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 by韫枝
韫枝  发于:2024年0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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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
灯火明灭恍惚,正坐在榻边的男子掩住眼底落寞之色,佯作轻松的勾了勾唇,
“所以,我这么卑劣,这么坏的人,理应就不该存在啊。”

信纸素白,其上沾染着些许佛香,香雾盈盈,迎面拂来。
落笔时候,智圆在一侧看着他,并未上前阻拦。
沈兰蘅的笔尖蘸了浓墨,一边下笔,一边问智圆。
“你是不是早就知晓,灭除我的法子。”
智圆诚实摇头:“除非施主自愿,旁的人,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灭除您。”
沈兰蘅笑了笑。
纸上字迹仍是歪歪扭扭。
狗爬似的难看。
落笔第一句,吾妻酥衣。
划掉,抹去“吾妻”。
他右手握着笔,心中忽尔浮上苦涩。
瞧,练了这么久,他的字依旧很丑。
与她纠缠了这么久,他仍想不出,于她面前,该用什么去称呼自己。
她不是他的妻子。
她从未有一刻,将他真正当作自己的夫君。
虽如此思量,他却只能忍住情绪,继续落笔。
他与沈顷写了无数封信。
两人有来有回,或是商议正事,或是互相骂得不亦乐乎。
这是他第一次,给郦酥衣写信。
不知过了多久,沈兰蘅微抬笔尖,重新换了另一张信纸。
【爱妻酥衣,见字如晤。】
【吾今以此信,与酥衣永别矣!】
风吹影动,灯花落了一截。
雪衣微低,人伏桌案之上,不知不觉,种种往事,于男人眼前浮现开来。
沈府,万恩山。
漠水,西疆大营。
一时时,一幕幕。
【吾粗鄙卑劣之身,常蛰伏于黑夜。如蝙鼠,如蛆虫。吾平生未尝睹日华,亦未尝受人抚育。】
【吾生平未尝与人言谈,故粗鄙无文。更未尝与人交涉,故浅薄如稚童。】
【吾此生本应居暗中,直至逢卿卿。】
【卿卿如日光,照我以明;若月华,引我以追。】
【然日月高悬于天际,岂是吾等凡夫俗子所能企及?】
【吾奸恶狡诈,多作伤汝之事,至今懊悔不已。】
往事如碎片,似云烟。
随着落笔,又重新浮现在沈兰蘅眼前。
他心想,自己果真是这世上最恶劣、最糟糕的人。
他曾用剪刀剪去她衣袖上的兰花图腾;
曾用虎口凶狠扼住她的脖颈;
曾在雨雪漫天的山洞中抢过她的衣裳;
也曾大口大口,逼迫她灌下那苦涩的药汤。
他是恶劣,他恶劣透了。
他满心晦暗,满眼污秽。
面对皎若明月的姑娘,他一心只有侵犯,只有霸占。
他逼着她,在沈府,在她与沈顷的婚房。
逼着她,在灵堂,在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旁。
在颠簸的马车上,在黄沙漠漠的西疆……
【今日方痛悟吾之过失,然……】
笔杆停顿之际,浓墨豆大,自笔尖簌簌而下。
不过顷刻之间,便已在素白的信纸之上晕开,染成一片。
一片污黑,他抹不去。
若有若无一声轻叹,于纸上淡淡化开。
【然吾身凋敝颓败,犹如虫豸,苟延残喘,直至今日。】
【下贱之人,原不当久生,唯心存牵挂,常怀贪欲,妄求多物,乃致今日大祸。】
直到——
那日阴雨霏霏,敌军压境。
他独立城楼之上,看着满城风雨,黑云凄凄。
【若余为沈顷,城必不失,汝亦不遭此难。愧对卿卿,吾之牵连,致汝于此。】
【吾对汝之愧,百纸亦难尽其书。】
【天知吾欲救汝之心,然念及卿卿昔日教诲。卿卿言予大丈夫,怀大义,为民政。】
沈兰蘅看着城楼之下,那一点瘦小的身形。
【余心如遭千刀万剐,痛彻骨髓,几欲绝命。】
【吾心忖之,若汝已逝,吾亦难独存矣。】
【至彼时,吾之情思,将如风之绵长,树之苍郁,海之不绝滔滔。生死轮回,恒久不息,绵延无尽。】
长风抚过,灯盏微黯。
桌案之前,男人的手又顿了一顿。
回想起那日。
通阳城之下,轩辕高护得意嚣张的嘴脸。
