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侯歪着头看她,嘴角带着一抹哂笑:“哦?说说看,怎么杀于斯就是给寡人‘做些小事’了?说服寡人,赵便不出兵伐燕。说不服……我就让人把你的那颗‘颈上之头颅’制成漆器,送给——你说是送给燕侯那个老叟好,还是送给齐侯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胚好?或者干脆给齐国相邦田向那个假正经?”
俞嬴略思索了一下:“皆可,外臣有些年未见齐侯和齐相了,若以漆器的面目相见,想来也有趣。”
赵侯端起酒爵,饮一口酒,等着她说正题。
“外臣曾听过一位南郭先生的事。有外地客人约南郭先生一起在闾间偷羊,他们牵羊时,羊挣扎叫唤闹出了动静,同闾诸人纷纷跑出来捉贼。
“南郭先生虑及同闾诸人不认得外地客人,却认得自己,只得撇下羊,逃回自己家中。那客人倒是扛了羊跑走了。
“羊被偷了,邻人自然是要寻找这贼人的。邻人都认为是南郭先生偷的,因为他手上满是羊骚味儿。”
赵侯冷眼看着她。
俞嬴也坦然地看着赵侯:“如今赵国便恍如这位南郭先生。若齐国赵国一同伐燕,君以为,魏国会不会干涉,出来捉‘贼’?齐赵之间,魏国又会捉谁?
“赵国魏国韩国从前是一体的,君雄才大略,想来不止一次想过将‘三晋’变‘一赵’的事吧?”
赵侯的面色更冷淡了:“尊使倒成了寡人肚子里的虫了,什么都知道。”
俞嬴笑道:“外臣不只是赵君肚子里的虫,还是魏侯肚子里的虫,赵君日思夜想之事,恰也是魏侯夜想日思之事。”
赵侯微眯眼睛。
“故而外臣知道,若赵国救燕国,魏国不一定攻打赵国——魏侯还等着赵国与齐国两败俱伤呢。但若齐国赵国联合起来一起侵吞燕国,则魏一定干涉,且魏国一定不是攻打齐国这个‘外地客人’,而讨伐赵国这个‘同闾之人’。”
俞嬴笑着摇摇头:“多好的机会啊,这样讨伐赵国,既立足于‘义’,北面又有燕国死扛之‘利’……若上天再给魏国一点运气,或许魏国的三晋统一大业就能往前走一大步了呢。啧!啧!若外臣是魏侯,是一定不会错失这个机会的。
“故而,外臣说,赵国若与齐国共同侵燕,只会像那位南郭先生,吃不着肥羊,反惹了一身骚味儿,被邻人打骂,满身狼狈。受益的,只有齐。”
赵侯看着俞嬴,片刻道:“你接着说。”
“况且齐国这外地客人又是什么好货色吗?一张空口,许下承诺,今日说的话,不用到明日,傍晚或许就反悔了。外臣其实有些纳罕,赵国上下竟然会将齐国的许诺当真……”
赵侯张一下嘴,想说什么,又闭上。
俞嬴笑道:“或许赵国也并没把齐国的许诺当真,只是有燕国这头羊在旁边,又有人提议,便有些忍不住这诱惑。俞嬴想起从前老师教导的,‘能拒绝不切实际的诱惑,才是大智慧。’说实话,俞嬴很难做到,但俞嬴做不到,不过惹些麻烦,最多身死也就罢了。但这样的大争之世,赵国若因这样的诱惑行差踏错……外臣不敢想。”
赵侯面色阴沉地看着她,没有说什么。
俞嬴接着说:“我们再说齐国这位外地客人。其实说齐国是外地客人不太合适,它更像是争井争地的邻闾之人。若三晋里面起了内讧,君以为,谁最高兴?”
赵侯淡淡地道:“燕国也是高兴的。”
俞嬴点头承认:“燕国也高兴,但最高兴的一定是齐国。燕国懦弱,不过是怕别人太过强大,来把自己吃了,但齐国是什么心思?君尚且在想三晋归赵,而以齐国之力,以齐侯为人,只怕齐侯已经在想问鼎天下了。”
赵侯勃然色变。
“外臣不说那些虚话,只问君一句:处于赵国胸腹之处的中山,是怎么复国的?”
