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他诸侯国兄弟互相提防、抢权夺位不同,这许多年来,燕侯一直对燕杵信任有加,燕杵也没有辜负燕侯的信任,这些年兢兢业业,一心为了燕侯和燕国奔波忙碌。不能不说,燕国地偏力弱,身旁既有齐国赵国这样的虎狼之国,东面北面又有东胡时时侵扰,却能在这乱世苟全,与燕国君臣和睦、上下一心很有关系。
燕杵不是那种焦躁的性子,这回气得有点狠了,说话不似平时那般讲究君臣之仪:“君上糊涂!去赵国的高已,去魏国的常溪,哪个不是精通邦交谋略的权变之士,他们未能请来三晋援军,难道这个女子就能请来?
“君上说这是显示燕国求贤下士,恐怕此举只会让天下贤士笑话燕国乱政,燕国无人!”
太子友正色道:“叔父未曾见这位先生,亦冲先生着实极有见识。叔父也知道,便是这位先生献上中渡决河之策,方有了新河大捷。若非先生,只怕如今齐军已经过了桑丘到了武遂了。她与友讲天下形势,列国邦交,友还未曾见有旁人讲得这般精到有见地。”
“此女有见识,你哪怕求来做太子妇呢?抑或以之为门客,私下问策。岂能以之为燕国使者?使者,是一国脸面,岂能以妇人充任?便是当年公子景嬴,列国皆知,齐侯又那般危急,可曾正式以之为齐使?”
太子友想说当年齐侯贷便是想正式任命公子景嬴为齐国使者也任命不了啊——权柄都在田氏手中呢,但看叔父气极的样子,便有些犹豫。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大夫江临陪笑劝道:“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当今列国皆是如此。还有以奴辈为卿大夫的呢,谁又能笑话谁?臣下以为,这位先生已经去了,若再追回来,更会为列国笑话。君上和太子又说她是有见识的,不如等等看。”
看相邦燕杵似仍有不满之意,江临又看一眼燕侯和太子友,小心地道:“抑或,再遣他人,以为正使,以这位先生为副。正使紧着追上去,两人共同去邯郸?”
相邦燕杵面色由气愤改成了悲伤无奈,燕国最通邦交权变之道的就是去赵国的高已和去魏国的常溪了,他也知道燕侯和太子友是怎么想的,也确实燕国没有旁的人可再为使者了。
燕杵叹口气:“终是我等失职……也罢,便再等等吧。”
为了求快,俞嬴取道中山国。中山国是戎狄建立的国家,挨着燕国,其位置恰把赵国之西北部与东南部割开。从前魏文侯的时候,魏国灭了中山国,并以此为太子击的封地,后来又把中山给了公子挚。但魏国与其并不接壤,后来魏国与楚国交战,赵人趁机得了中山不少地方——却哪知后来赵国与魏国夺黄城的时候,戎狄趁着两国无瑕北顾,竟然复了国!
这国复得,不能不说,很是微妙……俞嬴放下安车的帘子,不再往外看。
过了中山国,一路往南,又经过柏人、邢等地,便到了赵国的新都邯郸。
邯郸本便是赵国东南重城,这当了都城,修建得就更严整有气象了。俞嬴出示燕国使节节符,守门兵卒大概没见过女子为使节的,诧异地看看俞嬴,对她行个礼,去找官长。
俞嬴等候的工夫,看到一队人自城内往城外来,那为主之人,高车骏马,衣饰鲜明,长得也很轩昂。他经过俞嬴车驾的时候,先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继而似轻蔑似得意地一笑,扭头走了。
看他服饰,莫非——
“那是齐国使者。”俞嬴与守城之官询问时,老叟笑着回答。
俞嬴再问:“齐使是几时到的邯郸?”