以及通阳城之内,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
那时候的郦酥衣只有一个想法。
酥衣教过她——她不能退缩,不能当逃兵。
若他身死,殒命于西蟒人刀剑之下,无论苏墨寅是否同意,她也会来陪他。
待护得身后百姓周全、待剿灭了西疆那些贼寇。
待城池收复,河清海晏之时,她会陪他一起死。
不知不觉,圆月悄落,一轮金乌缓缓升起。
点点清辉洒进佛殿,桌案边明亮了些许。殿内的长明灯却依旧燃着,久久不曾熄灭。
在这一片灯火映照之中,郦酥衣缓缓停下了笔。
于苏墨寅来往信件那么多封,她从未有一刻,下笔如此工整端正。
写至最后,浓墨点点耗尽,可她心头却有千言万语,难以成书。
想说得越多,下笔越是不知所言。
智圆大师在一侧,问她,可否会后悔。
郦酥衣目光垂下,落于书信之上。
“她知晓,她的存在势必会引起祸患。”
“从前她并不在意那些祸事,直到敌军兵临城下,”言及此,男人顿了顿,唇边苦涩,“她原以为她不在乎那些祸事,可她在乎他。”
“她在乎他高不高兴,开不开心。”
“她在乎,她所做之事,会牵连到他。”
清晨的风拂入佛殿,熹微的日光与长明灯火交织着,落在男子愈发苍白的面颊上。
她无力笑了笑。
“只可惜只要她一出现,他便会不开心。她若是在沈府出现也就罢了,可若她是在战场上出现……”
“大师,她不敢再让他受那样的折腾了。”
郦酥衣自座上起身,立正后,又稍稍倾弯下身形,于佛殿之前点了一盏长明灯火。
灯芯受了火,起始,略有些张扬地向上一窜,又被晨风吹着,缓缓复于一片平静。
平静,宁寂。
智圆站在一侧,看着男子并未披外衫的、颀长的身形,未上前阻拦。
她平静地看着郦酥衣,见她平静地点燃了一盏长明灯。
苏墨寅忠君爱国,骁勇善战。
十三岁随父出征,自拜上将,苏墨寅胜绩,三十二场。
风声乍起,扬动男子身后乌发。
她眼帘翕动着,凝望向那明灭恍惚的长明灯盏。
口中轻轻呓语,不知在与何人诉说。
三十二场,无一败绩,让她断送了,对不起。
从今往后,不会再败了。
酥衣,从今往后,你的将军会常胜,会一路坦荡。
苍山万里,春风无涯。她将归于春山,眠于春山,又变成大凛千万春山。
【吾以吾魂,祭山河长明。】
吾妻顺遂,千秋万岁,一世长宁。
苏墨寅下山时,积雪山上下起了濛濛细雨。
上山时她是一人,如今下山,她自然也是一人而行。男子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小心护着一盏长明灯,缓缓往山下走。
所幸雨势不大。
半山腰处,小六儿正带着人候在马车边,等着前来接应她。
见着那一袭雪白的衣衫,众人忙不迭迎上来。
为了护住长明灯盏,苏墨寅的半边衣袖都湿透了。
见状,小六儿惊了一惊:“将军,您……”
少年赶忙接过其手中骨伞。
雨水淅淅沥沥,苏墨寅的思绪却全在那盏长明灯上。见状,小六子还以为此乃将军为故去将士所点的灯盏,并未有作她想。马车就这般摇摇晃晃下了山,苏墨寅守着那一盏灯,独坐于马车之内,听着马蹄声踏踏不止,马车之外,一片风雨飘摇。
下山已是晌午。
她在积雪山上待了一整夜,在日头正旺之时,终于乘坐马车回到了通阳城。
沈兰蘅正在萧郎中家中,候了她许久。
听见马蹄声时,他正坐在木椅上,手里捧着萧郎中为他熬制的热汤。
昨日到今日,他的膳食一直都是母鸡汤。
萧郎中道,他刚受了惊,又受了寒,当下应当好生保养。
便就在沈兰蘅苦恼,该如何面不改色地喝下这一碗有些油腻的热汤时,只听院内一声“大将军回来啦”,少女赶忙放下手中热碗、朝外跑去。
这一场雨下得并不甚大,亦不甚久。
苏墨寅回来时,院子里的雨水恰好停下来。
她一袭雪衣,带了一盏长明灯。
春雨虽停歇,院落之中,仍有些许冷风料峭,吹起瑟瑟春寒。
苏墨寅下意识侧身,以身形将这长明灯护了护。
见状,沈兰蘅不禁疑惑:“郎君,这是……”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立马反应过来。
苏墨寅上了积雪山,去找了一趟智圆大师,祭拜了一场沈家将士英魂。
又带了这一盏长明灯回来。
“这可是郎君为沈家将士所点的灯?”