赵侯盯着俞嬴:“你说是齐国人在捣鬼?”
“也没有旁人了不是?当时魏国无瑕北顾,燕国韩国是不敢的,秦楚也太远了些,还能是谁呢?反正我不信是戎狄自己复得国。”
赵侯点头,片刻,正坐,对俞嬴行一个极正经的礼——正经到俞嬴都不以为能在这位国君身上看到的:“多谢贵使以这些道理教寡人。寡人因狂妄无知,险些酿成大错。”
俞嬴也正正经经地还礼,多谢赵侯愿意纳外臣之谏,称颂他是擅改过的明君。
赵侯笑一下。
看多了赵侯冷漠狂悖的神情,俞嬴险些让赵侯这温良一笑闪了腰。
俞嬴以为下面要说一说救燕的事了,却哪知赵侯道:“燕国弱小,恐怕无先生用武之处,先生何不就留在赵国呢?”
俞嬴看向赵侯。
“怎么?先生莫不是觉得寡人不及燕侯,不值得先生相助?”赵侯皱着眉,认真地问。
俞嬴立刻否认,亦一脸认真:“君胸有大略,杀伐决断,乃当世明主,何有不及旁人之说?”
“然寡人看先生很是犹豫。”
俞嬴推心置腹地与赵侯道:“俞嬴受燕侯托付,来赵、魏、韩三国求援,自当忠人之事。岂有援兵未曾求到,却给自己找了个好去处的道理?那样,俞嬴日后怕是没法在列国混了。”
听俞嬴说赵国是“好去处”,又听她说“没法在列国混了”,赵侯神情缓和下来,低声似自语又似对俞嬴道:“我说,怎么也不至于比不上燕侯那畏畏缩缩的老叟。”
俞嬴笑起来:“那是自然!胆略心智这些不说,单是君之气宇便是列国君主中一等一的。俞嬴或许傻,但是不瞎。”
赵侯大约是今生头一回被一位年轻女子称赞“气宇”这种东西,竟一时语塞,随后大笑起来:“从先生一进来,寡人就知道,先生一定跟寡人投脾气!”
俞嬴极自然地道:“俞嬴又更早些。从来了赵国,从旁人处听得君之作为,俞嬴便私下在心里将君当作未曾得见的知己了。”
赵侯拊掌大笑,俞嬴也眯着眼睛笑起来。
笑罢,赵侯道:“先生先前说得有理,顾虑得也有理。齐国狼子野心,不能任其侵燕。赵不日将派军助燕抗齐。寡人也不逼先生,待先生完结此事,再来赵国亦可。赵不是燕国齐国那等守着迂腐旧礼的,寡人将太子太傅之位留与先生。”
赵侯脸上带出些亲近又得意的坏笑,仿若俞嬴真的是他的至交好友:“届时,寡人还有一样薄礼送与先生,先生一定喜欢。”
俞嬴也仿若真把赵侯当好友,不客气地道:“善!”
赵侯又笑起来。
“君送与俞嬴的礼物,他日俞嬴再拆看,今日俞嬴倒是有一样薄礼送与君。”
“哦?”
俞嬴说起正事:“俞嬴命人杀了齐国使者于斯,君岂可不怒?不若一会儿让人将俞嬴打出去——”
“先生的意思是,诈与齐军相合伐燕?”赵侯看她。
俞嬴以拳击掌:“俞嬴就说与君是知己,果然就是知己!”