“到了可有日子了。常常与贵人们约着在郊外赛马打猎。尊使请进城。”
俞嬴点头,笑着谢过老叟,接过他递回的使节节符,便带人进了城——自然那么些护卫甲士是不能都进城的,只能带几十个,其余诸人驻于城外。
俞嬴在邯郸诸侯馆见到了先前使赵的燕国大夫高已。高已四十余岁年纪,合中身材,双眼精亮,留着两抹须髭,看面相,很有几分像个商人。
高已显然想不到来的会是这样一位年轻女子——他离开燕国来赵时,俞嬴还没活回来呢。但他也只是略惊诧,便笑了,称赞俞嬴年轻有为,听她自称俞嬴,便问与从前的公子俞景嬴是否有关,及听说俞嬴是景嬴之族妹,更是将“姊妹二人”都夸赞了一遍,又问她路上是否辛苦,寒暄得一点都不敷衍,样子也很真诚。
俞嬴便知道为何燕国派这位高大夫来出使赵国了。
寒暄过后,两人说起正事。俞嬴道:“进城时,见到一队人马,煊煊赫赫。那为首之人,对我们似颇有些敌意,城守说是齐使。不知大夫可见过这位齐使?如今赵国上下又是什么意思?”
高已叹口气:“先生就别提了,坏事都坏在齐使身上。先前我初来,赵国亲贵还肯接受礼物,也愿意为燕国说话,彼时赵侯只是迟疑——从前我来求援的时候,大多也是如此。
“但到这齐国使者到了,事情就不一样了。我再求见赵侯,不管是正式递交使节文书,还是求旁人通传,都不再有音信,后来连权贵们都不再接受礼物……一定是齐使许了赵国君臣上下好处,不让赵国救燕。”
俞嬴略微点点头:“就怕不止是不让赵国救燕……”
高已面色大变,停顿片刻道:“先生的意思是,齐国使者挑唆赵国一起攻打燕国?”
俞嬴点头:“虽从前都是齐人来侵燕,三晋来救,未曾有过齐赵共同伐燕的事,却也不得不防。”
高已许是想到最近赵国种种迹象,面色越发不好看起来,皱着眉头道:“赵人或许真会伐燕……要赶紧给君上及守边的将军们传讯才好。”
俞嬴沉吟:“再等等。还是再确认一下吧。燕国军力有限,若再调人去格外防备赵国,那么防备齐军的军队就会减少,而且见我军有异动,若赵人无意攻燕,必然怪罪燕国,倒于两国邦交不利。”
高已认真地看看俞嬴,终于点点头,神情不像刚开始热切,倒是更郑重了。
俞嬴知道他想什么,这种重要讯息不传回国内,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游说不成,不算多大的事情,但知情不报,是重罪。但有时候,是不能太过求全的,总要有所取舍——况且,我们与齐使谁能笑着离开邯郸城,还不一定呢……
“大夫对那位齐国使者了解多少?”俞嬴又问。
“其人便如先生所见,名于斯,听说这人是齐国相邦田向的心腹,也颇受齐侯宠信。”
哦,故人的心腹……俞嬴点点头。
“听闻当今赵侯为人狂放,暴烈不羁,果然吗?”俞嬴再打听。
当年她为解河间之围游说的那位赵侯,几年前已经薨了,谥武。当今的赵侯,名章,是武侯之兄赵烈侯的儿子,那位赵武侯的侄子。
当年,赵烈侯薨,太子章年幼,武侯以章年幼不足以断国事为由,抢了他的位子。武侯薨,章又夺回了国君之位。武侯之子朝跑到魏国求援,魏侯出兵帮助公子朝夺位,攻打邯郸,却未能成功。
武侯薨、赵侯章继位以及魏侯助公子朝夺位攻打邯郸这些事,都是俞嬴在燕国的时候与军将们打听到的——事情发生时,她还死着呢。
所谓性子暴烈,自然也是听大营的军将说的,俞嬴犹记得那位老军将当时摇着头说赵侯章是“桀、纣一流的人物”。
当年俞嬴几次来邯郸,其实是见过章的。在俞嬴的记忆中,当年的公子章身材高大,样貌很不错,就是性子有些阴沉,不爱说话。许是因为曾为太子,故而被打压得厉害,只空有一个公子名分。倒是他的同母弟公子亭手中有兵权,人也神采飞扬得多。
“不羁,不羁得很!”高已下意识低声道,“赵侯的性子真是不好说。赵侯嗜声乐女色,又尤其嗜酒,好长夜之饮,酒宴可持续数日不散。曾有大夫涂项,因不擅长酒,被赵侯让人按住身子,拿竹筒往口中灌。哪有这般对士大夫的!还有一位占仲,因在赵侯酒宴上失仪,被当堂打杀。已也曾参加过赵侯的夜宴,这种宴会到了后面,又有什么仪礼尚存?赵侯实在太过喜怒无常了。”1
霍~俞嬴瞎猜,莫非这位赵侯是当年憋得太狠了,憋着憋着,性子就扭曲了,如今登上大位,再无人管得了,便尽情释放出来?