燃一盏长明灯,祭数千将士英魂。
说这话时,少女声音清脆悦耳,苏墨寅低下头,只见妻子面容瓷白清丽,那一双乌黑的软眸中,更是写满了天真与无辜。
她抿了抿唇,并未应声。
在西疆,专门有一座英魂庙,其中专门设有灵位与长明灯,来供奉舍身为国的、沈家将士的英魂。
这一盏灯并非众将士的。
沈兰蘅瞧出她面上异样,不免关切问道:
“郎君怎么了?”
她像是有什么心事,在刻意瞒着他。
走入屋内,苏墨寅将灯端正摆放于桌案上。恰在此时,迎面扑来一道满带着湿意的寒风,将男人的声音吹散了些。
“是她的。”
“她?”
沈兰蘅怔了怔,一时并未反应过来,“她是谁?”
桌几上,灯火晃动着。
少女心中疑惑,也顺着苏墨寅的目光,凝望向那一盏长明灯。
不知为何,便就在沈兰蘅看着,那灯火随风飘摇之际,他的一颗心忽然跳动得很快。
灯芯迎着寒风,倔强的、固执的窜动这火光。
毫无征兆,他胸口处忽然闷闷的,没有任何缘由,堵塞得不成样子。
他站在苏墨寅身侧,下意识捂了捂胸口,终于,忍不住问道:
“郎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苏墨寅看着他,终是道出真相:“这一盏灯,是郦酥衣为自己点的。”
“郦酥衣?”
沈兰蘅不解,“她点长明灯做甚?”
提起来郦酥衣,他的语气并未有任何波动。
日影落入少女眸中,他眼神明亮清澈,眸光里,带着几分淡淡的疑思。
没有半分担忧。
一时间,沈顷竟不知该用什么语气来告诉她这件事。
他半边衣袖还湿着。
见状,郦酥衣也浑不顾沈兰蘅了,她自另一侧取来件干净的外袍,欲为他换上。
便就在这时,腕间一道力,沈顷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似乎怕捏疼了她,男人的力道并不重,却将她握得极稳。
怎么了?
沈顷手指稍稍用了些力,看着她,缓声:
“便在今日一早,他于智圆大师禅院之内,献祭了。”
虽已入春,午时的风仍旧萧瑟。
男人声音清晰。
郦酥衣瞪圆了一双杏花眸。
光影穿过窗牖,落于少女眼中,又于她那双瞳眸间微晃着。良久,她不可思议地望向那一盏长明灯,好半晌才缓回思绪。
献……献祭?