赵侯再笑。
“届时,燕与赵夹击,侵燕之齐军必败。君可趁机伐齐。燕不是齐人那等虚头八脑又斤斤计较的,燕只帮助赵伐齐,不要齐国的半个城池,攻下来的都是赵国的,以谢君恩。
“俞嬴再快马去魏国韩国,游说魏韩在南边伐齐。经此一役,齐必元气大伤,问鼎天下之心怎么也得再憋上几年了。”
“大善!”赵侯再次拊掌。
赵侯看看俞嬴,笑道:“只是要辛苦先生狼狈出逃了……”
“无妨,于逃窜这种事,俞嬴都习惯了。”
两人再次大笑。
众内侍都低着头,有的对一个惊诧的眼神,实在是君上极少大笑,何况是对着同一个人大笑。
在叫人把俞嬴打出去前,赵侯对俞嬴笑道:“先生说话做事,真是有两分像一位故人,先生又自称俞嬴……”
俞嬴笑道:“俞嬴算是知道先姊故人满天下了。俞嬴是公子的族妹。”
赵侯点点头。
高已在诸侯馆内来回走着步子,根本坐不下。适才第一波守着宫门的人来回报说没有什么动静。亦冲先生会不会已经被当堂杖毙了,故而外面没有动静?也或许没有……这步棋还是太险了,那位先生也是太大胆了,赵侯那样喜怒无常的人……昨晚,亦冲先生就让自己收拾行装,说以备不测,难道……
高已又走了两圈,来到门口,看第二波守在宫门处的人是不是来了。
忽然院门打开,几个侍从跟着头发披散、浑身狼狈的俞嬴快步走进来。
“快走!出城!”俞嬴道。
“啊?”高已大惊,但看情形便知道坏事了,也不多问,立刻招呼人将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放在车上,“使节车驾太显眼,我们坐平常的车走。”
俞嬴点头。
一行人驾车犬奔般离开诸侯馆,仓皇往邯郸东门而去。随后便有赵宫卫士来诸侯馆拿人,说燕国使节冲撞了赵君。馆内诸国使节不免互相递起眼色,各自回去自然也都有一番商议。
来到城外使节护卫队驻扎处,高已喘一口气:“咱们兵分两路,万一赵侯遣人来追,咱们不能让追兵一网子捞了。”
然后他便看俞嬴对自己笑了起来。
俞嬴整理衣服,正经对高已行礼道歉,并说了对赵侯献的计策。
高已一脸难以置信:“……先生说,赵国将攻齐?”
俞嬴点头。
高已停顿片刻,才大大松一口气,脸上现出笑容来:“哎呀,哎呀……”高已这样能言善辩的使节,竟然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实在是从惊到惊喜,这变得也太快了。
“既然赵国用兵,又有这样的奇计,想来齐患可解。咱们逃也逃得像些,这便启程,取道邢、柏人回燕国吧?”高已终于能说话了。
“大夫带着这个讯息回燕,俞嬴接着去魏国。”
高已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俞嬴想游说魏侯韩侯,在南边伐齐。面对燕赵魏韩四国双面夹攻,齐国一定难以抵挡。这一回把它打疼了,省得齐人年年来,把燕国当自家苑囿来逛。”
高已看着俞嬴,正色整衣,郑重对其行礼:“先生真国士也。”
俞嬴忙还礼。
两人对各带多少护卫有些分歧,高已让大部分护卫跟着俞嬴走——既然赵国追兵是假的,便没什么怕的了,赵又毗邻燕国,自己很快就能回到武阳。倒是俞嬴去安邑,山水迢迢……
“大夫的讯息才是此战能取胜的关键。若讯息未能及时传送过去,万一燕军与赵军起了冲突……即便只是配合不力,于战场上也是大事。”俞嬴正色说完这些,又有些无奈地笑了,“况且,俞嬴是逃窜,总要有点逃窜的样子。车马迤逦……也太假了。”
高已终于点点头。军情紧急,两人互道珍重,约定来日在武阳相见,便各自带人分路而行。
俞嬴带着犀和另外几十护卫并令翊当时硬塞她的十个骑兵,往南取道番吾、邺城而去。
此时的赵侯刚与相邦阳或、大将军白石臼商量停当攻齐的事。二人走后,赵侯让内侍去传柱国任瞳。
很快,任瞳入宫来。
进来,任瞳先请罪:“是臣之过,让燕国使臣从邯郸逃走了。”
“罢了,”赵侯摆摆手,“我已经让人出城去追了。这也怪不得你。”
任瞳忙谢赵侯不罚之恩。
“有另外一件事,你帮我办。给我在邯郸城内外找二十岁上下的美男子,文质彬彬,勇武有力,貌若好女,风度翩翩……要诸样皆有。先——寻二三十个吧。”
饶是任瞳一向八风吹不动,此时脸上也露出些震惊来。
“其中还要有像寡人这般气宇轩昂的。”赵侯想起什么似的,又嘱咐。
任瞳:“……是。”
看任瞳的样子,赵侯就知道他想什么。赵侯在心里哼笑,又可惜这事不能交给平棠,若平棠来做,肯定选出的都是绝色美男,还怕不能博她一笑?