再想到近几年赵国先是迁都,又东战于齐,南战于魏,还把脚伸到卫国境内,关键是这些战事,赵国还大多都胜了……俞嬴皱起眉头,要游说这位确实有些难。
俞嬴想起一位故人,与高已打听:“不知公子亭如何了?”当年俞嬴几次来赵国,与公子亭有数面之缘。河间之围时赵亭愿意退军议和,俞嬴死了,也信守承诺,没有趁机攻打河间城,其中固然主要是利害权衡,却也有两分面子情在。俞嬴愿意念他的好。
“公子亭如今是上卿,说来也是重臣,却只位高,而不权重,只管些宗室内的事。”
俞嬴点头,当年其叔父武侯在的时候,赵亭比赵章要得人心,手里又有兵权。争大位这种事,一样的兄弟,岂能不动心思?当年自己能说动他退兵,便是看准了他对君位有野心,不欲长期离开国都。只是后来不知道是兄弟相争,赵亭败了,赵章念骨肉之亲,没有杀他,只收了他的权,还是赵亭权衡后退让,助其兄成事,赵章登上大位之后,忌惮这位兄弟,让他当这个有名无实权的上卿?
以赵亭与赵章的性子,俞嬴猜,应该是后者。
“大夫可去公子亭府上拜会过?”俞嬴问。
“去了。从一开始已几次去拜会,阍人都说不在。听闻公子亭亦好乐饮,其每日或在家中宴饮,或与宾客去山野林泉中游玩。已几次去都未曾得见,恐怕是公子亭不愿管燕国的事。”
俞嬴又问了相邦阳或、大将军白石臼的事,高已也一一说了。
时候不早,高已告辞的时候问俞嬴这两日有何打算:“已听候先生差遣。”
俞嬴忙行礼谢他,并客气回去:“俞嬴与公子亭有几面之缘,故而想去拜见他,打探一下齐使是在做什么,赵国是否有伐燕之意。有确切讯息后,再请教大夫,看下一步该如何。大夫是燕国有名的精通邦交权变之人,俞嬴今日得与大夫共事,几生之幸。请大夫莫要嫌弃俞嬴驽钝,不吝赐教才好。”
两人如此这般又客气两句,高已告辞,俞嬴送出来。
看着月光下馆舍的屋檐,婆娑树影,墙角一钻就没了的狸子,俞嬴多少有些感慨,上次住在赵国旧都中牟的诸侯馆,于自己,似乎还是不久前,却哪知生前身后,已经十余年了。
俞嬴第二日就去拜见赵亭。因俞嬴不愿张扬,用的便不是燕国使者车驾,而是高已不愿引人注目出门拜会时用的一辆安车。
阍人大约认得他的车,一见奴仆捧著名谒,便先道:“敝主人不在家中——”然后他便见到一名年轻女子从车上下来。
“俞嬴是公子故人,求见公子,还请执事通传。”俞嬴笑道。
大约是少有女子求见公子亭,俞嬴又说得很自然,不像蒙事儿的,阍人犹豫了一下,冲俞嬴行个礼,捧著名谒进了门。
过了一会儿,有真正的专管宾客拜谒之事的谒者迎了出来,请俞嬴进去。
从前赵亭是个讲究礼仪的人,往往庭迎,而现在,赵亭靠在几上,手里拿着酒爵,衣襟有些松散,面色潮红,醉眼迷离。
这是早起就开始喝,还是从昨晚喝到这会儿?俞嬴着实想不到会见到公子亭的这副样子——你别说,比他往常装儒雅的时候要好看!