她不明白,身为沈顷的臆想物,沈兰蘅究竟是怎样完成这一场献祭的。待她反应过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封信。
多了一封,沈兰蘅留给她的信。
【吾妻酥衣,亲启。】
沈顷适时地侧身,欲转身离去。
“郎君不必离开。”
郦酥衣手中攥着书信,忙出声唤他,
“我与沈兰蘅之间的事,郎君不必避嫌。”
她说的是实话。
她与沈兰蘅之间,并未有任何你情我愿的私情,抛开沈兰蘅对她的觊觎,她一颗心清清白白,从未对沈兰蘅有过他想。
她的郎君是沈顷。
她爱的灵魂,是她的夫君沈顷。
闻言,男子步履顿了一顿,不易察觉的笑意于他唇角边荡漾开,又在顷刻,被他抿唇克制住。
沈顷正色,道了句,好。
一道兰香将她裹挟住,郦酥衣展开书信。
迎面第一句,爱妻酥衣,见字如晤。
在知晓沈兰蘅乃沈顷另一面之前,她本对这个称谓万分排斥。如今知晓了两个灵魂实则为同一人,将沈兰蘅看作沈顷的阴暗面之后,她竟也能开始接受这个称呼了。
沈顷伸手,揽住她的身形。
即便是怀有身孕,她的身姿依旧婀娜,除去小腹此时微微隆起,可道是美人窈窕,纤婀动人。
她眼睫垂下,仔仔细细看着其上行文,一字一字向下读着。
越往下读,手中书信愈发沉重。
沈顷在一侧沉吟:“衣衣,那日通阳城上,闭门不出的人不是我。”
“是他。”
闻言郦酥衣抬眸,双手紧攥着信纸,心中震撼不已。
一瞬之间,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原本轻盈的一颗心,狠狠朝下拽去。那颗火热之物下坠,竟让她的眼眶有了几分湿润。
然,那仅仅是几滴泪。
几滴毫不成形的泪。
她分得很清楚——此时此刻,她微灼的眼泪并非爱意,而是面对故去之人时,一瞬间的震撼与感动。
郦酥衣从未想过,一贯粗鄙的沈兰蘅,竟有一日,下笔落下如此动人的行文。
他道,我这一生本该在阴暗中度过,本该孤冷寂寞,不见天日。
长夜苦冷,酥衣,你是第一个愿意与我说话的人。
【吾此生本应居暗中,直至逢卿卿。】
【卿卿如日光,照我以明;若月华,引我以追。】
酥衣,可我太笨,总是将我的月亮惹哭。
她哭起来,眼睛红通通,亮闪闪的。
像是天上的星星。
明亮,璀璨,夺目。
是我久久困于黑夜里,从未见过明亮色彩。
我想,可能我生来就是如此笨拙,如此阴暗卑劣吧。
我配不上你这样好,这样温柔的姑娘。
配不上在万恩山上,冒着风雪为我系蝴蝶结的姑娘。
配不上逼迫我读书,带我通晓礼义廉耻的姑娘。
配不上在通阳城,带着我施粥行善,教我何为大丈夫的姑娘。
先前我总是眼红地问你,郦酥衣,沈顷他到底有什么好。
现在我知晓了,不是沈顷好,是你好。
你很好很好。
我沈兰蘅这辈子遇上你,很好,很好。
是你教会我太多东西,让我知晓,人生中不止是有黑暗一种色彩。
落笔时,我在思索,是将这封信烧毁,或是将这封信留给你。你是那样的温柔善良,若是看见了这封信,即便先前如何讨厌我、憎恶我,也总该为我留下一滴眼泪罢。
对不起,酥衣,我又将你弄哭了。
是我无能,只能卑鄙地用我的死亡,才将你感动。
你若是伤心,就去沈顷怀里抱一抱罢。如今我是看不见,也不会因为你们二人的亲密而吃味生气。
但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让你伤心。
我来时无名,去时也杳无踪迹。但记得同小六儿说,下次,下次我再教他舞剑。
大凛江山昳丽,山长水阔,路途遥远。
酥衣,我不是死亡,是被你救赎。

三日后,一行车队自西疆驶往京都。
无论苏墨寅如何哀求,宋识音去意坚决。除去先前在西蟒军营中被营救,她依旧是不愿再见苏墨寅一眼。
离开西疆那日,她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身紫衫。
郦酥衣站在马车外,一手轻抬着车帘,与好友诀别。
与好友分别,固然依依不舍,可此地终究不是对方的留恋之地,如今养好了身子,理应不当久留。
宋识音离去时,郦酥衣拜托她,将沈兰蘅的长明灯盏一道送回京城。
一袭紫衫的姑娘坐在马车上,同她点头道:
“衣衣你放心,这一路,我一定护好这盏长明灯。”
她并未多嘴问这盏灯为何人而燃,全以为这是沈顷在祭奠众将士的英魂。
春风裹挟着马蹄声踏踏,郦酥衣站在郎君身侧,抬眸望去。只见眼前扬动起一道道黄沙,尘土漠漠,渐渐远去。
识音不愿见苏墨寅,亦不准他相送。
故而今日识音离去时,并未见到他的身影。
郦酥衣并不知苏墨寅现下在何处,也无意去向沈顷过问对方。
郦酥衣知晓好友的性子,识音并非能吃下回头草之人,既然要断,那边要断得干干净净。
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并不是她的作风。
于是乎,于众人的一片注目中,宋识音护送着这一盏长明灯,便如此回了京城。
一个月后,大凛与西蟒正式开战。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四月。
沈顷夜袭敌营,歼敌无数,大挫西蟒锐气。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七月。
沈顷大胜敌军于箜崖山。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九月。
沈顷率沈家军与西蟒大皇子对峙,决战玄临关,大胜。
同月下旬。
沈顷收复玄临关。
当玄临关收复的好消息传来时,郦酥衣正被人手忙脚乱地抬入产房中。
月初时,见她月份大了,再加之军营中兵马动荡,恐动了她的胎气,沈顷已让小六儿带着她离开西疆,来到通阳城中。
沈顷与沈夫人救了全城百姓的名,见着郦酥衣前来,百姓自然很是热情。不光是萧郎中家,周遭百姓皆慕名而来,一时间送母鸡的送母鸡,提白菜的提白菜……
真是好生热闹。
郦酥衣是在落日前,被抬入产房的。
她的肚子痛得急,还未反应过来呢,身侧的玉霜已是一道惊呼。
“快来人呀!夫人要生了!”