第18章 那一抹紫色
俞嬴的逃窜其实颇有些敷衍,比如她经过赵国小城冶的时候,明明天刚刚过午,却要在此歇宿。
但不管是太子友给的护卫还是令翊给的骑兵都是令行禁止的,俞嬴说什么便是什么,莫说天过午,就是刚刚晨起,她说要在此歇宿,众人也没有二话。
在客舍住下,俞嬴便带着犀、鹰等几个人出了门——鹰是令翊给俞嬴那十骑中的一位,便是他当时看到俞嬴在山坡上,把她当细作捉住了。
小城不大,从客舍出来走不多远便是十字街,本城最繁华的市井。
边地小城,再繁华又能有多繁华?卖鸡卖鹅的,卖布卖丝的,卖酒卖浆的这些都平常,不平常的是这里竟然有七八家卖铁器的——在别的小城,能有二三家已经难得了,而且这里卖的铁器中除了锄、夷、斤、斧之类农具器具,竟然也有剑、戟、弓、弩、甲胄等兵械。
俞嬴拿起一柄看起来极朴实的长剑,拔出来,竟寒光可鉴。俞嬴还没说什么,她身后的鹰已经脱口赞叹:“好剑!”
俞嬴又拿起一柄短一点的,这回连犀都点头了。俞嬴又拿起一副铁片与牛皮做的铠甲来看。
一路从武阳到邯郸再从邯郸“逃窜”出来,护卫们与俞嬴也混熟了,便不似开始时拘束。
鹰道:“难怪这个地方叫‘冶’,原来是因为冶铸铁器的多。他们这些剑戟甲胄的样式虽简朴,冶铸得却着实好。若都尉,不,若将军在,肯定喜欢。”
听他提到令翊,俞嬴笑了:“一会儿挑一把送他。回头别说我们出门一趟,不给他带礼物。”
几个护卫都笑了。
俞嬴把那长剑短剑分别递给犀和鹰,又道:“知道你们习武之人都好喜这个,还有旁的看中的,也尽管挑。让他们留守客舍的,一会儿也出来逛一逛,挑一挑。我那些财币再不花,就长毛了。”
护卫们都喜出望外,笑着行礼称谢。
过了小城冶,倒行得快了,往南走不很远,就是番吾,过了番吾再走一些路,便出了赵境,进入魏国邺城。
邺城北有漳、洹二水,东南有河水,西是太行余脉,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从前齐桓公始筑邺城,后来邺归了魏国。魏文侯时,有名臣西门豹治理此地,教化百姓,挖沟通渠,邺地便越发富庶起来——但这里毕竟是魏赵齐三国交界之处,今天归这国,明天归那国,西边又有太行,太行山上常年有盗匪,是以这个地方实在算不得安宁。
但好在俞嬴有几十护卫,个个都持剑背弓,一看便不是平常人,况且他们看起来也没多少财货,故而从进入该地到穿过邺城,一直都还算平安。
因急着赶路,没在邺城内停留,直到城西南三十里,众人才在官道旁供行人打尖的饭棚停下来,喂喂马,人也垫补点东西。
因是要道,虽不是吃饭的时候,人来人往打尖的人还是不少。
饭棚主人给众人端上粟米饼和菜羹,便急匆匆地去招呼又新进来的几个客人。
犀细心验看过米饼和菜羹,众人便都低头吃起来。
俞嬴一边嚼粟米饼,一边悠闲地打量这个饭棚和饭棚中的客人。
