑太太是余家二老最大的孩子,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老夫妻俩带着两对小夫妻,二姑太太则是二老最小的姑娘,儿子六岁,女儿才三岁。
余家老太爷把余嘉鸿才三岁的小弟余嘉鹄抱在腿上,老夫妻俩逗着小孙子。
余嘉鸿的两个妹妹围在叶应澜身边。
叶应澜之前不认识余嘉鸿,他的两个亲妹妹,却熟悉得很,她们两家女眷时常来往。
自己和余嘉鸿的大妹妹余嘉莉年龄相近,自然多亲近。
别看余家和叶家门当户对,儿女教养完全不同,叶家的儿女,教养各有特色,只因她爸的八房妻妾,就跟他们家的百货公司一样,荟萃世界精品,她妈是宁波大家出身的闺秀,二房是广州城里唱粤剧的,三房是上海的电影明星,四房是日本伎馆里雏妓,五房是个带着一半荷兰血统的爪哇女子……
自己被爷爷奶奶带在身边,专门上过女校还请了家庭教师教养。她那些个弟弟妹妹,就跟着各自的妈,他们妈想怎么养就怎么养。
余家儿女却是按照余家的规矩来。她奶奶让她跟余嘉莉多学点规矩,当然余嘉莉也羡慕她日子过得自在。
余嘉莉牵着她的手:“嫂嫂。”
十二岁的余嘉萱牵住了叶应澜另一边的手:“应澜姐姐。”
余嘉莉立马教育妹妹:“不能叫姐姐了,要叫大嫂嫂。”
“大嫂嫂。”
“嘉萱好。”叶应澜低头回小姑。
老太太笑看着她们说:“坐下吃早饭了。”
可能是受到殖民地的影响,余家吃饭的桌子是本地华人家庭常见的长桌。
余嘉鸿给叶应澜拉开了椅子,叶应澜仰头:“谢谢!”
“应该的。”他在她身边坐下。
佣人端上来一碗太平燕,余嘉鸿低头跟叶应澜说:“这是奶奶家传的手艺,在美国那些日子,我做梦都想吃,可惜关山万里。”
太平燕的燕皮脆爽,叶应澜很喜欢:“以前来做客的时候吃过,觉得特别好吃,回去学了,那个味道总归是差了一点点。”
余家老太太笑:“天长日久总归能学会的,你婆婆如今做得比我做的还好吃。”
“还不是妈有耐心不嫌我笨。”余大太太笑得温婉。
这一句话就道出了余家长房长媳的难处,为了伺候翁姑,要何等尽心?
这也是叶家老太爷不挑余嘉鸿而选余嘉鹏的缘故,传承家业的长房长媳难做,他们家自然不用说,她爸小老婆一堆,她妈的苦,她看在眼里。就是家风清正,人口简单的余家,叶家老太太时常慨叹余家大太太不容易,还是二房舒心些。
二太太是土生华人出身,在家随意做娘惹菜,大太太却是用了多少年摸索了二老的口味。
除了太平燕,还有几样小点心,既有南洋风味也有福建风味,余嘉鸿伸手拿起一块糯米卷,放在叶应澜的盘里说:“糯米卷,奶奶吃不得酸辣,这个不辣,你试试。”
书里这个糯米卷可是重头戏,自己为了讨好二太太跟着她学糯米卷,她娘家吃得清淡,做出来的糯米卷自己吃着已经口味很重了,到二太太嘴里是寡淡无味,其中一回还是跟那个秀玉撞了,秀玉不知道她做了糯米卷,也做了。
秀玉的手艺却是人人夸赞,娘惹糕做得色香味俱全,相比之下,她做的糯米卷如同鱼目与珍珠的区别。关键是她是鱼目,秀玉才是珍珠,这下她的满腔妒火无处发泄,拿着秀玉出气,结果可想而知。
现在她吃的糯米卷软糯清香,虾干鲜香,里面香料用得极少,跟她在家里做的糯米卷差不多,原来自己做的糯米卷也不是那么难吃。
怎么又想起书里来着?那不过是自己一个荒唐无稽的梦罢了。
她点头:“这个糯米卷很好吃。”
“喜欢就再吃一个。”余嘉鸿又给她夹了一个。
叶应澜又不能说不要,那样就显得自己说好吃是违心之言,但是她胃口不大,这有点多。
老太爷跟大爷说:“修礼啊!原本昨日是嘉鹏娶亲,请的都是珍娘家的亲眷,我想着月娥的娘家亲眷大多在香港,你们夫妇商量一下,索性带着嘉鸿和应澜去香港办酒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