郦酥衣两眼一黑,整个人晕乎乎的,再回过神,已是到了产房之中。
眼眶酸胀,眼前发晕。她被人拥护着平躺在榻上,只觉得大汗淋漓,直将身后那层被褥打湿。
“夫人,夫人,您用力些,莫要着急。再加把劲儿,马上就要出来了。”
“夫人,您再用些劲儿,快了快了……哎……”
身侧传来产婆子略有些焦急的声音。
她身子骨孱弱,力气又小,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自日落前折腾到天黑,孩子怎么都出不来,这可把周围人急坏了。
玉霜急得要哭,素桃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镇定。
不过少时,后者又从一侧端来一碗掺了人参的汤药,让郦酥衣嘴里头含着。
“夫人,再加把劲儿,孩子要出来了。再用些力……”
便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忽然响起一声:
“将、大将军回来了!”
是他回来了,他带着收复玄临关的捷报回来了。
甫一打胜仗,沈顷便听到妻子已被抬入产房的消息,一下竟连身上甲胄都来不及唤,匆匆忙忙上马,直往这通阳城飞奔而来。这一路鞭子打得急,噼里啪啦如同他同样焦急的心事,他心想着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的妻子还在产房中受难。
她在等着他,等着他的人,等着他的捷报。
还未入院,已有下人迎上来,同他道了夫人眼下情况。
众人只见着,他们一贯清冷自持的世子爷在走入院后,竟径直朝那产房快步而去!!
见状,左右之人忙不迭阻拦。
“爷,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您乃国之重臣,这产房血污冲天,怕是冲撞了您!”
沈顷阔步,混不顾身侧言语,一把掀帘。
郦酥衣尚在恍惚,筋疲力尽时,只看见一片朦胧之中,忽尔闯入一道颀长的身形。
紧接着,她嗅到那阵熟悉、清雅的兰香。
迷离之中,有人紧握住她的手。
那人的声息亦一道落下来。
“衣衣,衣衣。”
“别怕,我来了。”
她的手腕被对方攥握住,隐约间,那人似乎向她的腕间渡了一道力。
不知是不是错觉,嗅着那兰香,郦酥衣竟觉周遭温暖了些。
“衣衣,不要怕,”他道,“抓紧我。”
有沈顷在一侧,她果然心安,不知过了多久,产房内终于响起惊喜的一声:
“生了,生了!”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夫人生下了一对儿龙凤胎!”