她又喝两口菜羹,便一手端着碗并拿着竹箸,一手拿着没吃完的粟米饼站起来,犀也立刻站起来。
“你觉不觉得这菜羹太淡了?去加几粒盐吧。”俞嬴笑道。
一路上俞嬴有好吃的便多吃两口,没有也不挑剔,从没说过加盐加汤的。犀脸色微变,点头,也端起碗,跟俞嬴一块往饭棚内侧走。
经过过道旁一案时,俞嬴的竹箸掉下来,犀下意识弯腰要替她捡,俞嬴已经蹲下捡了起来。她起来的时候还对旁边吃饭的客人有些歉意地颔了下首——这是几个长相粗鲁的汉子,在俞嬴他们后面进来的。这几个人看了俞嬴一眼,神色漠然。
饭棚主人很好说话地给俞嬴和犀的菜羹加了几粒盐,俞嬴和犀走回自己的食案。
犀侧头,问询地看向俞嬴。俞嬴微点头。
众护卫很快吃饱了,一行人再次出发。
出了饭棚,犀微扭头回看一眼,悄声问俞嬴:“盗匪吗?”
俞嬴淡淡地道:“什么盗匪?是齐人。”
犀和鹰等几个离着俞嬴近的护卫都面色大变。
“先走!”俞嬴道。
众人拐上大路,回头看不到饭棚了。犀问:“齐人难道是来截杀我们的?”
“约莫是吧。齐国人是一点都不肯吃亏的,哪能让我们白杀了于斯?但在赵国杀我们不太合适——如今赵国和齐国可是‘同盟’。在这里杀我们,又方便,又能阻挡我们见到魏侯,还能把杀死我们的水泼到魏国头上,岂不三全其美?”
犀点头,似是想问什么,到底没问,只请示俞嬴下面该怎么办。
“前面的谷道不能走了,一旦被埋伏,没地方逃。我们不去伯阳,改去新中!”
车驾从岔路迅速往东南而去。
俞嬴坐在车内,没跟犀、鹰等解释是怎么看出那几个人是齐人,并且是齐国军中人的。因为这个说来话长。
周礼中一直崇尚正色,但齐桓公偏爱紫这个间色。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当时齐国从公卿到士庶都喜欢紫色。后来桓公假意厌恶紫色,才算刹住齐人爱紫这股风气。但一个风气一旦形成了,哪会不留痕迹呢?
几百年了,现在临淄城不少人也仍然偏爱紫色。齐国军中更是有个私下的小传统——在胫衣脚踝处系紫色带子,据说可以保佑平安。
俞嬴的脑子短暂地宕开一下,想起一次齐魏之战,自己去齐军中参谋军事。田向被留在临淄,掌管粮草调度。田向拿两根紫色丝带递给自己,自己嗤笑:“你怎么也信这个?”
田向看了自己半晌,低声道:“你是想让我亲手给你绑上吗?”
俞嬴坐在车里撇撇嘴,很想对那时的田向,也对那时的自己呸一口。
俞嬴还是太小瞧了齐人要致她于死地的决心。齐人没能在容易设伏的邺城西南谷道截击到她,或许知道露了行藏,便不再遮遮掩掩,竟直接几百人追击过来。
第19章 棘手的护卫
已经能看到后面齐国追兵的烟尘了。犀又看一眼前面新中的方向,急切地对俞嬴道:“让鹰等带着先生骑马走,我等在此挡一挡。”
鹰咬牙:“先生?”
“怎么,这就想着舍生取义了?”俞嬴笑道,旋即正色喝令,“停车!准备迎敌!”