“听说是故人,不知亭在哪里见过尊使?”赵亭似笑非笑地道。
俞嬴笑了,这不是没醉嘛,消息也灵通。
“俞嬴久仰公子,听闻过许多公子事迹,心里便把公子当故人了。还请公子勿怪。”
听了俞嬴的话,赵亭脸上的醉意似乎都少了些。
大约一个无耻的人,遇上另一个更无耻的人,那个无耻得少一些的便只好正经一点了。赵亭无奈地笑一下,站起来请俞嬴坐,自己也正坐,又挥手让人撤下酒肴器皿。
“亭上了年纪,实在不知如今的年少者都这般敢讲话。”赵亭微笑着摇摇头。
俞嬴笑着行礼致谢,似真把这话当夸赞一般。
赵亭彻底没了脾气,再笑一下,转而说起旁的事:“尊使适才自称俞嬴,让亭恍然想起一位故人。”
“俞嬴是公子景嬴之族妹。”
“哦,燕侯给了她‘景’这个谥号?”赵亭思忖片刻,点点头,“‘由义而济曰景’,‘耆意大虑曰景’,这个谥号很适合她。” 2
又是一个因为人死了就忘了旧恶的……俞嬴笑着道谢:“多谢公子对先姊盛赞。”
赵亭看向俞嬴:“相貌上,尊使虽不很像令姊,但说话的神态气度确实有两分相似。令姊已经去了十年有余了……”
听他语气中似颇有缅怀之意,俞嬴便只好真似旁人一般问:“听公子的话,莫不是与先姊很是熟悉?”
“亭与令姊是挚交。”
俞嬴一时语塞,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与公子亭成了“挚交”……
但“挚交”不能白挚交,俞嬴当下行礼道:“俞嬴便知道今日来拜见公子是来对了。俞嬴有事请教,还请公子看在先姊的面上,不吝赐教。”
赵亭再次无奈地笑了:“令姊可没尊使这般……”终究没有把后面的两个字说出来。
俞嬴觉得赵亭对自己的误解忒大,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赖”一直都是自己的人生要义。
赵亭看着俞嬴,正色道:“尊使也不必打探了。亭明白告诉尊使,齐国邀请赵国一同兴兵伐燕,攻下的城池各归各国,齐国另送其攻下的两座燕国城池与赵国,并许诺日后赵国伐卫,齐国两不相帮。如今诸臣多是赞同的,寡君已经在思虑调遣何处的军队伐燕了。这事不日或许就有明谕。”
离开公子亭的府第,俞嬴上车,御者扬鞭,驱车回诸侯馆。
俞嬴倚着车壁,默默思索当今局势。便如赵亭所说,可能赵国很快便会协同齐国侵燕,这种时候,束手待毙自然是不能的……但想说服赵侯,也得先能见到赵侯。
可谁能引荐?像赵亭这样不得赵侯信任的,自然不行,但得赵侯信任的亲贵们,又不肯引荐……
俞嬴用手指敲着另一只手的手背。
车子行在邯郸街头,能听到外面辚辚车马声,高高低低的行人说话声,中间还杂着几声叫卖,俞嬴干脆撩开车帘往外看。
有坐车的贵人互相遇上,扶轼行礼;有荷担的庶人,停下来在街边歇脚;街上颇有一些穿胡服的,但看头发,又不像胡人;出行的妇人不少,有的牵着稚童,有的挽着柳条筐子,筐上盖着布巾;就在俞嬴车子不远,一个大汉正粗声大气地与卖糟鱼的老叟讨价还价……俞嬴正待放下车帘,前边迎面走来几个腰间挎剑的游侠,一个个虽穿着粗服,但很是轩昂。