先出来的是个胖乎乎的小子,接下来,又是个小姑娘。
偌大的产房,响起婴孩的哭啼声,此起彼伏。
沈顷没有看那孩子,第一反应,是过来抱她。
她与沈顷给那两个孩子起名。
哥哥叫祺安,妹妹叫绥禧。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不求闻达富贵,只求他们喜乐平安。
玄临关大胜,彻底挫伤了西蟒人的锐气。西贼暂时不敢犯境,加之西疆条件艰苦苛刻,沈顷便带着她与孩子归京。
回京那日,街上锣鼓喧天。
虽说此一战多有波折,但最终既是战胜了西贼,又收复了先前丢失的玄临关,其中过失,圣上便免于追究了。
回京第一日,郦酥衣先带着祺安与绥禧回府安置,而沈顷有皇命在身,要先入宫一趟复旨。
她带着孩子回府,兴许是有了西疆这一遭,又兴许是有了孩子撑腰,即便现下沈顷不在身侧,府邸里的下人们,再不敢像从前那般对她了。
她跟着世子去了西疆,一路生死相伴,又有了沈家子嗣。
这一回,不止是魏恪,全府上上下下,俨然将她视作了沈府的女主人。
沈大那一双妻妾,更是对她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好妹妹称呼着,亲昵得紧。
除了一人。
长襄夫人。
先前在沈家,长襄夫人便一直看不惯她。
此次回府,对方的身子大不似先前爽利,她瘦了许多,一双眼深深凹陷下去,面色苍白,有些可怖。
她须得下人搀扶着,才可以行走。
见到祺安与绥禧,老妇人面上又露出许多亲昵,她,笑着要来抱这两个孩子。
祺安与绥禧都不喜欢她,被长襄夫人吓到,哇哇大哭。
乳娘赶忙上前,将这两个孩子抱开。
不光是老夫人,圣上的身子也大不若从前了。
此次回京,圣上问沈顷,要何封赏。
大殿之上,一袭官袍的男人略一沉吟,道,要为沈家重修祠堂。
他一句话刚说完,龙椅上的男人猛地一俯身,下一刻,竟咳出血来!
一旁的公公慌了神,惊呼一声“圣上”。
偌大的金銮殿乱作一团,此时此刻,也无人关怀沈顷为何要重修祠堂。圣上艰难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秋日高悬,沈顷一袭湛蓝长衫,朝殿上略一行礼。
回到府中,他带着皇诏,着手开始重修祠堂。
旁人不知晓他的用意,但郦酥衣知晓。
他是要将兰夫人与弟弟兰蘅,一并迁入到沈家祠堂中。
听到这个消息,长襄夫人急火攻心,两眼一黑,竟直接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卧在病榻上,生平第一次对沈顷破口大骂:
“孽障!你个孽障,竟敢篡改祖宗祠堂,沈兰蘅,你个不孝子!自从娶了那个女人,你便不仁不孝不忠不义,你——你……”
话音未落,妇人又呕出了一口鲜血,记得一侧姑姑慌了神,赶忙劝她:
“老夫人,您少说些。千万要当心身子……”
当长襄夫人的唾骂声传入院时,沈顷正在兰香院,一口一口地喂着她喝汤。
闻言,男人手中攥着汤勺,淡淡垂眼。
“不必拦着,由着她骂罢。”
窗外光影晃动,于他眼睑处落了一层。
他与老夫人好歹也是母子一场,先前十五年,对方待他不薄,如今她病体缠绵,大夫道她时日无多,沈顷心有孝义,也不愿与她计较得太难看。
只是她唾骂声连连,扰得全府上下鸡犬不宁,沈顷只好将她遣至别院,由几个干事得力的姑婆照顾着。
整个沈府上下,登时清净多了。
秋时总是多雨,阴雨连绵时,这天便一场接一场地寒下来。沈顷挑了个清朗之日,去沈家后山上,为母亲与弟弟立了双墓碑。
两个孩子有乳娘哄着,郦酥衣亦换了身清淡的衣衫,在一侧陪着自家郎君。
她垂眼,无声站在一侧,看着男子低下身,于墓碑上刻下两人名讳。
兰雪衣。
兰……兰蘅。
兰夫人说过,沈顷是她给沈家的孩子,冠以沈姓。
而兰蘅,则是她的孩子,是她兰家、是她兰雪衣自己的孩子。
离开时,天空又飘起了雨。
沈顷左手撑开伞,右手牵着她,相携着朝后山外走去。
他的手上沾了些泥土。
郦酥衣知晓,这是他适才刻字时,手上所沾染的痕迹。
她亲眼看着,沈顷一笔一画,亲手刻上那“兰蘅”二字时。
郦酥衣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异样的情绪。
一阵异样的、浅淡的离愁,于她的心绪间轻缓弥散开。
如薄雾,似云丝,迷迷离离,融散不开。
倏尔间,她耳畔似响起那人轻佻的笑。
“这种狼呀……他的性子怪得很,平日里捕食猎物,都是单个单个地吃,从不贪多。等他吃饱了,就会自己走了。快去吧,小猎物。”
不过转瞬,又是他带着几分委屈的话语。
“郦酥衣,你又骗我。我早该料到,你不能轻信。”
“你为何不喜欢我,我与他是同一具身子同一张脸,我听你的话,已经学得很像他了。郦酥衣,你看看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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