俞嬴令车上的兵卒都下来:“步卒分蹲踞、站立两排,蹲踞居前,站立居后;骑兵居最后;
“所有人各持弓弩,听我鼓令:鼓一,蹲者射箭;鼓二,立者射箭;鼓三,骑者射箭。
“四鼓则变阵:步卒退,骑兵呈雁形阵,居于最前。步卒跟在骑兵后面策应。疾鼓则进,慢鼓则持。注意听鼓令行事,不要陷入敌军中,乱了阵型。”
阵型列开,俞嬴的车居最后的道路中央,车旁是犀持剑护卫。车的后帘撩着,俞嬴安坐车内,手中拿着一个式样朴拙的小鼓——先前在冶城市井中买的,旁边还放着一柄收兵用的钲。
齐人追了过来。
俞嬴手持鼓槌,扬声道:“咱们在冶买了那么些箭,此时不用,更待何时?用箭埋了这些齐人!”说着敲响了第一声鼓。
追兵最前面的几骑有的被射中马,有的被射中人。
“咚咚——”
“咚咚咚——”
护卫们的箭按照鼓点射过去,更多追兵人仰马翻。
因为官道实在算不上宽,前面一乱,后面的追兵也都停下,见燕人的箭射过来,纷纷挥舞手中剑戟相挡——他们是来追袭的,不是来交锋的,故而并没带盾,一时让这箭雨打了个措手不及。
也有齐人取下背着的弓箭,试图还击,但前面有自己人唯恐误伤,骑于马上,终究准头差一些,又要防备燕人的箭雨,射出的箭准头儿就更差了。
齐追兵的统领一边也挥舞着剑打落射过来的箭矢,一边不断吹响骨哨,命令兵卒继续追击。
俞嬴一轮又一轮地战鼓敲下来,齐国追兵死了约莫半数,但箭的射程就这么长,追兵的人数又实在多,到底还是让他们近前了。
那齐人统领耳朵被箭擦了一下,流了半脸血,他抹一把脸,看着车上的俞嬴,狞笑道:“上!”
“咚咚咚咚咚!”鼓点变了。
燕人步卒后退,骑兵居前,呈雁形阵排列迎敌。
“雁”头便是鹰。
鹰与其他同来九人是令翊亲兵,本就随着令翊极擅阵战冲杀,另有二十来人是燕宫护卫,也是弓马娴熟的好手,有鹰等在前引领,又是哀兵求生之战,打得也虎虎生风。
步卒们紧跟其后,斩杀那些突破骑兵雁阵的齐兵,护卫雁阵后方。
鼓点不紧不慢地敲着。齐追兵统领发现竟然往前推进不得半步,且前方对阵的兵卒死伤惨重。
齐追兵统领实在想不到不过几十人的燕国使节护卫竟然这般棘手。弓弩也就罢了,不过二三十人竟然敢列雁形阵,雁形阵本是攻击阵型,此处配合后面的步卒,竟然成了水泼不透的防守之阵。
眼看己方伤亡越来越多,刚才又已经因为箭雨折了许多人马,如此下去,恐怕不止杀不了燕国使者,自己这些人许是都要扔在这里。
齐兵统领不得不放弃速战速决、直接冲上去砍的战略,令兵卒排列方阵。双方相持起来。
哪知那燕国使节的鼓点又变了,“咚咚咚咚咚……”迅疾起来。
鹰精神一振,挥动长矛,将对方一个骑兵挑下马,另一个同伴也将一个齐人捅下去,疾鼓之声响起不久,他们竟硬生生将齐人方阵打开一个口子。
齐人阵型乱了。
齐兵统领看向不远处坐在车内笑吟吟的俞嬴,不由心中大恨,取下背后弓弩,也不管会不会误伤己方,拉弓朝她射去。
犀一直全神警戒,见有箭矢射来,立刻挥剑打落。
俞嬴似无视无感般,鼓点儿一丝不乱。
那统领不知道喊了一句什么,在阵后的另有一些齐兵也持弓搭箭朝俞嬴射来。
箭很乱,有伤了齐人自己的,有伤了燕国护卫的,自然也有实实在在射到俞嬴面前的。
齐人这样伤人伤己,莫不是疯了!犀越发紧密地挥舞手中长剑。
哪知他只顾着护卫俞嬴,肩膀被射了一箭。
犀动作一顿。
恰一箭朝俞嬴前胸射来——
犀瞪大眼睛,挥剑去挡。
到底晚了一步,箭插在了俞嬴胸口。
俞嬴面色苍白,一只手捂着箭伤处,另一手依旧擂鼓不绝。
齐追兵统领大喜,那一箭是他射的,他用的不是平常的弓,而是弩,被弩箭射中前胸,那燕使焉还有命在?