俞嬴笑一下,放下帘子。俞嬴想起更熟悉的齐国都城临淄。邯郸虽从前便是赵国东南重城,如今又做了都城,但若论繁华,连魏都安邑、赵国旧都中牟都比不上,跟临淄更是没法比的——自先时太公初封于齐,齐都便是临淄,至今几百年矣,齐国又是山东大国,饱享渔盐之利,临淄的繁华热闹,在当今列国是头一份。别的不说,临淄街上车的漆色都格外鲜亮。但以俞嬴看,邯郸有邯郸的好处,它更多两分狂放落拓之气,让俞嬴想起燕国下都武阳。
诸侯馆离着闹市不远,很快俞嬴便听到御者与诸侯馆守门阍人寒暄,却突然车子一扭,退了两步,随即传来御者叱马的声音,又有旁的车马声,有另外一辆车驾来到自己车旁。
俞嬴撩开车帘——冤家路窄,是齐使于斯。
事情也很明显,也确实是“冤家路窄”——齐国使者的车驾从馆内抢出,差点冲撞了俞嬴的车。
跟在俞嬴车后的护卫犀等着俞嬴示意。俞嬴对他微摆手,扭头笑着与于斯致意:“无妨,尊使先行便是。”
于斯倨傲中带着些轻浮地笑道:“又遇上尊使了。尊使这是一早就出去奔忙了,还是彻夜方归?昨日斯尚且不明白,燕侯何以派一位美姬为使节来赵,如今斯倒是有些明白了……许也只有美姬才能替孱弱的燕国在诸贵人面前说上几句话吧。”说罢,于斯哈哈大笑,昂然坐车走了。
犀和另外几个随侍都勃然变色,把手搭在腰间的剑上,看向俞嬴。
却见俞嬴笑了。老子曾说:“不破不立,大破大立,晓喻新生。”俞嬴觉得,自己大约找到了这“破”的办法,就是稍微有点血腥。
诸侯馆内,燕国使者屋舍。
听了俞嬴的话,高已头一回反驳俞嬴:“这怎么成?万一激怒赵侯怎么办?还有齐国……”
“激怒赵侯也不过是与齐国一同伐燕罢了,还能如何?至于齐国,他们怒不怒的,就更没什么差别了。”俞嬴笑道。
高已一时语塞,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还是太疯狂了!高已先前还觉得这位亦冲先生是个谨慎人,哪里知道是这般的——狂士!
俞嬴正色道:“适才俞嬴已经跟大夫说了从公子亭那里打听到的,大夫自己也又出去打听了。如今局势对我们,便似一茧,我们则似茧中之蛹,只有戳破这茧,才能挣得一线生机。自然,可能茧破了,我们即刻便让鸟吃了,或让风霜冻死了,但若不破此茧,是一定会死的。”
俞嬴脸上现出些狂意,她笑着跟高已道:“大夫何妨与我共同博这一把?赢了,你我救燕国于危难之间;输了——俞嬴在泉下请大夫喝酒赔罪。”
高已吸一口气,闭闭眼,又睁开眼看着俞嬴:“罢了!已陪着先生。”说罢,自己先笑了。
俞嬴也笑起来。
两日后。
于斯坐车出诸侯馆。近日于斯颇为得意。做使节,不窝囊,说话有人听,一面靠的是背后之国,一面靠的是智谋口齿。
自己向君上和相邦献上此联赵伐燕之计,君上及相邦都以为此计甚妙——两座本来属于燕国的城池,一句不干涉赵国伐卫的空话,将赵国这个从前的燕国援军变成了齐国的援军,这一交易,何其划算!
有背后的齐国,有这样的计谋,自己在赵国权贵中行走才能这样畅通无阻。
哪像燕国使者,于斯想到那个商人一般的高已,还有前两日新来的年轻女子,轻蔑地笑了一下,燕国果真是无人了,竟然以女子为使节……
今日于斯与赵国大夫平棠相约去郊外游猎。平棠是赵国世家子,于这些吃喝玩乐游猎宴饮最是在行。赵侯也嗜宴饮声色,故而对其很是宠信。想到上次在平棠郊外别院中的宴会,于斯一笑,平日因为君上和相邦不好这些,拘得大家都君子一般。其实,大丈夫劳心劳力,图的不就是个手中有权柄、身旁有美人吗?
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很是不少,是以车子行得不快,于斯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御者:“快着些,莫让大夫久等。”
御者正待扬鞭催马,却见斜刺里出来三五个人拦在前面,忙勒住马,于斯晃一下才站稳,定睛看那几个人,有的蓬头褐衣,有的穿一身不伦不类的胡服,有的虽然也着深衣,却穿得并不齐整,腰间都挎着剑——是邯郸街上常见的游侠儿。
“车上的是齐国使臣吗?”为首一个着深衣的问。
于斯皱着眉,并不回答。几名侍从上前驱赶。
“尔每日高车大马,以鼻向天,驰走于邯郸街头,何其倨傲!尔是欺负我赵国无人吗?尔是欺负我赵国无人吗?”着深衣的游侠儿一边与侍从推推搡搡,一边大声质问。
见这边闹起来,车驾旁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听了这话,便有胆子大的赵人对于斯车驾指指点点。
很快又走过来几个游侠儿。众游侠儿闹哄哄往于斯车驾前挤,质问他对赵国不敬之罪。
于斯皱眉看着这些乱民,对方倒是没有抽出剑来的,估计就是闲来闹事,但对方人多,侍从们根本拦不过来,于斯令贴身护卫也下车阻拦。
游侠儿们被拦住了,于斯松一口气。
却哪知突然一个穿短褐的从旁边围观者中钻出来,三下两下来到于斯车前,于斯正待怒喝,那人已经跳上车。
“噗呲——”
于斯低头看着一柄短剑插入自己胸口,他瞪大眼睛,看看剑,又看看那穿短褐的,一脸不可置信地向旁边歪去。
穿短褐者剑都不要,跳下车去。
事情太过突然,这时人群中才一片惊叫,围观众人四处奔走。
待与众游侠儿缠斗推搡的众侍从来到车旁,哪里还有那刺客身影?回身再看,连一众游侠儿也消失在了街头巷尾,只剩下车上木呆呆的御者拉着缰绳,张着嘴,愣在那里。
他们不知道,十几年前,齐国都城临淄街头也曾经有这样一幕,死的是赵国公子缓。
邯郸城郊大夫平棠的别院。
平棠脸上带着怒气坐在案前,不远处散乱扔着出去打猎要用的弓囊、箭囊、射鞴之类,旁边有奴仆小心翼翼地跪伏收拾。平棠身旁坐着一个美姬,美姬巧笑倩兮,将酒爵举到平棠唇边。平棠接过,喝了,却依旧未开颜。
那于斯欺人太甚,竟然到这个时候了还没来,分明是看不起我平棠!
外面有侍从急趋而来:“家主,那齐国使者当街被人刺杀身亡了。”
“什么?”平棠面色大变。
“是真的。就在离着诸侯馆不远的街上,听说是让游侠儿刺死的。”
平棠皱起眉头,过了片刻,道:“更衣!我进宫去见君上。”
赵侯宫中
赵侯昨夜宴罢,还未起身。
平棠到时,见柱国任瞳已经在等候了。柱国任瞳掌管邯郸内外治安,平棠见到他,便知道他定是来禀报齐国使者于斯被刺一事。
本想跟任瞳提前商议一下,但看任瞳一张方正的脸和目不斜视的样子,平棠悻悻,只好闭嘴干等。
赵侯散着衣服,披着头发走出内寝:“出什么事儿了?”
任瞳和平棠都上前行礼。任瞳道:“齐国使者在离着诸侯馆不远的街上被刺死。据说刺杀者为游侠儿。”
赵侯停顿一下,脸上没有什么神色地道:“什么,那个于斯竟然被刺死了?”