看看所剩已经不很多的人马,齐追兵统领吹响哨子,撤退!
齐国都城临淄相邦田向府第
田向手中拿着帛书,他旁边是从赵国邯郸来的信使,信使风尘仆仆,显是一路风餐露宿疾行而来。
帛书上齐国使节的副贰张方上报了最近邯郸发生的事:先是正使于斯被游侠儿刺死于街头,随后赵侯召见燕使,燕使见恶于赵侯,已逃出邯郸,据闻朝魏国去了。赵侯拟派军与齐一同伐燕。
书信虽简,中间曲折一律没说,田向却也没什么不明白的。
“燕国使臣竟然杀了仲析……这般大胆,都有些不似燕人所为了。会不会是魏人做的?”田向皱眉问,“可有什么实证?”
“未有。”信使再行礼道。
“也罢,既然赵侯都把这事搁在燕人头上了,那就搁在燕人头上吧。”田向放下帛书。
信使小心地看一眼这位齐国权相:“仆以为,或许就是那个燕使做的。那个叫俞嬴的女使节,才到临淄两日,大夫就出了事……”
“你说她叫什么?”田向突然抬眼,盯着信使。
“俞,俞嬴……”
从燕国武阳传来的讯息,说令氏有一女门客,在弱津城北新河之战中出力颇多。
俞嬴,弱津,游侠儿街头行刺……
“那个使节,俞嬴,多大年岁?”田向问。
信使怔一下,不明所以地道:“应该不足双十。”
田向缓缓呼一口气,许是她同族的女子吧。田向在心里嘲笑自己痴傻,瞎想什么呢,多少人都明明白白见她……
“仆经过聊城时,见到守边将军公孙孟梁,公孙闻知此事,很是震怒,怕从临淄再传令回去耽误事,已经先遣人去追这个俞嬴了。此时或许已经将其斩杀了。”
“放肆!”田向顿时面色变得很不好看。
“仆,仆,公孙……”信使赶忙跪伏于地。
“来人!”田向来到案前,取帛书,快笔写了几个字,取出印信加盖其上,递给亲信侍从,“快马去聊城,然后去魏,截下追杀燕使的人。”
旁边一直未曾说话的心腹门客王渔有些疑虑:“相邦,这又何必呢?公孙孟梁是君上堂弟,仅次于亲兄弟的血脉至亲,他又一向是这个脾气,况且追杀燕使,这一步也不能算错,相邦就这样硬硬地去截下……”
“无妨。”田向沉着脸,语气淡淡地道,又挥手让侍从速去。
齐国追兵退了,众护卫也退拢过来探看。
一支长羽箭插在她的左胸,俞嬴脸色不太好,却还能坐得住,并有精神吩咐下面的事:“无妨,皮肉伤。检看我方伤亡,伤者裹伤,亡者——带去前面新中装殓下葬吧。也看看敌军有没有活口,若有活口,一并带着,我有话要问。我们尽快赶往前面的新中,城中有魏国兵马驻守。”
她吩咐下去,众护卫便听令而行。
“先生,你……”只犀和鹰等几个贴身护卫还在她车旁。
“无需担忧,真的只是皮肉伤,只是这一箭劲道甚大,让它照着胸口钉这一下子,差点儿闭过气去。”俞嬴皱眉,费力地把插在自己前胸的箭拔出,箭尖儿上带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