身旁伺候赵侯穿衣结带的内侍觇视着赵侯脸色,手头更加小心了。
任瞳点头:“是。”
赵侯轻呵一声:“游侠儿……”
内侍手一抖,赶忙趴下请罪。
赵侯皱眉。
“君上,一定是燕国使者搞的鬼!” 平棠道。
赵侯挥手,让内侍退下。内侍赶忙爬起弓腰退下。
赵侯自己整理衣襟衣带,脸上带着一丝冷峭的笑:“看不出来,燕人竟然长了公鸡毛了……”
“燕人大胆,这是要挑起我赵国与齐国的争端,坏两国之邦交。” 平棠上前两步,正色道。
赵侯看他一眼:“燕人自然大胆,但——赵国与齐国有个屁的邦交?你是不是与那于斯喝酒喝坏了脑子?”
平棠面色一变,神色有些讪讪,扫一眼旁边一脸庄严的任瞳,对赵侯行礼称罪。
“前两天燕国又来了一个使者,若是燕国人做的,就是他的主意。从前那个高什么,没这个胆子。把他给我找来吧。”赵侯道。
“那岂不遂了燕人的意?”平棠小心地看一眼赵侯的面色,“听闻那个新来的燕使是个女子。臣以为,燕国以女子为使,分明是看轻我赵国……”
赵侯微微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
平棠立刻闭嘴,和任瞳一起称是退下。
赵侯叫住任瞳:“重眸,查一查,果然是燕人做的吗?在邯郸的魏人有没有什么异动。”
“是,臣已经在查了。”
赵侯点头,任瞳再度行礼,平棠也随着行礼,两人退下。
俞嬴来到赵侯寝宫堂外。赵侯大约是列国唯一一个在寝宫接见外国使节的君主了,俞嬴觉得,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一国使节。
对此,俞嬴倒是不太在意,任是谁刚被添了点儿小麻烦,大约都不想愉悦地给那个为自己添麻烦的人面子。俞嬴想起适才要来时高已对自己一副送葬上坟的样子,自己告诉高已,“要砍了咱们,早砍了,何苦还召进宫去?赵侯难道想亲手杖杀我?不至于……”
俞嬴觉得,虽说初见面不至于被拉出去砍了,但听自己说话后,就不一定了……对怎么游说赵侯这种狂人,俞嬴也不是不犹豫的。药下得不猛,赵侯根本不听,恐怕挥手就让人把自己赶出去;药下得太猛,只怕赵侯挥手招来的就成了刀斧吏。
俞嬴被寺人引入堂内。
赵侯也在喝酒,排场自然比他的兄弟赵亭要大,而且赵侯也没有面色潮红,醉眼迷离。赵侯抬起眉,看俞嬴一眼,目光中带着些冷意。
俞嬴微笑着上前行礼。
“燕国没人了吗?让一个女人为使节来赵国?”赵侯端起酒爵自饮一口。
俞嬴恍惚想起幼时阿翁讲的晏子出使楚国的事,楚王就曾当头这样问晏子。
晏子是先时齐国大贤,有德有识,说话也婉转——俞嬴不是。
“外臣请教赵君:一个人是贤是愚,是否堪为使节,只与其心智胆魄有关,与男女有何关系?乡野村夫尚且不会将‘颈上之头颅’与‘脐下三寸之地’弄混,外臣实在想不到会在赵君堂上听到这般话。”
赵侯一怔。
殿内众内侍寺人皆变色。
赵侯冷眼看俞嬴片刻,突然大笑:“妙!当今列国,真是难得见到敢在寡人面前这般说话的了。妙!妙!”赵侯脸上的笑淡下来,“我先前还怀疑是不是魏人作祟,如今知道了,杀于斯的,就是你。”
俞嬴笑道:“外臣远道而来,蒙上国招待,不胜感激,故而愿意为君做些小事,以解君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